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低谷,最容易想起初恋的女(男)友。好几年了,东拼西杀,东躲西藏,出生入死,雨雪风霜。不计个人得失,不想男女情事。甚至从来没想过要去找她。连夜里做梦都一次没想起过她,因为自己的梦境总是被最谈得来的战友的笑脸和牺牲时的惨状占据。玉妮,原谅俺吧。哎,人啊人,你这个奇怪的动物,顺境时想的是“天地之大,舍我其谁”,倒霉时想的是“茫茫人海,唯你知心”。郭山河冷不丁产生一个想法,到保定府走一趟,见见陈玉妮,说不定会有新的出路!
人们会不会说俺是逃兵,从生死搏杀的抗敌前线躲进了安乐窝?
管他呢!
不能不管!
管又咋样!
俺不知道!
正闭着眼睛遐想,额头突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覆盖,郭山河猛地睁开了眼睛。
沙荆花手里拿着屉布包着的两张烙饼,拎着一瓦罐刚烧开的热水,悄没声儿地走到了跟前,撂下瓦罐,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见并不发烫,便说:“起来起来,甭装孙子,俺的仇你还没报咧。柴大树若是活着,见你这样,不得踢你个跟头?”
郭山河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绵绵玉手与细嫩粉颊乃至娇艳红唇,烟消云散!
他干脆利索地甩了一把鼻涕。这辈子他从没遇见过这么会激励男人的女人。两张烙饼,卷着咸菜条,咔哧咔哧地就下了肚,一瓦罐热水喝下去半罐。其实,郭山河应该问一句,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你这烙饼的白面是哈个地方淘换来的?但他想的不是哈个。
“姐,俺想了一天,硬是想不明白,可是,你的一句话,让俺抛掉了哈个想不明白的烂事,闹他个妈!想不明白就不想。姐,俺从头干起!”
沙荆花频频点头,用她的畸形的手掌,紧紧地攥住了郭山河的一只手。
“姐,你的仇其实俺已经替你报了,狗日的沙占魁被咱的弟兄掐死了。俺是违抗了命令去办的这件事。否则,俺也不会被贬。”
“姐明白。不说了。俺在这儿待时间长了,乡亲们该有议论了。”
沙荆花挣脱了郭山河的手,拎了瓦罐离开了。地道里隔不多远就有一个不大的壁窑(类似窗台的很浅的方洞),里面安放着一个油灯碗,一根棉捻儿从碗里的大麻籽油中伸出来,棉捻儿的头上顶着火苗,把四周照亮。郭山河看着沙荆花穿着粗布衣服的窈窕背影,黑黑的头发,长长的辫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回味着沙荆花畸形手掌的温暖,回味着她清秀平静的面容后面对他的殷殷之情,突然顿悟:沙荆花理应是自己的另一半!玉妮啊,俺对不住你!追求安乐生活,享受温柔之乡,是每个人的愿望;但这只能作为奋斗的动力,若真的堕入此境不思进取,人生便失去了意义,甚至根本生存不了,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也,眼下大敌当前,面临民族危亡,尤其如此!此刻,他很想写一首诗交给《冀中一日》编辑组,虽从不写诗,可抒发自我情怀,表达基本意思还是可以的白:
“沙家姐郭家弟,
一相识便难分离,
是抗战把俺们连在一起;
俺本烈士之侄,
你本烈士之妻,
共同的心境难得的如一;
你愿相濡以沫,
俺愿肝脑涂地,
互相搀扶渡这非常时期;
既已心心相印,
便该结为夫妻,
为延续命途多舛的民族,
增添子嗣生生不息……”
县大队英烈柴大树的影响深入人心,叱咤风云的战绩如雷贯耳。沙荆花作为柴大树遗孀的身份便十分特殊,似乎走到哪里身后都罩着柴大树的光环。这就让她的话经常有着一言九鼎的效果。她找到原村长兼书记,劝说他辞掉职务,推举郭山河出来任职。村长说:“就他?鼻等罐儿?哪凉快哪呆着去白!”沙荆花畸形的手一把揪住村长的衣领:“你骂谁咧?在背后你说么,俺听不见就罢了,现在你当着俺就骂郭山河,你配昂?你带过兵打过仗昂?你与小鬼子拼过刺刀昂?你带领过众多群众闯出枪林弹雨昂?”村长也是文化不高的人,很容易“听风就是雨”,此刻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沙荆花继续道:“你若不答应,我就挨个找乡亲们谈,听听大家的意见,最后你若落个灰溜溜下台,颜面扫地,可别怪俺。”村长红着脸看了半天沙荆花,知道她这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女人,没有不敢干的事,便勉强答应了。
谁知郭山河却坚辞不受。他说:“俺只当民兵队长挺好,可以好好调整一下心情和身体,兴许以后县大队还把俺召回去咧。”沙荆花道:“你死了哈份心白,俺前些日子听一个县大队的弟兄说,黄选朝恨死你了,‘鼻等罐儿’的外号就是他起的。”郭山河一个激灵。还想继续推辞,但已经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了。算了,姐已把生米做成熟饭了,村里哈么多工作要干,先干起来吧,干不好再辞不迟。
这一年战争形势十分艰苦,吕正操司令员在游击战中率部辗转来到河川镇四十三村。他问与他接洽的县大队政委黄选朝:“郭老铁呢?”
