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德贞的一贯表现,和目前孔德贞的情况看,她不可能欺骗自己。刘海涛夜里睡不着觉,在**转辗反侧,怎么想,怎么感觉这份图纸非常宝贵非常重要。
而在另一端,郭明振知道这份图纸的份量,他也一刻不敢耽搁,他把米袋子装进一个双肩背的背包,走出商铺,走进夜幕。他来到与劝业场相毗邻的上级领导刚刚下榻的国民饭店,走上二楼,敲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上级领导将门插上以后,就与郭明振研究起图纸来。足足有一个时辰,上级领导才长出一口气,合上图纸,兴奋地抽起烟来。
“以您的综合经验看,这份图纸是真的吗?”
“虽然我不敢肯定这上面的数字都是准确的,但我敢肯定这份图纸是真的。绘图者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全部地无保留地标在了上面。对我军有的放矢地做出战略部署相当重要。”
“谢谢领导的肯定。”
“谁给你的图纸?”
“我的一个朋友。”
“他是交通员吗?”
“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怎么讲?”
“没有危险,我可以使用他;发生了危险,我随时可以摒弃他。”
“你的这种考虑很值得表扬。但这份图纸实在太重要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人叫什么?”
“甭提他了,这个人不值一提。”
“不不,我很想知道这个人的情况。”
“一,这是个做事冒冒失失,毛手毛脚,没什么准稿子的人;二,这是个社会交往混乱,社会背景复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的人;三,这是个身边美女如云,生活作风腐化的人。我们的党组织对这样的人只能巧妙利用,而不可完全信赖和依靠。”
“你说他社会交往混乱,怎么个混乱法?”
“我只捡主要的说吧,这一,他与汉奸女作家翟小倩是情人关系;这二,他与洪帮帮主牛万里是师徒关系。就这两条,我们就不能不对他加强防备。”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报纸上早就登过关于这些事情的消息啊。”
“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刘海涛?”
“对,刘海涛。”
“这些事,我会派人前去了解的。”
一个外貌端庄,知识分子打扮的朴实的年轻女人,来到杂志社找翟小倩。说她是《冀中早报》的记者,想跟她了解一下她的文学创作的有关情况,并向她约稿。翟小倩见这个女记者十分诚恳,便将她领到会客室,说起这段时间以来的创作情况。女记者非常认真地在小本子上做着记录。就在翟小倩情不自禁说起刘海涛对她的帮助的时候,女记者突然说:“我在冀中看到了你和刘海涛的花边新闻,说你们未婚同居。是这样吗?”
翟小倩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是花边新闻,你就权当笑话好了。我和刘海涛都是有稳定的职业,有不错的身份,而且,可以说有发展前景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私生活随随便便呢?我们之间的交往完全是君子之交。我感谢他对我的无私帮助,我也很喜欢他。但他做事非常严肃,有分寸,在男女问题上是不越雷池一步的。我仰慕他,愿意为他做一切应该做的事情,但同时我也感到他让我高不可攀。”
“听说刘海涛身边美女如云?”
“以前有个对象叫裴玲,也是杂志社的编辑,但早就分手了。还有一个女画家,跟他关系不错,但他们不是对象关系,而且前不久女画家远走国统区了。刘海涛这个年龄,按说早该娶妻生子了。但他为了自己的追求,一直拖着。”
“他有什么追求?”
“他渴望为抗战做贡献,而且一直在参与抗战,虽然没在前线,但也一直身在危险之中。”
“他为抗战都做了什么?”
“我也说不清,而且,我也怕乱说给他添麻烦。”
“假如刘海涛同意的话,你会嫁给他吗?”
“会。我期待这一天。”
“听说他与洪帮帮主关系不错?”
“是这样。”
“洪帮很难进,他是怎么接近洪帮的呢?”
“是三不管跤场孙家班的班主引荐他接近洪帮的。”
“谢谢你的介绍。回头我们会在《冀中早报》开辟专栏请刘海涛写文章,并且连载你的《浴火女人》。记着有新作的时候想着我们。”
“一定的。”
两个女人握手。
女记者来到三不管跤场,找到了班主孙向阳。
“请问,你是刘海涛的朋友吗?”
“是,怎么了,有事吗?”
“有人想为刘海涛介绍对象,请我来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据我所知,刘海涛早就有对象,劝你打道回府,别瞎耽误工夫了。”
“哦?他的对象是谁?”
“这个么,还不好说,但我告诉你,他有对象就是。”
“我这边的女方对刘海涛很仰慕,但也很挑剔,如果刘海涛乱搞,这边就坚决放弃了。”
“你这位女记者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刘海涛正当搞对象结婚的年龄,与年轻女子的正常交往算是胡搞吗?”
“那么,我还想问一句,听说刘海涛与洪帮关系不错;这边很关注这个问题,你能不能说说,刘海涛和洪帮是什么关系?”
“就是一般朋友关系,是那种有事彼此帮忙,而不是随意作恶的那种关系。”
“听说洪帮好事坏事都干,这边对这一点很不放心。”
“既然如此,你们就放弃刘海涛好了,他现在不缺介绍对象的人。很多女人主动找他,愿意嫁给他。”
“如此说来,他在这方面真的很乱?”
