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三章 上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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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诈的人做坏事总会以做好事的面目出现,把祸心包藏得紧紧的。沙占魁打扮得十分朴实,完全是日常县大队的样子,土布衣裤,打着绑腿,腰上煞着皮带,敞怀的外衣掩饰着身后的两把驳壳枪,头上则是白毛巾。加之眉目清秀,一表人才,带着两个马弁来到耪地的郭长河身边的时候,郭长河真以为是县大队的人来了,忙傻乎乎地解下腰上的烟锅烟荷包向沙占魁让烟。沙占魁莞尔一笑:“烟就免了,俺们县大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老哥,俺们手里有一部分玉米良种,你要不要去看看?”庄稼人当然知道种子的重要,但对没种过、不了解的种子一般持审慎态度,谁都不敢随便一试,试不好会歉收乃至饿肚子。“我正忙着咧,过两天白(吧)。”“老哥,你先跟俺们去看看,回头俺们帮你干,都是庄稼人出身,这点活儿只是一袋烟的工夫。”郭长河犹豫了一下,终于答应:“好白(吧)。”

奸诈的人首先是聪明的人。只是聪明用在了害人上。善良人永远斗不过奸诈的人。善良人永远不会害人,却需要正派的强者保护,否则,生存是很难的。沙占魁给郭长河戴上了眼罩,领他走了一阵子,郭长河脚底下磕磕绊绊地走着,始终没往坏处想,真是县大队的话,给一个村民介绍种子,有什么必要把眼蒙上?这么简单的问题郭长河硬是不想。领进一间屋,摘下眼罩一看,郭长河头上发梢直立,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满屋子刑具,通红灼热的火炉里正烧着烙铁,旁边还有人呼哒呼哒地拉着风箱,老虎凳上血迹斑斑,屋顶吊着各种拴人的铁链,墙壁上挂着大小不一的一排粗莽皮鞭,满屋是臭鱼烂虾般的腥臭味。有哈个屁种子!

沙占魁笑嘻嘻地递给郭长河一支烟,划着火柴给他点上,道:“老哥,这阵势想必你明白是么回子事。咱是好话好说,还是硬赶鸭子上架?”

郭长河腿下哆嗦起来:“既然你们是县大队的人,俺兄弟就是县大队队长,你们对俺有么深仇大恨,要摆出哈个刑具让俺看?”

“不是让你看,是要你自己选一种,是吊房梁上用鞭子抽,还是用烙铁烫,或者是上老虎凳?”

“县大队是为老百姓做好事的,干么要打老百姓?”

“你是坏人,所以要打你。”

“俺不是坏人,俺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俺兄弟就是县大队队长,难道你们不认识他?”

“他哈个县大队队长是假的,俺们才是真的。”

“俺看你们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人,根本不是么子县大队!”

“好,既然不能好话好说,办他!”

两个马弁一拥而上,将郭长河捺倒在地,捆个结实,用铁链拴起来,吊上房梁。沙占魁笑呵呵地从火炉上拿起已经烧红的烙铁,走向郭长河,撕开郭长河的衣襟,猛地将烙铁按在郭长河的胸脯上,吱地一声冒起白烟,郭长河立即大喊:“俺没得罪你们,俺啥都说!”脸色煞白,额头冒汗,裤裆已经尿湿了。

沙占魁对郭长河用刑,不是让他说出郭山河的事,而是让他说出沙荆花的下落与行踪。沙占魁早已得知,郭山河很有韬略,抓郭长河,引不来弟弟郭山河;而抓住沙荆花,郭山河必定出现。所以,抓郭长河的意义在于找到沙荆花。沙占魁通过眼线了解到:郭山河受郭尚民之命带人突出重围,始终搀扶着沙荆花。共产党讲究信仰和阶级感情,郭山河与柴大树是一个战壕爬出来的,必然情感深厚,否则不会冒死救走沙荆花。

郭长河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农民,与叔叔郭尚民不一样,与弟弟郭山河也不一样,被酷刑折磨得忍受不了时,就供出了沙荆花的藏身之地。他十分幼稚地和沙占魁讲了这样的条件:“只要你答应,抓到沙荆花不折磨她,俺就招供。”沙占魁放下手里烧红的烙铁,说:“哈个自然,俺保证不折磨她,还给她好吃好喝。”谁知,郭长河供出沙荆花以后,不仅并没放走他,还对沙荆花实施了酷刑。而且,特务队在抓捕沙荆花的时候,顺手捅死了照顾沙荆花的堡垒户郭大爷和郭大娘两口子。