“下放到郭家堡去了。”
“为什么?”
“目无组织纪律,违背组织决定,擅自带人行动。”
“具体做了什么?”
“不说也罢。”
“究竟做了什么?”
“有机会您问他自己白。”
“听说你一般情况下不和战士们住在一起?”
“一些人嗜杀成性,俺担心一言不合会杀了俺。”
“……”吕正操无言以对。战争年代有的战士面对敌人不敢开枪,而被敌人杀死,因为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出身,冷不丁杀人——哪怕是恨之入骨的小鬼子,也心惊胆战,培养出敢于杀伐决断的战士,是八路军各级领导的责任。但个别人“嗜杀成性”也在所难免。黄选朝的话,让司令员将信将疑,不过也很理解。
他真的住到郭家堡来了。为了安全,郭山河直接把司令员和一干人马安排到地道里。因为前不久村里地道发生重大损失,现在进行了改进、加固和完善,既然村民们愿意把猪、羊、鸡、兔甚至大牲畜马、牛都藏进地道,哈个好啊,在地道里辟出足够它们生存的空间就是。郭山河身体好,年轻,带头挖地道。并且声言:挖地道不积极者,只能住在别人挑剩的地段,“若要好,自己搞”。这六个字一下子成为郭家堡独有的顺口溜,一说就说了几十年,直至解放后人们还在说。这一招也确实很厉害,男女老少无一懈怠。万柳堤河川镇一带,表层土质含沙,挖浅了不行,堆乎,垮塌,所以,人们付出的劳动就更多(战后来参观的人称其为“奇观”,此言不虚)。一直跟随在司令员身边的卫士兼秘书沙耕读,是沙家店人,还是沙荆花的亲叔伯哥哥,在地道里意外发现了本家妹妹沙荆花在纺棉线,而且看到沙荆花的手已经致残畸形,便关切地询问起来。此时,沙荆花就一再把话题引到郭山河身上,让本家哥哥多多了解郭山河,特别挑明:郭山河在郭家堡一个村当民兵队长,屈才了昂!
夜晚睡觉的时候,沙耕读就把情况转告给司令员了。司令员一直沉默。最后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希望郭老铁在村长的岗位上做出成绩,哈时再说。”
此后一段时间,司令员一直在周边地区转战,在郭家堡住了三次。对郭家堡的所有工作都非常满意。最后一次离去的时候,对郭山河交待说:“老铁,你还年轻,要经得起考验。”“是,司令员!”司令员破例拥抱了郭山河,摸了郭山河的鼻子,又交给他一包食盐。据沙耕读讲,这是以往从来没发生过的。司令员多年征战,是位铁血将军,从来没有过婆婆妈妈的举动。而当时的食盐甚至比粮食更紧缺。
郭山河得知沙荆花一直通过沙耕读为自己说好话,十分感激,心中立即有了一个计划,想成熟了,马上就开始实施。一天夜晚,他巡逻了各岗哨以后,走过地道里曲里拐弯的通道,来到了沙荆花身边,拉起沙荆花的一只手,说:“姐,俺想跟你说说知心话。”
沙荆花没推脱,任由郭山河抚弄她的手:“说。”
“你是个好人,俺也是个好人,对不?”
“是这样。”
“好,俺们结婚白。”
“这……”
“形势危难,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就着你身体还行,你要为抗战贡献子孙。”
“这……”
“郭尚民把柴大树介绍给你,就是为了让你为抗战贡献子孙的。”
“这……”
郭山河已经不由分说顺势一拉,把沙荆花拉进怀里吻住了她的嘴。沙荆花扭动着身体,挣扎了一会儿,便被郭山河的**带入亢奋,搂住郭山河的脖子接起吻来。郭山河顺水推舟,栽下了树种。沙荆花于半推半就的羞赧中突然警醒起来,使劲推他:“俺应该为大树守孝三年的!”
