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颜色

乌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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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娄贵挑着一担红薯下山来,气喘如牛,但心里头总想着那只乌麂,便就忘了肩头的沉重。哼哧哼哧上了自家阶基,放下担子一看,村长和副乡长翘着二郎腿坐在堂屋里,抽烟。

村长说,娄贵你回来了。

娄贵说,我回来了。拿手板擦擦脖子里的汗,问,我堂客倒茶没有?

村长说,不用不用,我们正等你呢,坐下吧,乡长要和你说个事。

娄贵就坐下,听乡长说事。娄贵一看他们坐的架势就晓得什么事,也就不往心里去,很谦恭地,望着副乡长胡子巴茬的脸。副乡长其实还年轻,只是显老,娄贵知道是心里装的太多的缘故,而他娄贵,就从不想那么多。他任凭副乡长的声音在耳边蜂子一样乱飞,心里只想着那只乌麂。

早就听说,有只乌麂带着一群小麂子在这一带山林里活动,却没料到,在今天撞见它,而且,在自家的红薯地里。自然,这是一种缘分。他看见它时,它静静地站在地边,瞪着眼睛凝视着他。它大约有半人高,四条长腿支撑着壮实的身躯,身上披覆着乌黑发亮的毛,头上,还显露出两只浅浅的角,酱红色,如同两只刚出土的竹笋。它身后,还有七八只麂子,个头都比它小得多,皮毛也都是黄色的,它们拥挤在一堆,显得很胆小的样子。他那时可能是惊呆了,站在那里半晌没动。乌麂看了他一会,像是对他说了一会话,然后就调过身子,从从容容地,带着麂子们往林子里去。他还是站着,模模糊糊想,最小的几只,肯定是它的后代,那几只半大不小的母麂子,怕就是它的堂客了。这时他才清醒过来,拔腿追过去。但乌麂已倏忽不见,林子深处仅有一些轻细的沙沙声。

娄贵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村长就拍了拍他的肩,娄贵,乡长讲的都听清了?

娄贵连连点头,听清了听清了。

村长说,那就照乡长讲的做吧。

娄贵说,那自然。

副乡长就笑了,好像松了一口气,起身与娄贵握手告别。

娄贵说,这就走?不吃了晚饭再走么?

村长说,你有什么菜呀?

娄贵说,家常菜,要不我去割点肉来。

村长说,算了,吃你的肉,莫作孽了,那几个钱留着给伢儿扯布缝衣服吧。养那么多伢,日子怎么过?你呀,夜里消停点吧。

娄贵就笑笑,不再留客,送副乡长和村长出了门,看着他们消失在迷蒙夜色中。

客人一走,堂客就带着两个女儿从灶房里出来了。堂客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问,娄贵,你明天真送我去医院么?

娄贵说,去医院干什么?

堂客说,你刚才不是答应乡长,送我去么?

去个屁,娄贵说,我明天要去打麂子。娄贵说着,就把挂在墙上的那支锈迹斑驳的老铳取了下来。

2

第二天一早,娄贵穿着草鞋,扛着铳就上了山。他先到自家红薯地里,一看,几个露在土外的红薯被咬掉了一半,还四处掉些碎末,就晓得麂子们已来过了。娄贵使劲抽抽鼻子,便从那薄薄的雾气中闻到了麂子的膻骚味。娄贵就咒了一句,妈的比我起得还早呵。

娄贵在地里站了一会。雾在悄悄地散去,枯萎的薯叶在晨风中颤抖。娄贵欠下身来寻找麂子的踪迹。很容易的,发现了零乱的圆形麂蹄印。娄贵根据蹄印的深浅大小,判断出就是乌麂率领的那一群。

娄贵跟着蹄印,钻进了林子。露珠滴进脖子里,清凉清凉,树枝不时抓着他的头发乱扯,他都不在意。他晓得麂子们总是一条路窜来窜去,从不乱走的。找到这条路就很容易找到麂子,只是,不能惊动它们。娄贵走得极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他屏声敛气,脚比猫轻,他走着走着,觉出自己就是一只麂子,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树林之中。

