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到了武陵源的山路上。
他抓着她一只手,牵着往山上爬。风景很美,奇峰兀立,古松虬曲,红叶斑斓。他却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的小手热乎乎的,被捏在他手心,不时地扭动,似乎想挣脱出去,所以他的心总有些紧。路不宽,他尽量仄着身体,让她占有较宽的路面。他还得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的石头,悬在头顶的树枝,自然无暇细赏风景了。
山路时而跃上崖头,时而没入林间,听得见前后人声喧哗,却难看见人影。他嗅着她年轻的躯体散发的芳香之气,有一种宁静的满足感。疏离的树影漫过他们的身体,使他觉得他俩身上长满了花纹。
走完一段陡坡,他掏出手帕为她擦汗,问:“累了么?”
她望着远处说:“有点。”
他说:“那休息一会吧。”
她说:“不休息。”
他关切地:“那你怎么办?”
她说:“你背我。”
他前后看看,有些为难,但还是弯腰躬背:“你上来。”
她在他背上推一掌:“别装模作样了。”
他说:“谁装呀,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何况背一背你?你还不晓得我对你的……”
她说:“好了好了,不要随便就搬动那个字眼,又不是中学生,走吧。”
“好,走。”
他重新牵住她的手,刚走了两步,腾地跳开,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她说:“怎么啦?”
他说:“前头有两个人,好像是我们单位的。”
她瞥一眼前头,两个人影在树隙间晃动。她撇撇嘴:“神经病,你单位的人怎会到这里来?隔着千里地呢。”
他又走近她:“就怕冤家路窄。”
她说:“瞧你怕成那个样子。”
他说:“我怕了吗?我才不怕呢,若不是怕对你影响不好,我要向全世界公开。”
她鼻子里哼一声,不再言语。
他就过来搂着她的腰,眼睛睃着前头,直走到路实在是狭窄得不能并肩而行了,才松开她。
他们爬上一道山脊。两只老鹰在空中无声地盘旋。往山下看,山谷显得幽深莫测,一些岩峰东倒西歪地挺立其间。她停住擦汗,脸红扑扑的。他压抑着吻她的冲动,帮她摘掉粘在裤子上的草籽。
忽然旁边的灌木丛哗哗一阵乱响,一只野兽倏地窜将过来。他惊得两腿一软,但还是义不容辞地护住了她。定睛一瞧,却不是什么野兽,只是一张兽皮,晃晃悠悠地提在一个面色黧黑的山民手里。
他有些恼怒,喝道:“你干什么?”
山民举举兽皮:“你看看这个。”
他说:“我不要看。”
山民把兽皮伸到他面前:“这是飞狐皮,你看这毛色多好,你摸摸,多软和。”
皮毛呈褐红色,毛茸茸的,他摸了一把,手感不错,只是膻骚味太强烈了,他不由得抽了抽鼻子。皮子背面用竹片撑着,看样子才剥下不久,还看得见缕缕血丝。
山民说:“这东西在城里是稀罕物呢,要不要?”
他说:“我要它干啥?”
山民说:“带回去给你老婆做条围脖啊,”山民指指他身边的她,“这么漂亮的老婆,戴上这么漂亮的围脖,那才叫美呐,当丈夫的不要小气嘛,我便宜卖给你。”
他犹豫不决,回头看她,她正向山顶张望,仿佛心不在焉。他想想,说:“好,我买,要多少钱?”
山民说:“四十。”
他摇摇头:“贵了,顶多二十。”
山民说:“三十五。”
他一狠心:“三十,你不卖就算了。”
山民叹口气,似乎心有不甘,一边递过皮子一边说城里人太精明,收起他递过的三十元钱,道声发财,就又钻到树丛中去了。
他举起飞狐皮欣赏了一会,说:“嗨,如今深山老林里的人也有商品意识了,真是。”
她瞥他一眼:“你还很会讨价还价的。”
他说:“还不是为了你?”
她说:“为我?我可没资格消受。你哪次出差,不给她买东西?”
他说:“你呀,应该体谅我,我给她买东西,只是为了……这飞狐皮,我可是真心实意为你买的呀。”
她说:“刚才,那人不是叫你给老婆买,你才买的么?”
他说:“那只是他的说法呀,我心里想的是给你买嘛。”
她背过身去:“谁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毛毛虫。”
他皱起眉头:“唉,你呀你,咱们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出来玩玩,应该高高兴兴才是,为张飞狐皮闹脾气,多划不来!把良辰美景都糟塌了呢。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再生气,我只好把这飞狐皮丢掉算了。”
她扭过身子:“你丢呀。”
“好,我丢,”他走出几步,那儿正是一堵悬崖的边缘,他把手横伸出去,“我真丢了!”
