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一章 锅与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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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一蓬火,河川镇一带村人们好生解气:“柴家营的鬼子炮楼,被八路军炸毬掉了!”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是方圆左近村人的口头禅,形容这个季节天气之冷。可这夜不少人家都走出人来,虽破衣拉花,却在这冷风刺骨的隆冬暗夜吸溜着鼻子揣着手站在远处看“风景”。腾腾的大火卷着浓烟,夹着哔哔啵啵的响声,照亮了黑黢黢的万柳堤与结了冰的五曲河。这些日子,河川镇四十三村的人们活得太压抑了!地下党第一任镇委书记古德高被日本特务队抓捕,烧红的烙铁烫烂他的胸脯之时,实在打熬不住遂变节自首,供出他所知道的一系列地下党情况,包括县大队队长柴大树、政委郭尚民和很多成员的情况。被放出来后,古德高给家里留下一张纸条:“我对不起家乡父老,永远忘了我吧。”便远走他乡,销声匿迹。你是走了,可短短几天,柴家营、郭家堡和很多村庄的县大队队员家里均遭到灭门的烧杀。腊月里凛冽的西北风,正把骇人的血腥气味四处播撒。

中等身材,粗粗莽莽,脸颊上斜着一道刀疤的年轻县大队队长柴大树,面对眼前的大火,怒目圆睁,牙关紧锁,牙帮骨隆起着,一边感受着火光辐射的热度,一边从地上捡了干树枝投进火里。年龄略长身材瘦削的政委郭尚民催促:“赶紧走吧,夜长梦多。”柴大树不吱声,还在往火里投干树枝,仿佛他父母亲、哥哥弟弟惨死在小鬼子刺刀下的画面正在眼前晃**。日伪军到柴家营抓捕柴大树家人,没想到遭到全村老百姓护卫,日伪军便对全村老百姓大开杀戒,血洗了柴家营!一个死里逃生、后背被扎了一刺刀的老者,辗转找到县大队后哭诉:“大树啊,你可得为父老乡亲报仇啊!”话未落地,气绝身亡。柴大树抱住老者尸体,双腿跪了下去,泪水汩汩而下。

你是县大队的队长,你不管谁管?

火光映得柴大树全身通红,连眼白都是红的。其实,身边的人知道,柴大树自打得知全家和哈么多父老乡亲都被小鬼子捅死,两眼就变红了,几个月都没有恢复。刚才他们摸掉了站岗的伪军,是穿了伪军军服的柴大树用一把匕首解决的。身后的弟兄们迅速将两个百十斤的炸药包安置在门窗要害处,随着撼天动地一声巨响,这座住着几十名鬼子和伪军的为害乡里的魔窟倏忽间在冲天大火中变为废墟。柴大树早就打定主意,一个俘虏也不要!留着你,是必定重操旧业卷土重来的!

这是河川镇的中心炮楼,比周边其他炮楼都大。打掉它,影响更大,更有震慑作用。不论柴大树还在想什么,郭尚民已经等不及了,死死拉住他的胳膊,打了一声唿哨,带领众弟兄快步走过五曲河冰面,钻进了封锁沟。封锁沟是日伪军为分段分割冀中抗日根据地而挖的深、宽各一丈左右的大沟,挖出的土又堆成高墙,叫封锁墙。日伪军欲利用封锁沟和封锁墙达到他们的目的,而八路军和县大队在组织群众予以破坏的同时,间或也会加以利用。天亮前他们要就近赶到西河川陈家沟去修整,县大队一天一宿没吃没睡,觉可以暂时不睡,肚子可要填充,哪怕吃个半饱。前不久,抗日民主政府的县长黄国贤被捕,押在县城监狱里。县大队要尽快拿出营救办法。打掉柴家营中心炮楼,不光是报仇,更是声东击西,小鬼子必然反扑柴家营,分散县城兵力,此时县大队便去劫狱。不想,县大队在五曲河口的老堤头与驰援柴家营的日伪军遭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柴大树原本红着的眼睛,此时似要喷火。他和郭尚民指挥战士们快速占领万柳堤有利地形,以树木和土牛(用于补堤的堆起的土包)为掩护,在东方曦白的天色里乒乒乓乓干了起来。第一个回合,敌人扔下十几具尸体,后退了几百米,也钻进封锁沟。

柴大树的祖上是庇荫一方的“响马”。新时期的考古爱好者曾经考证出他是《水浒》中柴进的后裔。柴进,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绰号小旋风,沧州人氏,后周皇裔,人称柴大官人。他曾帮助过林冲、宋江、武松等人,仗义疏财,后因李逵在高唐州打死殷天锡,被高廉打入死牢,最终被梁山好汉救出,因此入伙梁山。梁山大聚义时,排第十位,上应“天贵星”,掌管钱粮。征方腊时曾化名柯引,潜入方腊军中卧底。征方腊后授横海军沧州都统制,后辞官回乡,得以善终。考证者称:柴进本不叫柴进,而叫柴金;原籍也不在沧州,而是河川镇柴家营人,是考取功名后到沧州任职。

