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交通站

第二十章,日军投降后的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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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做得像,刘海涛安排孙向阳也做了化装,与孔令诚同时化装成满脸胡须的两个老头,身穿老旧的粗布黑棉袄,头上戴着旧毡帽,肩上背着不大的包袱,揣着手。看上去很像生活窘迫、背井离乡的老农。那天,恰巧圣贤二爷也在码头,他盯住孔令诚和孙向阳看了半天,有些怀疑,但终归什么都没看出来,两个人搭乘了一条货船就离开了天津。

问题是,孔令诚第一站到了胜芳,没待几天,继续南下,最终还是回到了国民党的部队。内战爆发以后,孔令诚还参加了与解放军的对打。而刘海涛曾经在组织上找自己谈话的时候,汇报说曾经策划了天津伪治安军副司令孔令诚的反正,结果,前方传来的消息却印证了相反的消息:孔令诚不是归顺解放军,而是站在解放军的对立面与解放军对打。这样的消息对于刘海涛而言,实在是太不利了。那个阶段,郭明振曾经为了这个反面消息来得如此及时而欢呼雀跃,他甚至在一次会餐时喝醉了,找到组织干部说:“我十岁就参加儿童团,十三岁参加八路军,不说练出了火眼金睛可也差不多。那刘海涛是个什么东西?充其量是个青年诗人,政治上不成熟的小知识分子!这样的人能加入党组织吗?”此为后话。

话说杂志社的日本顾问松本大概知晓大日本皇军的要实现“大东亚共荣圈”仅仅是一枕黄粱,所以,他的主要精力并不是在管理杂志社和商会等工作上,而是用主要精力做买卖。一段时间以来,已经正儿八经地赚了不少钱。但殊不知,他赚钱,抢的恰恰是三明商社石井一郎的买卖。为此石井一郎已经委托日本浪人河野满除掉了齐有为,现在,石井已经将目标瞄准松本了。他再次找到了河野满。

河野满毕竟只是一介武夫,既不了解国际形势,更不了解中国的国内形势,只是做着在中国长久混下去的美好梦想。可不是么,现在各棉花货栈只要有不好解决的矛盾,都请河野满出面。他现在已经有了“河野蛮”的雅号。都知道他身上时时带着武器,枪法又相当精准,于是,人们把他作为凶神恶煞,避之唯恐不及。请客送礼的踏破门槛,天天晚上喝茅台,除了每天必喝一盅外,三天一小喝,七天一大喝。他曾经当众表演,在喝下一整瓶茅台以后,竟然站在十米外八发子弹打碎八个小酒盅!

河野满经常说中国比日本好,当然,他不是说中国人好,而是说中国酒好。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里,河野满将茅台酒瓷瓶掷向松本的脑袋。那天,松本正在南门外大街齐有为的寓所里和客户谈棉布业务,石井打听到这个地址,突然闯来了。两个人互相鞠了几个躬以后,就展开了简短的谈判。

“松本君,你好!”

“石井君,你好!”

“我为你的一专多能而高兴!”

“我对你让小利、赚大钱的风格表示钦佩!”

“我不想让小利,因为我没有赚大钱。”

“你们商人从来都是不说实话的。”

“我们是在商言商,名正言顺;松本君却在军经商,这件事传出去,对你很不利吧?”

“知道我在军经商的只有你,我如果受到处理,我会首先将你除掉。”

“我有枪手,会率先除掉你。”

“我也有枪手,会随后除掉你。”

“我希望你让出仁义棉纺厂的业务,你另外开辟业务的话,我们还是朋友,你需要资金的话,我也会帮你。”

“我也希望你远远躲开仁义棉纺厂。我已经与这个厂的厂长签了三年合同,我们至少要合作三年。”

“你完全可以把合同转让给我,我付你报酬。”

“我需要利润,不需要你的报酬。”

“希望你不要刚愎自用固执己见,那会贻误你的终生。”

“我这不是刚愎自用固执己见,我是坚定执着,按照目标勇往直前。”

“我如果阻断你前进的路呢?”