她瞪着他:“哼,你根本就舍不得丢。”
他说:“你看我舍不舍得丢。”他的手扬扬,就要将飞狐皮往崖下扔,她拉住了他的手,他于是退了两步,“怎么,不丢啦?”
她说:“不丢了,免得你心疼。其实问题的实质不在一张飞狐皮。”
他脸有些白,但笑了:“它确实是我给你买的,它是我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要把它丢掉,差不多等于把我的情感丢掉呢,我希望你能接受它。”他向她举起飞狐皮。
她急忙后退:“我才不拿它呢,膻气熏天的!”
他说:“当然我给你提着。我希望有一天,你戴着漂亮的飞狐皮围脖,亭亭玉立在我面前。”
她说:“看情况吧。”
他说:“这才是我的好小姐呢!”说着便又牵起她的手,往山上爬。突然,她踩着一块滚动的石头,哎哟一声瘫了一下去。他急忙放下飞狐皮去扶她,她却站不起来。
他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坐在地上,双手捉住崴了的脚脖子,抬起疼歪了的脸叫道:“都怪你,都怪你!”
他慌忙蹲下身子,将她的脚搁在膝盖上,从牛仔包里掏出红花油,沫了一些在扭伤处,然后使劲揉。她叫唤一阵,不出声了。但脚脖子还是红肿起来。她哀愁地觑着他。
他唉了一声,说:“别愁,我们在这里歇会儿,看有抬滑杆的路过么,我叫副滑杆把你抬下去。”
她说:“我的脚会好吗?”
他说:“会好的,只是一般的扭伤。”
他们等了很久,许多游人从面前经过,就是没见抬滑杆的。而太阳快要下山了。
无奈,只好他来背她了。他问到一条下山的近路,便责无旁贷地把她背起来,踉踉跄跄下山去。好在,她身子苗条,大约还不到50公斤重。他想他能对付得了。
他把飞狐皮挂在脖子上,吊在胸前,浓烈的膻骚味直冲鼻孔。幸好她的头伏在他右肩,她口鼻里呼出的温馨之气亦不断地扑向他的面颊。
走了一阵,他的双腿发起抖来,并急促地喘息。路很坎坷,又陡,台阶高低不一,她在背上变得很沉。汗珠小虫一样在他额头爬行。
她说:“背不动就歇一会吧。”
他本想歇一会,听她这么一说,又咬牙往前走,说:“我背得动。我还没老到那种地步。”
她说:“真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他说:“怪我自己。”
她说:“怎能怪你呢?”
他说:“只能怪我。”
她不言语了,他觉得她在想心事。他摇摇晃晃走到小路拐弯处。路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石缝。她忽然说:“你要怨我累赘,把我扔下去好了。”
他停住脚步,气愤地:“你怎么说这种话?”
她说:“你别担心,我掉到下面保证不叫,神不知鬼不觉的,你会没有任何麻烦。”
他放下她,白着脸叫道:“你再说我真把你扔下去了!”说着朝石缝心颤颤地窥一眼,刹那间他似乎真有了把她扔下去的欲望。
这时她反而缄默不语,伸过手来抓住他的两只手指。他深深地叹口气,弯下腰,捧起她的脚,在扭伤的地方吻了一下。
歇一阵,他又背起她继续往山下走。在他又快站立不稳想要歇息的时候,发现路旁悬崖下有幢木屋,堂屋是个铺子门面,门前一张案板上摆满了各种草药,一面白布幌子从檐下挑出来,上面写着“武陵诊所”几个红字。他喜出望外,背着她走进门去。
一个蓄分头的中年汉子立即过来,帮他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中年汉子穿一身老式便服,衣襟上一排密密的布纽扣,看上去像武打片里的侠客。他有些疑惑地问:“你是医生?”
“嗯。”中年汉子指指墙上挂着的行医执照,问,“是不是崴了脚?”
他说:“是的。”
医生拿过条小方凳,把她的脚搁在上面,轻轻捏捏,又抓住脚掌摇了摇。她哎哟一声。他立即叫道:“你轻点!”
医生笑笑说:“不打紧,我给弄弄,很快就会好的。”
他说:“就能走路吗?”
