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二章 真与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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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山河考虑到敌人一定会在沙家店沙鸿兴家附近设伏,只要你敢来给郭尚民和柴大树收尸,便打你没商量。于是,急中生智,“老子当一回土行孙!”和战士们从村外的封锁沟里挖地洞,一直往沙家店村里挖,遂挖成一条长长的地道,直挖到沙鸿兴堂屋的地下,将一干烈士的遗体悉数搬走以后,填死了洞口。并突发奇想,俺们干嘛不在别的村也挖地道?而且要挖能藏能跑能打的地道,弟兄们,你们说,该不该这么干?

该!危难临头,啥办法管用,就使啥办法,眼下没有队长,就听你老铁的!大家都这么说,尤其县大队的副队长也这么说。副队长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兵,敢打敢拼,非常顶戗,但文化不高,急中生智的事不如年轻的郭山河。县大队的动议迅速传到各村。大敌当前,村人们都在生死临界点上,没有人为挖地道说三道四。但据说陈家沟村有人提出异议,挖地道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应该给点报酬。消息反馈回来,郭山河立即看清了原因:这个村地处偏僻,没有遭到过日伪军洗劫,缺乏危机感。只为了你自保,没让你保别人,怎么还要报酬?县大队情况这么困难,拿么给你报酬?郭山河捏了一把鼻子把流出的鼻涕顺手一甩——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到这个时候,就是他要杀伐决断了——身边的很多人都曾经被他把鼻涕甩到身上,因为他此刻要发飙,便没有人计较。弟兄们身上有鼻涕嘎巴很少是自己抹的,基本都来自郭山河的习惯动作。他此刻立即动员副队长召开会议,对这种动向给予坚决遏制,并建议亲自带人去陈家沟摸情况,要把出馊主意的人抓来审问。

副队长和全体同志完全赞同。郭山河带着三个手脚敏捷的弟兄连夜奔了陈家沟。他们微服私访,细致调查,终于摸清,出馊主意的人是暗中投敌埋伏在村里的奸细。他们把奸细抓来,五花大绑,在村长(也是当时的村维持会长)家里召开了秘密会议,全村有头有脸的族人首领、德高望重的老者全部被招来听会,郭山河讲了全国和这一带抗敌形势和任务以后,在众人面前一枪崩了奸细。还向奸细身上甩了一把鼻涕。

满屋的人惊骇得张口结舌,噤若寒蝉。

郭山河等人离去以后,陈家沟的挖地道工作顺利展开,基本没有耽误进度。时隔不久日伪军前来抢粮,除了抢走一些专门应付他们的土粮(劣质麦粒与土渣混杂)、麸皮以外,没抢到好粮食。而且也见不到人,只有少数几家上了岁数的老人颤巍巍地应酬。“这他妈见鬼了?”配合抢粮的特务队到村里寻找他们的眼线——哈个奸细,但怎么也找不到。即使是没钻地道的老者,也早已被郭山河的杀伐决断镇住,怎敢随便乱说。特务队找不到自己的眼线,便抓住村长质问:“怎么会这样?你们陈家沟长能耐了?”

村长只得一再客气地让烟,还说家里存着一坛老酒,半篮鸡蛋,愿意请“弟兄们”去家里“解解馋”。他家里的粮食甭管好坏,“弟兄们”随便拿。

此一时期的村长,之所以能当村长,自然有着各种原因。有的人有表现欲,愿意说说道道,人前显“贵”;有的人有“领袖”欲,愿意颐指气使,支配别人;还有的人怀有私心,企望别人的打点,沾点烟酒的便宜;暗藏歹意的还会想着到哪个寡妇家去揩油。当然,更多的属于村人们的推选。你比较擅长沟通,做事圆滑,嘴巴乖巧,间或有一点号召力,于是不想干也让你干。陈家沟的村长就是这样的人。他是村里付出最多的人。每次日伪军前来,他都主动把他们领到自己家,沏茶点烟自不必说,你们看中俺家什么只管拿,不在话下。事后村人们往往给他一些补偿。他为大家搪了事啊,人们心中是有杆秤的。他的态度殷勤,也往往缓解了日伪军对村人们的歹毒。本来想烧杀的,可能“缓期执行”了,或也把这个村当做“根据地”而不再烧杀。此次陈家沟不同以往,让日伪军很出意外,于是恼羞成怒。捆起村长,逼他说出村里没有人没有好粮的原因。村长便说人们闻听你们要来,都“跑反”了。可能是用词不当,日伪军不爱听这个词,便不由分说,一刺刀捅死了他。

下手的还是往常在村长家里喝过茶抽过烟称兄道弟的人。他们有可能为了撇清与村长的干系,也有可能在日本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忠诚”。总之完全没有了人性,变脸比阴晴不定的八月天还快。