“我就把你干掉。”

松本话音未落,河野满一闪身就蹿进屋来,手里的一个茅台酒瓷瓶“唰”地飞了出去,非常准确地不偏不斜地击中了松本的前额头,登时碎瓷片四散飞迸,松本的脑袋被砸了个大窟窿,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混在一起,流了满脸,圆瞪着两眼倒了下去。

石井做事讲究一不做二不休,他立即来到宪兵队。他是这么说的:“我本来请浪人河野满跟随我保护我,在我受到伤害的时候挺身而出。但我还没有发出指令,河野满就将手里的酒瓶子飞了出去。而且,意外地将松本君毙命了。”

宪兵队便将河野满抓来,询问事情经过。河野满作为深受武士道精神浸**的浪人,自然不屑于虚构事实,便做了如实叙述。与石井的叙述完全一致。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河野满错把松本的威胁的话当成了石井的指令。

宪兵队扣押了河野满,时间不长便将其送回了日本。石井又省下了一大笔开支。

话说一年多时间倏忽间便一闪而过,这一年的8月15日正午,阴沉沉的天空仿佛突然响起一个炸雷: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了《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天津卫的市民们私下里纷纷奔走相告。转过天来,苏军总参谋部发表声明指出:“日本天皇8月15日所发表的投降声明,仅仅是无条件投降的一般宣言,并未向武装部队发布停止敌对行动的命令,而且日本军阀仍在继续抵抗,因此,日本尚未实际投降……远东苏军将继续对日攻势作战。”此段时间,在中国东北境内,由于日军的敢死队出动,导致苏军伤亡颇为惨重。战事直到8 月23日苏军占领旅顺港口方才真正结束。9月2日,日本外相重光葵在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正式签署投降书。9月9日,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在南京向中华民国政府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呈交投降书。抗日战争及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正式结束了。

那段时间以来,由于松本也悄没声息地不辞而别,杂志社里仰赖松本鼻息的人十分恐慌。因为当初小野的死,传到大家耳朵里的时候就说是“暴死的”,这就让身边的人生出恐慌。眼下松本又不明不白地“没有了”;如果是调走了,总该宣布一下,不能乌漆马黑不是?但松本消失了就是消失了。马向前首先发生了恐慌。他非常害怕有些人记起了他以往对杂志社同仁不够客气的情况,如果哪个人给他来一黑枪,自己不就和松本一样消失了吗?马向前急忙将权力移交,杂志社很多涉及权力的事他都移交给刘海涛,如果刘海涛不接,他就信誓旦旦地说:“那我可辞职了,我只做一个普遍编辑,负责任的事,你另请高明吧。”于是,刘海涛就把该接的权力接了过来,而仍旧让马向前做着总编辑。终归也能分担一部分工作不是?

当了社长以后,刘海涛收入增加了,他还清了所有债务。出于对国际形势的关心,又买了一个收音机,那时候叫“电匣子”或“话匣子”,每天中午吃饭的时间收听广播,有来自共产党方面的,也有来自国民党方面的。因为刘海涛和杂志社同仁的关系相处得非常融洽,所以,每天中午听广播的时候,杂志社的人几乎就全来了,热热闹闹地一挤一屋子。

就在这年8月14日的晚上,南门外大街一带的保甲长跟警察局的警察挨家挨户地通知,让全体居民第二天中午准时收听广播,说是有重要的新闻将要播出。当时,刘海涛就悄悄问保甲长发生了什么事情,保甲长偷偷地对他说:“是日本投降了。”

“啊?此事当真?”

“当真,你明天收听广播好了。”

当夜,万家铭就拿着一瓶酒,一大包花生米一大包酱牛肉过这屋来了。两个人开怀畅饮,那叫痛快!万家铭借酒劲儿说起侄子万一的事,刘海涛急忙告诉他:“你让万一对牛纤纤大胆进攻吧,我是不会和牛纤纤牵手的。”让万家铭非常赞赏刘海涛的仗义。

让刘海涛永远不能忘记的当然还是8月15日这一天,阴历七月初八,礼拜三。那天正午12点,电波里传出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以后,当时屋里听广播的同仁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长时间没有停歇。然后他们抱在一起又跳又喊,听不清楚喊什么,但看得清他们脸上挂满喜极而泣的泪水。此时,街面上开始听到阵阵的鞭炮声。刘海涛向全体同仁宣布:“放假半天,大家回家包饺子吃捞面去!”

“哦——”大家一片欢腾!

