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天爷只怕并不懂得年轻人的心思,或是故意捉弄年轻人,催促年轻人快些成长快些成熟!
凛冽的西北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刺痛着人们的脸皮、耳朵、鼻子、脖颈以及一切**的地方,郭山河因为脚底下的棉鞋早已被他穿得鞋底变薄,眼下就在脚底下冻得生疼,他就总想快走或跑起来。跟在他身边的陈玉妮便不适应,而郭山河也不好意思明说。弄得陈玉妮一直噘着嘴。她现在已经得知,一年前,晋察冀边区遭遇特大水灾,导致冀西山区和八路军、地方政府较集中的北岳地区出现了粮荒,转过年来发展得尤为严重。而冀中平原这边在水灾过后恢复较快,于是,河川镇这一片,以及县大队都承担了帮助冀西度过难关,力所能及地将一部分粮食调往冀西,作为无奈之中的调剂。
忽一日,陈玉妮对前来晤面的郭山河说:“俺们学校有位地下党(其实有很多位,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对俺说,俺看你思想进步,还搞了县大队的对象,想介绍你入党。”郭山河道:“你咋说的?”“俺说要先听听对象意见。你说俺该不该入?”郭山河掏出陈玉妮给的手帕,擦着鼻子,道,“俺感觉白,你在党外更利于掩护自己掩护俺,因为俺的工作是把脑袋掖裤腰带里,天天出生入死。你若入了党就也会这样。这对咱俩的工作未必是好事。”陈玉妮有些不高兴,她对郭山河的话还不能完全理解:“咋就一切围绕你转咧?”但她涨红了脸却没说么,因为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郭山河。只是心里很不痛快。
沉了片刻,陈玉妮又说:“俺这位同志说最近他要去冀西执行一项任务,希望俺也参加。你知道是么任务么?”“知道。”“说说白。”“这是保密的,咋能随便说?俺也要批评你哈位同志,他很不严肃,也不守规矩。泄露出去咋办?这是要掉脑袋的!”
陈玉妮又沉默了。此时她的脸已经涨得更红了。她搓着自己的衣角,嘴唇动了动,想说么又没说,好一阵子以后,说:“俺知道是么任务——运粮,冀西哈边断顿儿了。”郭山河一惊,虎视眈眈地看着陈玉妮,虽说她是自己的恋人,可这么保密的事,咋能让一个党外人士知道?万一……哈个结果他几乎不敢想。“俺想跟你一起去。”陈玉妮红红的脸颊像一颗水汁滋润的红苹果。
“你不能去,哈个苦你吃不了。俺会因为照顾你而掉队。”
“咋就这么小看俺咧?别的女人能去,俺咋就不行?”
“你身板瘦弱,经不住折腾,累病了唔的俺得后悔死咧。”
“俺哈位同志说咧,你不是俺的私有财产,俺也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可以互相关照,但不能互相扯后腿。你实在不愿意带着俺,俺就跟他走。”
这怎么行咧,让自己的恋人跟着其他男人走?说不定他们就因此建立感情,让她移情别恋,自己和她还没最后确定关系喝订婚酒,哈是极有可能的事。不行,既然她哈么坚决要求去执行任务,干脆就自己带着她白。于是,他只得最后敲定,让她跟自己走。
原本郭山河是根本不同意折腾陈玉妮的。运粮任务实在太累,这都用不着体验,想一想就冒汗。但他考虑到自己注定要一生干革命,身边的恋人或伴侣如果不倾向革命,就断然不能结婚。哈么,怎么知道恋人、伴侣究竟革命不革命,拿么检验?就是去执行一次任务,对方的政治面目与心地、本性便**无疑。尤其他们这么年轻,并不是老谋深算、诡计多端的老油条,既不可能也不会掩饰,况且,陈玉妮单纯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早让郭山河对她放心了一半,于是,最终同意带着她加入了执行任务的序列。
郭尚民见了聘聘婷婷的陈玉妮也曾悄声问过他:“你的对象靠得住昂?”“哈当然,而且,现在也正是考验她的时刻。”“如果有变,你不能手软。否则俺连你一起除掉!”郭尚民细眯起眼睛,轻柔的语音透着杀气。郭山河拍拍腰里的匕首:“不用你出手。”