“哈个是封建社会的老黄历,俺们不能死了无后,等么三年哎。”
是夜,郭山河讲了他和陈玉妮的交往。沙荆花一边为他擦着鼻涕,一边紧紧抱住他,亲着他说:“老铁弟,相信缘分吧,是抗战让咱们走到了一起,还因为你有柴大树的影子。你若跟了玉妮,也不一定不幸福,甚至和她一起舞文弄墨也能支持抗战。假如抗战胜利,俺就支持你去找她,和她结婚。”
“咱俩咋办?”
“离呗。”
“俺做不出。”
“没啥做不出的,见了她,你会改变主意。你们毕竟是初恋。”
“不!就不!你甭蛊惑俺!她总嫌俺流鼻涕,你就不嫌。”
郭山河给沙荆花背了他打腹稿的哈首诗。两个人紧紧拥抱着睡了一宿。转过天来,郭山河在地道里甩着鼻涕向全村父老乡亲宣布,他与沙荆花结婚了。“俺‘鼻等罐儿’没有喜糖,没有喜酒,只有兢兢业业为全村父老服务。还请大家原谅。”众人哄笑。非常时期,谁还计较这些。但却发生了连锁反应,村里有三四对年轻人借机也结婚了。还有几对被日伪军杀死配偶的鳏夫寡妇也自动走到一起宣布结婚。他们完全是受到郭山河的感染,若论感情基础,他们似乎短时间根本不可能结婚。现在结婚的理由无比充分:俺们要为抗战贡献子孙,否则怎么前赴后继?但这次结婚风潮带来的影响,就是全村蓦然间达到一种空前的抱团。细论的话,各家各户拐弯抹角地都变成了亲戚,亲戚套亲戚,亲上做亲,全村俨然一个大家庭。郭山河趁热打铁,按照党中央的方针政策,在村里实行了“三三制”,把地主郭相臣和一个富农安排进了村委会,全村上下火火爆爆,空前团结。
“文化跟着心气走”。此时村里就有土秀才要修村志,遂对郭家堡做了考证:说郭家堡村形成于明代,村内主要有郭、马、杨、徐等姓,其中郭姓人口最多,故此名为郭家堡。村内居民主要是战乱、逃荒等原因从各地迁来,郭姓主要来源于山西,明朝“靖难之役”以后,明成祖朱棣搞了一次大移民,把很多山西人移到了河北和冀中,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是当时最大的移民“点行地”。当时来这个村的郭氏有兄弟二人,但根据移民的原则,兄弟不能同处一地,于是分到了相邻的两个村,兄弟二人经过数年的不懈努力终得团聚,从此摽起膀来开荒创业。该村地处华北平原中部地区,被称作“冀中”,村民自明朝起在此居住,如今已形成逾千人的村落。不仅如此,土秀才还考证出,郭家堡为什么不叫庄、村而叫“堡”。他在村志中写道:“郭家堡的堡,可读bǎo,通常指军事上防守用的建筑物:堡垒、暗堡、地堡、城堡,而早先郭家堡环村就有御敌的土围子;堡,也可读pù,主要见于地名,通‘铺’,原本指驿站,而郭家堡以前就是驿站,今一般用于地名,如十里堡、马家堡等,有的就叫十里铺、马家铺等;堡,还可读pǔ,这主要见于个别地名,不常见,为bǎo的转音,如凤凰堡;堡,更有读bǔ的,一般是指有城墙的村镇,泛指村庄而多用于地名:堡子,吴堡,柴沟堡,瓦窑堡等。堡,属于一字多音、多义、多用。”当然,一般村民对这些并不关心,更无人穷究。只是随大流,别人怎么叫,俺也怎么叫。
近期出现一件让郭山河意外的事,炮楼里的日伪军派出一位能说会道的代表,前来郭家堡找郭山河协商:俺们拿军票买你们一部分粮食,可行?哈次谈判是在郭家堡村里的土地庙里。日伪军为表示诚意,没有其他护卫,这个代表身上也没带武器。与之谈判的郭山河当即回绝,不行。对方又说,俺们用银联券买。郭山河仍然说不行。最后对方说,俺们出劳力,帮你们干活。郭山河道,既然你们这么困难,干么不集体缴枪投降?对方说:你们要杀俘虏咧。郭山河甩着鼻涕道,哈个还不是因为俘虏诡诈,返过身还拿枪打俺们。这个代表说,甭管这次谈判是否有结果,你先赏俺个玉米面饼子,可行?郭山河想了想,派人回家去取来两个玉米面饼子,眼看着对方狼吞虎咽地吃了。
炮楼里的日伪军因为缺粮,又不肯投降,便接连不断前来扫**。今非昔比,每次都被郭家堡打得狼狈不堪。而且郭家堡做事很绝——不留俘虏,只要是你主动来犯的,杀无赦。有本事你就逃。逃不脱的话,对不起,你在俺们的射程内,俺们不会放空枪,不会枪口抬高一寸,因为俺们子弹有限,只要开枪就要实打实地将你撂倒。日伪军来一次,就等于送来一次弹药,加上吕正操司令员来的时候撂下一部分弹药,郭家堡实力大增。