马向前坐在屋里闭门不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刘海涛恰恰相反,他叫上翟小倩,两个人走出杂志社,推上自行车要亲自感受一下天津人民庆祝节日的喜庆气氛。他们骑着自行车转到了劝业场,又转到了小白楼地区,所到之处满耳是“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的声音,就连外国侨民也在为中国高兴。马路上,人们纷纷奔走相告,交头接耳,互相传递着这个消息。按照天津人的习惯,有了喜事,就要吃捞面。刘海涛观察到,当时面铺里的面早已抢购一空,有一家面铺里还存着一些澳洲面,借机卖出十倍的价格,但也有人排队抢购。刘海涛走过去说:“喂喂,你们老板呢,把他叫出来,我要跟他说句话!”结果老板反应非常灵敏,立即停止卖面,而是把剩下的面粉搬出来和面切面条。然后高喊:“赊面条啦!赊面条啦!”有一些街坊邻居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买面,此时纷纷前来排队,老板就把这些面条无偿分给他们。

当刘海涛和翟小倩骑着自行车来到英租界的时候,两个拿着面条的英国人对刘海涛说:“Come in and let’s have some noodles together!”(到我们这儿吃面条吧!)刘海涛赶紧回答:“谢谢,我们也有!”

路过开滦煤矿职工宿舍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另外一幕:就在这家公司附近,一些事先已经知道消息的日本人,确认日本真的战败了,便开始放声痛哭。开滦煤矿职工宿舍前的马路上,一些日本人已经是跪卧不起了。刘海涛和翟小倩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来到翟小倩家里,大家一起动手,和面、擀面、切条,洗菜、打卤、剥蒜,很快就忙和完了,就下锅煮面条。刘海涛对小张义说:“小日本投降了,你可得多吃啊!”翟小倩她爸赶紧说:“不行,多吃可不行,每个人都得适量,因为白面就这么一点点。”没错,一个人多吃,其他人就吃不上了。

晚上,刘海涛骑着自行车回寓所,他猛地发现路灯似乎也比以往亮了很多,马路上有很多人不回家而在路边站着说话,到处是议论的人群。这时,他看见从远处往南门外大街这边跑过来一辆胶皮车,车上坐的正是石井一郎。这时,因为石井穿着和服,路边一个人就喊:“嗨!小日本还坐车呐,日本天皇已经宣告投降了,知道不?”又对那个车夫说:“甭拉他了,小日本已经投降了,你受小日本欺压还没受够吗?”车夫一听这话便停了下来,让石井下车。石井下车的当口,大家就围了上来,车夫开口说:“小日本真的投降了吗?”

大家一叠声道:“没错,就在今天中午,你跑一路,没看见到处在放炮吗?”

车夫说:“大伙看看,这是什么世道,我从法租界的银行门口等活儿,到了晚上刚要回家,这个日本人从银行出来就要坐车。我说我要回家吃饭,不想拉车了,他就跟我发脾气,非要我用车拉他。没办法,我只好拉着他到这边来,我现在知道小日本投降了,老子不拉日本人了!”

车夫的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就说开了,有的说,让日本人自己走回法租界去,有的说让日本人拉车夫回法租界去。刚开始,石井还挺蛮横,但当他一听明白日本已经投降,立马就蔫了,耷拉着脑袋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想走,车夫见状,说:“你的钱我不要了,你把我拉回法租界就算完事。”

石井恐怕自己回法租界是凶多吉少,便哀求车夫放他走。围观的人们对石井说:“你再拿出点钱来给车夫,然后拉他过两个路口再走。就算放你一马!”随后,人们又对车夫说:“让日本人拉车,中国人坐,也算解解气。再说,你还要回家吃饭,早放走他,你也可以早点回家不是?”

石井见没有办法,就让车夫坐在车上,而他自己当起了车夫。当时,围观的人大声喊着:“快来看呀,日本人拉中国人啦!”石井脚底下的木屐踢里塔拉乱响,宽大的和服袖子忽哒忽哒乱摆,拉着车夫小跑起来。

让骄横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拉中国车夫,这是日本占领时期中国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在日本投降的当天发生在了天津。许多路上的行人都目睹了这一戏剧性的场面。刘海涛注意到,当时路边的大隆洋行的门口正站着一个印度人,是这家洋行的经理,他看到这个场面后,也伸出大拇指,大声用英语说:“太好了!棒!”

刘海涛还看到了这么一幕,山野良子站在路边直着嗓子喊:“阿嘎江,阿路内,一马拿斯斯嘎!”的时候,一个背着破筐拾毛褴的花子用带铁钉的竹棍狠狠钉向这个她的脸颊,登时就流出血来。山野良子急忙捂住脸失声痛哭,拾毛褴的花子就用竹棍狠钉她的胳膊,后背和屁股。钉得到处流血。刘海涛赶紧走过去,说:“嗨,朋友,你甭钉了,她是我的邻居,她帮助过我。”花子看了看刘海涛,见他不像瞎说,方才罢手。