其实村长家里就有地道,他有条件藏起来,但他没藏,他知道,如果他藏起来了,必定有其他人替他顶缸。于是,硬着头皮出来与日伪军周旋。日伪军们捅死了村长,感觉对陈家沟已经“晓以利害”,期待下次能有良好收获,便垂头丧气返回了炮楼。他们也要生存,首先要吃粮,粮从哪来?冀中日军司令官冈村宁次为什么在“三光政策”里明确“抢光”一项,因为他们明白,老百姓种的粮食,也是养家糊口活命用的,怎么可能笑呵呵奉送,因此要动用武力,抢。日本人侵入中国初期,带来部分军粮,但很快他们就吃光吃净,日本国内资源紧缺,长期供应根本不可能,遂明白了应该“以战养战”,抢中国老百姓的粮食来养活他们,还带来很多移民在东北地区强占土地耕种,以满足巨大的粮食缺口。尤其1941年日军轰炸珍珠岛,引起“太平洋战争”,全线陷于被动,粮食更加紧缺(若干年后,国内有作家把恶魔冈村宁次写成慈善家,在1942年河南旱灾的时候用日军军粮赈济中国灾民,不知道1942年这个时间节点日军早已进入依靠抢粮维持生存的艰难阶段,这种描写过于“出新”“出奇”了吧)。

县大队闻知陈家沟情况以后,给村里送来枪支弹药,组织起民兵队伍,日夜练兵,准备在下次敌人抢粮的时候,给予坚决的打击!但这时面临一个问题,假如村里藏有奸细,会随时将地道与民兵备战的情况透露出去,会给全村引来塌天大祸。于是,“锄奸”一事顺理成章出现在各村面前。

工作不干不行,干的话,竟是如此复杂。正所谓,作始也简,将毕也巨。很多连带的工作的出现是在人们预料之外的。后来的教科书里出现一个概念叫“系统工程”,就是这个意思,即你打算干的工作绝不会是单一的一件事,它总是和周围、周边的事物有着密不可分的连带关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结果就是治标不治本,难以取得最终的成功。

锄奸工作中免不了有过火行为,因为全是村里民兵们自己做的事,带有“自治”性质,完全的百分百的合情合理不出偏差,不容易做到。单说陈家沟吧,原来的村长死了以后,推举一位地主出来当村长,这个地主本来不愿意当,但大家认为他比较会说话,家里也有些家底,应付日伪军有些条件。这个地主在勉为其难的情况下走马上任。为防止日伪军来了再被捅死,他在家里准备了好粮。这件事民兵们知道以后,简单开了个会,就认定他打算通敌,便处死了他。一时间村内一片哗然,议论纷纷,草木皆兵,大有人人自危之势。再选村长谁都不愿意干,也不敢干了,民兵队长只得兼任了村长。如此一来他们面临的情况就是,如果日伪军来了,除了硬拼硬抗,已经无人应酬、虚与委蛇了。

郭山河知道了陈家沟处死地主的情况后,前来批评了民兵们,对领头的给了一个大脖溜,但并没有处理这些民兵。这些人文化不高,能有抗战积极性已经难能可贵,过高要求也是白要求,只是叮嘱他们下不为例,若要处理哪个人,必须上报请示。前些年,有些地区工作超前乃至过激,也是彼时彼地形势的自然形成。郭尚民活着的时候曾经耳提面命地让郭山河读了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面描述过这种情况:“农会权力无上,不许地主说话,把地主的威风扫光。这等于将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把你入另册!’向土豪劣绅罚款捐款,打轿子。反对农会的土豪劣绅的家里,一群人涌进去,杀猪出谷。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动不动捉人戴高帽子游乡,‘劣绅!今天认得我们!’为所欲为,一切反常,竟在乡村造成一种恐怖现象。”哈时毛泽东对这种情况是持肯定态度的。压迫深则反抗重。但地主、富农只要不是极端阴狠歹毒,称黄称霸,鱼肉乡里,也还有着一定地位。在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维护一方的开明乡绅也不乏其人。很多地主为避免被无端欺负,鼓励自己的孩子加入了国军或八路军,客观上也让人高看一眼,或有所忌讳。而且,党的政策也在不断调整,对于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不单纯以拥有的资产多少而论,主要看其对待革命的态度;对不同类型的地主、富农注意分别对待。后来毛泽东专门讲过这个问题:“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此为后话。