村民们常把起义军和强盗统称“响马”,柴大树的祖上叫柴广福,是柴进的后世嫡亲孙子,因武功超群,便履行了乡间“好汉护三村,好虎护三林”的风习,急公近义,主持公道,使方圆左近几十公里政治清明,鲜有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之事发生,明末闹起农民起义,柴广福便投奔了李自成,跟随其南征北战,客死他乡,身后留下两儿一女。柴广福半辈子打打杀杀,却不曾拦路抢劫或打家劫舍。几百年下来,柴家营又出了柴大树、柴三脚等诸多“名人”,往上追溯的话,确是“有根有叶”的非寻常之人。而县大队政委郭尚民,也被考古爱好者考证出是后周开国皇帝郭威后人;郭威因无子而立义子柴荣为嗣,第二代开始姓柴。由此可见自古以来郭家与柴家有着撕扯不开的密切关系。但后周第一任皇帝郭威却有几位出了五服的远房侄子、侄孙。《水浒》中的“赛仁贵”郭盛即是其中之一。因唐朝大将薛仁贵有万夫不当之勇,使方天画戟,而郭盛也善使此种兵刃,所以外号便是“赛仁贵”。郭盛的后人流落到华北平原,在河川镇扎了根。

这样的考证未免牵强附会,捕风捉影,但河川镇一带的民间,多年来一直绵延不绝地流传,以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记者、作家前来调研、采风,村民们还会煞有介事地进行绘声绘色的讲述,仿佛一切都是“真的”。不论真假,柴大树、郭尚民皆有来由,皆有出处,几乎是没有争议,家喻户晓的。

凛冽的西北风,吹得不远处的枯树枝条打起唿哨,原本潮湿的封锁沟底冻得出现很多不规则的大裂缝。沟底梆梆地硬。从沟沿跳下来,脚后跟蹲得生疼。县大队无一伤亡,柴大树喘了口气,恶骂一声要爬上沟沿追击,郭尚民拦住,道:“不能横生枝节,俺们要按原计划行动。”

“不行!对敌人一点不能手软!”柴大树瞪圆了眼睛,脸上的刀疤也在**。

“这不是手软,是俺们重任在肩,不能恋战。”

“俺自己带五十斤炸药过去。”

“个人英雄主义,不行!”

“俺非去不可!”

“你不属于自己,你属于组织!关键是你这么做影响了俺们的整体行动!”

柴大树急得旱地拔葱原地一个空翻,翻到沟上面的平地上,甫一落地,又是一个飞脚,将一课小树踹断了。呼哧带喘,强压住胸中闷气。大家见此,全不甘示弱地爬出封锁沟。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习武之人众多,尤以“搏腿功”最为流行,柴大树小时候跟着师父练过,在与小鬼子近距离肉搏战时发挥过救命的作用,一次三个鬼子围住他一人拼刺刀,在紧急招架中他猛地飞起脚来,踢倒一个,顺势刺倒一个,冲出重围,虽然脸上挨了一刀,十分凶险,终归保住性命。当然,他并不怕死,只是感觉自己杀敌不够多,国仇家恨未报,不能这么早就死。武术界“南拳北腿”的说辞由来已久,想必这“北腿”就讲的是实战性极强的“搏腿功”。此门功夫足够深厚的练家子,飞起脚来能让人目不暇接,难以招架,中招者轻伤常见,重伤难免,被踢死也不奇怪;也往往因此助长自身脾气,于不屈不挠绝不认输中蕴含几分固执与骄矜。

郭尚民对着柴大树抱拳作揖:“行了行了,如果俺是对手,没看清你的招法就让你踢个蛋朝东了。”

柴大树也算认了头,不再闹着追击:“敌人退的方向就是五曲河口,哈个地方不能去了。可到哈(哪)个地方弄口吃的咧?”

天气寒冷,一干人穿得都是一般庄户人的棉衣,在封锁沟里稍稍避风一些,可火力不如柴大树壮的郭尚民依旧被冻得肩膀紧缩,一边急速搓着手取暖,一边嘶哈嘶哈地喷着白气。他建议说,可以到东河川靠近县城的沙家店弄吃的,哈边有几家地下抗日模范堡垒户,为县大队百十人弄半顿饭吃该不成问题。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去这几家堡垒户,因为这几家堡垒户提供的服务都是救急型的,否则真正到了该救急的时候没有粮食会耽误大事。但为了完成劫狱计划,眼下需要争取时间。柴大树略一思索,走。一干人煞紧腰带,绑紧裹腿,调转方向,顺着豁口爬出封锁沟,穿过封锁墙,在呼啸的西北风中小跑着迤逦而去。不远处敌人尸体旁边的枪支弹药都没来得及捡拾。一袋烟的工夫,五曲河口哈边的日伪军缓过劲来,呼噜呼噜地拉开阵型再次攻来,还有迫击炮的炮弹打过来。

县大队久经战火,战士们从哈“噼啦”、“噼啦”的爆炸声,就听出是小型迫击炮,这种炮便于携带,一个战士就能扛着跑。柴大树就又动了心了,要跑回去迎战,淘换一门炮过来。郭尚民正死拽住他的胳膊制止,一发炮弹已经落在身后不远处,“噼啦”一声爆炸,一块弹皮打飞了柴大树头上的毛巾。他不再恋战,跟着郭尚民紧跑起来。继而感觉头皮火辣辣地疼,一摸一手血,“闹他个妈!”便捂着脑袋奔跑。郭尚民见了,急忙把自己头上的毛巾解下,裹在柴大树头上。

战友情,亲如兄弟,胜于兄弟。柴大树在郭尚民后背轻拍了一掌,以示感谢。

沙家店在东河川镇与县城之间,两边各差五里地。寒冬腊月,加之不知几时日伪军会前来作妖,所以,街上空无一人。街口有一具冻僵的“路倒”(死在路上的人),郭尚民命人将其搬到路边,解下一个战士头上的毛巾,把尸体脸孔包住。看衣着不是太破旧,分不清何许人也,只做情急之中的小小善举吧。柴大树捂着受伤的脑袋非常不屑地“呸”了一口。依他的眼光,这不像受苦人,管哈个干么!