秋收时节,村民们夜里出来收玉米。月朗星明,炮楼里的日伪军以为等来了机会,悄悄拉着车出来抢粮,郭山河早有准备,在日伪军的必经之路上打了伏击,让日伪军损失惨重,顾不上收拾尸体和枪支弹药,扭头就跑。转过天来,日伪军纠集了好几个据点的人马再次前来抢粮,他们以为郭家堡的人干不完哈么多农活,哪知村民们一夜之间全部收走了玉米,坚壁了起来。日伪军知道郭家堡地道很完善,若硬闯会死伤惨重,便在村外支起迫击炮和山炮,朝着村里一顿乱轰。看到炸倒很多房屋,才算解了气收兵回返。谁知,正收兵期间,郭山河带领众民兵在身后乒乒乓乓打起了排子枪,手榴弹也成排飞来。日伪军想不到一个村的武装力量这么强,因为饿着肚子,便不再恋战,扔下了两门炮,跟头轱辘地跑步逃走。于是,郭家堡又有了两门炮。这件事在河川镇这四十三村算拔了头筹了。
炮楼里的伪军人数比鬼子多两三倍,他们实在饿得不行了,便与鬼子发生了火并,他们在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集体下楼出来,留下睡觉的鬼子,然后一把火将炮楼烧了。鬼子下楼往外逃的时候,伪军们在楼下等着,出来一个射杀一个。将几十个鬼子悉数杀掉。然后他们全都解除武装,把枪支弹药集中在一起堆成一堆,按队列远远地坐到别处,派出上次谈判的代表,再次来郭家堡找郭山河。
真的假的?郭山河不能不派出自己的两位代表前去验证。自己人回来后说,是真的。怎么办?郭山河连夜召开会议,研究这件事。所有的村干部异口同声:“拒绝接收!”理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些人干惯了坏事,早已形成了习性,到你的队伍里,就能变好了?不可能!如果你把他们招进来,一旦哪件事让他们不高兴,说不定就火并了你!引狼入室的事,坚决不能干!
研究的结果,是把这些伪军的枪支弹药全收缴了,每人发半面袋玉米面,然后遣散了他们。要他们回自己的老家,或投亲靠友,总之,郭家堡拒收他们。郭山河还对他们讲了全国抗战的形势,叮嘱他们:如果还想拿枪,就去打鬼子,不要祸害百姓;如果不想拿枪了,就去种地,安分守己过日月。当时有很多伪军给郭山河跪下了,说俺们老家早已沦陷,家人生死不明,跟前也没有说得上话的亲朋好友,往后怎么办?一个伪军赔上笑脸说:“郭村长,听说你不停地流鼻涕,俺有个偏方,你要不要试试?”郭山河知道对方在讨好,可还是忍不住问:“么偏方哎?”因为流鼻涕一事太让他没面子了。伪军说:“睡觉时垫高枕头;还有,把蒜瓣切开,塞进鼻孔,不久就见效了。”
权且相信他说的是对的白。看起来对方研究他已经细微到“流鼻涕”了。郭山河同情他们,知道他们不是扯谎,如此危难战乱的年月,不是因为家里穷吃不上饭,谁愿意出来冒着随时被杀的危险扛枪当伪军呢。毕竟赵志仁、沙占魁一类人是少数的。想来想去,郭山河想出一个办法,既然你们不愿意走,哈就在远离郭家堡几里路的地方,给你们辟出一块地,自己种地养活自己,房子么,慢慢脱坯盖。你们全是壮劳力,这些活你们完全干得了。如果厌恶劳动,对不起,俺们就没办法了。
有十几名伪军真的留了下来,按照郭山河的安排种地、盖房,自食其力生存下来。而更多的伪军则悄悄溜了。他们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可能怀有自己的愿望和祈求。但留下来的这部分人,队伍在迅速扩大,这是郭山河没想到的。周边的炮楼据点里的日伪军,全都面临吃不饱肚子挨饿的问题,日伪军之间火并的事也一再发生。有的炮楼还出现日本人指使伪军们在炮楼周围圈地,自己种庄稼的情况。有的伪军不甘饥饿,扔下枪就悄悄溜了。也有带着枪溜的,跑到村子里用枪换半袋玉米面,然后再开溜。极个别的日本兵也有偷跑出来要饭求食的,因为语言不通,加之以往作恶多端,能够活下来很难,往往被老百姓或民兵处死。日伪军轻易不敢再扫**,村人们也就渐渐地走出地道,住到村子里,白天也有人下地干活,锄草侍弄庄稼,看上去生活似乎在慢慢走上正常。