原本郭山河感觉郭家堡有自己的两个亲哥哥,关照沙荆花没问题。而沙荆花怀了柴大树的孩子,已经好几个月,显怀了,需要细心照料。这是烈士的后代,不能掉以轻心。但郭山河完全想不到没经过血与火的历练和考验的大哥,会骨头这么软。沙占魁用铁钳夹住沙荆花手指,说:“你接受俺的指令,把郭山河引来,俺就放了你。”沙荆花把头一甩,拒绝说话。沙占魁手上就加力了,沙荆花发出了凄厉的喊叫。隔壁的郭长河听个满耳,不觉头皮发炸,后悔不迭。早知如此,自己怎么就听信了坏人的话咧,沙占魁哈个么的县大队,是实实在在的坏人啊!自己罪不可恕,弟弟来了怎么交待?郭长河承受不了沙荆花的声声惨叫,在隔壁用裤带上吊自杀了。

沙占魁细眯着眼睛,嘴唇紧呡,从鼻孔里发出阴笑:“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见沙荆花依旧不坦白,遂开口道:“俺就喜欢听哭叫声,夹她九九八十一下,看她的手指硬还是俺的钳子硬,你们给俺数着,俺要听数字!”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

沙荆花因为酷刑导致大出血,孩子掉了,昏死过去。但她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沙占魁叫人把血泊中的沙荆花拉出屋子,连同郭长河的尸体,扔在离炮楼不远的乱葬岗子里。他没有杀死沙荆花,要放长线钓大鱼。还随口唱了几句京腔《草船借箭》:“造雕翎分明是暗藏匕首,三日限必笑我自吞鱼钩。怎知我测天文早已料就,自有哈送箭人一礼全收。”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郭长河迟迟没有回家,媳妇就知道出事了,而且知道凶多吉少。村里凡是出现这种情况的,你到村外乱葬岗子去找吧,看到的肯定是尸体。夜深以后,悲愤至极的媳妇带着村人在星光下来到乱葬岗子,果然找到了郭长河的尸体,还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沙荆花。就在他们要把人背走的时候,不远处炮楼上突然枪响了,他们在星光下变成沙占魁等人射击的靶子。一干人全部遇难。

并不知情的县大队此时恰好拔掉临近的一个据点,正在烧炮楼,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因为离得很近,沙占魁害怕连累到自己,连夜溜了。而转天郭山河来到郭家堡发现了这一情况,立即组织县大队猛攻这个炮楼,将炮楼里的日伪军全部歼灭,个别侥幸没死想投降的也被击毙,同时救走了沙荆花。拿掉这个炮楼与意外抢救沙荆花都是计划外的行动,因通讯不便(黄选朝始终不和他们在一处),事先来不及向黄选朝打招呼,于是,事后郭山河再次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且,因为再次枪杀投降的俘虏,被降职为“代理大队长”,意思是你已经不是正式大队长,只是临时代理,随时将换掉你。他还听到身后有人这么奚落:“这回鼻等罐儿该吸取教训了!”

“俺为么要杀俘虏?是因为俺遇到过这种事:有的日伪军在得势的时候,么子坏事都干,杀人不眨眼,而一旦你抓住他,他立即缴枪投降,你若放了他,他就跑回去继续为非作歹。所以,只要俺第二次遇到他的时候,便不加思考就崩了他。”这是郭山河的说辞。乃至以后他几乎不接受俘虏了。一个投降过来的伪军小队长,因为贡献了不少枪支,被县大队接收,见其作战勇敢,还提拔为区小队队长。但郭山河突然得到地下党的通知,说这个人在外县曾经杀害过很多老百姓,跟随鬼子扫**时十分凶狠,郭山河没有犹豫,立即找到知情人核实,然后将这个“表现不错”的区小队队长就地处决了。纵然你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譬如为了吃饭为了生存,哈也不行。谋饭谋生的方式有得是,干么偏偏选了残害老百姓?