医生说:“我治治看吧。”
他这才松口气,取下飞狐皮挂在墙上。
医生往她脚上喷了些药酒,手掌在脚上噼噼拍打,她竟然没叫疼。接着,医生把那条腿抱在怀里,在脚脖子上使劲搓揉起来。她发出一些轻微的哼哼声。医生瞥一眼飞狐皮,边揉边问:“多少钱买的?”
他说:“三十,不贵吧?”
医生说:“不贵,三十元钱在城里能买什么?卖皮子的,还担着一分风险呢,这飞狐是国家保护的动物,工商局要查到了,要处罚呢。”
他说:“是嘛?”
医生说:“你要晚来几天买就更好,立冬后,就是冬皮了。”
她有些好奇,问:“飞狐是不是可以飞?”
医生说:“当然,不然还叫飞狐?不过它只在夜里出来活动,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采野果子吃。它飞的时候身体扁扁的,样子就像穿蝙蝠衫的城里女子抬起双手一样。白天,它就蹲在悬崖上睡觉,守着一株珍贵的药草,比如灵芝、血三七什么的。”
他问:“它为什么要守一株药草呢?”
医生说:“这就不晓得了。可能好比人有时也要守着恋着个什么事体,好有个念想吧?要是有不内行的人到崖上去采药,它会把采药人拴在树桩上的绳子咬断,弄不好就让你丢掉一条命。”
他说:“嗬,它还真厉害。这么说你不到悬崖上去采药罗?”
医生说:“哪能不去?好药都长在悬崖上呐。我有办法,在拴绳子的地方划个咒符,喷些法水,它就不会去咬了。一物降一物呢。”
他摇头:“迷信。”
医生笑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你不信,我得信。只可惜,如今偷猎的太多,恐怕以后我也用不着画符了。”
说话间,医生已把她的脚放在地上。她立起,踮着脚尖走了两步,说:“好多了,可还是有些疼,只怕走不下山去。”
医生说:“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现在需要休息。下山还有十来里,天色又不早了,你们只怕走不到。如果不嫌弃,就到我这里歇一夜,明日再走。我还有一张空床。”
他朝门外看看,山谷里阴暗了许多,夕阳在远处山巅上闪烁。医生的建议有点突然,却也在情在理,他犹疑地问:“屋里……就你一个人吗?”
医生笑道:“还有我老婆,在柴屋里收拾呢。放心,不会宰你们的,上门就是客,食宿费看着给就是。我们这里常收留受伤的、迷路的游客呢。不信你看。”
医生往墙上指指,那里贴着一些感谢信,还有一面写有求死扶伤字样的锦旗。
他忙点头:“信、信。”又回头看她。
她说:“只好这样了。”
他说:“那就这样吧。”
他掏出十元钱作为医药费给医生,医生收下了,就带他们进了一间木板房。房内的摆设与一般小旅馆无异,看来是一间专门的客房。**的被子很干净,窗户撑开着,可看见外面的树梢和幽谷。医生一出房门,他就搀着她在**坐下,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接着他把那张飞狐虎提进来。她说,臭死了,别挂在房里。他便将它挂在窗外。他拿了脸盆,去灶房打水,碰见了医生老婆,那是位健壮的山里女子,见了他,像见了熟人似的笑笑,告诉他热水在火塘上的吊锅里。打来水,他先给她洗了脸,然后给自己洗。洗完,便和她并肩坐着,头靠着头,静静地望着窗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累很累了。
天快黑时,医生叫他们去吃饭。他们第一次吃到了熏麂肉,味道很不错,只是有些辣。他和她赞不绝口。他还说,回去后一定写篇文章在报上登一登,提高一下这间山间诊所的知名度。他说,这里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呢。
吃完饭,医生又给她扎了几针。烫完脚回房时,淡白的月光从窗口涌了进来。他便携她伏在窗口,欣赏这山间的深秋月色。深蓝的夜空下,幽深的山谷神秘莫测。近处的树梢微微摇曳,叶片上月光点点。林子深处隐约传来哗哗声响,他仿佛看见红色的飞狐在飞翔。
他搂搂她的肩膀:“景色怎么样?”
她喃喃道:“美极了……美得让人想死在这里。”
他说:“不枉此行吧?”
她点点头:“嗯。”
他说:“还怨我不?”
她摇头:“不。”
他于是按捺不住,将她横抱了起来,向床走去。她驯服地一动不动。他把她放在**,手忙脚乱地给她和自己脱衣宽带。当他抱着她躺下时,才发现这张床十分古老,榫已松动,吱呀作响。他有点顾忌,静了片刻,但她的喘息在召唤,他便不顾一切地行动起来。
蓦然房门被敲响了,医生在门外喊:“客人,请你出来,我有话说。”
他一怔,悻悻地爬起,走出门去。
医生端着油灯,眼直直地瞪着他,说:“我们就住在隔壁,板壁多缝,什么都听得见。”
他嘴巴嚅动一下:“什么意思?”