郭家堡的地主郭相臣每天在地里查看庄稼长势,忽一日,见不远处的封锁沟里爬上来一个人,军衣破旧污脏,面黄肌瘦,他跑到郭相臣跟前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嘴里“伊哩哇啦”说着,手指玉米地比划着,意思似乎是以自己的劳动,换饭吃。郭相臣明白这是个饿急了的鬼子。前不久炮楼里的伪军因挨饿集体哗变的事,已经昭示给人们,日伪军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郭相臣读过私塾,有些文化,便看出端倪,日本人国内土地狭小,资源有限,不足以支撑长期的大规模战争。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怜的是这些日本兵,出来害人,也是炮灰。遂打定主意收留这个日本兵,让他住在地里的简易窝棚里,被褥一类让他自己想辙。这个日本兵千恩万谢,磕头不止。当夜就掰了好几个并未长熟的玉米,在窝棚里点火烤着吃了。炮楼里的其他鬼子发现了这一情况,一下子偷着跑出来好几个,全都集中到窝棚里烤玉米吃。郭相臣发现后便报告了郭山河,说:“俺不该不经请示就随便开这个善门,后果不堪设想。”事情明摆着,日伪军们会以这个名目吃光你的庄稼。
郭山河眉头紧锁,一把鼻涕甩在身后:“俺警告他们!”傍晚便悄悄来到窝棚附近埋伏起来,夜黑以后,便有鬼子到地里咔嚓咔嚓地掰玉米。郭山河端起步枪,瞄准一个鬼子就是一枪。这个鬼子便应声倒下。其他鬼子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直挨到天亮,见周围没有危险,才跑回炮楼。而最先受到郭相臣允许的日本兵却死皮赖脸留了下来。他找郭相臣要了老百姓的旧衣服换上,每天兢兢业业到地里锄草,浇水,遇上雨天还冒雨出来疏通排水沟。郭相臣见他很是尽职尽责,便祈求郭山河“留这一个白。”这个鬼子算是福大命大造化大。
接下来就发生了日伪军偷着跑出来到村子里用子弹交换野菜团子吃的事情,他们不敢把枪卖了,而是拿出一些富余的子弹来。郭家堡的村民经过郭山河的批准,便真的换回不少子弹。日伪军见这一招行得通,便派人来和郭山河协商:你们佯攻炮楼,俺们佯装还击朝天开几枪做样子,然后俺们继续找上级要子弹,再用要来的子弹和你们换吃的。于是,这样的交易进行了很多次。当日军总部下令逼迫炮楼的日伪军上缴军粮的时候,日伪军便派代表来和郭山河协商,能不能这样:你们意思意思交一部分上来,然后你们半路上再把粮食劫了好不?于是,就这么办了。因为日本天皇发动太平洋战争,遭受重挫,损失惨重,举国困难,日军总部征不上军粮也无计可施。
地下党又传来消息:在县城驻扎的日伪军对外张牙舞爪,内里已经窘迫到吃高粱面饼子了,于是便秘者众,各医务所求治便秘者排成长队……县城的日伪军还有跑到乡下用军大衣换地瓜的,有的日本兵拿皮鞋跟老乡换酒喝,喝完酒嚎啕大哭……很多日本兵穿不上本国军装,淘换了国民党军的军服穿上,只有帽子是日本战斗帽……倒是也有“好皇军”,有个从日本军校刚毕业的年轻军曹来到了炮楼,不知深浅,天天嚷嚷要带兵出去扫**,身边的同僚一看这不行啊,于是就私通县大队把这军曹出卖了……近来日本兵大多是新调来的,年龄都在16岁以下,这些人一脸稚气,还没学会作恶,甚至放枪都放不好,他们不愿意打仗,私下央求老百姓收他们做干儿子,就真有不少被收的,有的居然还去当了上门女婿……日本兵私下议论:苦啊,出炮楼抢粮就挨打……
事情继续发展。日伪军从总部领了物资,要给县大队交过路费,不然回不了据点。郭家堡就曾经截获好几次日伪军的物资。但县大队黄选朝每次都勒令郭山河将物资上缴给县大队做统一分配。郭山河原本就是县大队的人,对此便不做计较。不过,曾经损失最大的郭家堡眼下已经吃成胖子,军事与经济实力已经十分了得。村里开展“减租减息”十分顺手,地主、富农一切听命于郭山河,你叫俺干啥俺就干啥;你想把土地全收走,俺也没意见。问题是郭山河也不是糊涂人,收走土地做啥,地主、富农管理土地是有一套办法的,只要有利于抗战,就先这么干着。经吕正操司令员钦点,郭家堡被评为抗日模范“红星村”。河川镇四十三村的姑娘,都愿意嫁给郭家堡的人,主动前来倒插门做女婿的,也不乏其人。