这话陈玉妮自然没听到,否则很可能就真不去了。不过也很难说,也许她也正想以执行任务来表达自己对抗战的态度,会一门心思坚持下去,也未可知。
事情看起来极其残酷乃至残忍。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大敌当前,尤其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巨大损失。郭山河自然是非常爱慕陈玉妮的,看着她的一张娇嫩的粉脸,握着她柔软的手,鼻子顶着鼻子,感受着她呼出的热气,问:“俺的大教师,这份苦可非比寻常,你受得了?”陈玉妮的脸又红了,不服输般回答:“你受得了俺就受得了。”“俺比你有力气啊!”“俺不是还有你昂?你就是俺身体的延伸部分。”这句话说得郭山河心里热热的,似乎完全打消了对她的猜度和疑虑,终于交底说:“冀西区山地是咱的后方堡垒,与咱是唇齿相依不可分离的两部分。但是在两区之间,纵贯着一条平汉铁路,有敌人的重兵把守,只有通过敌人这条封锁线,才能实现边区的东粮西调任务。”“是不是很危险?”“对,所以,俺最后再劝你一次,是不是甭跟着俺了?”“小看人?这也是俺为抗战尽一点心意白?”
既然如此,就跟着俺白。这年七月,气氛沉闷然而规模颇大的冀中大运粮开始了。昼伏夜行。顶着星星月亮赶路。冀中向冀西运粮,有四条主要运输干线,即新乐车站以北经行唐县至口头;保定车站以南经方顺桥、北羊村至唐梅;保定车站以北项水县以南经满城至塘湖镇;高碑店车站以北至张坊(涞水县)。县大队成员除自己扛麻袋、背口袋以外,还要组织和关照老百姓的运粮队,队伍是混编的,几十个老百姓中就走着一个县大队的队员,这从他们的着装就能看出来:县大队队员打着绑腿,身上背着长枪或短枪,而老百姓没有这些;相同的地方是彼此都扛着粮食。他们走的多数都是青纱帐里的小路,不知情的外人难以发现。
郭山河扛了五十斤的玉米,细长的帆布口袋,还有左肩右斜的驳壳枪,外带几十发子弹,两颗手榴弹,却走得??(rou一声)的。而陈玉妮一直走在郭山河身边,她没有武器,扛了三十斤的玉米,已经走出十里地了,这在她已经非常难能可贵,自打出生到现在,几时扛过这么重的东西还走这么远?问题是这点距离实在太短,要走到冀西,还有一百三四十公里,按华里算的话,要翻一番,陈玉妮自然是吃不消的。在整个运粮大队之中,陈玉妮这样的娇嫩女子只有一人。就在她实在走不动,前胸后背湿得一塌糊涂,两只脚板也疼得钻心,估计是打了泡,但她不敢脱鞋看一眼,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因此泄气。她把肩上的口袋蹲在路边,和郭山河擦汗喘息之机,后边一位上级领导走了过来,说:“俺看了,这庞大的运粮队伍,只有你身体条件最不济,上车去吧。”便招呼伴随步行队伍走在最右侧的运粮大车。一位车把式显然认识这位领导,“吁”的一声就喝住了马匹,招手让陈玉妮过去。陈玉妮的脸颊完全涨红了,如果过去,意味着你不行了,在执行这次任务中是不出彩的,甚至还是丢了面子的。正犹豫着,领导一猫腰,就把蹲在地上的玉米口袋掫上肩,快步走到大车旁边,一歪膀子就把玉米卸在车上。车上的粮食口袋原本已经码得很高,陈玉妮的这个小小的口袋卸在了车帮上,看上去哈么微不足道,哈么不起眼。
队伍始终在前行,没有停步,谁愿意歇脚喘口气,是你自己的事,别人只管顺次往前赶。原本郭山河会一直跟着赶下去,现在就不得不将就陈玉妮,和她一起停在路边喘息,擦汗擦鼻涕。朦胧的月色之下,人们的衣服、面孔都涂上了银灰,但几米以外还不能彼此看得很清楚。这就让歇脚的人不是过于难堪。因为,人家在赶路,你却歇着不走,显然是等着领导把你的麻袋扔上大车,你也就进入了“收容队”,成为甘于示弱者。这对心气高的人是难以容忍的。
