地下交通站

第十八章,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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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涛已经没有耐心听郭明振滔滔不绝地讲什么“革命工作”了,他狠抽了一口烟,便离开了商铺,推起自行车骑上就尥了。现在他在心里急切地盼着姜其武快些来市里。

回到家里,他就想起孔德贞的画作,他应该尽快去找马向前。他不能食言。既然答应了孔德贞的条件,就要尽最大努力。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孔德贞和马向前的这个环节上,千万不能只说不做。但应该怎么做?他思索了一下,决定因人而异,因势利导。便立即刻印了一份传单《当前时局分析》,文章不长,只有四五百字。他把该装信兜寄走的,都装了信兜,然后在口袋里揣了一张。又找出《小野为什么被处决》也装在口袋里一张。就到邮局将信件全部投到信箱。骑上自行车回到杂志社,在见到马向前以后,就首先将一张《当前时局分析》的传单,放在马向前的桌子上,往他眼前一推。

“什么东西?”马向前问了一句,就浏览起来。刘海涛注意到马向前在看传单的时候,表情有些微小的变化,就是不自觉地、下意识地、神经质地不停地眨眼,还微微摇头,简单看完以后,说,“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我们不能说。现在一切还是日本人说了算的。”

刘海涛又将一张《小野为什么被处决》的传单推到马向前眼前。马向前只是看了题目,就抬起头说:“刘海涛,你让我看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想让你看这些东西,是有些人让你看。”

“有些人?什么人?”

“你心里是明白的。”

“你和他们是同党?”

“算不上同党,但我认识他们。”

“……”马向前陷入沉默。刘海涛继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大趋势面前,一定要看得准,掂得清,不能盲人瞎马。”

“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刘海涛将孔德贞的几幅画作递给马向前。马向前快速看了,说:“发表这样的画作,不好吧?”

“我分析过松本的情况,他对文字比较敏感,对画作一般不闻不问。”

“万一被他识破呢?”

“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即使识破,估计也不会采取极端措施。”

“‘估计’不行,靠‘估计’做事是会掉脑袋的。”

“如果松本胆敢造次,就让他和小野一样的下场。”

“这么说,你知道除掉小野的是谁?”

“当然知道,而且,他们正洞若观火地盯着松本呢,随时准备除掉他。”

“……”马向前倒吸一口凉气,又沉默了。最后,他一拍桌子,说:“妈那X,发!”便把孔德贞的几幅画作别上发稿单,签了同意,让刘海涛送发排室。

结果,转眼工夫,发排室的人就拿着画作找马向前来了:“马总编,你是不是没仔细看这几幅画?”

“仔细看了,怎么,有问题吗?”

“发表这样的画作,不是要掉脑袋吗?”

“别这么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没这么严重。这几幅画就是在表明一个女人失去亲人以后的悲伤心情,没有什么。”

“马总编,您要非发表这样的画作,我就辞职,免得松本找我麻烦。”

“你辞吧,我同意。三条腿的人找不到,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

“马总编,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工作时间喝什么酒?我头脑清醒得很。”

“既然如此,我只能辞职。妈那X,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发排室的这个编辑真的辞了。马向前根本不着急,马上给一个待招的年轻大学毕业生发了一封信。最近,陆续有很多跳槽的年轻大学生找到杂志社,留下了联系地址,说几时用人只管发信,随叫随到。既然如此,马向前有什么可着急的?

两天以后,年轻人来上班了。年轻人一般爱冲动,内心里一股爱国情怀有意无意就流露出来。他见到马向前为孔德贞的画签了同意,便十分高兴,感到这个杂志社还有几个好人,还不是漆黑一团。

杂志出版以后,松本也曾找到马向前,说那几幅画是不是有问题,马向前解释说,中国的女人就这样,是非常不理智的群体,遇上丈夫去世的噩耗,总是哭天抢地失魂落魄。松本盯了马向前的眼睛一阵子,马向前撑住了,松本便转身而去。让马向前长出一口气。

在此期间,姜其武来到郭明振商铺,办理一批日用品的买卖,办完就在晚上到刘海涛寓所探望。刘海涛自然喜出望外,便抱住姜其武哈哈大笑,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姜其武道:“翟小倩走了?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操办喜事?”刘海涛摇摇头,急忙诉说了那批药品的事。但因为涉及一万五千块钱,这在当时不是小数,不是谁想拿就拿得动的。姜其武道:“你找过郭明振吗?”