随着各村地道的形成,民间武装有了藏身之处,民兵队得以迅速发展,雨后春笋般建立健全起来了。武器不足,就使用红缨枪和大刀,各家铡草的铡刀全都变成武器。各村凡有铁匠铺的全都把炉子、风箱搬进地道,暗中开始叮叮当当打起铁器,一批批红缨枪,大砍刀被制作出来。过去村里有谁背着枪出现在街上,十分扎眼,会立即传开,很可能转眼传到日伪军耳中,带来一次烧杀抢的扫**。过去的菜窖也曾被村人当做藏身之处,但往往被敌人用毒气解决。现在有的村的地道设计了堵塞毒气和排水的办法,即使往地道里灌毒气灌水,也可以排出去。但基于各种原因并不是所有的村都能把地道修得这么理想。当然,说到底,修地道只是保全自己的权宜之计,不解决根本问题,单纯藏在地道里不出来,就只有挨打的份儿。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县大队成员们都学习过,里面的话说得好,“战争的目的在于消灭敌人,只有大量地消灭敌人,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利用地道藏身,在自保基础上打游击歼敌,打一个就赚一个。歼敌越多,敌人的气焰越小,来烧杀抢的次数越少。县大队把这种思想灌输到村村户户和每一个人。由此,万柳堤五曲河与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的抗战形势,不能不说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此时,内线传来消息,被捕的抗日民主政府县长黄国贤在保定府经受了非人的折磨,死在老虎凳上。敌人怕他咬舌,拔掉了他的满口牙齿,即便如此,他至死硬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敌人把他的人头挂在城门上,贴出布告威吓老百姓。始终辗转在万柳堤的剩下一半人马的县大队的弟兄们,闻讯后朝着黄国贤牺牲的方向,默默跪拜了半宿。

虽然,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也没有任何信息证明,县大队主要领导郭尚民和柴大树以及一群战士的牺牲是因为中了敌人的奸计。但冒冒失失却又十分聪慧的郭山河却猛地想到了这一点。

他跟随叔叔郭尚民好几年,饥一顿饱一顿,风里来雨里去,枪林弹雨,战场搏杀,光身上的枪眼儿也有好几个。这一切算什么?算历练。历练有什么用?出经验,出智慧,出见识,出应变能力。当时他和县大队的部分战士扶老携幼带领乡亲冲出重围以后,暂时躲在封锁沟里,喘息歇脚的同时做出临时决定: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被敌人发现就砸锅了,故请各位父老乡亲立即散开,投亲靠友,各奔东西,几时回村视情况发展而定。说着话,顺手甩了一把鼻涕。身边弟兄们文化都不高,不知道郭山河可能患有鼻炎,只是觉得他咋就鼻涕哈么多咧。乡亲们见此,不敢耽搁,不顾郭山河手不干净,一一与他握别,挥泪而去。前景怎样,不可预测!一个眉目清秀,臂肘挎着一个小包袱的老太太,与郭山河握别时递给他一个封着口的信兜,么都没说,就转身离去。

这个时期的乡下,各种物资奇缺。谁家保有这种信兜,非同寻常。但郭山河不认识这个老太太,说不清老太太何许人也。既然老太太什么都不说,他便不能多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不光是内部纪律,招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

他又捏捏鼻子,迟疑着拆了信。但见信中简述了日军特务队长赵志仁的行为轨迹和规律,其姘头为郭家堡的“二姑娘”,赵志仁隔三差五会到“二姑娘”家留宿。“二姑娘”原为保定府舞厅的歌女,二十出头,姿色出众,因惹起两伙争风吃醋的日伪军开枪动武,吓得跑回老家郭家堡躲了起来。为求自保,主动与村中武师人称郭二爷的郭德禄姘居。一次赵志仁执行任务来到郭家堡,挨户巡检时发现了郭德禄“金屋藏娇”,遂抽了郭德禄一顿鞭子,喝令他只许好吃好喝养着“二姑娘”,不许再动她一指头。见郭德禄也并不富裕,临走还甩给郭德禄二十大洋。于是,“二姑娘”成为养在郭二爷家的赵志仁“专用品”。每次赵志仁前来,郭二爷的任务便是站在门外望风。老话说,人在逆境不能破罐破摔,人在顺境不可得意忘形。“二姑娘”有了新的靠山,便不再把郭二爷放在眼里,颐指气使不说,倒屎倒尿的事都得干,惯于说说道道的郭二爷的面子完全掖进了裤裆里。

修建地道的工作是顺理成章,也是突然间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工作,不干不行。而郭家堡在修建地道以前,必须清理环境,首先要打掉经常来此过夜的恶魔赵志仁。事不宜迟,刻不容缓。郭山河按照哈封信里提供的情况,在郭家堡进行了长达一周的蹲堵,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等来了赵志仁。赵志仁身手矫捷,扒上郭二爷家的墙头,一跃身就翻进院子,无声落地,这是约定的日子,因此“二姑娘”是“留门”的,赵志仁悄没声儿地摸进屋去。此时,堂屋的门悄悄裂了门缝,郭二爷抽着烟出来坐在台阶上望风。他被西北风刮得睁不开眼,冻得浑身哆嗦,只得裹紧羊皮大袄,闭上眼睛叼着吹跑了烟末的空烟锅。