(事后刘海涛知道,日本投降后,长期压抑在普通百姓心中的仇恨情绪瞬间爆发出来,很多日本侨民在天津遭到殴打,即使躲在自家的房间里,愤怒的中国人也会将门砸开进去殴打。所以,有的日本人在这个时候就躲在平日里关系不错的中国人家中。)

石井的老婆山野良子与万家铭一家的关系相处得不错,平时两家往来就很多,在这个时候,石井一家四口就躲在了万家铭的家中。石井的人缘不算好,却沾了山野良子的光。又由于山野良子平时与周围邻居所处的关系也不错,所以,大家也没有为难她。此时,万家铭就嘱咐山野良子,躲在我家院中,千万别出去逛街!山野良子很有自知之明,每天都帮助万家铭和刘海涛两家做卫生,有时候还帮助街坊们做些家务活儿。直到一个多月后,社会治安稳定下来,石井两口子才回到自己家中,后来随着很多日本侨民的回流,他们回到了日本。

在日本宣布投降后不久,许多美国军舰驶入了海河,全副武装的美国兵很快就出现在天津街头。当美军登陆天津以后,一些工艺品商店的生意就火了起来。美军士兵都有钱。他们经常到这里买东西,要作为纪念带回美国。即使是美军第三集团司令骆基,也来到工艺品商店买东西。不但如此,美国兵还向街上的中国人透露消息,说10月8日要举行受降仪式,日本要正式向前来接管的美军投降。消息自然传到了《大天津》杂志社,刘海涛就鼓动大家放下工作都去看受降。

10月8日那天,天高气爽,秋风飒飒。大家到法租界公议局大楼(今天津市文物局所在地)去看热闹。放眼看去,道路上警卫林立,戒备森严,每隔一段就有警察站岗。当大家走到旧大清邮局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美国兵,当他得知大家想要看受降仪式后,就带着大家到了路旁的一幢大楼的二层,在这里正好能够看见法租界公议局大楼前的那个小广场,受降仪式就将在这里举行。

大家上楼以后就发现,美国宪兵已对受降场地周围进行了戒严,行人只能穿行附近的马路。上午9点钟左右,从道路的西头来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押着一些日本军官来到受降仪式现场。过了一会儿,从旧法国公议局走出来一些中国人和美国军官,其中就有美军司令骆基将军。当时日本投降签字仪式时间不长,整个仪式大约进行了一刻钟左右,就结束了。一个日本军官(内田银之助)把自己的指挥刀交给了骆基将军,并低头签字。当时出席受降仪式的还有一些中国人,其中有个穿着黑色旧警察制服的,事后知道他是天津警察局长李汉元,其他一些穿着正装出席会议的中国人里面,有天津市市长张廷谔和副市长杜建时。

刘海涛看着这一切,就在心里默念着说:“父亲,老娘,弟弟,日本终于投降了,你们的仇有人替你们报了!”他把手里的一盒烟攥得粉碎!

受降仪式结束后,这些日本人有的依旧从道路西头返回海光寺被关押,还有一部分日本军官从解放北路方向被押走。那是因为这些日本军官所犯下的罪行不同,被关押的地点也不同。

让刘海涛意想不到的是,一直打打停停努力抗战的蒋介石政权在日本投降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公开与日伪合流,勾结利用日寇和伪军与人民为敌,使其反人民的本质暴露无遗。报纸上说,日本投降的8月15日那天,收音机广播了日本天皇的投降诏书,但北平并没有出现一片欢腾的局面,街上冷冷清清,日本兵照常在巡逻,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应蒋介石的请求“负责维持地方治安”。

刘海涛十分不解,世界上哪有让已经战败投降、**了中国达八年之久的侵略军继续拿着枪杆子对付中国人民的道理?不久,北平街上贴出布告,落款的竟是大汉奸门致中。此人本是伪绥靖总署督办、华北伪治安军总头目,此时竟成了蒋介石委派的先遣军司令。报纸时事评论严正指出:中国是战胜国,接受日军投降理应是中国军队的事,八路军正在逼近天津近郊,蒋介石却请来美国海军陆战队到天津登陆受降。这一切都严重伤害了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难道蒋介石一直以来高唱的“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全是假的吗?难道反共反人民才是蒋介石的真实目的?不知蒋介石作何解释,正是在反共这一点上,蒋敌伪三家进行了合流。国民党接收大员来了一部分人,而原伪市公署的头面人物摇身一变都成了国民党要员。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抗战是胜利了,人们却没看到什么变化,除了大街上原来靠左边走改成靠右边走,几乎什么都没有变。而又随着国民党政权在接收过程中腐败丑闻的不断传出,连社会上原先对国民党存有幻想的人也开始清醒地认识到“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了。