走了一阵,太阳升起来了,道道光柱射进林间。娄贵莫名地联想起悬晾在竹篙上的尿布。娄贵走出一身汗来了,汗臭味和麂子的膻味羼合在一起,愈发浓郁。娄贵已翻了两道山梁,娄贵想那乌麂就在前面不远了,它们也该停下来歇歇了。

果然,娄贵绕过一座悬崖,就发现麂子们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娄贵赶忙躲在一蓬茅草后,只露出两只眼睛。

几只小麂子趴在地上晒太阳。那只大乌麂站立着,竖着尖耳朵望着远处,短短的尾巴偶尔摇几下。乌黑的皮毛在阳光下闪射金属光泽。

娄贵盯着乌麂,悄悄地取下铳,灌上黑硝,安上炮纸。他这么做时心紧得像块死铁,生怕弄出声音。他缓慢地,举起铳,瞄准乌麂,把食指扣在扳机上。距乌麂只有十几步远,他只需指头一扣动,百把块钱就到手了。

这时却有只小母麂踱到乌麂身边,用头在它肚子上蹭。乌麂便扭过头来,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在母麂颈子上舔。娄贵就分心了。他朦胧地忆起他和堂客初次见面时的某些动作。娄贵觉得有些怪,麂子的动作怎么有些像人呢?扣扳机的指头就松驰下来了。乌麂舔得有板有眼,娄贵有点口干舌燥,眼睛却盯死乌麂不肯离开。忽然,娄贵眼发直,心也吊了起来,他明白地觑见,乌麂肥壮的肚腹下,红红的伸出来一小截麂鞭。娄贵的铳就颤抖了,娄贵想,狗日的老舔老舔,能没动静么。又想,要打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打它,等它那风流物缩进去再说吧。娄贵便把举起的铳放下来。

可能娄贵弄出了声音,乌麂蓦地举起头,紧张地,四面张望。娄贵晓得不可再迟疑,倏地举铳,瞄准乌麂扣动扳机。

可是铳没响。扳机的击叩声惊得乌麂脖子一缩。娄贵气得把铳往地上一丢,轰一声响,铳口喷出一团火光,那粒本应击中乌麂的铁码子射进一棵松树树干里。松树立刻抖下一些松毛。乌麂一声惊叫,撒腿就跑,从娄贵面前,像一道黑色闪电似的划过去。后面紧跟着那群黄麂。麂子们逃命掀起的风直扑到娄贵脸上。娄贵受了惊骇,一屁股跌坐在地。

林子很快归于一片宁静。娄贵踉跄爬起,很沮丧,用手拍拍屁股,心里寻思还要不要这杆鸟铳,手板忽觉湿腻,举起一看,血。接着大腿根有一种锐疼。勾下脑壳一瞧,不由抽口冷气:拇指粗的尖树桩在腿上刺了个洞,差一点,就戳破他的卵包!

娄贵心里霎时积了怨恨。狗日的乌麂,倒来暗算我,铳打不到你,明日我来装套子,看你还能跟那些母麂子快活几天。

娄贵忍了疼,拖着那杆铳,一拐一拐下山去。太阳已有点西斜,娄贵听见肚里咕咕叫,又似乎有把刮刀在里头刮,就想起堂客在往桌上端饭,脚于是跌跌撞撞地快起来。

到了屋后山坡上,一眼瞥见,屋前禾场里,站着两架自行车,锃亮刺眼。娄贵心里就一堵,脚不晓得动。娄贵干脆在桐子树下坐稳,望着一缕蓝色烟雾从檐下懒懒的升起来。

娄贵等了好久,终于将那两个人从屋里等出来,推着自行车走了。娄贵赶紧跑回屋里,抓起碗筷,大口大口,往肚里装饭。

堂客说,娄贵,副乡长和村长等你好久。

娄贵边吃边说,我长得有眼睛。

堂客说,你今天不送我去,他们生气了。堂客见他不言语,又说,我看,他们讲得有道理,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伢儿。你到底送不送我去呵?