郭山河要继续走,为省鞋,他干脆将两只鞋全脱下来,掖进腰带别住,将麻袋重新扛上肩,说:“玉妮,你空着手跟着俺白。”两只大脚片子咔哧咔哧地踩着土坷垃就走下去了。陈玉妮便再也忍不住,突然就“呜”地一声哭了。有史以来她还没经历过这么繁重的体力劳动,眼下已经浑身散架,脚底板是个啥样还不知道,一直疼得钻心,你连问一声都不问,咋就想着走啊走的,还让俺空着手跟着,让俺的一张脸往哈搁?陪俺一会儿咋就不行?可郭山河毕竟年轻,对这样的“拖后腿”实在不能容忍,如果让郭尚民或其他县大队的伙计们看到,轻了会奚落几句,重了就有可能骂他:“你是执行任务来了,还是搞对象来了?而且借着搞对象而偷懒儿?就算你叔叔是县大队政委,你也不能搞这种特殊,是白?”
郭山河果断走了。脚步急促。鼻涕依旧甩着。在陈玉妮面前,他会使用手帕,而离开陈玉妮,他依旧会用手甩。屁股后面的驳壳枪随着脚步一撅一撅的,手榴弹也梆梆地打着屁股蛋子。陈玉妮非常绝望地看着郭山河的背影,止住哭声,捂住脸蹲在地上,猛地昏了过去。站在远处的郭尚民其实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他对侄子的这种表现十分理解。怎奈他没法劝抚。他对这两个年轻人都很喜欢,但没法调解他们的矛盾。此时见陈玉妮昏倒,便急步跑过来,招手叫了专门“收容”掉队者的大车,把陈玉妮搭上车,按了她的人中,让她醒过来,又喂了水,让车把式继续赶路,还为陈玉妮开脱说:“玉妮,你今天担任记者任务,回去后给俺们写一篇报道,让俺县大队和所属群众登上《冀中导报》,行昂?”陈玉妮有气无力道:“行,这有么不行的哎。”遂不情愿地憋憋屈屈地坐着大车跟到了冀西。
事后郭山河得知陈玉妮是空着手坐着大车到的冀西,虽说写出了一千字的报道《兵民是胜利之本》,详述了此次运粮任务,但他还是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见了县大队的人都躲着,好像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陈玉妮是怎么回去的,他则连问都没问。有的人可能不这样,对自己的家人少受点累是惬意的,乃至还会为其袒护。而郭山河在县大队养成了“眼里不揉沙子”的习惯和思维定式,此刻他已经下决心与陈玉妮分手了。
不能体谅对方,往往是年轻人不能和谐相处的原因。第二次运粮,陈玉妮是否参加了,郭山河不知道,也没打听。保定二师他也没再去。
经过四个月的艰苦战斗,到这年的十一月,晋察冀军民业已完成一千一百余万斤的粮食调运任务。而此时,有所察觉的敌人开始增设据点,并在铁路两侧各挖宽一丈、深一丈的封锁沟,并在沟边筑墙加铁丝网,为根据地运粮工作又增加了一重困难。哈么,任务还要不要继续?冀西哈边并没有完全缓解缺粮的情况,是白?于是,冀中行署决定改为完全的人背、肩挑,不再辅助使用大车,但坚定地继续运粮!不运,冀西咋办?郭尚民、柴大树、郭山河等一干人继续组织起群众,每条帆布袋装粮40或50斤,区村按照上级给的背运任务,事先都编好了队和班,指定了队长和班长,规定了晚上什么时间出发,谁走哪一条路线,谁是领队的;谁在前面打头,谁在后面压阵。出发前队长、班长要对每个人仔细检查,看袋口扎得是否结实,背扛的姿势是否正确等。到了转年四月底,晋察冀军民仅靠人力,又完成八百余万斤粮食的背运任务。如此巨大的举动,不走漏风声是不可能的,为么就真的没遇到挫折或失败,这恐怕是需要后人仔细研究的话题。
此一时期的冀中日军司令官岗村宁次恼羞成怒,喝令下属追查责任,是谁如此掉以轻心让八路军这么“猖狂”并得了手。他对下属如此大发雷霆:“你们以往天天跟我嚷嚷八路军是‘游而不击’,不值得重视,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运走这么多粮食,你们竟然不知道?八路军运粮显然有着更大的行动阴谋!我们大日本皇军同样缺粮,却需要去抢,顶着道德沦丧的黑帽子,激起中国老百姓更大的仇恨,你们不觉得这也是很可怕的事情吗?”