郭山河早已做通了郭二爷的工作,此时正和三个弟兄藏在西厢房,见时辰已到,悄悄出来与郭二爷会面,准备摸进“二姑娘”的屋里。但此时“二姑娘”的东屋突然砸破窗纸扔出一颗手榴弹来,因为在黑夜闪着火星,一干人全看到了,便及时卧倒,唯有郭二爷不懂战术动作,还飞起一脚踢哈手榴弹,于是,“轰”的一声,将他炸死。而东屋竟然不停地飞出手榴弹,爆炸声响成一片。

“狗日的忒嚣张了白?”

郭山河立即下令还击,遂拉响两颗手榴弹,一颗扔进东屋,一颗扔进西屋,身边的战士也将手榴弹扔进堂屋,郭二爷家被手榴弹“全方位”覆盖。片刻之间,就传出“二姑娘”喊叫救命的声音。郭山河指挥弟兄们继续投弹,直到所有声音全都静止。他们趴在院子里静候,天色微曦之时,方才走进屋里,见赵志仁和“二姑娘”已被炸得面目全非。从东屋和西屋竟然搜出好几箱手榴弹,“二姑娘”的锦绣床帏如同弹药库。他们揭起炕席,把一对狗男女连同郭二爷裹了,一早在村后乱葬岗子埋了。

郭二爷家深更半夜爆炸声响成一片,让全村变得鸦雀无声,一早起来竟然无人上街。而且,一时间失踪了好几个人。郭山河立即意识到,这些人只怕是与赵志仁有染的人。既然县大队盯上了这个村,他们便意识到自己难以立足了。跑,是最好选择。郭山河下令,郭家堡的民兵队就此建立,修地道的工作即刻开始,锄奸工作同时展开,跑掉的人如果回来,将对其严查,必要时就地解决——民兵有这个权力。目的很简单,修地道的工作不容许走漏一点点风声。事关全村百姓身家性命,作妖者杀无赦。

此时去县里参加秘密会议的副队长老大哥给郭山河带来一条好消息,刚刚二十出头的郭山河被冀中军分区任命为县大队新一任队长。要他近日赴冀中军分区司令部接受任命。羡慕者众,嫉妒者也不是没有。各式各样的议论在弟兄们之间悄悄流行。其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蕴含在郭山河成长的整个过程当中。而且,战争年代这个年龄已经不算很轻,当了师长、军长,率领千军万马的也大有人在。

郭山河清楚地记得,哈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清明节,在两个身手不凡的便衣卫兵护送下,他来到冀中军分区司令部,一个最不起眼的老乡的小院,面见抗日名将吕正操将军,接受任命。此刻身材瘦削面孔黧黑四十岁上下的吕正操将军手持乌木烟斗,正站在堂屋中间的沙盘前思考问题,烟斗抽得吱吱响,见警卫员把郭山河领进来,便笑呵呵地搬过长凳请郭山河落座,郭山河哪里肯坐,忙请司令员坐。吕正操道:“老铁,你远道而来,理应你坐,坐吧,你不坐,我话也说不顺溜。”

司令员连自己的外号都知道!郭山河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便脑瓜一热请司令员和自己一起坐——事后他非常后悔,不该这么没大没小啊——当时司令员真的和他并排坐在了哈条黑黢黢的旧木长凳上,还意味深长地开玩笑:“咱们本来就该坐一条板凳嘛。”

话虽说得轻松,分量却很重。郭山河拘谨得身体发僵,一动不敢动。而司令员的烟斗,还在不停地一口口抽,就是当地最常见最便宜的哈种烟叶,气味自然不咋的。司令员仍旧语气轻松地问他对前一任县大队主要领导的牺牲怎么看,他略一思索,顺手来了习惯动作甩了一把鼻涕,回答:“中了计,钻了圈套。”这把鼻涕差点甩在身后卫兵身上,卫兵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眼睛瞪得牛眼大,死盯着郭山河。

司令员似乎看到了郭山河的习惯动作,但仍不动声色道:“说具体点。”

“敌人使的是连环计,第一计是抢粮,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得手的话,会满载而归,不得手的话,就实行第二计,里外夹击。里面的拼死顶住赢得时间,外面的以最快速度形成包围圈,以多打少,以强打弱。求得全胜。”

司令员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站起身来,重新走到沙盘跟前,盯住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的沙家店。然后咳了一声,微微点头:“老铁,有见地。”又说,“我曾经这么想过,但不能肯定,你坚定了我的想法。一个负责任的指挥员,对每一仗都要反复咀嚼,明白成败得失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不断进步。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要打游击战,不打阵地战,而柴大树却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打了阵地战,没有扬长避短。”

“是,司令员!”