“找过,他说,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让我参与。”

“什么话?这分明是嫉妒!他办不成,还不许别人办?我找他去!”

姜其武骑上刘海涛的自行车就朝商铺驰去。前方那么着急,后方怎么能因为某个人的私心而这么怠慢呢?绝对不行!姜其武憋了一肚子话,快速赶到了郭明振商铺。

“小郭,刘海涛办了一批药品,你没有接过来?”

“那不是他应该干的事,我不能鼓励他这么干。刘海涛这个人活动半径很大,与社会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都有接触,我对他联系的业务不放心。”

“刘海涛是个非常可靠的同志,他虽然不是党员,但他已经做了很多连党员也未必做得了的工作。现在前方急需药品,我们怎么能如此谨小慎微,裹足不前呢?”

“我干的是党的事业,不是自己的事业,我当然要百分之百负责任。否则,出了问题我拿什么向组织上交待?如果是我自家的买卖,我就豁出去尝试一次。问题是这个商铺不是我们家的,是组织上的。我能随便拿一件不靠谱的事情去尝试吗?”

“刘海涛同志虽然年轻,但是个久经考验的同志。”

“我也同样年轻,我也同样久经考验。”

“你这是对刘海涛同志嫉妒,你不愿意看到别人工作有成绩。”

“你不要上纲上线乱扣帽子,别看我比你小几岁,我参加革命的时间并不比你短。我十岁就干儿童团,十三岁参加八路军,是冀中有名的‘红小鬼’,我跟着上级领导化装进城曾经用木头手枪缴获过鬼子的王八盒子!”

“现在不是比资格比功劳的时候,前方急等着药品,这边筹集到了,运输也联系了,你却因为不相信刘海涛而要放弃这批药品。我需要怎么解释,你才能打消对刘海涛的怀疑?”

“你不用费神了,我不听你的解释。”

嘿,姜其武多年来还没见过如此刚愎自用的人!他没去和刘海涛告别,连夜套车拉着一车日用品就出城了。拉这种货物,出城控制得不严。他到了八路军游击区以后,立即办完交接,打听好第二个接头人以后,就立即返回市里。

这第二个接头人,就是马场道8号的房主林先生。自从抗日杀奸团死的死,被抓的被抓,撤走的撤走,没有人再到这里聚首。林先生便在楼下客厅开了咖啡屋,对外公开营业。但林先生和姜其武也属于刚刚开始建立的单线联系。林先生是不是党员,以及林先生会和谁联系,姜其武都不知道。他拿着一封只有两句话的介绍信找到了林先生,说现在有一批药品要运出去,但需要林先生先垫上一万五千块钱。林先生二话没说,当时就答应了。他让姜其武打了借条,就给姜其武开出一张支票。

事情办得很顺利,姜其武立即找到刘海涛,他们又一起找到孙向阳,三个人一起来到中西大药房办理交割,再到大红桥办理船务费、水道费、装卸费等等。当时圣贤二爷在场,他本来是想找刘海涛讹一笔的,但孙向阳打圆盘说:“算了算了,自家兄弟,谁跟谁呀。”便大包大揽,让刘海涛回头在登瀛楼摆一桌。刘海涛见好就收,连忙答应。

可是,事情总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牛万里器重孙向阳,未必别人从心里服气。那圣贤二爷对孙向阳就属于虚与委蛇。他见这批货赚不到钱,就把这笔货的走向告诉了治安军的一个中队长。大红桥码头的情况是这样的:洪帮那边对站岗和例行检查的治安军什么都不说的时候,说明对这批货就眼开眼闭了。而特意说了出来,就意味着有问题,而且意味着我们不插手,你们可以捞一票。这个中队长叫杨尚树,论长相可以说一表人才,但若论心地,就非常歹毒。他曾经和一个下属一起把一个往胜芳运货的商贩在船舱里用刺刀捅死,将船行出市区以后将尸体抛在岸上,然后他和那个下属私分了一船的货物。因为他要的比例太大,那个下属与他发生口角,他就又将这个下属做掉了。摇船的艄公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送完这笔货,艄公就改行消失了。大红桥码头渐渐浮出杨尚树这个人非同一般神鬼莫测心黑手辣的传言。