受尽磨难的沙荆花,生命力极其顽强,竟然活了下来,因为她和柴大树的孩子没有保住,精神受到极大打击,两只手也落残畸形,伸展不开了。整日里沉默不语。将养了一段时间可以干点什么的时候,就用一双畸形的手不停地纺线,为县大队的战士们织“线衣”(类似毛衣,但是棉线的)。连郭山河和她交谈,也懒得开口。郭山河好几次面对她抹了眼泪,可她仍然无动于衷,只是不停地干活,干活,干活。慢慢地郭山河了解了沙荆花被捕的原因后,内心更加痛苦。当年家里穷困,两个哥哥给地主扛长工,挣出一点余粮换成钱,资助他读完了小学和镇上的中学,然后才考取了免费的保定二师,后来叔叔当了县大队的政委,他便在毕业后投奔叔叔门下,开始四处征战。没有哥哥资助,他怎么会有今天。眼下哥哥已经去世,埋怨他也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事情出在自己的亲哥哥身上,这事让他没法解释。他暗暗决定,他要照顾沙荆花一辈子。时机适当的时候,要向沙荆花求婚。沙荆花只比他大两岁,年龄上不是问题,这件事不是不能实现。

事情要一步步做。他首先找到郭家堡的村长,经过商量,开展了“抗战宣誓”试点活动,对所有的人进行民族气节教育,也是对哥哥问题的“亡羊补牢”。他拟出的宣誓内容为:“我是中国的国民,现在日本帝国主义打进了我们的国土,为着中国人民的权益,为着中华民族的生存,我愿遵守国民公约,作如下宣誓:1,不做汉奸顺民;2,不当敌伪官兵;3,不参加伪组织维持会;4,不替敌伪做事;5,不卖给敌伪货物;6,不给敌伪粮食;7,不用敌伪钞票;8,爱护抗日军队;9,保守军事资财秘密;10,服从抗日民主政府。以上誓约,倘有违纪,愿受制裁。”村长道:“真看不出,你这个‘鼻等罐儿’还有点水平哈。”

郭山河忍了又忍,如果不是当前形势严峻,他会立马给村长一个大脖溜。

县大队政委黄选朝也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他见这项工作有水平,立即向上级领导汇报,并在河川镇四十三村全面推广,后来在全县推广。又顺势在孩童中间进行“五不”宣誓活动。誓词是黄选朝亲拟的:“不上鬼子当;不念鬼子书;不对鬼子讲一句实话;不替鬼子干事;不当鬼子的奴隶。”因此上级领导终于表扬了黄选朝一次,还把他评为“思想工作之星”。郭山河什么都没说,只是心里明白,宣誓活动只是思想教育的一种方式,能不能发挥作用,还需要在血与火中以命检验。

沙占魁设计抓捕郭山河未果,而郭家堡附近的炮楼却被炸掉,便十分恼火,“俺为么干不过你?”很快就组织人马进行反扑。此一时期的战斗经常是这样的,敌人因为作妖,你就要惩罚他,而受到惩罚的敌人会积蓄力量以后再行反扑,如此循环往复,已成规律。县大队不断吸取经验,消灭敌人往往越打越顺手,而敌人的反扑也往往越来越凶狠,越来越阴险。

沙占魁感觉化妆行动比较顺手,老百姓信任县大队,哈好,俺就以县大队的面目出现。他们在一个早晨,以十来个人的队伍,轻装简从,来到郭家堡,找到村长,在村长家里聊起天来。沙占魁早已掌握了县大队的很多行动和语言特点,甚至能讲出毛泽东《论持久战》中的一些名言,迷惑文化不高的村长一举成功。最后问到村里地道的情况,村长就笑呵呵地回答:“俺这屋就有哇!”顺脚一蹬,便蹬开了脚下一个“销器儿”,一个洞口立即出现在面前。

沙占魁笑呵呵道:“让俺弟兄们下去看看,咱继续唠着。”掏出纸烟递给村长,好几个随行人员顺次下了地道。村长刚抽了两口烟,便忽觉头昏脑涨,说:“你这纸烟——”话未说完已失去知觉,倒在地上。此时,下地道的人也返了回来——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往地道里投了好几颗毒气弹。

平时日伪军进犯都是不定期的,所以自从有了地道,乡亲们一般情况下都在地道里做事,生活。此时损失惨重就是情理之中了。转过天来,待郭山河闻讯来到郭家堡下了村长屋里的地道以后,看到约摸五尺高,三尺宽的地道里,挤满了人。不仅仅是人,还堆满了东西。老乡们把家里的家当几乎全搬进来了。不要说打仗和逃脱了,走都走不动。一抬左脚,听见“咯咯咯”的叫声,一看差点踩着不知谁家的鸡;再一迈右脚,一根木棍险些打中了头,一看原来不知是谁放的锄头。地道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再加上猪,鸡,农具,炕柜,纺车……天爷啊,层层阻碍,若想快速逃脱,怎么可能?