县大队分散进入了几个小院。这几家堡垒户分别坚壁着一些粮食,除了自己种的,还有县大队、区小队存在这里的,因为可靠,组织上随时可能在这些堡垒户藏粮食。虽然每次不一定很多。郭尚民和柴大树来到的这家主人叫沙鸿兴,一个满脸褶皱常带笑容的驼背老者。家里几个儿子都秘密参加了八路军,在太行山区跟随朱德司令打游击。

村里另一个长得一表人才叫沙占魁的汉奸前几天来家里问他:“我说‘背锅儿’(马锅),八路军才讲红星,你他妈的却叫‘沙鸿兴’,是不是想跟大日本皇军叫板?”

“抽烟抽烟,吓死俺(我)也不敢啊,俺哈个鸿是走鸿运的鸿,俺哈个兴是高高兴兴的兴。”

“你不跟着大日本皇军,能有狗屁鸿运?”

“哈个自然,全靠你老弟照应咧。”

算是蒙混过去。过后他和老伴说:“俺这个鸿兴就是红军帽子上的红星。”老伴急忙捂住他的嘴:“二杆子,你说溜了嘴,该招祸来咧!”沙鸿兴方才闭了嘴表示认账。老伴又说,你改个名字有么不可,耽误你抗日吗?好坏心里分,何必非要打个招牌?这话沙鸿兴就不爱听了,改么哎,俺偏不改!这是俺爷爷起的名字!沙鸿兴的爷爷是清末翰林,是他祖上值得夸耀的前辈。老两口为改名的事闹得好几天不说话。

郭尚民和柴大树的蓦然到来,给了老两口言归于好的茬口,两个人马上一起操持起来。

沙鸿兴让柴大树帮忙,把堂屋埋下一半的水缸拔起来搬开,这里是地窖,让老伴下地窖里用瓢舀出一瓢棒子面(玉米面),然后再把水缸挪回去,把边边角角的潮土踩实碾平,消除痕迹。棒子面倒在瓦盆里稀稀拉拉洒些水(不能多),把洗净剁碎的野菜掺进去,加点盐,用筷子搅匀,做成“罢啦儿”,松松散散地上锅蒸。灶火升起时间不长,沙鸿兴就将热气腾腾的“罢啦儿”端上了桌,道:“这吃食熟得快,免得影响你们行动。可以就着蒜吃,有味儿。不过不能管饱,只能垫吧垫吧肚子。”

郭尚民道:“你们东河川管它叫‘罢啦儿’,俺们河川镇叫‘苦累’。吃苦受累的农民能天天吃上它就烧高香,地主老财却拿它喂鸡。”

沙鸿兴一边为大家剥蒜,一边道:“反正都不是好词,‘罢啦儿’大概就是‘命相不济,么都甭说了’的意思。”

柴大树早已饿得不行,用筷子夹“罢啦儿”,太松散,夹不起多少,便下手一撮撮捏着吃,就着蒜,一口接一口地吃相很急,抽冷子还要捂一下脑袋。

沙鸿兴看在眼里,便问:“大队长,你的脑袋——”

柴大树急忙掩饰:“没么,让树杈儿刮了点皮。”

“该不是小鬼子的子弹吧?”

柴大树继续打岔:“挖哈个多的封锁沟、垒哈个长的封锁墙,就能挡住俺们?”

沙鸿兴一声长叹:“把个庄稼人的田地撮鼓得没了样子,收点粮食他们还要来抢。大队长,你说这将来的社会是咋样的?”

柴大树喝了口水,抹抹嘴:“哈个社会,没有侵略,没有剥削,人人平等,家家幸福呗。”

“俺等得到昂(吗)?”

“等得到,杀尽不平方太平;瞎子磨刀,快了。”

郭尚民怕柴大树说出不着边际的话,忙接过来总结道:“咱有党的领导,有八路军和全国人民参与,打垮小鬼子是迟早的事!”遂站起身,与沙鸿兴握别。

面前的吃食虽粗粗拉拉,却没人感觉不舒服。闹了半饱,后面的仗就打得有精神;闹个全饱,反倒困倦,影响赶路。“老马啊,谢谢你的‘罢啦儿’。一旦打跑了小鬼子,俺们一定为你请功。”

郭尚民和柴大树来沙鸿兴家吃饭,连做带吃也没多长时间,不过两袋烟的工夫。但他们吃饭的时间却不是中午的饭口,沙鸿兴家在这个时间升起了炊烟,就引起了村里的汉奸沙占魁的注意。其他几家堡垒户做的什么吃食不得而知,反正没见屋顶升起炊烟,唯独沙鸿兴家的屋顶烟囱冒烟了。沙占魁平时并不在村里待着,而是在炮楼里眯着,偶尔会跟着日伪军出去执行任务。抽冷子会回村一趟,找找这个人的麻烦,讹讹哈个人的便宜;这次抓只鸡走,下次赶只羊走。名义是借,还假惺惺地拿着小本记账,可好几年下来从没还过。村人们知道他是“住炮楼”的人,除了背后骂他,没人敢惹。