圣贤二爷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他自然会听到关于杨尚树的传言。于是,他对孙向阳心怀不满,就想借刀杀人。于是,杨尚树扣住了刘海涛这批货。他先给日军值班室打了电话,询问对这笔货应该怎么处理。谁知日军不想对涉及洪帮的事参与太深,就说,你看着处理吧。因为过去日军士兵曾经押船跟着跑过水路,但遇到土匪劫船他们就无计可施。有些日军士兵竟有来无回,连尸首都找不到。而后来委托给青红帮押船,反倒没再发生被土匪劫船的事件。于是,日军便与青红帮形成默契:双方共同把持大红桥码头,但日军只是定期收些费用,基本不过问青红帮在码头的事了。杨尚树见日军不关心这笔货,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他问刘海涛:“你这批货要运到胜芳?”

“是,还望中队长多加关照。”

“对,我应该关照。你把这批货卖给谁,最终要运往哪里,都写下来,交给我。”

刘海涛当然明白,事情绊住脚了。绊脚的人不是等闲之辈。他先答应下来,拖住杨尚树,然后就找牛万里去了。

现在,刘海涛已经知道牛万里就住在大悲院后身的一个三进的四合院里。是名副其实的大家主。他在一进的院子里的门房候着,一支烟的工夫,牛万里才来。他对牛万里诉说了情况,牛万里点点头道:“我打算安排一个合适的场合除掉这个人,你怕不怕死?”

刘海涛迟疑了一下,说:“平白无故的死,我害怕;有价值的死,我不怕。”

“怎么叫有价值,怎么叫没价值?”

“我为保护您而死,就有价值;为拼一个杨尚树而死,就没价值。”

“既然如此,咱们就走。”

牛万里亲自来到大红桥码头,找到杨尚树,说今天来枪瘾了,想跟他比试比试。杨尚树推说公务繁忙,离不开,不想去。牛万里道:“我今天给你来点刺激。”想必他们之间比试枪法的事经常进行。

“拿谁当活靶?”

“我的一个年轻朋友,打熟人比打生人更刺激不是?”

“您这是考我呢,您的朋友我怎么敢乱打?敢情我要是打不好,您就该惩罚我不是?”

“他和我的关系没这么近,你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牛万里拉着杨尚树上了他的汽车,杨尚树一看刘海涛在车上坐着,就问了一句:“兄弟,你怕死吗?”刘海涛道:“怕,世界上恐怕没有不怕死的人。有些人所谓不怕死,是因为无奈,并不是真的不怕。”

“行,敢说实话。”

他们来到了齐有为曾经来过的那个靶场。汽车停好以后,三个人相继下车。杨尚树说:“刘海涛,请你站到那块木板前面去。”刘海涛便看了牛万里一眼,牛万里向他腆腆下颚,意思是你去吧。刘海涛这才向那块木板走去。

这边杨尚树对牛万里道:“牛总,我是你请来的对不对?”

“没错。你想说什么?”牛万里有些纳闷地看着他。

“不是我自愿来的对不对?”

“没错。有话你只管说。”

“我的枪法不敢保证百分之百对不对?”

“没错。别说是你,就是世界射击冠军,也没法保证百分之百。”

“我如果打不好,您可别报复我。”

“不会。哪能呢?”

“好,那我就开打了。”

杨尚树把屁股后面的皮套子拉到胸前,解开两根细皮带扣,掏出了驳壳枪。对好标尺,扳开大小机头,瞄向刘海涛。此时刘海涛大睁两眼,岔开两腿,两只胳膊也平伸着,身体呈一个“大”字。杨尚树突然进行了射击,“啪、啪、啪”就是三枪。三枪全部打在刘海涛的左胸,非常准确。刘海涛左胸的棉袄一下子就飞起白絮,很集中地出现一个大窟窿。但刘海涛的左胸并没有流血,他也没倒,仍旧呈“大”字站着。杨尚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猛地转身,将驳壳枪对向牛万里。牛万里哈哈大笑。但笑声刚起,车里的司机就向着杨尚树开了一枪。这一枪正打在杨尚树的脸上,他便应声栽倒,他的驳壳枪随之甩到一旁的地上。

杨尚树楚楚动人的好面容一下子就遭到了破坏,脸颊上的肌肉翻开了,露出白骨,表情异常痛苦。牛万里走了过来,说:“杨尚树老弟,你很不识趣。咱们是比枪法,不是枪毙人,你为什么要把子弹往刘海涛胸口上打?你想要他的命,然后吞掉他的几船货,对不对?”