在这些日子里,有刘海涛这把大伞罩着,翟小倩工作十分舒心,又接连写出了一系列短篇小说,还写了《浴火女人》的续集,将小野、松本等日本人的骄横狡诈凶狠的面目揭示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舆论界有人赞赏翟小倩迷途知返,有人就骂她墙头草,还有人仍然揪住不放,说翟小倩不论怎么变化,其本质就是汉奸。翟小倩听从刘海涛的意见,对此保持沉默。在业余时间,她就到刘海涛寓所去做家务活,拆拆洗洗,买菜做饭,收拾屋子,俨然如家庭煮妇。万家铭曾经过来劝说:“海涛啊,翟小倩这样的才女让我都望尘莫及了,你赶紧和她把婚事办了吧。”

刘海涛便说:“再等等,再等等,不急。”

就在这时,国民党接收大员天津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长陈仙洲奉戴笠之命,打算在天津重建青洪帮组织。在陈仙洲办公室里,他把牛万里叫来了。牛万里临去见陈仙洲的时候,叫上了刘海涛,要让他当参谋。刘海涛说:“陈仙洲身为警备司令部的稽查处长,找你必有要事。我只是个杂志社小社长,参与你们的事似乎不太适合。”牛万里道:“不,你不要这么想。我能不能与陈仙洲谈得上来还未可知,你正可以见机行事,帮我开脱和圆场。”

不得已,刘海涛跟随牛万里来到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刘海涛知道,牛万里因为早年追随孙中山,曾和孙中山照过合影,在国民党里资格很老。所以,与陈仙洲见面的时候,牛万里与其紧紧拥抱,刘海涛就恭敬地站立一旁。坐下交谈的时候,牛万里和陈仙洲互称知己,谈笑风生。

在谈到洪帮前景的时候,陈仙洲就突然缄口,眼睛扫向刘海涛。牛万里心领神会,说:“这位刘海涛是前些年天津卫有名的青年诗人,现在是《大天津》杂志社的社长,我的忘年之交和高参,也是未来的女婿。当然了,能不能做得成女婿,全看我女儿的造化。仙洲老弟有话尽可以讲,不必避讳。”

“那好,是这样——”

陈仙洲说,国民党军统最高领导戴笠指示天津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对青洪帮进行重新改组,目的是为长远目标服务。打算指派金玉波协助。陈仙洲事先做了多方接触,发现洪帮内部派系之间勾心斗角,酝酿多日无法合作,只好分别成立两个组织:一是忠义社(后改名忠义普济社),一是共济社。忠义社由陈仙洲任理事长,牛万里任顾问。忠义社下设九个分社,大部分以脚行码头为主。而共济社以张逊之任理事长,参加者行业比较复杂,诸如妓院、戏院、澡堂、饭馆的老板以及一些社会人员(杂八地)。这两个帮会组织,全属于国民党军统的外围组织。

陈仙洲讲完以后,就征询牛万里的意见,牛万里便扯了扯刘海涛衣袖。刘海涛已经对问题快速做了思考,说:“这样比较好。虽然牛总不再担任总帮主,但做顾问可进可退,身体条件好就多管点事,差呢就少管点事。因为牛总毕竟六十开外,养生应该是第一位的。”

牛万里对刘海涛的发言频频点头,陈仙洲也表示满意,感觉这个年轻人说话做事还是挺上路的。谁知,刘海涛略一思考,又提出一个问题:“仙洲处长,我有个想法,就是牛总早年就读于南开学校,参加过辛亥革命,民国初年一度担任了南开学校的校监。然后到法国勤工俭学,毕业于里尔大学,回国后任职于北京中法大学。这种特殊的经历使得牛总既学养深厚,又很有教学经验,所以,我建议牛总在天津继续办学。仙洲处长呢,有可能的话就支持一下。牛总与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李鸿章后裔、中国著名教育家、故宫博物院创建人之一的李石曾还是好朋友。牛总办学,必能左右逢源兼顾党国利益,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不知两位师长是否同意?”

陈仙洲道:“只要牛总同意,我便大力支持。”

牛万里再次频频点头,说:“考虑考虑。”

离开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在回家的路上,坐在汽车里,牛万里问刘海涛:“你是怎么想到让我办学的呢?”刘海涛低声说:“牛总,您没听出来吗?现在青洪帮已经成为军统的外围组织。军统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特务吗?您搅得这么深干嘛?万一将来国共两党决战,国民党失败,您的退路在哪儿?这些问题我不能不为您考虑,是不是?”