沙占魁祖上是清末武将,家传的原因他也练过三招两式,按他自己的话说,不干么的人近不了身。家传的祖训是人活一辈子要往上走,甭管是清朝还是民国,乃至日本人当权,你能混到管别人而不是被别人管,就是成功。朝代更替的事老百姓哪里左右得了,可你能不能吃上饭、吃得好,完全靠自己。不要奢谈“理想”和“主义”,这年头连混战不停争地盘的各路军阀都在谈“主义”,惹得天下嗤笑。要么大学者胡适告诉人们:“少谈点主义,多研究点问题”。俺的问题就是能不能吃上饭、吃好饭。一派不问是非曲直的实用主义。这就是沙占魁做了鬼子帮凶的原因。

此次沙占魁正在村里沙老财家跟其小老婆打腻——沙老财不仅不敢得罪,还每次在门外帮沙占魁望风——沙占魁解决完饥渴爬到房顶查看村里的动向,这是他最喜欢干的事:侦查与窥探,然后去特务队领赏。于是,他发现了沙鸿兴家的异常。家家都很穷,一根柴草都是好东西,谁舍得在非饭口时间生火?烧开水喝?穷人家有这么奢侈吗?他猜测沙鸿兴家来了不同寻常的人。他立即骑上自行车回炮楼,叫来了好几个鬼子和伪军,对沙鸿兴严加拷问。沙鸿兴是久经考验的地下党员,一口咬定是老伴肚子疼烧了两碗热水。于是,老两口都被小鬼子用刺刀捅死了。没有等到郭尚民为他请功哈一天。此为后话。而郭尚民也没迎来为沙鸿兴请功的日子。亦为后话。

离开沙鸿兴家以后,郭尚民即与柴大树商定,县大队化整为零,分三路靠近县城,一路化妆进城劫狱,二路城中配合,三路在城外接应。郭尚民读过保定二师,有文化,粗通日语。十年来冀中地区发生的“反割头税”、“高蠡暴动”、“二师学潮”,他虽未参加,却耳熟能详,成败得失全都心中有数。不满四十岁的年纪,于文质彬彬中十分老成。他到县城成衣铺借了服装,化妆成西装革履的日本翻译,带领化妆成小鬼子的十余名战士,为一路。柴大树则带领一干人化妆成车夫,人人推着独轮车,身上是涪涪囊囊的旧棉衣,腼裆的老棉裤,头上扎着旧毛巾,车上盘着绳索,一副随时接活的架势,为二路。

此时一阵大风袭来,黑云压顶,继而飘起大雪。县城各城门站岗的伪军冻得唧唧索索,不停地颠着脚。一路的郭尚民咋咋呼呼地一半日语一半家乡话,站在了南城门几个伪军岗哨面前,拿下伪军手里的大枪的时候,伪军们还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日本翻译,稀里糊涂就了范。此时二路柴大树带着人马紧随其后,占领了南城门楼,掩护郭尚民带领十多名战士去营救黄国贤县长。但郭尚民照方吃药闯进监狱以后,却从伪警口中得知,黄国贤将被押到保定市,先转移到东河川中心炮楼。郭尚民一声长叹。柴大树道,不能空跑一趟,烧狗日的粮库!见郭尚民有些犹豫,柴大树又道:“要么你带人殿后,俺带人打冲锋。”

郭尚民便道:“你能离开俺昂(吗)?”(县大队人人皆知,河川镇四十三村也人人皆知:“锅不离柴,柴不离锅”)柴大树会心一笑,便用驳壳枪顶着伪警腰眼,逼其带路。依靠郭尚民的简单的日语,闯入日伪粮库,这边一干人扑上去拼掉看守,哈边快速放了火。大雪飘飘,火焰熊熊,景观奇特,热度灼人,郭尚民的心却一揪一揪地痛:这全是老百姓的血汗啊。怎奈眼下已变为豺狼的口粮,难道还给他们留着?时间紧迫,环境恶劣,容不得你给老百姓分粮,况且彼时彼刻,老百姓根本不敢前来领粮,因为城头飘舞的是日本太阳旗,街上时时驰过的是架着歪把子机枪的日本宪兵摩托车。柴大树见粮库另一边还有没点燃的地方,要过去继续引火,郭尚民拉住他急退出来:“此地不宜久留,马上奔东河川!”

果不其然,一干人刚出粮库,柴大树嘴里还气咻咻地骂着街,街上日伪军拉长音儿的警笛已经刺耳地响起,赶来救火的两卡车日伪军已到跟前,于是,一场激烈的巷战就此展开,县大队的人马依靠久经磨砺的机智灵活,迅即将几十名日伪军干掉,缴获了一批三八大盖,用破麻袋、破铺哧裹了,装上独轮车捆牢,以最快速度离开。此时城外负责接应的三路弟兄们早已将南城门的所有伪军个个捆成“粽子”,塞在城边封锁沟里。待日伪军大队人马赶来,县大队全体人员早已尥得无影无踪。

劫狱任务虽未完成,也算不虚此行。大雪越下越大,雪花都有铜钱大小。冷风将雪花吹进脖颈,冷冰冰如小刀子割肉。郭尚民突然大喝一声:“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聊表他的怨气与豪气。柴大树便拿腔拿调来了一句冀中味儿的京韵:“好大雪——”一干人便都偷笑。