杨尚树并没有死,他痛苦地连连摇头,从地上爬起来,给牛万里磕头。牛万里对刘海涛道:“你把他的驳壳枪捡起来,给他补一枪。别让他这么痛苦了。”

刘海涛站着没动。牛万里再次冲他甩了一下头。刘海涛便走过去,捡起驳壳枪,对着不停地磕头的杨尚树的后脑勺“啪、啪、啪”也是三枪。顿时打得杨尚树脑壳迸裂,红的白的一股脑流了满地。这时,司机走了过来,用一块油布将杨尚树破碎的脑袋缠好,抱起杨尚树的尸体,走到汽车跟前,打开后备箱,将尸体装进去。

汽车开到墙子河边停下,司机下车左右看看没人,便打开后备箱,扛出杨尚树,将其扔进墙子河。然后汽车快速开走。远处一个拾毛褴的花子看到了这一幕,他悄悄找了个斜坡,溜下墙子河堤,慢慢走到尸体旁边,蹚水下河,将尸体拉到水边,开始掏尸体的几个口袋。将几块大洋揣进自己兜里,然后悄悄溜走了。

此时,刘海涛坐在车里闭住眼睛,强忍着心脏的狂跳和那种立马要呕吐的感觉。我已经学会杀人了吗?杀人就这么简单吗?杨尚树应该杀吗?刘海涛身上的小知识分子的那种心慈手软的特点让他回答不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问题。接着,他突然感到毛骨悚然,这文质彬彬的牛万里的另一面竟是如此老到和冷酷!然而,正因为牛万里的老到和冷酷,让自己死里逃生。不是吗?如果牛万里没有安排这次打靶,谁知杨尚树会以什么方式除掉自己?牛万里道:“把防弹衣脱下来吧。我早就知道杨尚树这小子没安好心。他想借我请他打靶之机除掉你。蛇蝎之心,何其毒也!”刘海涛听话地脱下了藏在棉袄里面的沉甸甸的防弹衣,这是牛万里托朋友刚刚置办的价值不菲的正宗美国货。

“我没杀过人,不忍心下手。”

“人家杀你可是连眼都不眨的!”

“是,今天我算长见识了。”

牛万里执意要带刘海涛去劝业场选一件好衣服。说是好衣服,自然要毛呢的料子,而不再穿眼下这样非常低廉的棉布衣服。但刘海涛坚决不同意,说自己不愿意在杂志社鹤立鸡群,最好还穿棉布衣服。最后形成折中,牛万里在劝业场给他买了一件深蓝色卡其布面的棉袄,将原来的打了大洞的棉袄送给了一个拾毛褴的花子。

药品是分三条船运走的,分别装在三条运家具的货船里。由于分散开了,混在家具里面,也并不显得太多。而实际上,这批药品是最近一个时期少见的一个大宗。

姜其武和孙向阳随船走了,刘海涛就回到杂志社。现在他自己单独一个屋办公,属于自己的空间就大了很多。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九年前毛泽东的诗词《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他重新填词道:“北风寒,大红桥边几多难。几多难,事事用钱,谁来出钱。雄关漫道坚如磐,而今迈步如跨栏。如跨栏,河水东流,蓝天高远。”聊表自己的心曲。

此后,刘海涛通过牛万里的关系,又连续运了三次药品。遂与牛万里成为买卖道儿上的忘年交。而胸怀韬略的牛万里之所以结交刘海涛这样的年轻人,主要还是因为怜惜他的诗才。有一天牛万里向他下了请帖:“我于一周后举办六十大寿,届时请你在报纸和杂志发两篇祝寿诗一并带来。”

他顺手写出了这样的诗歌:“万里江河万里船,万里疆场全身还;牛行万里风头劲,牛气冲天意正酣。”祝寿自然是祝寿,而恭维和谄媚也跃然纸上。但这样的诗歌写给任何一个姓牛而叫万里的人,没有不高兴的。尤其像牛万里这样前半生确实有所作为的传奇宿儒。问题是时间只有一周,哪家报纸能这么及时登出他的诗歌呢?他直接找到《东亚晨报》提出发在二版头条,以广告费的三倍论价。于是,成交。回过头来,他又找到马向前,说这首诗有必要发在《大天津》杂志上,而且因为《大天津》是半月刊,特例出一期不定时的特刊。马向前对此自然不能答应,说:“海涛,你最近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呀?”