据幸存者对郭山河讲,村长屋里的洞口一打开,下面的人们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嗤”地一声,掉下来几个冒黄烟的筒筒。地道里的村民们,头一次见到这玩艺儿,谁也不知道这是毒气弹,还以为是块烧着的木头什么的,还说“村长这是干么哎”。接着就闻见一股辣椒味、火药味还带着甜味。然后就觉得喘不过气,胸口憋得像压着块大石头。眼睛开始流泪,鼻子开始流清鼻涕,这才悟出来是中毒气了。“村长干么往地道里放毒咧?”有人冒死挤过去抓起毒气筒往上投,打算扔回去,但上面的地道口已经盖严了盖子,毒气筒冒着烟又滚落回来。有人用棉被捂住了毒气筒,可是不管用,毒气还是不断冒出来。地道内一下子混乱起来,人们东走西撞,争着往其他洞口挤。

由于地道内空气不够流通,人又太多,毒气便很快发生了作用,咒骂声、呻吟声、猛咳声、呼喊声,搅成一团。有的大骂村长狼心狗肺投了敌,有的大骂日伪军断子绝孙活畜生,有的呼爹叫娘嚎啕大哭。渐渐地人们中毒已深,嘈杂归于沉寂,个个全身发烧,急剧喘息,紧靠着洞壁,倚在泥土上,双手在胸口抓来抓去,有的在地上打滚,然后一批批永不再动。幸存者说,在地道里被熏死的以老人、妇女、孩子居多,一是因为这些人体质较弱,二是因为他们下地道早,自然也就待在空气最不流通的地道深处。

郭山河眼泪汪汪。胸脯急剧起伏着,鼻涕甩了一把又一把。看着面前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被熏死的人,很多都是早年在村里非常熟悉的长辈,还有一些不熟悉的晚辈。有的两三具尸体倒在一起,把地道都堵住了。有的是一家子死在一块,父母亲搂着自己的孩子。幸存者告诉郭山河,当时有的孩子找不到妈妈还直叫娘,旁边的人说:“别叫你娘了,她还不知死在哈个地方,咱爷俩死在一块白。”就这么两个人一起死去。有的妇女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孩子还正吃着奶,就这么死在洞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仰着倒在地道里,两臂一边挽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都死了……

一位老者突然扑向郭山河,抓住他的衣领吼叫:“鼻等罐儿,你赔我儿子儿媳妇!地道是你让挖的!”一个弟兄急忙将老者拉走。挖地道是他首倡的,这没错,可谁成想会出现这种情况呢!郭山河抹了一把眼泪,甩了一把鼻涕,留下一部分县大队成员,秘密地常驻郭家堡了。他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和弟兄们商量:“怎么办?难道俺们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昂?”弟兄们道:“他不仁就甭怪俺不义,干个狗闹的!”怎么干?俺们也化妆锄奸。

沙占魁老家就是沙家店的,但他“成事儿”以后就把两个老婆接到县城去了,住在日本宪兵队队部旁边的四合院里。掏他的狗窝!事情决定以后,向黄选朝汇报时,遭到否决。这么做太危险。虎口拔牙的事不能干。俺们还不具备哈么强的实力,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撞。理由很充分。但郭山河接受不了。他建议黄选朝到郭家堡走一趟,听听幸存者怎么说。

黄选朝沉着地微微一笑:“俺不去也知道,不就一个‘惨’字?”

“俺劝你去感受一下。”

“用不着。战争就是这样的,敌我双方谁死都惨不忍睹。”

郭山河吃个窝脖,十分气恼。但他忍住没有甩鼻涕。黄选朝的表现可以理解为成熟和老到,也可以理解为麻木和对百姓感情不深。郭山河生了半天的气,夜晚怎么也睡不着,躺在炕上来回折饼,便叫醒了同屋睡觉的几个弟兄:“你们敢不敢和俺一起犯一次错误?”

“干么?”

“违背黄选朝指令,去偷袭沙占魁。”

“敢!”

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猛然间跳下炕,七手八脚就行动起来。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十分亢奋。找出以往化妆用过的日军服装,推出用过的几辆自行车,连夜朝县城快速驶去。约摸骑了两个多小时,来到预定地点。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他们在夜间来到日军宪兵队附近,靠近特务队宿舍的门岗,会给门岗带来他们是外出喝酒晚归的印象,因此他们事先都在身上洒了白酒。

靠近门岗的时候,东倒西歪,互相搀扶。门岗是个伪军,说:“皇军,你们的院子在哈边。”还伸手往前指。战士们呼一下子扑过去将门岗捺倒,匕首顶住喉咙:“告诉俺们,沙占魁住几排几室?”