因为郭尚民从县城成衣铺借过衣服,所以,成衣铺走漏风声将县大队的行动传得神乎其神,似天兵天将突降凡尘;日伪军则恨得咬牙切齿,卷街骂娘。县城内外,贴满告示:凡举报郭尚民柴大树藏身之处者,赏大洋五千;拿来他们人头者,赏大洋一万。

正直的老百姓自然不买账,对这种告示看都不看;等而下之的人便会偷笑:你们几时如此慷慨过?还大洋,甭虚张声势了,能给足臭名昭著的“银联券”已经不错了,怕只怕连“银联券”都舍不得给(银联券是此时华北敌占区日伪军强迫老百姓使用的伪币)。而甘为汉奸的沙占魁一类人,则会为了银联券跑穿了鞋底子。在强大的毁灭性外力面前,一个民族会分裂成若干个群体,在人格、人性上呈现五花八门的状态。

沙占魁所在的炮楼就是东河川中心炮楼,有四层高,算得上这一带气势泱泱俯瞰四周的“高层建筑”。里面驻守日伪军一百多号人,设有警察所,给这一带八路军游击队的活动造成严重威胁,下乡抢粮、抢牲畜,残害百姓的事情时有发生。县委早就指示县大队尽快拔掉这颗钉子。但眼下县长黄国贤也押在这里,炸炮楼的方式就不适合了。

晚上吃饭时间,郭尚民依旧做了化妆,这次他化妆为远近闻名的阴狠歹毒的县特务队长赵志仁(名字很好,却不是志士仁人,外号“二皇军”,热衷酷刑,曾亲手用烧红的烙铁烙过被抓者,直到将人烙死,招供的地下党员古德高就是被他制服的),赵志仁的外形特点是模仿日本人,头戴日本战斗帽,上唇蓄着仁丹胡。郭尚民弄了假胡子和日本战斗帽戴上,带领20多名化妆成特务(衣服没有补丁,略微区别于穷人,不一定很讲究)的战士骑自行车大模大样迤逦前往,接近东河川中心炮楼的时候,先将其通往各地的电话线剪断,拿下站岗的哨兵顺利进入炮楼后,被一个戴白箍的值班伪军迎面拦住:“哪一部分?怎么随便进炮楼?”

郭尚民走近对方,努努仁丹胡,眯着眼问值班伪军:“可曾听过赵志仁大名?”

“听是听过,不过他忙得很,没时间来俺们这。”

“鄙人正是赵志仁,今晚就来了。不欢迎昂?”

值班伪军吓得一个激灵,脚底下咵一个立正:“报告长官,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多多关照!”

“我问你,黄国贤可在这里?宪兵队要提审,派俺们来打前站。”

“报告长官,今天一早保定方面就来车把人押走了。”

郭尚民如雷轰顶,热血一下子涌满大脑。他稳稳心神,竭力让自己镇定,指着值班伪军发起邪火:“俺来了,你们排长干么不迎接!快叫他滚出来,配合俺们到沙家店执行公务,误了皇军大事要你们的狗头!”

正和沙占魁坐在一起吃饭的伪军排长闻声慌忙出来,打躬作揖,因其只听说过赵志仁,也从没见过,看眼前来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感觉县特务队长就应该是这样,便派人上楼通知鬼子小队长,这边急忙集合队伍。衣帽不整的伪军们正慌慌张张地推开碗筷排队,楼上鬼子小队长嘎噔嘎噔地踩着木楼梯下楼来了,甫一露面,柴大树便带人一拥而上将其捺倒扼死。伪军们轰一声乱作一团,纷纷到枪架上抓枪。县大队战士们早已涌进来用枪将他们逼住。伪军们大眼瞪小眼,疑惑地习惯性纷纷举起双手。郭尚民一挥手,又有一群战士冲到楼上,一阵炒爆豆般急剧的枪声随之响起,继而一切归于平静,战士们下得楼来,说:“楼上正在吃喝的鬼子全‘去’了。”

伪军排长战战兢兢问郭尚民:“赵长官,你是二皇军,怎么能打日本人?”

郭尚民撇撇嘴,答非所问道:“你们这些人,赶紧滚蛋,俺们要烧炮楼了!”

伪军们可能猜想到这些人是八路军,也可能猜想是自己人内讧,总之,一个个懵懵懂懂地举着双手溜之乎也,其中包括“一表人才”的沙占魁。大火也随之燃起。

离开炮楼的时候,弟兄们人人身上背了两三杆枪,高兴自是高兴,有人哼起小调“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俺们造”也很正常,郭尚民低声下令让弟兄们快速进入封锁沟。话音未落,一颗手榴弹落在脚下,身边的柴大树眼疾手快立即扑倒了郭尚民。手榴弹“轰”地爆炸了。郭、柴无恙,旁边一个战士牺牲,三个战士受伤。柴大树趴在地上支着耳朵搜索周边动静,倏地挥起驳壳枪朝着不远处有脚步的方向一顿猛射。追过去以后,发现地上有血迹,但人已逃遁。柴大树免不了又怪罪郭尚民心慈手软,你为什么要把伪军和汉奸放走?

“他们缴枪投降了,咋能不放?”

“这颗手榴弹是啥意思,你能明白昂?”

“这是个别情况,不能说明问题。”

柴大树简直要被气死。问题是,当初军分区领导任命他们职务的时候,言之凿凿地这么说:“大树,你虽是大队长,却要在郭尚民领导下,如果不服,你可以不干。”哈时,柴大树也是言之凿凿:“坚决服从军分区领导安排!”