“你没感觉你尽出幺蛾子吗?”

刘海涛从口袋掏出一张支票,递给马向前,说:“这是前方战士给你的好处费。前方战士流血牺牲,这笔钱来之不易,所以你不要嫌少。”

“多少钱?”

“一千块钱?”

“哇,还真不少。我是真想要,可是,我真不敢要。谁知哪天前方回来一个亡命徒给我来一下子呢,我为了一千块钱丢了小命,冤不冤?”

“那么,我就把钱还回去?”

“你那意思呢?”

“这首诗发不发?”

“你的意思很想发?”

“是,我写的么。”

“那就发。”

刘海涛果然把支票退回去了,退给谁?自然是退给孔德贞了。这张支票本来就是孔德贞的。孔德贞对此十分纳罕,说:“怎么,这么快就还回来了?”但她从家里取出二百块大洋,送给刘海涛说:“你们冒着风险刊登了我的画作,我理应有所表示。这钱你和马向前二一添作五。”

刘海涛道:“马向前的那份我如数给他,我这份就算了。你帮我够多的了,我对你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能还伸手要钱呢。”

孔德贞道:“也罢,留着我请你下馆子吧。”

牛万里过六十大寿,承租登瀛楼一天,三层楼的五六十个房间全部占满了。台面非常大。一楼大厅里设了主席,主席背后的墙上挂着紫红色幕帐,上面绣着十一个金色大字“祝贺牛万里先生六十大寿”,从其一针一线的工整精巧的绣工来看,没有十来个绣工,不花上三天时间,绝对绣不完这些大字。

主持人宣布祝寿开始,第一项就是请青年诗人刘海涛向牛万里献诗。刘海涛手持报纸和杂志,信步走向前台,毕恭毕敬地将报纸和杂志献给牛万里,此时各媒体的记者便举起照相机,让闪光灯噼里啪啦频频闪烁,刘海涛借势背诵起祝寿诗来。牛万里一边聆听,一边对照报纸,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不由得站起身来走向刘海涛,拥抱了他。记者们纷纷抓住这个画面,又是噼里啪啦一顿猛拍。

而刘海涛发表在报纸上的祝寿诗,连同牛万里拥抱他的照片,相继见报以后,便在天津卫围绕刘海涛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包括郭明振等人也给刘海涛带来新的麻烦。既让人觉得似在意料之中,又感觉全在意料之外。因为事情涉及了刘海涛的身家命运。此为后话。没错,那样的祝寿诗和照片使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刘海涛在“站队”,他大小也算知名人士,站在哪个队里,周围都必然会有反应。

但上线似乎不知道刘海涛与洪帮发生这样的瓜葛,照例来稿,而且话比过去说得既直白又古怪,说天津兴利德机器厂有一位叫“ZH·J·J”的小老板手里有一笔业务,苦于禁运,不能成交。

刘海涛拿着来稿,冥思苦想。这几个字母表示什么呢?张金江?张俊江?张锦江?张金杰?章均杰?……他把所能想到的名字,一口气写了三十多个,发出去三十多封信,里面是约稿函,特别说明“希望面谈”,落款刘海涛。将信件全部寄往兴德利机器厂。一切皆按刘海涛的预想在发展,五天以后,信件基本都打回来了,只有一封寄给“章均杰”的没被打回来。这个人应该确有其人。但章均杰本人并无音信,既不来访,也不回信。刘海涛又反复斟酌了一番,决定自己亲自前去看看。

兴利德机器厂坐落在海河北边,离望海楼和孔德贞家不远。刘海涛骑着自行车来到这家工厂,见门口有个胳膊上戴白色袖箍的工人模样的人,歪戴帽斜瞪眼,拎着一根棍子在站岗。从外表分不清这是好人还是坏人。

刘海涛推着自行车走过去,白箍工人迎住他,问:“干什么的?找谁?”刘海涛沉着地说:“我找门房(那时候把传达室叫做门房)。”他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这个工人两手把玩着棍子,没好气道:“不说清来干什么,门房也不让找。”刘海涛皱了下眉头,心里十分厌烦,但他稳住心神,略一思索,说:“我找我姐夫。”他估计章均杰这个人岁数不会太大,因为上线的来稿说他是个“小老板”。

“你姐夫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你问这么详细干嘛?你不是变成门房了?”