郭山河赶紧站起身来,向司令员立正站好。司令员再次让他坐下,可他再也不坐了,直到司令员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司令员夸奖他对县大队失利的原因分析得十分到位,并对他把修地道与锄奸工作紧密结合,十分赞赏。说,任何工作都不是孤立的,都有方方面面的连带问题,做事情必须考虑到这个因素,不能顾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指示他在开展游击战的同时发展地方武装,兼顾大生产,为村民们减轻负担。末了,司令员从沙盘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两本油印的小册子交给他,让他好好学习,不仅自己学,还要组织整个县大队都学。郭山河接过来一看,是署名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和《目前抗日统一战线的策略问题》,让他欣喜万分。他早已在郭尚民跟前读过毛泽东的一些文章,哈种高屋建瓴的眼光,周密透彻的思路,以及战斗中的实用性,总是让他眼界大开,受益无穷。不过对不熟悉的话题也经常囫囵吞枣,不能完全理解和消化。

司令员走到卫兵跟前耳语了两句,卫兵便转身走了。司令员继续道:“今年,为庆祝冀中军区八路军三纵队成立三周年,党中央专程往冀中送来毛泽东同志亲笔题词:‘坚持平原游击战争的模范,坚持人民武装斗争的模范。’冀中军区党政军主要领导(程子华,吕正操,黄敬等)同志为更好地反映冀中人民抗日斗争的艰苦而伟大的历程,鼓舞人民斗志,发起了一个叫做《冀中一日》的写作运动。号召咱冀中抗日军民拿起笔杆来记录5月27日这一天里发生的抗日斗争故事。咱冀中文艺界领军人物孙犁、黄林、李英儒等同志是这项工作的领导,他们会带头参与。你们县大队战士、农民和各爱国人士都可以参与。”

“有没有范文,俺听听。”

“有啊,朱老总就写了一首《秋兴》:飒飒秋风透树林,燕山赵野阵云深。河旁堡垒随波涌,塞上烽烟遍地阴。国贼难逃千载骂,义师能奋万人心。沧州战罢归来晚;闲眺滹沱听暮砧。”司令员博闻强记,没打喯儿就念了出来。郭山河欣喜地看到了司令员的另一面。“俺不太懂诗,不过俺还是很喜欢,回头俺也写一首。”这时,卫兵拿来一个纸包,交给司令员。司令员拿在手里掂了掂,道:“老铁,东西不多,你知道咱现在条件有限;也不一定起作用——就是每天沏盐水洗鼻子。”此时的郭山河正要甩鼻涕,急忙将手里的鼻涕握住,用另一只手接过盐包。司令员却从自己的裤子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抓过郭山河握着的哈只手,展开他的手指,给他擦了手里的鼻涕。郭山河闹个大红脸,额头一下子冒了汗。

县大队的新政委为英烈黄国贤的堂弟,三十七岁的黄选朝。司令员让他们见了面,叮嘱郭山河要在黄选朝领导下开展工作。离开司令部以后,郭山河悄声问黄选朝:“老哥,是不是司令员也找你谈话了?有啥精神儿?”黄选朝皱起眉头斜了郭山河一眼,理都没理,梗着脖子拂袖而去。

烈士黄国贤和黄选朝原来都生在河川镇黄召庄一位富商黄大拿的家族,黄国贤因为上过保定二师,在这所活动着很多地下党员的革命摇篮里接受了新思想新潮流,遂背叛家庭参加了革命。黄选朝则毕业于保定育德中学,因为追随堂兄而走入革命队伍。两个人虽然都属于这一带资历比较老的党员干部,但黄选朝与黄国贤不是一类人,正所谓“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况且两个人还不是一个娘生的,所以,多年来黄国贤不惧艰险,出生入死,工作出色,声名显赫,也因此被敌人盯上,导致噩运。而黄选朝则不喜欢冒险,时刻牢记“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一类民谚,还曾经劝告堂兄:“别在一线干了,太危险。生命是最宝贵的,如果为了‘什么’而丢掉生命,太不值了”。为此黄国贤与他发生了激烈争吵,两个人也就此分手各奔东西。

黄选朝甘于“人后”,默默无闻,政绩平平,不显山不露水,所以提升的也不快。单就他的大名,就曾经引起过争议。身边有人说:“俺们现在是革命战士,打跑小日本建立新中国是俺们的目标和理想,咋还天天惦着‘选入朝廷’?难道你还想着恢复封建王朝?”对这话黄选朝当然不能认同,立即反唇相讥:“此言差矣!我‘选朝’不是选朝廷,而是选朝阳,是‘zhao’不是‘chao’,明白昂?”(当然,哈时还没有如今的汉语拼音,他念的只是哈个音。)