营救黄国贤的任务始终没有完成,县大队的郭尚民与柴大树却成为了日伪军急于除掉的眼中钉肉中刺。事情就是这样,哈边要占你国土灭你种族,这边要绝地反击救国救民,水火不能相容,没有调和余地;你发挥的作用越大,敌人越憎恨。而日本人对伪军这个原本是中国人的群体,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需要你的时候,你要冲在前面当炮灰,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和狗无异,拿你祭酒也说不定。时隔不久东河川中心炮楼重修,很多变过节的伪军跑回来打算重新加入,全被小鬼子捆起来用机枪突突了。伪军们在喊冤声中魂归天外。这件事的后果,就是其他炮楼的伪军遇到八路军袭击,则一跑了之永不回来。或者死扛到底,与八路军拼个鱼死网破。当然,后者远远少于前者。因为,对于一般并无理想志向的伪军们,活着是第一位的,这里不能待了,就远走到外县去,继续当兵吃粮混日月。

郭尚民柴大树的县大队战功卓著,加之曾经配合参与过彭德怀司令指挥的“百团大战”,拆铁轨,毁道路,炸桥梁,打炮楼,除汉奸,烧军粮(原本都是日伪军从老百姓家里抢来的粮食),风生水起,四面开花,对日伪军打击、破坏极大,遂使驻守此地的日伪军加快了剿灭县大队的步伐,日夜研究除掉县大队的计策。冀中日军司令冈村宁次在一次作战会议上眯起眼睛,把手向下一劈,像切西瓜哈样:“由希,烧光、杀光、抢光,让郭尚民柴大树哈些土八路居无所,食无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于是,以“铁壁合围”的残酷手段,发动了惨绝人寰的1942“五一大扫**”,残害了冀中抗日军民数以万计,烧毁房屋、掠走财物无数。郭尚民和柴大树不得不带着化整为零的县大队部分成员,东躲西藏与敌周旋。一路走来,但见河川镇一带四十三村,村村哭号声,处处穿孝人;遍地新坟白幡飘**,残垣断壁惨不忍睹。做了县特务队副队长的沙占魁为获取银联券奖励,通过各种方式向郭尚民和柴大树“叫号”:“郭政委和柴队长,我见过你们的尊容,你们神出鬼没,身手不凡,只是你们走错了路。你们看不清世界大势,实力强大的德国和日本必胜,软弱无能的欧洲和中国必亡。我劝你们改弦更张,立即投奔皇军,有我担保,你们可以富贵荣华!而且我和皇军会为你们保密。我的联系方式是……”

柴大树拿着一张从村里墙上撕下的劝降布告,对郭尚民忿忿道:“都是听你的主意听的。依俺的意见,打东河川炮楼的时候,把伪军汉奸一锅烩全崩了他,哪有今天沙占魁的嚣张?”“优待俘虏,是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咧。”“嘿!”

柴大树不服气。事情早已过去,现在只能说现在的事。郭尚民感觉眼下形势非常吃紧,化整为零的县大队可以说有今天没明天,自己在郭家堡有老婆有孩子,而柴大树三十开外还没有妻室。俺们抗战的人不能无后啊,否则谁来继承俺们遗志继续抗战啊。当然,是不是还包括“为柴大树创造条件接触一下异性,免得牺牲了还留有这样的遗憾”之人道主义主张,不得而知。以郭尚民的文化水准,做出这样的思考也无人见怪。

郭尚民抽空跑到东河川沙家店,看下一个叫沙荆花的适龄姑娘,长相已经不作计较,家人可靠、没病没灾即可。如此危难的非常时期,人人的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沙荆花的父母亲眼见得自家闺女已然长大,内心恓惶,乐得有县大队的人来做亲,还计较哈个换帖、彩礼、认亲诸项乡规干么,立即敲定。郭尚民回头便郑重其事告知了柴大树。柴大树一听就把眼珠子瞪得牛眼大:“同志哥,你拿俺当种猪哇,有这么拉郎配的昂?”

郭尚民不着急,从抗战的长远打算说起,讲到国家延续种族的需要,说:“俺们中国现在人口平均年龄只有35岁,为么哎?因为很多青壮年去杀鬼子,牺牲在战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加上鬼子三天两头抢粮,很多老年人也因为饿肚子早早死去。”郭尚民还说起方圆左近人口锐减的情况,说起现在走在村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尸体、“路倒”倒是随处可见,被鬼子血洗过的村子更是处处尸体,腐烂发臭没人收拾,顶风臭出十里地。为什么没人收拾?全村死的死,逃的逃,谁来收拾?俺们的种族真的很危险咧,这可真不是开玩笑!

柴大树总算被说服了,毕竟年轻,身体状况良好,夜晚便带一名警卫员会亲去了。待与姑娘甫一相见,便因十分同情、怜惜而牵了姑娘的手。一时还谈不到男女之间的爱或不爱。姑娘父母因为害怕遇到日伪军遭祸害,便一直把姑娘藏在草棚内的菜窖里,几年下来,姑娘倒是闷得细皮嫩肉,怎奈手脚无力,两眼也总是虚着害怕见光。父母亲见柴大树精神抖擞,身体健壮,说话爽快,十分喜爱,遂拿出藏了多年的一瓶老白干,和柴大树就着咸菜条干了,每人再喝一碗稀粥,这婚就算结了。当晚柴大树和姑娘被安置在东屋睡觉,警卫员睡堂屋,老两口睡西屋。是夜莺声燕语,事事顺遂。

柴大树初次接触女人,爱不释手,兴奋得把个白白嫩嫩的沙荆花抱在怀里在屋里踱来跺去直走了半宿。已经三更时分,不是沙荆花非要下来睡觉,他真有可能把沙荆花抱到天亮。两个人海誓山盟,交颈而眠。天亮以前,柴大树带着警卫员悄悄归了队。郭尚民背着人问他:“闹咧白(干了吗)?”