牛万里深为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睿智而折服。回去以后,便倾其所有,拿出所有家底,买下一所将要倒闭的中学,创办了“天津育才学院”,聘教师,招学生,忙得不亦乐乎。而刘海涛便是他的高参和得力助手。由于牛万里在社会上很有声望,加之有个知名青年诗人辅佐,很快便将学院办了起来。开学的时候,还请来了天津市长,尤其请来了陈仙洲。

这个时候,牛纤纤就对刘海涛摊牌了:“海涛,咱们俩交往已经有了这么长的时间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总该说句痛快话不是?”

刘海涛深感与牛纤纤的关系不好处,他不愿意与她走得太近,但远了又不行。便推说:“现在事情太多,工作太忙,再等等再考虑咱们俩的关系,好不好?”

把牛纤纤气得够呛。牛万里安排牛纤纤在育才学院做教师,她有空还是要往杂志社跑。

这时候,刘海涛就想了一招,把翟小倩安排在自己办公室做秘书。两个人在一间屋里办公,你牛纤纤再来的时候,看到这种安排,心里总该明白,总该打退堂鼓了吧?

但牛纤纤尽管很聪明,却对这种安排视而不见,该发起进攻的时候还照样发起进攻。刘海涛对翟小倩说:“小倩,你知道我眼下的处境,非常难办。你要及时帮我解围,免得我陷得太深。”

于是,牛纤纤来了以后,想把话说得露骨一些的时候,翟小倩就咳嗽一声。

起初这种办法还管用,但时间一长,牛纤纤似乎就看出刘海涛的用心了。你不是想让翟小倩阻止我吗?我偏来硬的。她当着翟小倩就抱住刘海涛强行亲吻。翟小倩不得不冲上去像拉架一样将牛纤纤拽走。于是,牛纤纤便迁怒于翟小倩,对翟小倩打骂起来。

“你翟小倩有什么资格阻拦我?你和刘海涛是什么关系?难道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着上刘海涛的床吗?老实告诉你,别看你是天津卫知名女作家,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破烂货!你是日本人用过的破抹布、破笤帚、破土簸箕!总而言之,你只能和垃圾在一起!刘海涛是什么人?他是才子,是君子,是谋士,是高参,是我爸的座上宾,左右手。他圣洁高雅,出污泥而不染,年纪轻而胸怀大。这么好的男人,你配得上吗?你还有自知之明吗?你为什么不退避三舍,非要在我和刘海涛之间横插一杠子?你是不是外强中干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充好汉?你说话呀!我问你呢!你可回答呀!你回答得上来吗?”

翟小倩哪是牛纤纤的对手?所以,打骂的结果,自是翟小倩吃亏。事关刘海涛,翟小倩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但牛纤纤走了以后,翟小倩就抱住刘海涛委屈地痛哭。每当这个时候,刘海涛就捧起翟小倩的脸颊,为她舔着泪水,亲吻她的嘴唇,让她破涕为笑。

晚上,翟小倩又到刘海涛家里做饭收拾屋子的时候,刘海涛就破天荒产生冲动。他抱住翟小倩亲吻的时候,把手插进她的胸脯。翟小倩使劲亲吻着他说:“海涛,你赶紧娶了我吧,我快坚持不了了!”他便信誓旦旦回答翟小倩:“我会娶你的,你放心吧,你好好工作,好好写作品,等待着好日子吧。”但他还是送走了翟小倩,终归没有迈出最后的一步。

这时,他收到一封孔德贞的来信,说她近日要到天津探亲,希望与他见一面。

金秋十月,天高云淡。两个人坐在海河边,望着淡黄色的海河水滚滚东去,谁都不想抢先开口,似乎一时间找不到话题。双方已经在各自的起点,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得太远了。刘海涛掏出烟来,孔德贞也要了一支,两个人一起抽起来。于是,刘海涛找到了话题。

“你怎么也学会抽烟了?女人抽烟不好。”

“男人抽烟就好吗?”

“我是因为思虑太多,有时也是为了交际。”

“我就不是吗?”

“希望你慢慢戒掉。”

“只要我身在国民党阵营里,就不可能戒掉。”

“为什么?”