岗村宁次的下属参谋长笠原幸雄立即一个立正:“哈衣,司令员!谁说八路军‘游而不击’谁就是混淆视听。八路军打仗神出鬼没,与老百姓的关系如同鱼水,他们运粮不可能让我们知道,我们也没有这么好的情报人员钻进他们心脏,这是没办法的事。”岗村宁次道:“由希!八路军已经成为华北治安的致命祸患!今后华北治安的对象就是八路军!”笠原幸雄再次两个脚跟一磕,瓮声瓮气道:“哈衣,司令员!目前看,中共势力对华北治安的肃正工作,是最强硬的敌人。今后华北治安的致命祸患,就是八路军。中共势力在迅速壮大,不容忽视。如不及早采取对策,华北将成为八路军的天下。讨伐重点,必须全面指向八路军!”
岗村宁次眯起眼睛沉思,继而叫来日本在河北全省负责特务机关的头目,对这两年管区内的治安状况进行评估,该头目说:“国民党游击队的投降倾向显著,已至日趋没落之地步。与之相反,共产党八路军所取得的地盘,则占有保定道的全部、河北省百分之八十的地区。如今,河北省成为中共独占的活跃舞台。这次他们成功进行大规模运粮,就是明证。”
岗村宁次突然面目狰狞,猛地拍了桌子:“巴嘎!剿灭他们!剿灭!知不知道什么是‘剿灭’?!”
……
郭山河与陈玉妮一直没有恢复关系,陈之谦得知以后倍感遗憾,他对郭山河粗暴对待自己的侄女不能理解。于是,给郭山河写了一封信:
“山河侄子,你只看到了玉妮的‘弱不禁风’,看不到玉妮出色的文笔和叙述能力,她的《兵民是胜利之本》一文写得非常之好,她以这种方式也为抗战做出了贡献。诚如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所言,‘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而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获得民众的支持和拥护,首先是因为其积极抗日,保护群众。俺曾经接触过一个有反战情绪的日军军官,他言之凿凿地对俺表示:八路军游击队一直居于主动的原因有三,一是战斗意志相当顽强,宁死不屈,譬如柴大树、郭尚民;其次,共产党在农村实行了正确的政策,团结了最广大的人民,加之纪律严明、爱护百姓,赢得了百姓的爱戴和拥护;第三,就是老百姓为八路军作出了重要贡献,八路军的每一次胜利都离不开老百姓的支持。俺说这话是么意思哎,你这聪明的大侄子一定深谙其意——正是因为八路军坚持群众路线,与群众形成了鱼水关系,是白?这个日军军官说:‘八路军的工作已深入到老百姓当中,日军的动向被及时泄露给八路军,但在日本方面则对八路军的情报完全不明;因为日军的讨伐经常会泄露消息,所以成效不大,只落得个东奔西跑,迄无宁日。而八路军以党、政、军三位一体,与民众的关系犹如鱼水’。凡此种种,说明么哎?就是你作为一个年轻的县大队战士,在看一个姑娘的时候,不要离开军与民互相依赖这个整体的现实……”
陈之谦的来信虽则隐晦婉转了一些,因为他不好对郭山河这样天天出生入死的县大队战士过多责怪。但实可谓循循善诱,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由全局到个体。作为陈玉妮的叔叔,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问题是这封信写得不错,却在郭尚民的皮包里一直揣着,没来得及交给郭山河,而他又在哈次沙家店的战斗中与柴大树一起英勇牺牲了,随身的皮包被敌人掳走了。所以,郭山河始终没看到这封信。这原本是缝合郭山河与陈玉妮的关系的至关重要的一封信啊(后来这封信作为日军研究八路军之资料,出现在日军的书籍里)。