“你如果说话这么难听,就请便吧,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费话耽误工夫。”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请吧,我没兴趣陪你。”
女记者硬是被撵出门来。
女记者出现在大红桥码头,与圣贤二爷见了面。
“二爷您好,我是《冀中早报》记者,我对你们的一位朋友非常感兴趣,打算采写一组文章,还请二爷大力支持。”女记者将一张支票顺进圣贤二爷的口袋。
圣贤二爷对这张支票是多大面额感觉纳闷,并不避讳女记者,当即就掏出来查看,见上面写着八百块钱。他点了点头,这女记者挺识路子。没错,来采访的记者想从圣贤二爷嘴里掏出点东西,不见真章,不动真格的,你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圣贤二爷在将支票重新揣进口袋的时候,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女记者:“咱们找间咖啡屋坐坐?”
“悉听尊便。”女记者很随和。
圣贤二爷甩了下绸子长衫的衣袖,朝前就走。女记者便紧跟上去。拐过一个路口,就看到一家店面不大的咖啡屋。两个人进去落座。圣贤二爷很在行地点了两杯巴西咖啡。
“你们冀中有咖啡屋吗?”
“让您见笑,没有。”
“天津以前也很少,只有劝业场楼上才有。今年日本人投降以后,街上有了美国人,于是,我们这周边一带都出现了咖啡屋。天津人很精明,知道美国人手里有钱,便把小咖啡屋、小西餐厅纷纷开了起来。小咖啡屋还行,原料都是进口的,所以还能维持;那小西餐厅就不行了,他们经营的面包、香肠、荷包蛋之类没有美国人想吃的口味,于是,便接二连三倒闭了……你想了解我们的什么朋友?”
“一个叫刘海涛的。”
“哦,他呀。他是我们总瓢把子牛万里的座上客,还有可能成为牛万里的入赘女婿。”
“他与牛万里关系竟然这么密切?”
“没错,听说还是牛万里的女儿主动追他。”
“如此说来,刘海涛很有魅力?”
“说不上魅力不魅力,就是老实木讷的一个人。”
“听说他跟女作家翟小倩关系不错?”
“是的,但他们之间关系再好,只要牛万里女儿插进来,他们的关系就维持不下去。”
“牛万里的女儿很厉害?”
“没错,这件事够让刘海涛挠头的。”
“听说他摔跤不错?”
“差远了,让牛万里摔得一个滚儿接一个滚儿,对不上牙岔子。”
“听说他枪法不错?”
“没见识过。”
“听说他杀人不眨眼?”
“不会吧,他那样的文人做首诗写篇文章还行,杀人,只怕你借他个胆儿他也不敢。”
“越是这样的人,越有可能干出手的活儿。”
“你这都什么观点?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刘海涛注定干不成什么大事。”
女记者听出来了,在圣贤二爷心目中,杀人越货才叫干大事。她把调查了解的情况分析梳理,透过现象看本质,写了一份报告交给上级领导。这份报告的外在价值,是八百块钱,而对于刘海涛本人,尤其对于党组织,可以说价值连城!
……
这时,市政府、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抓捕了一批跟随日本人作恶多端的汉奸,对其判刑入狱。报纸上也对翟小倩开始了言辞激烈的批判。各报纸、杂志对她进行了封杀,她写的小说没人肯登了。连《大天津》杂志社内部,也开始有人写文章批判翟小倩。文章送交马向前的时候,马向前感觉翟小倩身后站着刘海涛,这种事不好办,就和刘海涛协商。刘海涛反复思考,从长计议,感觉自己的杂志也可以登这些文章,但不能指名道姓。于是,一连串的批判在自己的杂志上发表了出来。翟小倩见此,非常空虚,非常苦闷,非常憋屈,完全陷入绝望之中。国民党来了,形势变了,她是没有出头之日了,连自己栖身的杂志社和精神支柱刘海涛都变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晚上,她来到刘海涛寓所以后,将那枚“特别英雄”纪念章交给刘海涛,目光空洞迷茫地说:“海涛,你替我保管着吧,我家里乱,说不定几时就丢失了。”
刘海涛不明就里,点头收下了。翟小倩没再说什么就走了。但半个时辰过后,刘海涛猛地感觉不对劲儿。翟小倩今晚为什么没帮着自己做饭洗衣呢?他急忙锁了门骑上自行车往翟小倩家里赶去。当他骑到海河边金汤桥的附近时,昏黄的路灯下,看到翟小倩正在桥上准备往下跳。他急忙大喊一声:“小倩,不要跳!”
但他话音未落,翟小倩已经爬出栏杆,跃身跳入河里。刘海涛赶紧骑到跟前,扔掉自行车,脱掉外衣,也纵身跳进河里。仰仗海河水流速不快,更仰仗刘海涛从小在冀中老家的河里练就的一身好水性,他很快就抓到了时起时伏的翟小倩,吃力地将她托举出水面,往岸边游去。上岸以后,他见翟小倩已经昏迷不醒,但还有心跳,便急忙将她的身体脸冲下放好,把她的下半身抬高,给她控水。又是一个时辰过去,翟小倩的嘴里吐出了不少河水,而一直抱着她双腿的刘海涛已经精疲力竭。此时,翟小倩稍稍动了一下。他急忙将手伸到她的鼻下,发现她的呼吸恢复了,便将她身体翻转过来,帮她整理好衣物,在她耳边说:“小倩,小倩,我是海涛!”