“一言难尽。”

“说说看,也许我会帮你排解呢。”

“唉。抗战结束以后,百余年来世界列强加在中国身上的不平等条约已经基本废除,租界已收回,领事裁判权也被废除,台澎列岛回到祖国怀抱,中国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成为‘五强之一’,国民党的威望突然高涨。不能不说,抗战胜利使国民党获得了一大笔政治财富。但国民党内部是个什么情况呢?不是身在其中,便不能知晓。在军事上,国民党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兵力分散,虽多而不能形成拳头,而且,思想涣散,派别纷争,政治立场不坚定;在党建上,官员腐败,徇私舞弊,互相包庇,派系之争严重,难以将精力用于国民建设;在经济上,因腐败而严重阻碍经济发展和运行,改革也告失败,财政上分配不足,各财团利益不能触犯。就是这样的一个党,能与蒸蒸日上的共产党较量吗?国共两党的重庆谈判刚刚结束,明眼人都能看清,一场内战在所难免。抗战胜利以后,人心思定,谁还愿意打仗?我身在国民党内部,你说,我心情好得了吗?我能不抽烟吗?现在我不光抽烟,只怕在酒量上也远远超过你了!”

“关于八路军方面的情况,你是不是也知道一些呢?”

“是的,我们国军杂志社内部的人几乎天天在研究八路军,因为似乎日军不是主要对手,而八路军才是。我们都知道,在抗战初期,由于共军实力很小,只有3万部队,国军作为政府军,当然是抗战的主力,但后来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发展成了几十万正规军和超过百万非正规的民兵游击部队,并且成功收复了大片国土,反观我们国民党的豆腐军,经过几次和日军的大会战后,连连战败,被迫逃到了中国的西南和西部地区。日军自然而然就将侵华主要力量转向了对付羽翼日渐丰满的共产党部队,把共军当成了真正的心腹大患,这时的蒋介石,也看到了共军的日渐强大,很是恐惧,为了借刀杀人,达到限共的目的,就坐山观虎斗,停止进攻日军,甚至纵容自己的几十万大军投靠日寇直接参加对共军根据地的扫**,这也是曾经发生的现实。于是,出现大量的进步学生由于对国民党的失望,大量投奔延安就是很好的例证。不言而喻,共军是更让日本恐惧的。日军的确很喜欢老蒋的大会战,这样就有更多机会大量消耗中国的国力,从这个意义上讲,日军应该给老蒋颁奖了!日军对共产党的土八路的游击战非常头痛,想尽一切办法要和土八路进行大会战,但你想想看,八路有这么傻吗?我由衷地佩服共产党和毛泽东!但越是这样,我越是苦恼!”

“我也很佩服你。你一直评价我是个‘进步青年’,而你对八路军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这个‘进步青年’。”

“这是因为我的工作性质决定的。我只举一个例子,可能也是你所不知道的,我也是最近刚刚看到资料:前两年,八路军总部遭到日军袭击。数千人陷入重围。大部分人是机关、后勤、学校、文艺团体的非战斗人员,多数人手里没有枪。前有悬崖绝壁,后有凶残敌兵。于是指挥员下达了这样悲壮的命令:‘有枪的留下,没枪的跳崖!’更让人唏嘘不已的是这道命令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那些被包围的人,特别是那些女性,都从悬崖上跳下去了……于是,那条很深的峡谷里到处是人和骡马的尸体,后勤人员在跳崖的时候把骡马辎重都拉了下去,什么都不愿落到日本人手里。深谷里一时间回响着物体坠落和撞击的声响。他们有儒雅的学者也有稚嫩的少女,还有身怀六甲的母亲。他们是后勤敦厚平实的工人,他们选择尊严的时候也选择了死亡,而且选择得从容不迫。我过去只听说过张自忠,听说过‘台儿庄大战’,现在我还知道了‘八女投江’和‘狼牙山五壮士’,知道了八路军总部和后勤人员上千人集体跳崖!八路军不仅仅一线部队才有英雄,而是从前线到后方机关个个都不含糊;不仅仅文化程度不高的前线士兵才有胆子拼命,连‘戴眼镜’的学者、文人、演员、记者同样视死如归。‘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较量总是有胜有负。但我从来也没听说过哪支军队在处于绝境时会下达‘有枪的留下,没枪的跳崖!’这样悲壮的命令。如果南京大屠杀时缴械投降的那几十万中国军队具备半点这种气概,情况会是怎样的呢?看着这些资料,我对八路军肃然起敬。而且,心情越加郁闷。”

孔德贞诉说的情况,刘海涛也是第一次听说。事情就是这样,当你不知道真相的时候,可能是一种选择,而知道真相以后,会产生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新的选择。眼下,孔德贞显然在考虑自己选择什么道路的问题。

“是。你的情况我能理解。现在吴友善和孔令诚情况怎么样?我也很想念他们。”

“吴友善已经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他早就说此生不能为国家尽忠则枉来一世。我叔叔孔令诚已经就任某战区副司令。前不久我和他见了一面,谈起国民党,他也长吁短叹,深感前景莫测。”

“你结婚了吗?”