终于,摇摇欲坠的日伪军的精神大厦轰然倒塌——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伤亡和灾难的侵华战争宣告结束。
此时,沙荆花已经为郭山河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村里同时结婚的年轻人,也早都有了两三个孩子。原来的徐娘半老的寡妇也凑热闹结婚,居然也生了一男半女的。村子里给孩子“过百岁”、“过生日”的不绝如缕,镇上初一、十五悄悄恢复了集市,规模没有以前大,而且天不亮出集,晌午太阳当头照以前撤集,为防不测无人恋栈,郭家堡的村街上便时常看到赶集回来的人,肩上沉甸甸的褡裢露出半截酒瓶子,露出新割来的猪肉的一角。
生活一时间出现了慢节奏。但舒缓的日子没过几天,上级领导突然传来指示,全体动员,男人们组织担架队,运输队,救护队,听候调遣,随时出发;妇女们加紧在家纺线,织布,做军衣军鞋,筹集军粮。一场以反击国民党军进攻起始,很快形成对决的“解放战争”业已打响。老蒋一心要搞独裁,与共产党开战,硝烟四起,战事紧张,前方不断传来谁家的儿子在前线死于老蒋炮火的噩耗。河川镇四十三村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标语。
沙荆花是郭家堡的妇女队长,也是纺线能手,还学会了用简易织布机织平纹的土布,村里人们穿的衣服,全是妇女们自己织布做的。而棉花则来源于地主郭相臣。多年来郭相臣既种庄稼也种棉花,掌握着植棉的技术和经验。抗战期间,村里需要棉花,都是郭相臣折价提供。而内战开始后,他儿子回了一趟家,他就变了。他儿子在国军当上校,原本打鬼子,现在开始打解放军。郭相臣便不再支持村里的减租减息工作了。不论粮食还是棉花,全都与郭山河斤斤计较,寸利必争。还放出这样的话来:“国民党是正统政府,你们解放军是野路子,要服从国民政府。”郭山河也不想过于强制,加深两家的对立总是不好的。但让郭相臣在村里大放厥词,造成一系列消极影响,对上级领导部署的支前工作阻碍很大。于是,郭山河一时间思想上出现迷茫。不念旧情,与其开打,不是不行,甚至除掉郭相臣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凭良心,凭人情事理,又不能不审慎。
在这个节骨眼,黄选朝派他的儿子来到郭家堡,说是到红星村学习锻炼,担任副书记职务。战争形势的转变,县大队原番号取消,并入了解放军某纵队,部分人员到地方任职,黄选朝厌恶战争,便选择回地方,任了河川镇的镇长。他儿子黄晋升原是县城中学的留校老师,黄选朝认为当一辈子教书匠没出息,便把黄晋升派下来了。并告诫儿子:我们是黄宗羲的后人,不能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必须有所作为。而在日常工作中不容易显山露水,要抓住机遇,善于寻找垫脚石;郭山河哈种人莽莽撞撞,就很适合做垫脚石……届时你就锥处囊中,脱颖而出。当时黄晋升听得头皮发乍,人生真的如此复杂昂?但他最终信服了父亲的教诲,仔细了解支前工作的林林总总,发现地主郭相臣支前不积极,态度还强硬,便提出把郭相臣揪出来批斗。在村委会上与郭山河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黄晋升对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郭山河并不看在眼里。因为他耳朵里被灌输的,都是郭山河在县大队的各种问题。郭山河在会上发言道:“俺们看一个人,既要看他的现实表现,又要看他的全部历史。郭相臣虽是地主,比一般农民多百十亩土地,可哈也是祖上省吃俭用慢慢积攒起来的,平日里对佃农们也没有刁难苛刻,谁想到他家租地种,全是自愿选择。而且也曾积极配合俺们开展减租减息。”
黄晋升“切”了一声道:“你为么帮他说话,还不是因为他曾经给了你哥哥郭长河好几亩土地向你买好儿?你哈个时候若不是县大队队长,他咋可能做这种事?”