柴大树摸了一把微微发热的脸颊:“闹咧。俺这战斗力,能饶了她?”

郭尚民舒展眉眼呵呵笑了,在他结实的胸脯上砸了一拳。只这一夜,柴大树还真把小树种下了。几个月后,有人给柴大树送来口信:你夫人怀上了。柴大树高兴,搂住郭尚民又哭又笑,不知说什么好。甭管是男是女,反正是有后了,俺就算为延续种族、为坚持抗战积蓄了力量。柴大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哪怕明天就冲锋陷阵死在与小鬼子的搏杀中,也无怨无悔,更无遗憾了。

事情常常具有两面性。后来人们学习“一分为二”和“矛盾转化”的观点,总是感觉很有共鸣,是因为事情确实就是这样的。不久柴大树得到沙家店的情报,说近日日伪军三百余人来沙家店抢粮。而且因汉奸沙占魁探听到沙家店有些堡垒户家里坚壁着不少粮食,这次日伪军要来掘地三尺,不把粮食抢走就烧光全村房屋,杀光全村人员。消息是沙家店的沙老财小老婆传出来的。因为她家的粮食也在被抢之列。东河川炮楼被端的时候,沙占魁向郭尚民扔了手榴弹没达到目的,却挨了柴大树一枪,他的肩膀被钻了个眼儿,幸亏没打在要害处。他一直在沙老财家养伤,沙老财小老婆对他使尽妩媚与温存,按照乡里偏方每天用舌头舔舐他的伤口,让他很快伤愈还阳。她在被窝里搂着沙占魁恳切乞求放过她家,甚至提出为沙占魁生个儿子做条件。

但沙占魁拒绝了。他说:“日本人现在非常缺粮你是知道的,俺是日本人的跟包儿,怎敢拂逆?而你这样的女人我身边有的是,你如果愿意跟我去住炮楼,倒是可以保你一命,但如果炮楼里的日本人要你陪睡,你也不能拒绝。”

沙老财的小老婆气得捶胸顿足,撒泼大哭,差点背过气去。沙占魁离开的当夜,她就带着屈辱采取了行动,她不知道谁家通了八路军,但知道村里肯定有通八路军的,于是,写了一沓纸条,挨家挨户塞进门缝。让全村都知道过几天日伪军要来扫**抢粮乃至杀人。沙荆花的老爸见到纸条便急忙把消息辗转送了出来。

县大队全体人马包括临时外援好几百人从四面八方集合过来了。在日伪军前往沙家店的路上设下埋伏。县大队已经憋屈了好长时间,眼下人人都想出口恶气。凌晨时分,日伪军的大队人马迤逦而来。因为要抢粮,所以,这次日伪军弄来很多马车、驴车、板车,由会赶车、驾车的伪军负责车辆,而小鬼子的一部分就坐在车上,很像中国农村媳妇“回娘家”。进入县大队的包围圈以后,柴大树一声断喝:“打!”轻重机枪、手榴弹、排子枪顿时响成一片,走在前面的日伪军像被割的麦草纷纷倒下,后面的人不顾督战的枪声,转身就逃。马尥蹶子、驴嘶吼、人哭喊,乱作一团。而埋伏在两侧的县大队战士们迅速堵住了日伪军的后路,投来密集的手榴弹。后退的日伪军被逼向一侧。短短几分钟,日伪军已经伤亡几十人。剩下有二百多人,一边还击一边向一侧的水坑退去,他们且战且退,半截身子已经泡在水坑里。此时,日伪军中一个老鬼子放飞了一只鸽子。郭尚民虽没见过战斗中使用信鸽,但感觉这不是好事。急忙对柴大树说:“俺们见好就收吧,俺毕竟武器落后,弹药不足,不能坚持太久,如果敌人援兵来了,就不好办了。”

柴大树早已杀红了眼,郭尚民的话他只当耳边风,带着战士们边射击边向水坑围拢。郭尚民不得不大声喊叫:“柴大树同志,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不能由着性子来!”

柴大树道:“谁说俺在过家家?国恨家仇,全在俺的枪膛里,老郭,你瞧好吧!”

“不行,赶紧住手,撤退!”

“你说么?撤退?你开么玩笑?难道你怕死?”

“俺几时怕过死?”

“哈就跟俺冲锋,打个狗日的痛快!”

水坑里的鬼子因为再无退路,拼死抵抗,依靠良好的武器和训练有素,坚持下来,并把进攻的县大队压住抬不起头。子弹“啾啾”地在战士们头顶飞过,凡是忍不住站起来想冲锋的都被打倒了。县大队的伤亡开始不断增加。如果此时撤退,仍然不算晚,但柴大树依然坚持不撤退。郭尚民不得已与柴大树撕扯起来,只差掴耳光了,柴大树两眼血红,额头青筋显露,伸出脖子道:“你掴俺耳光吧!俺是不会撤退的!”