“我跟谁结?跟你吗?”

“跟你可心的人结呗。”

“现在兵荒马乱,心思不整,哪来的‘可心的人’?”

“你们女人不同于男人,还是早些解决了个人问题为好。我说的是心里话。”

“你想娶我吗?”

“我不是说我想娶你,是在为你的未来考虑。”

“对,你怎么会娶我呢?我妈给我写信,说你现在与洪帮帮主牛万里的女儿牛纤纤打得火热,几乎天天形影不离,报纸上还有你们俩的花边新闻,是这样吗?”

“你不要轻信这些传言,我与牛纤纤不可能走到一起。互相远离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么,你的目标是谁呢?能不能披露一二?”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在等。”

“等什么?等一个女人?”

“等一个未知的人。”

“猜不透你这个未知的人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海涛想说,其实他等的是上线的尽快出现。他要对上线提出一系列问题,其中问题之一就是婚姻问题。因为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再嘱咐,婚事是大事,必须经由组织批准。而组织上对他的婚姻问题有什么意见,他还一点不摸门。所以,他现在对翟小倩不能最后敲定,对孔德贞也没法披露。

孔德贞神情落寞地说:“我的未来是和党国的利益紧紧拴在一起的。我有可能为党国肝脑涂地,献出生命;也有可能脱离国民党另寻出路。所以,一切都是未知数。即使你选定我做目标,我也未必能嫁你。考虑到这一点,我就从来不做嫁给你的准备。”

“不论你嫁谁,都不应该耽搁太久。”

“瞧你说的这个简单!不可心的人能随便乱嫁吗?嫁完像吴友善一样再离是吗?离婚滋味好受是吗?”

刘海涛被问得张口结舌,他转过脸来看孔德贞,而她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的目光刚一对峙,刘海涛急忙把目光闪开了。孔德贞的目光热腾腾,火辣辣,咄咄逼人,他明白这种目光是什么意思。他早已在翟小倩那里领教过了。分手的时候,孔德贞从身边的皮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说,想办法交给应该交给的人。并且叮嘱说:“不要说出我的名字,对谁都不要说,永远都不要说。”

回到家里以后,刘海涛打开文件袋,发现这是一份手绘的国民党军队的战略分布分析图。因为孔德贞是画家,分布分析图画得十分规整。啊,太重要了不是?孔德贞,你好伟大!刘海涛倏忽间就突然明白了孔德贞分手时的嘱托。她是看到她所仰赖、信任的国民党越来越不得人心,而一直不被她看好的共产党却蒸蒸日上,出于忧国忧民之心而做出的一种选择。她的心,在那一刻一定是痛楚的,是被割裂的,是血淋淋的!刘海涛一刻也不敢耽搁,他把文件袋揣进怀里,锁上门,就骑着自行车直奔海河边的郭明振商铺了。

郭明振接过文件袋以后,打开看了里面的图纸,立即悚然一惊。说悚然一惊只怕还不能表达他一瞬间出现的复杂心情。他一直低头看着图纸,不敢抬头看刘海涛的脸色和表情。因为,他害怕与刘海涛对视。这个刘海涛太神通广大了,这么重要的图纸竟然淘换来了!但郭明振毕竟也是经历过阵仗的老交通,他很快想出了说辞,他一边合上图纸,一边慢悠悠地说:“这件东西如果是真的,就很重要;如果是假的,就一文不值。甚至说,是国民党方面无中生有撒出来鱼目混珠扰乱视听的,就更可恶了。我们的上级领导依据这种图纸制定战略部署,不是要掉进沟里吃尽败仗吗?”

“你打不打算要呢?你如果不要,我就拿走。”

“不不,你不能拿走。既然拿来,就交给我处理吧,”郭明振将图纸装进一个米袋子,用米将文件袋完全埋住,“你能不能说说,是什么人给的你这份图纸?”

“不能,对方一再嘱咐,不让泄露。”

“你花了多少钱?”

“一分钱没花。”

“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说明这份图纸十分可疑。”

“既然如此,我拿走吧。”

“不行,这样的图纸上级领导也是需要的,至少让上级领导明白一下,欺骗性的假作战地图是什么样子。你说是不是?没有别的事,你就走吧,一会儿说不定有警察会来。”

郭明振既不肯定刘海涛的成绩,又坚决地留下了图纸,然后就撵走了刘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