“我比门房还门房呐,连门房也得听我的!”

“我不想告诉你。”

“那你就甭进去。”

“那我就找厂长去说。”

“我是日本经理雇的人,厂长也得听日本经理的;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难道你有这么大的尿儿?”

“好吧,我告诉你,我姐夫叫章均杰,三十来岁。”刘海涛顺手将一块大洋出溜进了白箍工人的口袋。

白箍工人摸摸口袋,改了口,“早说不早就放你进去了吗?真他妈‘皱吧’。去吧——”他用棍子一指门房,厂院门口那间不太大的屋子。刘海涛脸上带着笑,一番点头哈腰,忙推着自行车走过去。他把自行车锁好,推门进了门房。门房里有两个人,都三十来岁,身上穿着深褐色绸缎棉袄,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刘海涛并不是没来过工厂,仁义棉纺厂他就去过,那里的门房就不是这种打扮,也不是这种神态。他心里便十分逆反,产生几分厌恶。人的言行举止往往是心理活动的反向表现,此时,刘海涛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神差鬼使地掏出两块大洋,一块溜进这个人的口袋,一块溜进那个人的口袋,然后掏出“哈德门”,给他们递烟。

“这哥们儿够识路子的,找谁来了?”一个门房问。

“找章均杰。”

“我去给你找。不管能不能找来,你都得给我一块大洋。”另一个门房说。

“我给,你回来我就给你。”

那个门房猛抽了一口烟,将半截烟按死在桌子上的烟碟里,就转身出去了。屋里这个门房抓住时机赶紧凑到跟前,神秘地说:“你如果再给我一块大洋,我对你说说透底的话。”

“你想说什么?”

“我们这个厂一般不允许找人,除非你有特殊情况。不过,那是必须经过日本经理批准的。”

“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情况吗?”

“不是,比这个要重要,要秘密。”

刘海涛一听这话,又掏出一块大洋,溜进这个人口袋。

“我告儿你呀,一会儿王狗子就会回来跟你说,章均杰不在厂里;其实,章均杰很可能就在厂里。他是糊弄你。他可能在车间里转了一圈,根本就没给你找人。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导致你下次还得来找章均杰,到时候,我们哥俩不是还能赚钱吗?这话不能让王狗子听见,否则就得跟我动刀子。动完刀子还屁事没有,因为这王八蛋跟日本经理关系铁得很!”

到一个工厂找个人都这么复杂?雁过拔毛不说,还没完没了?刘海涛简直忍无可忍。但他强压心里油然而生的火气,咽下一口唾沫,说:“如果我再给他两块大洋,他会不会把章均杰给我找来呢?”

“那就差不多了,因为我们俩在这里干门房已经一年多了,还没遇上过你这么‘开面儿’的哥们儿。”

说话间,王狗子回来了,一进屋就粗门大嗓地说:“章均杰今天没来上班,这狗日的请假也不打招呼!”

刘海涛二话不说,又掏出两块大洋,溜进王狗子口袋。王狗子非常吃惊地看了刘海涛一眼,他的眼神似乎在说:“我没看出你还是个出手大方的主儿啊。”便顿时在脸上换上笑容,说:“章均杰这狗日的说不定去茅房了,这阵儿该回来了,我再找他一趟。”又说,“哥们儿,我如果真的把章均杰找来,你还得——”

刘海涛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立即把话接了过来:“我再给你一块大洋。”

王狗子面带笑容再次出去了。从他那开心的笑容,能看出,他是感觉自己今天走财运,无形中发了一笔小财。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章均杰被找来了。见面一看,哪是三十来岁,明明已经五十开外了,根根直立的高平头,有一半已经花白,身材瘦小,还有点驼背,但却目光炯炯,精神矍铄。身着工作服,但工作服很干净,没有油渍,显然是做管理的。刘海涛又给了王狗子一块大洋。

“我是《大天津》杂志社的编辑刘海涛,想和你谈谈约稿的事。”

“哦,是这样,那好,咱们到外面去,外面说话不干扰别人。”

刘海涛感觉章均杰很会说话,他没说在屋里会被干扰和偷听,而是说“干扰别人”。两个人来到厂门口,离白箍工人有十几米的地方,边说着话,边来回溜达。

“我来见你,竟然花了七块大洋,你的身价不低啊!”