“啊!你们——”

“叫喊就捅死你!”

匕首已经刺进皮肉了,门岗浑身哆嗦,磕磕巴巴:“三,三,三排,六,六,六,六号。”

“噗!”

甭管你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今夜算你倒霉。你干么要加入残害中国人的队伍,遇上俺们,你就是小菜。一干人蹑手蹑脚摸到了三排六号。郭山河在收拾赵志仁时见识了狡猾而歹毒的特务头子的凶残,而且知道此时沙占魁并未回家,应该还在回家的路上。一个战士用匕首悄悄拨开门栓,几个人悄没声儿地摸进去,将门掩上,依旧插上门栓,趴在地上。屋里没有灯,光线极暗,只有前窗的窗纸反射了十分微弱的月光。他们依稀能看到这间屋的炕上是睡着两个女人,正发出带有女人特点的轻鼾,一起一伏一粗一细的两个声音。一个战士上去,一手一个,扼住了她们的咽喉。但这个战士显然不了解这两个女人的功夫,她们在睡梦中蓦然醒来便一个鲤鱼打挺,飞起一脚就把这个战士扫下炕去,正砸在郭山河身上。

站在地下的两个战士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亢奋异常,豹子一般蹿起来就扑到两个女人身上揪扯在一起。郭山河低吼了一声:“俺们是县大队!”一个女人说:“假的!”另一个女人道:“打的就是你这假县大队!”两个女人想必是早有准备的,挣扎中回手从枕下摸出了匕首,但战士们经受过擒拿训练,平时他们的腿肚子上都绑着一块瓦,外出执行任务再把瓦卸掉,于是行动如风。他们猛地捺住女人持刀的手腕,只一扭,借她们自己的力气就把匕首扎进她们的喉咙。两个青春年少的花季女人,以这种方式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郭山河掫起炕被,裹住两个女人的尸体。还照例朝她们甩了一把鼻涕,把她们推到炕的里面。他做着一会儿与沙占魁恶斗的准备。片刻之中,郭山河十分气恼和悲哀:两个花季女子因为认为对方是假县大队而拼死搏斗。如果她们知道沙占魁始终在欺骗她们,即使给她们再多金条,她们也未必皈依沙占魁。实在可悲。说你们死得不冤,一点不冤;但若说你们死得冤,又真的很冤!

一袋烟的工夫过去,沙占魁与一个贴身护卫骑着自行车迤逦而至,他们见特务队宿舍的门岗正一本正经地持枪站岗,见他来了,无声地一个立正,让他很爽,直接把自行车骑进院子,支好,两个人分头进了相隔不远的两间屋子。沙占魁有自己独特的开门方法,门右边靠近门框旁的一块砖是活的,他左手把砖拿下来攥着,右手就把这个空洞里的一根拉线轻轻拉了一下,门栓便悄悄拉开了。他再把砖放回去,依旧填好空洞,将拉线藏在里面。推门进屋,刚走两步,便被两个战士扑倒,一个人扼住他咽喉,另一个人将他两手按住。这两个战士,是县大队手劲最大的,能把三八式刺刀撅折了,能把驳壳枪枪管撅弯了。所以,在制服两个持刀女人的过程中,才没有吃亏。现在,沙占魁只觉得两只手腕生疼而一动不能动。

郭山河把沙占魁身上所有的武器都下了:两把驳壳枪,一把匕首和两颗手雷;腰带、鞋带也都解了。也照例朝他脸上甩了一把鼻涕。约摸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见沙占魁气喘匀了,郭山河在他耳边命令:“去把灯打开。”

在战士们的挟制下,沙占魁打开了屋里的灯,他立即看见屋里炕上的炕被卷成筒子,一边露出了女人的长发,知道自己的两个老婆已被做掉,脸色一下子涨成了紫茄子。便一头向墙壁撞去,似要自杀的架势。但被一个战士牢牢抓住,强力按坐在地上。

灯光下,屋里的情景十分奇特:一面墙上全是类似书架的小格子,已经高及屋顶,每个木格子里都摆着一尊小铜佛,密密麻麻已经摆了很多,几乎没有空格了。

“你总共杀了多少无辜的人?”郭山河捏着鼻子,又要甩鼻涕了。

沙占魁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观音菩萨,你干么哈么吝啬,俺杀一个人,供一尊佛,已经替死者超度了,你干么还要惩罚俺?”

郭山河方才明白,沙占魁是每杀一个人,就在家里供一个小铜佛。便蹲在他身边,问:“你杀人不眨眼,残害百姓无止境,靠供佛就能求得平安昂?”