县大队的内部学习资料上经常讲“未来的新中国如同朝阳,正冉冉升起。”谁敢说黄选朝讲的不对呢。持怀疑态度者虽心里疙疙瘩瘩,却也驳不倒黄选朝。其实上级领导对此也不是十分喜欢,每每看到这个名字也是先打个问号。加之黄选朝政绩平平,便升职不快。眼下算是在怀疑和议论中坐上县大队政委的位置。当然,黄国贤的牺牲有可能为他客观上“镀了金”,让上级领导对他高看一眼,也似在情理之中。

郭山河与黄选朝作为新一届县大队的领导,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同于郭尚民与柴大树。哈时候,柴大树天天琢磨着打冲锋,郭尚民便千方百计帮他完善思路配合行动,甚至两个人分不清谁首先冲锋。新一届上任后,端过两次炮楼,都是郭山河自己带人干的,黄选朝根本不出面,只是藏在暗处出主意或挑毛病。大队长论位置是排在政委后面的,你能指挥黄选朝吗?不能。可是,你不听取黄选朝的意见却不行。这就让受过郭尚民熏染的郭山河十分不爽。但是,时势险恶,是贪生怕死还是做事稳重,有时真的很难分清。尤其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即使心中不满,郭山河也没有向上级领导反映,别扭的时候只是甩一把鼻涕。甚至郭山河还想,也许正是上级领导让黄选朝这么做,压压自己的浮躁之气咧。

各村的修地道、锄奸工作虽是暗中进行,可敌我之间谁都不是铁板一块,一个群体要做到绝对纯净,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各村的工作情况很快就传到日伪军耳中。而且,郭山河有所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县大队在前面跳哒,后面沙占魁就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赵志仁被郭山河除掉以后,沙占魁接了班,他已经向冀中日军司令部立下军令状,要“剿清”县大队这支队伍,县大队新领导上任后,他放出很多眼线,天天在搜集县大队情报,思考县大队的行动轨迹和规律。既要破坏各村的地道,又要抓捕郭山河,县大队内部不协调,正是沙占魁所愿。

一天,县大队一部分人执行任务路过郭家堡,郭尚民的家人早已全部遇难,而郭山河家还有两个种地的哥哥在,他们便到郭山河一个哥哥家落脚,但只是一袋烟的工夫就走了。这时,村里就悄悄走出一个人来到村中央的水井担水,顺便把一包白粉洒进井里,然后悄悄回家。当晚,村里就有好几家全家中毒而死。村里民兵队和村干部立即开会研究,为什么如此?县大队的人都是自己的子弟,而且出生入死久经考验,投毒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村里有人想毒死县大队的人,却毒死了村人。哈么,谁干的?

郭山河闻听以后连甩了好几把鼻涕——司令员给他的食盐早已用光——他也不好意思找老百姓淘换,鼻炎又回到老样子。他连夜回到郭家堡与民兵队一起调查。事情排查到一个平时老实巴交,十分木讷的中年汉子,便当夜敲开这家的门,进行搜查,但什么都搜不出来,郭山河把吐沫星子喷到了他的脸上:“还跟俺们玩儿藏摸摸呐,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再不交代,狗日的赵志仁的下场就是你狗日的下场。”说完郭山河带着一干人离去。

中年汉子眨着眼睛,脸不变色心不跳,撑住了场面。

待郭山河等人走后,便搬开家里的锅灶,下面就是地道,他打算通过地道出走。他已经预想到郭山河肯定埋伏在他家周围,要逃只能利用地道。但他下了地道以后却发现他家的地道被堵死了,变成了直上直下的筒子,与毫无攻守功能的菜窖无异。他一下子全明白了,爬上来就揣上一颗手榴弹,趁着天黑摸出村,朝着最近的一个炮楼快步疾走。谁知突然就被埋伏在路边草丛里的战士们饿虎扑食般捺倒在地,铁钳一般的手掌掐住他的脖子。

“说不说?”

中年汉子没法说话,连连点头。战士们松了手。他承认是他投毒,而且,承认他是沙占魁的眼线,至于上线与下线,则一概没有,因为他只是与沙占魁直接联系。说着话他就往腰里摸,一个会“搏腿功”的战士不由分说朝他脑袋飞起一脚,当时将他毙命。点灯看时,他的手指已经穿进手榴弹的拉环,爆炸只是一瞬间的事,好不凶险!

这几个战士,是郭山河最贴心最得力的弟兄。一切早已做过交代,一旦定案,立即干掉,严重的人命案,绝不姑息!