翟小倩睁开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刘海涛,一言不发。
“你一定不要再有自杀的念头,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为了刘海涛,眼下只有这个理由能阻挡住翟小倩时时生出的可怕念头。
刘海涛背着翟小倩,爬上马路,用自行车把她驮回寓所。然后烧了热水给她擦洗全身,又从万家铭家里要来挂面给她做了一碗挂面汤,服侍她喝下去,让她睡下。把她的衣服都洗了,在屋里拉起绳子晾上。
现在,刘海涛开始郑重其事地思考,能不能接纳翟小倩进入梁家。眼下看起来,事情已经顺理成章,已经别无选择。把翟小倩娶过来做老婆,应该是最佳最理智的选择。在以往的非常年代非常时期,两个人一起走过了腥风血雨,即使有过闪失,有过不尽人意之处,也该互相理解不是?鲁迅的诗说得好:“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更何况一对前程广阔的异性青年才俊。
他知道,翟小倩的父母已经拿出了一生的积蓄,精心地为他和翟小倩结婚做了准备,不光到劝业场为他们打制了一对价格昂贵的金戒指,还为他们做了四套红缎子面的新棉被,绿绸子面的新褥子;给翟小倩做了春夏秋冬四季穿的四件旗袍,这在当时可以说是最高规格了;给他做了两身呢子制服,两身毛料制服,这在当时也是最高规格了;还在利顺德大酒楼预定了喜宴,交了订金,只等商定下时间,然后通知利顺德;小张义也早已改口把他和翟小倩叫“爸爸妈妈”了。看上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他一点头,婚事立马就办。
“你等我跟上级领导接上头,咱们立即结婚!”
“……”翟小倩还是一言不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刘海涛以深深的亲吻安抚她。
转过天来,一位老者来到杂志社找到刘海涛,两个人关起门来做了深谈。
“我是地下党在天津的领导人之一。因为条件的恶劣、工作繁忙和人员不断调整,当然也为了保证安全,长时间以来,上线一直没与你直接接触;而我,就是给你写稿的几个‘上线’的其中一人,也是后期写得最多的一人。在工作上我对你关心不够,还请你多多原谅!老实说,因为你父亲对你做的一些介绍,使我们不敢对你放手使用,但你凭借对党对人民的一片赤心,出生入死,殚精竭虑,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党和人民深深的感谢你!由于你的主观努力,使《大天津》杂志社这个汉奸刊物的出版发行部门变成了我地下党的名副其实的一个交通站。你机智灵活,眼界开阔,你的地下交通站所发挥的作用,继承了你父亲梁雨松的光荣传统,摒弃了郭明振商铺的种种弊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日军投降以后,敌我形势发生了重大改变。我们与蒋介石在政治上的分歧必然演化为军事上的争端,后面会有大仗可打。组织上经过长时间考虑,决定加大对你的培养和使用力度,调你到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去,在副司令员梁海天身边做参谋。组织上期待你有上佳表现……”
刘海涛抱住上级领导,失声痛哭!领导轻轻拍着刘海涛的后背,说:“哭吧哭吧,把积攒了这些年的眼泪和委屈都倒出来吧!”
但刘海涛哭了一阵就不哭了,就提出,他请求组织上同意,一是将翟小倩也带走,二是他要与翟小倩结婚。领导摇摇脑袋,不予同意。说:“以后组织上对你会有重要安排,翟小倩的社会声誉非常不好,和你在一起是不合适的。”
“啊?我们之间感情已经很深了!”
“非常时期发生的事情,组织上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形势变了,我们就要跟着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要为将来考虑。”
领导亲切地抱住刘海涛肩膀,抚摸着他胳膊上的枪伤,长吁短叹。刘海涛眼含热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觉,他说什么似乎都多余。
(刘海涛先是到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做参谋,转过年来顺理成章转为解放军高级参谋人员,解放后进入国家统战部门工作,任高级领导。翟小倩终生未嫁,一直带着小张义生活,小张义长大以后上了大学,结婚的时候翟小倩将四套绸缎被褥全部给了小张义,而把为刘海涛做的四套呢子和毛料制服,加上自己的四身旗袍保留到死,她似乎一生都在等待;文革中挨整,斗得很惨,一度精神失常,被下放到农村,文革结束后还是刘海涛和姜其武一再找组织为她作证、申诉,最后为她平反。在解放战争中,由于刘海涛巧妙策划,孔德贞携带重要情报投奔了解放军,解放后两个人在一位老帅主持下,举行了婚礼。文革中刘海涛遭到郭明振的猛烈攻击,被上纲上线揭出“历史问题”,但由于刘海涛一直受到身居高位的梁海天和姜其武的保护,得以免遭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