“你不懂,俺对佛一片诚心,一定会求得保佑,死了也是上天堂。”

“哈么好昂。成全你。”

“等等,你们共产党拼死拼活,与大日本皇军干仗,等着你们的除了死,没有别的。俺劝你们马上改弦更张改换门庭,我到大日本皇军跟前给你们说说情,保证给你金条、钞票,还能闹个一官半职,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俺们共产党的理想、信仰与志向,你懂昂?你以为只值一根金条一沓银联券,一个狗屁特务队长的职务昂?”

“郭山河,你还年轻,再过几年,你会明白,谁不是为了个人利益?你们的奋斗、牺牲毫无意义。而大东亚共荣圈是不可抗拒的,你们信仰、宣扬的国家民族自立、解放是不可能实现的,别傻了。”

“看起来你当汉奸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要杀就杀,别拿‘汉奸’二字污蔑俺。”

郭山河一使眼色,一个战士立即扼死了沙占魁。

漫天星斗,密密麻麻。今夜的高空似乎格外清亮,没有云彩,一弯月牙像一张弓,正运足力气慢慢拉开。而骑着自行车赶路的一干年轻人顾不上看它。回到郭家堡以后,天已蒙蒙亮。大家悄悄议论:却原来汉奸也有汉奸的信念,有属于他们的立场、观点和目标。甚至还有如此自欺欺人的自我开脱办法——杀一个人就供一尊佛,供了佛就能保平安;他做着汉奸却不承认自己是汉奸。哈,你认为这很荒唐,他认为这很正确。弟兄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得到两把驳壳枪,崭新的德国造,带烤蓝的二十响长瞄大镜面,自然欣喜异常。而郭山河并不以领导身份据为己有,分别奖励给了与敌人肉搏的两个弟兄。只把从沙占魁家里搜出的几枚金银戒指,翡翠手镯和些许细软收走,准备时机适当时变卖,补充县大队紧张的日常费用。

郭山河没把处决沙占魁的事向黄选朝汇报。他知道,汇报了不会有好结果。他告诫身边的弟兄们,把嘴闭住,至死一个字不要说。

地下党传来的内部资料告知县大队,日伪军的“希望之星”沙占魁被敌方做掉,看手段,这件事应该是县大队的人干的,因为用手将人扼死可以省子弹。县大队很穷,子弹不够用。在这段时间,日伪军为报复县大队,四处贴布告,悬赏缉拿郭山河和黄选朝。接二连三制造暗杀事件,好几个战士死于特务之手。让黄选朝十分害怕,三天两头换住处。他睡觉时外面要加两三道岗哨。郭山河提出打炮楼教训敌人,也被他制止:不能这么刺激敌人,惹来报复你搪得了吗?

黄选朝只提倡深化和完善各村庄的地道,学习和普及山东县大队和基层民兵制作地雷的经验,在各村动员能工巧匠也干起来,同时加强农业生产,保护公粮。县委和军分区对此十分认可,把几件事笼统着说,表扬了黄选朝,没有挑明沙占魁是被谁除掉的,黄选朝也不做解释,给人的感觉似乎就是他安排的。于是,上级领导也将他评为了八路军方面的“希望之星”。这时县大队内部在悄悄流行“郭山河才是希望之星”的议论,于是,一场看不见的变化发生了。

郭山河身边的人相继得到提拔——到区小队或临县县大队去任职,郭山河原来配合默契并很得力的几个助手全部离他而去。身边剩下的是年龄偏大,或战斗力偏弱的队员。郭山河也不多想,心说,俺培养了好几位骨干,都成才了。还很高兴。但其中一个弟兄调到区小队去做队长,临上任黄选朝与他谈话,让他向组织“交心”,说咱们八路军的系统做人做事讲究襟怀坦白,这是对组织忠不忠诚的问题,你们把哈个沙占魁做掉了本是好事,干么藏着掖着而不报功?这本是一“诈”,有枣没枣先来一竿子。但这个弟兄感觉黄选朝的话有道理,既然是好事,有么个必要藏着掖着咧。便汇报了郭山河带领大家做掉沙占魁的事。

郭山河的驳壳枪被下了以后,五花大绑,金银戒指、翡翠手镯及相关细软收缴上来以后,黄选朝才走进屋子,一本正经地发表讲话。

“老铁,你擅自违抗军令,在不适当的时机杀了沙占魁,还杀了两个无辜妇女。”“哈是沙占魁的两个老婆和同伙。”“你有么证据她们是同伙?”“俺们的弟兄差点被她们杀死。”“你们不去杀她们,怎么会引起她们的自卫?我认识几个‘鼻等罐儿’,都是怂包软蛋,谁成想你却嗜杀成性!来人——”

似乎接下来要发生拉出去枪毙的事情,战士们一窝蜂般涌进屋子,纷纷跪下,为郭山河求情。哈个主动向黄选朝披露情况的战士抱住黄选朝的腿,哭求:“你杀了俺白,俺甘愿替郭队长去死!”战士们纷纷要求替郭山河受罚。

“下不为例!松绑,关小黑屋反省三天!”