县大队迅速将这件事通报到河川镇四十三村,让村人们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但也不得不封了这口井,而在一个堡垒户院子里重新打了井,全村父老乡亲吃水就到这家堡垒户院子里打水,每个来打水的人都事先登记。打这口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很不寻常。因为没有机械,秘密调集了这一带擅长打井的诸多能工巧匠,并且先要调查这个人的历史和现实表现。不可靠的人坚决不用。即使可靠的人,也要签字画押,喝盟誓血酒,以身家性命来保证绝不外传任何消息。

郭山河把此事的处理结果汇报给黄选朝的时候,遭到黄选朝严厉批评,说:“老铁,党的政策的是优待俘虏,明明作案者已经坦白,你却仍然痛下杀手,脑子里还有党的政策昂?结果是啥呢,不是导致所有的敌人都死扛到底,不想投降昂?”还举出很多例子,某某国民党的师长、团长曾经与八路军作战,杀过俺们多少人,而一旦他们投诚过来,俺们照样欢迎,对他们一视同仁,你知道啥叫“革命不分先后”昂?

郭山河联系到毛泽东讲的“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感觉黄选朝似乎占理,但他也想起了曾经在叔叔的文件中读到的毛泽东的文章《纪念巴黎公社的重要意义》,里面说:“俺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同志残忍,”“俺们不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敌人便给俺们以致命的打击。”毛泽东是党的领袖,难道说错了?如果错了,为啥还印成文件让全党学习?他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人,天天走在阴阳界上,打击敌人或被枪杀,活与死,随时都可能发生转换。因此,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杀伐决断,早已深入骨髓。“优柔寡断”、“模棱两可”这样的字眼,在他的脑子里生存不了。叔叔郭尚民和前任大队长柴大树的形象时时在眼前晃**,他们哈个说干就干的雷厉风行做派,让他没齿难忘。

于是,他甩了一把鼻涕,对黄选朝这样回答:“俺不能说你讲的不对,但俺保留意见。”

“你冲着我甩鼻涕是么意思哎?发泄不满白?”

“没办法,我控制不了鼻涕,不甩咋办?”

“如果再出现汉奸反正,你怎么处理?”

“见机行事。”

“是不是照方吃药?”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据说你也上过保定二师,也应该有文化有教养。”

郭山河撇撇嘴,一梗脖子。不予回答。

时隔不久,上级领导给了郭山河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怎么会这样,黄选朝是怎么向上级领导汇报的,不得而知。这时,事关郭山河的一个外号“鼻等罐儿”开始在县大队流传。考虑到都是生死弟兄,郭山河么都不说,只是暗憋暗气。不过,残酷的战争已经锻炼得他能够咬紧牙关,能够隐而不发,做到“宰相肚里能撑船”,力求不与黄选朝翻脸,保持步调一致。“鼻等罐儿”就“鼻等罐儿”吧,老子认了,谁让这鼻子不争气咧。他不责怪弟兄们,不说贬低黄选朝的话。他感觉黄选朝终归是英烈黄国贤的堂弟,看问题与自己角度不同而已,不会有什么坏心眼儿。

新一任特务队长沙占魁既然向大日本皇军立下了军令状,自然要采取行动。派眼线在村子里伺机下毒,只是诸多行动之一。继而,他又把郭山河的大哥郭长河抓了起来。本来,郭长河家里也是有地道的,一般情况下没法抓他。但他有地。他天天在地里干活,如果抓他,机会很多。他原本属于雇农,种的不是自己的地,是村里地主郭相臣的地,因为当初县大队政委郭尚民的存在,地主郭相臣对郭长河十分照顾,自动减少郭长河的地租,让他没有过大的压力;而郭尚民去世以后郭山河又“成事”了,还开展了“减租减息”运动,地主郭相臣便一夜间就想明白了,干脆把郭长河租种的几亩地无偿给了郭长河,连地契都改了名字。这就导致郭长河经常把时间耗在地里,“人勤地生宝,人懒地生草”,庄稼人没有不知道这个理儿的。

聪明而善于思考的沙占魁了解了这一情况后,微微哂笑:土里刨食的可悲的农民啊,你们只配做俺的盘中餐,下酒菜!