医生说:“你们不能在我房间干那事。”
他尴尬之极:“你们就不干那事吗?”
医生说:“我们干,可我们是明媒正娶,不是打野食。我让你们借宿,但不能干那事。干那事会犯地煞的,你们快活完,屁股一拍走了,背时的是我们。我们山里人迷信,也没城里人开通,请你体谅我们。同意,你们就安安静静睡;不同意,现在就请你们走,我送你们。”
他哑口无言,冰凉的夜气袭上身来,他打了个冷噤,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他回到房里,她正注视他,夜色里眼眸幽幽闪闪。他弄不清她是否听见了他和医生的对话。他躺了一阵,也不见她动弹,他去抚摸她,她亦没有反应。他也就不动了。
他顿觉秋意萧瑟,他和她都僵直在秋夜深处。清冷的夜色沿着双脚爬来,漫过他们的身躯,模糊了他的意识。
他醒来时鸟在窗外啼鸣,她站在窗口梳头发。他边穿衣服边问:“睡好了吗?”
她头也没回:“看来你睡得好。”
他说:“马马虎虎。”
她看看他,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他很利索地收拾行李。他将那张飞狐皮卷起来,用塑料袋包好,塞进挎包里。他又打来水,和她共同洗漱。忙完,就背起大包小包,搀她出门。她推开他的手:“不用。”
他问:“脚好了?”
她说:“好了。”
他又问:“真好了?”
她说:“真好了。”说着翘起那只受伤的腿,摇了摇脚掌,脸上没有半点疼痛的表情。
他说:“太好了,太好了。”还是搀了她的左肘,来到堂屋。医生老婆见了说,医生上山采药去了,留下话,要他们吃了早饭再走。他忙说了不麻烦了,要赶早班车去,这就走了,等医生回来,就说我们非常感谢他。
他付了食宿费,就和她往山下走。空气湿润清新,四周都是脆亮的鸟啼,这使得他也有了些生气。他吹着口哨,挽着她走了一段,她说:“松开吧,这样两个人都走得累。我不想再连累你。”
他只好松开,说:“你行吗?”
她说:“没问题。”
说是没问题,但她走得很慢,他不得不走几步就停一下。他始终很担心,不时窥她的脸,可是山里有雾,雾掩饰了她的表情。
雾快散尽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那条山脚的简易公路上,搭上一辆中巴。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这个因武陵源风景区而闻名的山城火车站。他把行李堆在候车室长椅上,让她守着,他去买票。站了半小时队,买了两张不同车次的硬座票回来。没有卧铺票,只好委屈她了。他们将坐不同的车次回到那座共同的城市,这是出来前就商定好了的。
他让她先走。开车前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赶紧整理大包小袋,把各自的东西放进各自的包里。他干得很仔细,他晓得些微的混淆都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他把飞狐皮塞进她的包里。塞的时候她正看着他,他脊背上忽然有些冷,他觉得她会立即走过来,把飞狐皮拿出来扔在地上。
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从容地背上挎包,把手放进他的掌心,让他握了握,就转身进了站。她的手一如既往,还是那么温热、柔软,令他回味不已。
终于,他们回到了同一座城市,回到了以往的生活中。他的办公桌上有台橙色电话机,以前她经常在那里面跟他说话,约定有关事宜。可他回来好几天了,也不见她打电话来。这天他耐不住了,便冒了风险把电话打到她个人多眼杂耳也杂的办公室去。接电话的正好是她。
他说:“这么久了你怎么不打电话来?”
她说:“我没想起。”
他立时就怔住了。
她说:“喂,你还听着吗?”
他说:“听着呢。”
她说:“还记得你送我的飞狐皮吗?”
他说:“当然,多好的一张飞狐皮。”
她说:“昨天,我发觉屋子里一阵阵恶臭,到处找,也不知道臭味是哪里来的。后来我打开塑料袋一看,妈呀,无数的白蛆在飞狐皮上爬!我赶紧把它丢到公共厕所里去了……直到现在,我身上还有一股臭味!”
他立即就闻到了那股恶心的臭味,浑身发痒,仿佛全身爬满了蛆虫。他捏紧了话筒,发觉对她再也无话可说。
搁下话筒他便知道一切已成过去。
1991年9月于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