正说话间,隆隆的卡车马达声由远而近。四面都有马达声。鬼子的卡车载着大量日伪军从四个方向驶向作战地点,正呈“铁壁合围”之势。郭尚民对柴大树道:“俺们被包了饺子咧!”他不顾柴大树的反对,指挥身边的人道:“‘老铁’,你通知侧面截杀鬼子的弟兄们,不惜代价带着乡亲们突围出去!快!”

身边的这个“老铁”是郭尚民的侄子郭山河,虽刚刚二十出头,却跟随郭尚民出生入死好几年了,各式各样的阵仗见过很多,一次为上级领导送信,一口气跑了三十里,一只鞋被跑穿了底子,他干脆扔了这只鞋,光着一只脚跑到目的地。县大队的弟兄们送他外号“铁腿”,后来叫来叫去叫成了“老铁”。此时老铁早已看出问题端倪,急忙回身就跑。于是,县大队一部分战士带着乡亲们突围出去了,而柴大树与郭尚民这部分人被敌人密集的火力逼得步步后退,最后退入了沙家店。当他们进入村子,柴大树爬上屋顶瞭望的时候,发现敌人远远近近密密麻麻有好几千人,至少是县大队的20倍。乖乖,老子跟你们拼了!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早晚是死!为杀鬼子而死,老子高兴!

悲壮自是悲壮,可大难临头柴大树依旧没有悔过之意。郭尚民便不得不陪同他一条道走到黑。两个人出生入死好几年,性格、特长互补,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早已情同手足。危难之时郭尚民不愿意、也没想过要离开柴大树。如果说彼时彼刻的郭尚民思想过于单纯或耽于义气,哈是小看了。骨子里的视死如归才应该是他的本性。尤其为抗战而死,死得其所,乃至无上荣光,几乎是所有郭尚民这类人的共同信念。

从凌晨4时至下午5时,他们打退日伪军近二十次进攻,柴大树身中数弹,带伤作战,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郭尚民把柴大树的尸体用棉被裹好,藏到草棚,遂带领仅剩的十几名战士做最后抵抗。他们退到屋内,这里是他和柴大树吃过“罢啦儿”的地方,堡垒户沙鸿兴老两口已经为抗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现在是自己生命的最后关头,要像沙鸿兴老两口哈样死得光荣。他对大家说:“弟兄们,突围已经没有希望了,俺们为党为祖国人民献身的时候到了,俺们要抢在牺牲前多消灭一些敌人!对不对?”

“对!”战士们异口同声。

郭尚民将两颗手榴弹捆在一起,待敌人逼近时果断拉弦投向敌人,战士们也纷纷效仿。一群群日伪军被炸得七零八落,血肉横飞。

一个鬼子大队长恼羞成怒,挥起指挥刀大叫一声:“呀给给击——”早已有备而来的戴着防毒面具的鬼子兵立即上前,向郭尚民所在的屋内喷放起毒瓦斯。郭尚民带领战士们拼死射击,直到最后全都七窍流血,死在灭绝人性的小鬼子喷放的毒气里,壮烈地以身殉国。

在这次战斗中,除县大队为掩护群众突围撤退者外,200余名指战员全部牺牲。击毙击伤日伪军数百人(一些资料显示,二战后日本方面的记录表示他们没死哈么多人,仿佛中国方面有意夸大。其实,中日双方的当事人都明白,日本人既强势又虚伪,不愿意说出自己死伤的真实数字,甚至他们的教科书都不承认侵华。全世界举世瞩目的事他们都敢篡改)。

解放后,党和国家在河川镇建了烈士陵园和纪念碑,供后人祭奠和瞻仰。此为后话。

沙家店的乡亲们也伤亡不小。不少人在随着县大队突围时中弹倒下。沙老财一家因为看守家财不愿意撤离跑反,藏在院子里的菜窖里,沙占魁带着日伪军来了以后找到菜窖往里喷毒气,一家人承受不住急忙爬了出来。沙占魁便逼问他们粮食藏在哪里。遭到沙老财一家拒绝。其实是事先沙老财把粮食给了县大队。此时他没法交代,交代了也是个死。他说:“占魁,咱一笔写不出两个沙字,你还是俺没出五服的侄子,这几年你要啥我给啥,最爱的老婆都给你,咋就非跟俺过不去?”

沙占魁“呸”了一口道:“谁稀罕你的破落货老婆,哪个是原装的?”

沙老财道:“县大队为老百姓出生入死,留得英名,你这么做不是留个臭名?”

沙占魁恼羞成怒,命日伪军将一家人悉数用刺刀捅死。最令人发指的是沙占魁让日伪军当着沙老财先对他的几个老婆进行祸害,然后再剖腹,极其残忍。沙老财的小老婆哭岔了音儿,号叫:“沙占魁,俺尽心尽意伺候了你好几年,你不能这么对俺!”话音未落,鬼子刺刀已经将她开膛破肚。

沙占魁抽着烟站在一旁一脸轻蔑微微哂笑。

沙老财家被日伪军挖地三尺,什么都没找到。但事后沙占魁的歹毒、敢对本族人下狠手的特点还是远近传开,于是得到冀中日军司令冈村宁次亲授的日本天皇三级勋章和三万银联券。特务队长赵志仁被县大队锄奸以后,沙占魁便顺理成章接替了队长之职。他在就职宣誓时说道:“俺如果不能剿清这一带的八路军县大队,就交上俺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