好几个村都有与沙占魁姘靠的女人,被他处死的沙家店沙老财的小老婆,只是众多女人中排不上前列的女人。晚上骑自行车回到县城居所,非常得意地让老婆给他炒菜,烫酒,他要喝个痛快。每当遇到思路大开和工作顺利的时候,他都要如此。他家里有两个老婆,是一对孪生姐妹。这两个女人原本是郭家堡郭二爷的本家侄女,一直跟着郭二爷习武,十七八岁的时候,出落得有模有样,武功也日渐扎实,尤其是家乡流行的搏腿功,除了力道稍逊,熟练程度已经不亚于村里的小伙子。有一次沙占魁路过郭家堡,看到郭二爷正带着两个姑娘和几个小伙子在一块空地上演练,人人舞出一个圆团,煞是好看,遂吸引他驻足看了片刻,乃至走上前去。

“师傅,俺想和她俩切磋一二。”沙占魁对着郭二爷拱手作揖。

“你是哈个村的,俺咋没见过你?”郭二爷打着云手,运着气。

“沙家店的,没啥出息,您咋会知道俺。”

“好吧,点到为止,不要伤人。”

沙占魁再次拱手作揖,遂拉开架子,喊了一声:“两位妹子,来吧。”便一个骑马蹲裆式,亮了门户。两个姑娘不知深浅,既然师傅发了话,对打几招有啥咧,便围住沙占魁走了半圈场子,蓦然间动起手脚。谁知沙占魁也真是练过的,虽然不是搏腿功,却另有一套功法,打得两个姑娘节节败退,直退到场子的边缘,眼看就要退出场子了。沙占魁突然一个空翻,落地后呵呵一笑,收了功:“敢问两位尊姓大名?”两个姑娘有些羞赧,分别抱拳作揖:“俺叫郭金枝。”“俺叫郭银枝。”“俺想请二位去俺村沙家店一趟,有要事相商。”

“在这说不行昂?”

“是减租减息的事,涉及到千家万户。肯定也与你们有关。”

“你是县大队?”

“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看外表,沙占魁一表人才,一本正经,衣着朴素,甚至有些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加之一身不凡的功夫,年轻姑娘最喜欢这样的男子。她们向郭二爷打了招呼,就跟着沙占魁走了。一路上三个人相谈甚欢,沙占魁专门寻找年轻姑娘喜欢的话题,比如在兜兜上绣什么花最动人,在裤衩上绣什么动物最吉祥,说低级有一点,但并不深入,撩拨得涉世不深的年轻姑娘心里一热一热的。

到了沙占魁家里,因为久无人来,屋里全是尘土,两个姑娘还帮着打扫。沙占魁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大包红烧牛肉,一大包熟猪肝,一瓶老白干,摆在堂屋八仙桌子上,拿出酒杯,给三个人都斟了酒。姐姐郭金枝最先开口:“你说的哈个‘减租减息’是么意思哎,啥时候开始?”妹妹郭银枝也说:“俺家种着地主的地咧,减租减息可是好事。”

“请两位妹子原谅,俺是场面人,酒桌讲究先说酒话敬客人,正经事回头再说,”递给郭金枝一杯,再递给郭银枝一杯。她们都是习武之人,做事爽快,便一饮而尽。沙占魁用筷子夹了牛肉送进她们嘴里,她们一边嚼着香喷喷的牛肉,一边体会着沙占魁的温存,心里涌起异样的亲切。但倏忽间两个姑娘就头晕目眩起来,不由自主溜了桌。

沙占魁冷静地把她们抱进东屋炕上,扒光衣服。

一个时辰以后,两个姑娘醒了过来,见自己全身一丝不挂,身边却码着两沓厚厚的银联券和两根金条。一切都明白了。她们并不是思想多么进步的年轻人,属于不左不右随大流过惯常日子的人。知道自己已经失身,但眼前的金钱如此之多,真是开眼,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她们完全被镇住了,况且男人的魅力也让她们没感觉跌份儿,但在有着些许满足的同时,还打算发泄一下气愤。

她们穿了衣服来到外屋,刚要开口,却见沙占魁在擦枪,桌子上摆着两把带烤蓝的崭新驳壳枪,竖着一排金黄的子弹。郭金枝刚说了半句:“你坏蛋——”

“啪!”就是一枪,这一枪打在郭金枝身边的门框上,她清楚地闻到了一缕刺鼻的硝烟味。两个姑娘再也不敢开口。乖乖跟着沙占魁在这间屋折腾了多半天。然后,她们回郭家堡把金钱交给家里,就出走了。她们虽勉强上过几天私塾,大字识得几个,但生活封闭,对外面的世界所知不多,始终认为沙占魁就是县大队,而民间传闻的柴大树、郭尚民、郭山河都是假的。对家里也这么说。家里本是没有文化的佃农,租种着地主的土地,有了这笔钱,便把租种的几亩地买了下来,自己耕种,不再当佃农。他们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县大队,既然沙占魁为自己办好事,便认为沙占魁是真的县大队。而地主原本不想卖地,可郭家姐妹将了他一军:加三倍“减租减息”。地主一看还不如卖地合适,而且想到郭家姐妹通的是“县大队”的人,便没敢拂逆。“减租减息”这个八路军制定的政策,刚刚开始推行,便被沙占魁一类人巧妙利用。“聪明人”总是善于见缝下蛆。真正的县大队对沙占魁这个假的县大队必然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