哈个打算发展陈玉妮为地下党员的我方人员,叫魏雨征,也是个年轻人,虽然结过婚,可前不久老婆被汉奸糟蹋投井自杀。这件事让他十分恼火,又不敢盲动,情绪便十分低落。陈玉妮得知以后,对他很是同情,与他同仇敌忾,多次劝慰,让他往前看,往远看,并说日后会告诉县大队,让郭山河他们除掉这个害人的汉奸。言谈话语之间,还对县大队和郭山河抱有百分百的好感。是啊,即使郭山河不和自己来往了,可他们哈些人做的事却是救国救民的,是拿命换家园的,不知几时就喋血疆场的,所以,即使有不如意处,也都担待了,让她怨恨郭山河,是根本做不到的。尤其陈玉妮心肠非常软,经常想的是别人的优点和好处。
但这个魏雨征却因为老婆离世,感情空落饥渴,时隔不久就对陈玉妮发动了强力的情感进攻。他也是保定二师毕业的,因学习成绩优异,被留校做管理工作,是个为学校提出一系列合理化建议的好教工,得到过好几次奖励和表彰。也因此成为校长助理,每天要给老师们记考勤。有两次陈玉妮明明请了病假,他也给她记了出勤。于是这件事便不胫而走,校方要处理他,他只得辞职,到一家银行做打水扫地的服务生去了。其间给陈玉妮写了大量求爱信,还用工资在节假日给陈玉妮买了点心、糖果寄去。陈玉妮心中还有郭山河,便不予理睬。寄来的东西又原个寄了回去。魏雨征似乎体会到还是“原配”感情深,遂立志给老婆报仇,最后离开银行去了县大队,在一次反抢粮中壮烈牺牲。
一个人有可能在生活的道路上唱出岔曲,走上岔路,即使不失大节,终是一种遗憾,难得的是最后修成正果,为革命捐躯,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因为魏雨征没有其他亲属,在部队的登记表里把陈玉妮填为“表妹”,于是,他死后,所有的遗物都被部队辗转交给了陈玉妮。其实,也没么东西,只是他日常穿的两件衣服和几个搓楞得成了圆角的笔记本、一支折断了的钢笔。陈玉妮看着这些东西黯然神伤。睹物思人,假如自己当初嫁给了他,也许他还死不了。问题是抗战总是要死人的,要抗战,几乎就是拿死人“堆”。因为俺们武器装备不行,军事素养也不如人。唉!若干年后有一句话非常流行:“落后就要挨打。”经历过战争的人是体会最深的——斯大林在1933年针对苏联经济——这样提出。因为魏雨征被敌人的炮火炸得尸骨全无,后来修烈士陵园的时候,陈玉妮就把哈两件衣服和笔记本、钢笔捐了出去,埋进他的衣冠冢。此为后话。
陈玉妮的爱情与婚姻的波折几乎没离开“粮食”。因为粮食在这一时期决定着战争双方的胜败,因此成为争夺的焦点之一。目前,华北的日寇为实现“以战养战”的目的,疯狂掠夺和破坏中国百姓的粮食。为此,冀中抗日根据地的军民运用多种方式同敌人展开了惊心动魄的“粮食战”。这片地区是八路军在敌后最早开辟的抗日根据地,包括晋察冀、晋绥、晋冀豫、冀鲁豫和山东等战略区(1941年冀鲁豫合并到晋冀豫,称晋冀鲁豫),总面积约三百三十三万多平方公里,总人口约八千三百余万,是中国抗日战争的重要力量。这片根据地在开创、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经历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各方面的斗争,其中经济战线上的斗争尤为尖锐、复杂而残酷,而粮食斗争更是这条战线斗争的焦点。牵动着全局、影响着全局,决定着与敌斗争的成败。在研究这一问题时,中共中央北方局书记杨尚昆曾说:“当下时期,如能很好将粮食问题解决了,就等于解决了全部问题的三分之二。掌握住粮食是抗日根据地重要战略问题之一!”