郭山河躺在小黑屋的柴草垛上,两眼迷茫地看着黑黢黢的屋顶,终于明白,黄选朝很有水平,难怪上级领导让他当政委。只是这个“水平”让他有些瞧不起。

代理大队长的职务拿下,开除党籍留党察看一年,遣返回老家郭家堡,给你留点面子,让你做村民兵队长。感谢我吧,向我敬礼吧。我这人一向宽宏大量,爱护同志,培养年轻人,对革命事业无比忠诚,为抗战事业付出了半生的心血和精力……哈天黄选朝来到小黑屋,背朝着郭山河喋喋不休地说着,完全没有理会到郭山河早已悄悄走了。既然你来开了门,俺当然要走。是黄选朝自己说累了,想返身回去喝口水时,方才发现小黑屋里只有自己,便对着一堆柴草嘶喊:“以后你给俺夹起尾巴做人,否则只要犯在俺手里,杀无赦——”他把“赦”字拖了很长很长,似乎不长就不解恨。

后人也有对黄选朝一类人感兴趣的,他老家黄召庄一个叫黄家驹的私塾先生曾经考证出他们黄姓是历史名人的后裔。他著文历数道:黄姓是个小姓,在宋版《百家姓》中列位第96,却是名姓。譬如战国时的楚相黄歇,因有功,被封为春伸侯,为战国时著名的四公子之一;秦末兵法家黄石公,熟知兵法,曾于下邳圯(桥)上赠张良《太公兵法》;三国时吴国名将黄盖,与周喻用苦肉计,诱曹操受降,用火破曹;北宋文学大家黄庭坚,其诗与苏轼并称“苏黄”,开创了江西诗派,是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元初的女纺织家黄道婆,在海南岛居住多年,学习了黎族民间的纺织技术并加以改进和发明,晚年反归故里,把纺织技术传扬四方;明清之际杰出思想家黄宗羲,所著《明儒学案》、《宋元学案》为中国历史上系统的哲学思想专著,开辟清代史学研究之风气,是该时期三大思想家之一;清代画家黄慎,善画人物兼工花鸟、山水,为名闻遐迩的“扬州八怪”之一……而咱黄家的黄选朝是黄宗羲正宗后人,俺们都是旁支。黄选朝祖上早年来北方发展,落脚在河川镇黄召庄。当时这个村一个人也没有,是黄选朝的祖上落脚后男耕女织慢慢形成一个村。黄选朝告知私塾先生,咱黄家家谱上记载:祖、祖上黄宗羲提出过“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民主思想,与孟子的“民为重,君为轻”思想一脉相承。黄宗羲说“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主张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黄宗羲的政治主张抨击了封建君主专制制度,有着十分积极的思想意义。于是,黄宗羲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

黄家人为自己祖上做考证,当然是“为尊者讳”,只拣好事说。但客观效果却又无形中为黄选朝增色不少。乡下人喜欢讲古,喜欢捯家谱。捯着捯着,似乎黄选朝就是黄宗羲了。

郭山河回到郭家堡,沮丧透顶。在地道里躺了一天没挪窝。除了甩鼻涕,既不吃饭,也不和旁人说话。村人们不了解情况,只以为郭山河“犯事被贬”了,都对他躲躲闪闪,表现冷漠。他少年离村,原来相熟的人基本都已死去,剩下的一个半个也年老体衰,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愿意走近他。

夜晚,地道里响起了各式各样的鼾声,人们入睡了。郭山河根本睡不着,想起了当年叔叔郭尚民引导他走上抗日之路的经过,哈个简单,哈个不同寻常:他在保定二师上学面临毕业的时候,与他交好的“班花”陈玉妮一只手背在身后,站在面前笑嘻嘻对他说:“山河,你猜俺手里是啥?”