“这些日本人的狗腿子,拿他们没办法。”

“我找你约稿,你怎么不回信?”

“我根本不会写稿,也从来没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文章,怎么回信?回信说什么?”

“可以理解。是这样,有人对我说,你手里有一笔买卖,因为禁运,没法成交。是这样吗?”

“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是谁?叫什么?”

“这一切人家都不让说,你只知道有人在配合你就是了。”

章均杰听到“配合”这两个字便悚然一惊,他扭过脸,仔细审视刘海涛。说:“你这个刘海涛,是不是报纸上那个给洪帮帮主牛万里写祝寿诗的刘海涛?”

“是啊,怎么了?”

“如果是,咱们就不要继续谈了。我哥哥就是被青帮的袁文会害死的。我不想跟青洪帮的人发生什么纠葛。”

“可是,青帮不等于洪帮,他们是两回事。”

“不,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一回事。”

“可是,我并没有加入洪帮,我只是出于某种需要,给牛万里写了祝寿诗。”

“可是,报纸上还有你们拥抱的照片,好亲密啊!”

“哎呀,你怎么什么都信啊,那不是逢场作戏吗?”

“我这桩买卖难度很大,估计你接不了,所以,我劝你打道回府。”

“不要小看人啊,凡事总该试试,不试,你怎么知道水深水浅?”

“好吧,那就试试。我先提个问题:我们机器厂虽然是中国的企业,但实际是被日本经理控制,我想把几台机器设备卖出去,日本经理却要把关,你用什么办法过日本经理的这道关卡?”

“你的机器设备准备卖到哪儿?”

“冀中。那边的客商急得快火上房了。”

刘海涛一听是“冀中”,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但现在对章均杰究竟是什么身份还一点不摸门儿,要不要动用自己的关系,还要再做试探。

“这几台机器设备,是你自己投资购买的,还是什么人投资的?”

“是我自己投资的,我准备卖给冀中,从中小赚一笔。”

“冀中那边为什么不来人操作这件事?”

“来不了。原因你是知道的。”

“如果买卖办成了,谁去送货?”

“我亲自去,因为得当面锣对面鼓办交割。”

“你知道郭明振商铺吗?”

“不知道。”

“你知道周家栋商铺吗?”

“知道,我见过周掌柜,我们俩很说得上来。”

“他是我爹。”

“啊?”章均杰小吃一惊,“你是刘海涛?”

“不,天津卫一直没有刘海涛其人,只有刘海涛。”

“我明白,我明白。”

“你记住刘海涛就行了。”

“好。海涛,请代我向周掌柜问好!”

“他已经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

刘海涛一时间突然想明白一个问题,其实,天津卫的各种“商铺”或其他形式的交通站和我方人员,消息其实都有些闭塞,耳目都不够灵通。似乎都不如他的杂志社来得简单。不是吗?只消上线来稿,他便立即得知我方发生什么,或对方发生什么。而生活工作在工厂和车间的人,就相形见绌了。尤其被日本人看住的工厂。

刘海涛简单讲述了父亲去世的经过,直让章均杰唏嘘不已。但两个人毕竟互相交往不深,彼此了解不多,谈话没法再深下去。刘海涛就告诉章均杰,这个礼拜天,在商业区狗不理包子铺见面。因为,他不能再到这个厂子来了,来一次比到狗不理的代价要高得多啊。

刘海涛回到杂志社以前,先到街上正兴德茶庄买了一盒上好花茶,然后,才回杂志社找到松本,将花茶呈给松本。因为,据刘海涛所知,松本既精通日本茶道,又对中国茶叶什么迷醉,尤其喜欢花茶,他特别爱闻花茶的那股茉莉花香。

松本一边打开茶叶盒盖子,闻着香味儿,一边说:“刘桑,你的,进进出出,忙来忙去,忙些什么?”

刘海涛一边帮松本沏上茶水,一边说:“松本太君,我有一桩买卖,如果您能加入进来,便可以膀不动身不摇就小赚一笔。”

“什么买卖?”