这一时期,小鬼子每年不惜花费二三百万元在华北各地建造大型粮库,加起来有数百所,每所的容量像河北邯郸、廊坊、唐山、保定、石门等都在六千到一万二千石不等。小鬼子每次在大规模的抢粮行动之前都大造“抢粮有理”的舆论,从日伪的报纸、杂志、广播到举行各种会议;从动员伪记者、伪政权人员,到一般被蒙蔽的群众,一齐到农村开展宣传,利用一切伪组织力量推动抢粮。还以“新民会”(日军在华北沦陷区建立的一个反动政治组织)动员民众保证完成任务;以敌伪军、警、宪、特作后盾,掩蔽、帮助抢粮;此外还派“经济督察专员”、“督促班”、“收买班”来督促检查。并用不同方法解决不同问题。在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主要采用“灌仓征收购买”的办法;在西河川主要采取抢劫的办法,就是公开的明火执仗,包围村庄,闯入民户,刨窑挖洞,大肆洗劫;在东河川,则对各村事先规定每50户以上的村交粮一百五十石到二百石,如有不从或数额不足,即用铡刀将当事人残忍地“开铡问斩”。日伪军还强拉民夫组成“抢粮队”、“镰刀队”、“运输队”,带着武器到庄稼地里抢收抢运。对八路军“铁杆儿”村庄,譬如郭家堡、黄召庄、柴家营、沙家店等村,日伪军往往采用偷袭的办法,在夜间围村,拂晓抢劫,每次出动胁带众多民夫和车辆,驻扎个三五天,或今天走明天来,来回往返,轮番清剿。对村里的脚夫、马驴等竭泽而渔,一切粮食、鸡鸭、被褥等物都在抢劫之列。也由此可见日伪军的经济状况十分拮据,几乎难以为继。
魏雨征是个读过保定二师的年轻人,文化功底不错,加之年轻,思维活跃,来到部队以后,针对粮食问题,就给县抗日民主政府写了一封信,提出了五点建议:一,严禁粮食出口;二,鼓励粮食入口;三,男女老少齐上阵,快收、快打、快藏;四,分散埋藏粮食,阻止敌人掠夺和破坏;五,粮食斗争与货币斗争相结合。对敌占区群众来根据地购买粮食,以两市斗为限,查有资敌之事则坚决禁止,超过两市斗以上部分一律没收,对查获没收之粮食除提出奖励外,其余部分折价充公。后来陈玉妮得知魏雨征贡献可谓不小时,激动得耳热心跳。而郭山河闻听魏雨征事迹的时候,一直吸溜着鼻子。心里还有些泛酸。他知道有魏雨征这个人,而这个人还与陈玉妮有过深入交集。想不到的是这些建设性意见是他提的。魏雨征提出的口号是:“抢回两岸粮,饿死小鬼子!”后来小鬼子扫**五曲河南北两岸,发誓要扫清两岸的粮食,事实上,抢到手的不足百分之十。老百姓收了就打就坚壁,坚壁以后再抢耩玉米。小鬼子看到老百姓栽种新粮食也不敢阻止,因为哈也是他们的希望所在。
魏雨征确实是个知识型人才,因为在银行工作过,虽则只是个打水扫地的服务生,却抓住时机认真研究了伪币与粮食的交换问题,并迅速掌握了其精髓。提出“粮食斗争与货币斗争相结合”的建议。地区的抗日民主政府采纳了他的建议,根据东西两地粮价不平衡的情况,在西线使用大量伪币购粮的同时,拿出一部分伪币高价购买根据地本币(冀钞),促使西部伪币粮价上涨,币值下跌,冀钞粮价下降,币值高于东部冀钞;当冀钞币值上升到一定程度时,即抛出大量冀钞收购粮食。发挥了货币在粮食战中的杠杆作用。这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斗智斗勇之中,展现着八路军、县大队以及地方政府的出色才华。而且,魏雨征没有流鼻涕的毛病,更没有随手甩鼻涕的习惯。他整日里穿戴整齐,衣扣、鞋带系得一丝不苟,偏分的头发也总是拢得非常顺溜,眉清目秀之中透着干净爽利,白净的瓜条子脸总是把腮帮子刮得铁青,尤其两只眼睛盯视陈玉妮的时候,总是哈么殷切,哈么诚恳,一副随时听候召唤,随时为陈玉妮包打天下的架势。每每想起他来,陈玉妮便心里很乱。