“猜不着。”

“你连猜都不愿意猜,懒惰!猜着了有奖。”陈玉妮撅了一下嘴。似要“送吻”的意思。郭山河还是不猜,最后勉强应付道:“你家里又给你捎来好吃的白。”陈玉妮恢复了笑脸,将身后的手伸过来,把一封信举到他面前。

么人会给俺来信?老爸老妈已经过世,两个哥哥都没文化。陈玉妮一把抢过信来,毫不见外地撕开了信皮,取出信笺,扫了一眼,便又笑嘻嘻还给他:“喏,你自己看吧。”便无忧无虑地蹦着跳着走了。郭山河接过信一看,里面别的都没写,只抄有一首《毕业歌》的歌词: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落款:郭尚民。笔迹是熟悉的。歌词自然也是熟悉的。但在如此节骨眼别出心裁地出现,郭山河这样的热血青年不能不蓦然间浮想联翩,心情激**,热泪盈眶,于是,当即决定,回乡,回乡,回乡,没有二话!家乡是日伪军盘踞的地方,也是八路军冀中抗日根据地。抗日救亡用得着往远走昂,自己的家乡人熟地熟,正是杀敌的好战场。他毅然离开学校,连毕业证都没要,风风火火回乡找到了叔叔,加入了县大队。叔叔郭尚民拉下脸来怨怼:“二杆子了,二杆子了,也忒急了点儿白?毕业证咋能不要?”

“一纸毕业证能当枪还是能当炮?”……

陈玉妮是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陈家沟的人,富家女,老乡咧。人漂亮,对劳动人民也富于同情,俺对她很有好感。哈一年学校组织下乡劳动,收玉米,俺在所有师生中拔了头筹;地下党来学校“飞行演讲”,俺到各班发动同学们去听讲,被国民党市党部点名通缉,是校方保了俺;而陈玉妮此时送俺一本《牛虻》,见俺总是甩鼻涕,接二连三地送俺手帕,让俺不要用手甩……

彼时彼刻,陈玉妮的二叔陈之谦正在学校担任副校长,是保定府有名的新儒家学派代表,因紧紧追随熊十力、梁漱溟、马一浮、张君劢、冯友兰、钱穆诸名家,发表一系列论文,小有名气。陈之谦住在保定府金台驿街。这里杨柳依依,堂馆错落。陈家不远处便有一座大门,座西朝东,青砖灰瓦,黑色木门,中式院落,这便是远近闻名的“保定育德中学”。历史上曾多有名人在此聚集,发生过影响了中国历史的重要事件。这里还有朝阳寺、郭公祠、汪公祠三座祠庙。陈之谦对俺说过,郭公祠,是早年间为战国时燕国名臣郭隗而修。郭隗是保定满城郭村人,他辅佐燕昭黄,使其成为“战国七雄”之一。他献给燕昭黄一系列治国方略,最有名的是“招贤纳士”。燕昭黄为他筑黄金台,拜他为师,以后乐毅、邹衍、剧辛等有才能的人皆来归附,遂使燕国走向强大。唐代大诗人李白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曾这样写道:“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李白以燕昭黄为郭隗筑台、招聘贤士的典故引发了牢骚。而“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成为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生活在这里的陈之谦受到丰厚历史文化的滋养,能够不同凡响也全在情理之中。

俺仰慕陈之谦的满腹经纶,跟着玉妮去过他的家,回来的路上,借酒劲搂过玉妮的脖颈亲过玉妮的嘴,也曾打定主意此生非玉妮不娶。但叔叔的来信让俺醍醐灌顶,迷途知返。玉妮得知俺要回河川镇参加县大队,把脑袋别裤腰带上闯枪林弹雨,以她绵绵玉手死抱住俺失声痛哭,哈个细嫩粉颊,娇艳红唇,让俺一时间儿女情长,肝肠寸断……分手时回答她:俺混不下去时,定来保定二师找你。因为她说,家里已经花了足够多的钱,帮她和俺办好了留校的手续,玉妮,俺的玉妮,俺该不该去见你?……

但郭山河又想起了哈次“冀中大运粮”。县大队接到向冀西运粮的命令,已经身在县大队的郭山河带着陈玉妮参加了运粮活动,两个人为此闹了别扭分了手。此后再没见面。郭山河一想这件事心里就揪得慌,就疼得厉害。曾经“非她莫娶”的意念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感叹,只有回忆。还有遗憾。当然,还有期待。期待冥冥之中发生奇迹,发生变化,期待上天把属于自己的一切归还自己。但等了很久,么都没有,么都没来。郭山河黯然神伤,暗自垂泪,却于事无补,乃至找不到排解的方式,每每想起,心里就揪得慌,就疼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