“几台机器设备。”

“哦?由希!”松本突然睁大了眼睛。如果是小野,听了这个消息,可能一下子就把手枪掏出来了。因为,“机器设备”这四个字,在眼下沦陷区的天津卫太过敏感了。而松本却似乎透过这四个字看到了大把的银子。“我的,能赚多少?”

“几十大洋应该没问题。”

“以耶!几十的,太少了!”

“那就努努力,争取多一点,但需要您亲自去谈。因为对方是个日本经理。”

“由希!我的亲自去。”

在礼拜天,刘海涛在狗不理包子铺和章均杰商定了松本与日本经理的见面时间。转过天来,四方代表就在狗不理包子铺做了详细谈判。最后达成一致。买卖成交。也就是说,松本帮助打通了日本经理的关卡,章均杰对这两个人都付了报酬,最后,再由刘海涛出面帮章均杰把机器设备运出去。

机器设备是日军严格禁运的敏感物资,大红桥码头的具体管事人员虽说对刘海涛已经很熟,但也不敢将这批货放出去。因为一旦码头内部有人向日本宪兵队告密,日本宪兵队就会对洪帮纠缠不休,会提各种条件。于是,刘海涛再次找到了牛万里。

“老弟,你胆子太大了,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竟做这种买卖!”

“是朋友托到我头上,推不开呀。”

“你还很侠义啊,我有件事想求你,你看看不能不帮忙。”牛万里真是老奸巨猾,还没答应给刘海涛帮忙,他却率先提条件了。

“牛总但说无妨,我尽力而为就是。”

“我这件事说大很大,说不大就微不足道。”

“您就甭卖关子了,但说无妨。”

“我家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纤纤今年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我正要帮她物色一个女婿,她可好,没跟我商量就要把男朋友领进门。这怎么行呢?如果纤纤不是我的最爱,我的掌上明珠,我根本就不会让他进门。但现在我退了一步,允许纤纤把男朋友带进家让我过目。行不行听我一句话。但你知道,我的思想有时候老旧,跟不上趟儿,我不想在纤纤的男朋友面前栽面儿。所以,请你出一次面,在我身边做个参谋。”

“哦,是这样。这件事既简单又艰巨。”

“你不想去?”

“不,我去,但就怕我的观点与您相左。”

“那倒无妨。关键是要帮我‘对碴子’(语言交锋)。”

应该说,眼下刘海涛已经历练得够老到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其实是牛万里看中了他,打算纳他为三女婿。因为牛万里喜欢小女儿,这种事必须要小女儿首肯才行,于是,他处心积虑安排了这次两个候选女婿的“对碴子”,他要让小女儿通过两个小伙子的语言交锋,看出优劣,从而好中选优。

刘海涛倏忽间就钻了圈套。去,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当参谋做帮腔嘛。他没往其他方面想。

礼拜天,牛万里家里高朋满座,笑语喧天。这里是沦陷区黑暗生活的世外桃源。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两句话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举凡市公署的某些头面人物,大学教授,企业界巨头,银行总经理,林林总总。有的人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兰花状的手指捏着烟,显露着手腕上锃光瓦亮、荧光四射的劳力士名表;有的人便一袭锦缎长衫,纺绸棉袍,托着水烟袋故意翘起小指,因为小指上戴着绿莹莹价值昂贵的翡翠戒指。

就像朝堂上问案办公,正堂的八仙桌子左面,坐着牛万里和一干人马,牛万里的身边站着刘海涛;八仙桌子右面坐着牛万里老婆和一干人,小女儿牛纤纤和其男朋友坐在其中。现在似乎形成了不对等的局面:刘海涛站着,而牛纤纤的男朋友坐着。牛万里悄悄告诉刘海涛,纤纤的男朋友叫万一,是作家万家铭的亲侄子。

“嗨,各位!抽烟的喝茶的唠嗑的,暂且停下听我一句话,你们谁知道现如今天津卫谁最知名?”牛万里首先来了一嗓子。

大家立即议论纷纷,有人说是现任天津市长张仁蠡,有人说是日本特务总队长雨宫巽,有人说是警察局长阎家琦,有人说是刚刚被抓起来的相声演员“小蘑菇”常宝堃,有人说是小说家刘云若——说到小说家,就开始发生争论,有人语气坚决地说,若论小说家,那便是最具读者群的万家铭,牛万里见此便说:“各位,关于这个问题,我很想听听作家万家铭的亲侄子万一怎么看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