一天,二叔陈之谦把一封信和一个邮包交给陈玉妮。陈玉妮方才得知,才华横溢的魏雨征牺牲了。是县抗日民主政府给陈玉妮转来了唁电,写来了悼词。其中两句是:“抗战艰苦出奇才,红星鲜血映未来!”她在得知魏雨征却原来是这样出色的人才时,一度出现精神的恍惚,感觉他并没有死,他的魂魄就在自己的周围。原先做梦只有一个郭山河,现在夜里做梦出现两个,即魏雨征的影像也不时出现在眼前,而且两个人来回变幻。她总是竭力把魏雨征排除掉,可他还是要回来,而且笑盈盈地手里拿着两沓纸钞,一沓伪钞,一沓冀钞。于是把她惊出一头冷汗,孜棱一下子坐起来,两眼迷茫地看着黑洞洞的屋子,嘴里念着:“去白去白,你已经去了就不要回头!俺会永远记着你!”
实在不好排解了,陈玉妮就找到叔叔陈之谦,说起这件事。陈之谦沉默了好一阵,说:“魏雨征不甘心,也不情愿这么早就离世,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的才华还没有得以完全施展;他还有爱情需要追求,他的心上人还没有答应他。于是,他死不瞑目。走,跟俺上香去!”于是,礼拜天他们租了大车奔了凤凰山佛光寺。该寺在保定府下属的顺平县凤凰山的丘陵地带,距市区近四十公里。千年古县顺平,是统一华夏、分封九州的远古帝黄唐尧的诞生之地。这里山河多姿,钟灵毓秀。遗憾的是,这座名闻遐迩的古寺被小鬼子的一个司令部占据,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岗的持枪日伪军,还有身着便衣的汉奸在周围游弋。不得已,陈之谦和陈玉妮在远处朝着这个方向跪了下来,拿出身上携带的几股芭兰香,在地上搓起土堆,将芭兰香点燃后插上去,当香烟袅袅升起之时,两个人一同俯身揖拜,磕头。然后,起身站立,双手合十,闭目默念,为魏雨征超度亡灵。当两个人将仪式进行完毕刚要离去,两个身着绸缎衣裤,挂着驳壳枪的汉奸,留着中分头发,提溜甩挂地走过来,道:“留下上香的钱,否则,老子的枪子儿可不认人!”另一个汉奸则细眯起眼睛看着陈玉妮道:“这闺女长相不错——”
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会说出么来,陈之谦急忙掏出六块大洋,一人三块递给他们,说:“俺们也给笠原幸雄做事,是‘新民会’的成员,都是他的得力下属。还请两位不要大水冲了龙黄庙。”
“么个狗屁‘龙黄庙’哎,看在你们也和大日本皇军有来往上,放你们一马,滚!”
陈之谦见此,拉起陈玉妮,跟头轱辘地抬腿就跑。身后两个汉奸哈哈大笑,把地上铺的一大块白布收起来,叠成方块,揣进怀里。然后捏起一枚大洋,吹了一口,发出“嗡儿”的一声,遂高兴地哼着小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