“你这是强词夺理,郭长河要了郭相臣的土地没出半年就去世了,土地早已归还郭相臣。俺对郭相臣实事求是,并未包藏私心。”
黄晋升毕竟年轻,面对郭山河有理有据的反驳无言以对,遂暂且放下。只把郭相臣剔除出村委会,算是一个交代;另一个富农,也被剔除出村委会。原来的“三三制”架构,就此结束。在轰轰烈烈的支前工作中,揪斗郭相臣的事情搁浅。但黄晋升与其父黄选朝都深深记下了这笔账。
时隔不久,又一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政策条文一经公布,郭相臣立即找到郭山河,道:“书记啊,俺知道你一直保着俺,眼下这一关怕是不好过,俺打算只留五亩地自己种,其他一百多亩土地全部充公,随你支配。”说着,郭相臣把保存良好的一沓“红地契”交给郭山河。屋子里没有别人,郭山河正坐在桌前抽烟,郭相臣把红地契推到郭山河眼前。光绪时期颁布的红地契,满是褶皱的灰黄纸已经老化,朱红方框内毛笔黑字,明明白白写着万柳堤河川镇郭家堡一百五十亩官地由郭XX(郭相臣曾祖父)购置,立此为据,当时的知县XXX盖了朱红印章,一百年过去,印章的颜色已经变黑变暗,不过,以郭山河的眼光,红地契肯定不是假的。红地契的下面,是一沓民国时期好几届县政府对这一百五十亩官地的追加认可的证明。
郭相臣找郭山河要了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老铁大侄子啊,俺看你是个好人,才这么做。前一阵子支前,黄晋升要绑俺,是你顶着压力拦住。俺事后听说了,哭了半宿。以往俺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就甭计较了昂。老实说,这一百五十亩官地,纵然有红地契,黄晋升想几时收走就收走;若我儿子回来,就算没有红地契,谁敢动一块土坷垃?”
郭山河沉默着不说话,也只是吧嗒吧嗒抽烟,间或甩一把鼻涕。伪军们曾经为他提供的偏方他已经试过,收效甚微,再说大蒜也不是应有尽有的东西,为了鼻涕他还真舍不得。
郭相臣的话都是常理。很多时候,是与非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可有一点是郭山河牢记心中的,就是过去叔叔郭尚民的话:“只要你是为了老百姓谋利益,你这颗星就是红的。”郭尚民过去也并不叫“郭尚民”,父亲给他起的大号是“郭尚金”,因为祖祖辈辈受穷,希望从他这辈改换门庭发起家来。待他读了书明白了事理,遂感觉一辈子追求金钱不是不可,但实在等而下之,为天下百姓谋利方为大志。他甚至对西汉.戴圣《礼记.礼运》篇中最早提出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之说发出异议:“应该天下为民!‘公’是么哎,‘公’并不代表人民,‘公’可以是国家机器,而这个国家机器若掌握在坏人手里,则可以戕害老百姓!试想,若是荼毒老百姓的国家机器,算是个么东西?”投身革命以后,他及时改了名字,不再“尚金”而转为“尚民”。这个过程,郭山河自然是耳熟能详的。
郭相臣既然交出了土地,也就不成其为地主,理应进入“人民”的行列,受到农会(村委会——当时新的村委会组织)乃至民兵组织的关照和保护。郭山河沉思着,甩了一把鼻涕:“相臣老叔,你这么做挺让俺感动的,以后天天下田耕种,自食其力,还锻炼身体咧,吃起玉米面饼子才香咧。”便收下了红地契和有关证明。送郭相臣出来的时候,外面天空高远湛蓝,朵朵白云缓缓游移,郭山河只觉得神清气爽。
但过了些日子,在召开村委会评成分的时候,郭山河的说辞,受到了黄晋升的强烈反驳。这段时间以来,黄晋升以深入群众的名义,通过吃饭喝酒,交下了村子里一些没有文化不明事理的村民朋友,包括村委会中的好几个成员,一时间声誉鹊起,“威望”很高,尤其其父是河川镇镇长,人们都对他高看一眼,他的所作所为还被看成镇里的意思。他与村人们背后说起郭山河从未叫过大名,都是以“鼻等罐儿”相称。村委会的多数人都主张把郭相臣的“捐地”退回去,同时揪出郭相臣游街批斗,然后对这一百五十亩土地进行“没收”。不需要你高风亮节,俺们会武力解决,俺们要的是政绩,这个往脸上贴金的机会不属于你郭相臣!如果说“革命不分先后”,为么以前你不交土地,见“土改”来了怕挨整才交土地,老狐狸,你打错了算盘!
黄晋升说,郭相臣由于做老爷时曾经架着烟袋颐指气使,吆五喝六,当甩手掌柜的惯惯儿的了,交了土地以后的这些天,么活都不能干。于是村里“将就材料”,派给郭相臣一个简单好干的活——给暂时种他的地的人们送水。这郭相臣不知是肠胃不好,还是肠胃太好,经常放屁。为此,他每次送水到地里,人们都抢着喝前面的哈桶,而不喝后面的,于是,郭相臣想出了个办法:走到半路把前后的水桶掉换一下,这样,前面的成了后面的,后面的成了前面的。郭相臣看大家对他没有他所想的哈种“阶级仇恨”了,可能也是“屁憋的”,便对大家道出了实情,结果,一下子炸了窝,大家一起找到村委会干部去抗议,说哈个郭相臣太可恨了,一门心思让农民弟兄吃他的屁。村委会干部尊重民意,又给郭相臣换了新的工作,去挑大粪。黄晋升道:“老铁,有没有这回事?”
“俺还真没听说,你是咋知道的?再说,挑水前后掉换水桶,算个么事哎,值得大做文章昂?”
“甭管俺听谁说的,事实就是事实!”
郭山河为保郭相臣喊破了嗓子,没起作用,郭相臣还是被五花大绑押走了。前面有人鸣锣开道,后面一群人举手喊口号,沿着万柳堤一直向河川镇走去。郭山河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回到家就对沙荆花诉说了这件事,村子里的大事小情,他没有不对沙荆花说的。他这辈子最相信的人只怕就是眼前这个从日伪军特务队的酷刑中死里逃生的女人。沙荆花静静地听着,反问:“老铁你这个一把手怎么当的?如果柴大树和郭尚民活着,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一句话激起了郭山河的火气,“闹他个妈!”他跑到村委会,推出自行车——这辆自行车还是当年缴获沙占魁特务队的战利品,一溜烟奔向了河川镇。谁知,到了镇里,黄选朝听了儿子的汇报和郭山河的辩驳,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当群众没有觉悟的时候盲目行动,是‘左倾机会主义’,当群众已经觉悟而仍不行动,是‘右倾机会主义’,你郭山河目前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当即决定把郭山河绑了,陪同郭相臣接受群众批斗。郭山河不服,据理力争,嘶喊不已,黄选朝便让人用毛巾把他的嘴堵了,在镇政府门前临时摆上两个凳子,让郭相臣和郭山河站上去,找来几十名群众观看,批斗大会便开始了。黄选朝对儿子道:“死人也没关系,这对激起民众气愤扩大招兵有利。”
前方在打仗,后方要源源不断输送年轻人去前线,激不起气愤,谁去当兵?“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咱家乡人的特点你是知道的。是这话。黄晋升听从父亲的主意,先是对众人倾诉郭相臣和郭山河的罪行,继而对凳子上的两个人进行“又打又拉”的教育,即先用秫秸秆打他们脑袋,在他们胳膊上拴了绳子把他们从凳子上拉下来,再让他们自己爬上凳子,再打,再拉,反反复复,寓意是有节制的“惩治性帮助教育”。而郭相臣因为身体胖,一拉就咕咚一下子摔下凳子,连续摔两次就爬不起来了,都是郭山河把他搀起来扶上凳子。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五点,大会开了好几个小时,中午饭都没吃。被批斗的两个人全都精疲力竭,没有能力爬上凳子了,就在地上堆乎着。这样的会谁都不敢走,饿着肚子也不敢说饿。
突然,一辆吉普车停在人群后面,突突突的马达声惊扰了人群,大家分开一条道,让车上下来的人从中间走过去。
这个人身着解放军的黄军装,没有领章帽徽,却在左胸别着一方白底黑框的布徽,里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十多岁,五官俊朗,目光炯炯,步履匆匆。他看了一眼堆乎在地上的两个人,便径直走进镇政府。顷刻间,黄选朝便急急火火从屋里走出来,举起两手对外面开会的全体人员挥舞,道:“今天的大会开得非常成功,对促进全镇土改工作很有意义,因为大家还没吃饭,现在散会,几时继续开会,听候通知。散会!”人群呼啦一下散开。郭相臣因为实在坚持不住,已经半昏半死,坵在地上一动不动,郭山河身体好些,强打精神来搀扶郭相臣,然后把他背到背上,步履踉跄地要离开镇政府,往郭家堡方向走。这时,穿黄军装的人快步走了过来,道:“郭山河,跟我到车上来。”
郭山河一愣,因为背上的郭相臣身体胖,压得他没法直视对方,便歪着头随便看了一眼,说:“俺能走,不用坐领导的车。”
“甭客气,来吧!”
“真的不用。”
“你这人咋这么皱巴?”
军人扯住郭山河的衣袖,让他站住,至少是不能再走。然后返身招手:“嗨,小李,把车开过来!”一直等待军人上车的司机小兵便急忙把吉普车开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