娄贵眼一鼓,把碗一放,右手伸到裆内往伤口上一摸,再举在堂客鼻尖下,你没看见这是什么吗?血!你不怕血是吧?你不怕我还怕呢!我还有大事情要做,我要装套子套乌麂,你从来没见过的乌麂!我没有闲工夫,晓得啵,我的蠢堂客!

3

在山上装下套子的第三天上午,娄贵正在菜园子里浇菜,忽听见山上有野兽的哀号。娄贵起初懵懂着,后来一怔,这不是麂子的嚎叫吗,自己等的不就是这声音吗?娄贵把粪箪子一扔,操起柴刀就往山上跑。

麂子的嘶叫声越来越清晰,娄贵也跑得越来越快,他不能让别人赶在他之前捉住那麂子,那样,别人会分去一半。这是规矩。娄贵窜得像条赶山狗,嗖嗖嗖,穿过一丛又一丛树,刺挂破了衣服也不管不顾。

很快,娄贵到了套子跟前。那根被他砍去梢尖扳弯的油茶树干,已经弹直,高高地吊着那只乌麂,套绳刚好套住它一只后腿。乌麂挣扎着,扭动着,脑袋悬在下边,眼睛发红,口吐白沫,哭号得像个人似的。娄贵上前一步,那乌麂忽然就不出声了,喉咙里嘶嘶响,涎水不停地流下来。乌麂侧侧头,用一只眼睛看着娄贵。娄贵没来由地打个冷噤,觉得自己被乌麂的眼神刺了一下。

娄贵站住,握着柴刀的手出了一层冷汗。娄贵心里说,乌麂乌麂,你怪不得我,是你自己往我套子上踩的。乌麂仍不出声,人一样地看他。娄贵心里便有些发毛,觉得事情有些怪。周遭死静,乌麂喉咙里的嘶嘶声在小下去,娄贵似被固定的这肃静里,动弹不得。

乌麂的目光在黯淡下去,娄贵晓得,它支持不住了。乌麂突然扭动身子,勉强抬起脑袋冲娄贵一声尖利的嘶嚎。娄贵吓了一跳,觉得被乌麂的尖嚎刺透了身体,心惊惊地回头再看时,乌麂的脑袋颓然垂下,闭上了眼睛。

娄贵松了口气,晓得乌麂只剩下一口气了。他只须等着它,让它自己把这口气咽下去。若是在往常,他完全可以过去扼住它的喉管。但今天他不想这么做。娄贵莫名地叹口气,坐下来,背对着乌麂。

娄贵坐了很久,身后没有了丁点声息,才回过头来。乌麂已僵直在半空中。

娄贵割断绳索,乌麂沉甸甸地掉到地上。娄贵抓住两条麂腿,往肩上一扛,死沉。娄贵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沙沙声响,于是车身回首。

在距他十几步的地方,站在那群黄麂,举着十几个小脑袋,哀哀地怯怯地望着他。

娄贵赶忙心紧腿快地往山下走,走了一程心里就快乐起来。乌麂一身肥膘,压得娄贵很舒服,舒服得透不过气来。娄贵想,不是有句话叫财大气粗么,果真不假。

娄贵乐颠颠把乌麂扔在堂屋里时,禾场里突突响,来了一辆小拖拉机。拖斗里坐着副乡长和村长、村妇女主任,还搁着一把竹躺椅。娄贵的快乐立时就打了折扣,但他仍开朗地大声说,堂客呵,你看像什么话呀,让乡长开起拖拉机来接,快出来快出来,跟乡长走跟乡长走!

4

娄贵很细心地,剥了一张完整的麂皮。娄贵从挂历上发现套住乌麂的这一天正好立冬,冬皮是很不错的,于是娄贵决定留下自己用。又留下一腿麂肉,给堂客滋补身体,其余的都挑到镇上卖了,五元钱一斤,得了一百多块钱。

娄贵还小心地割下了麂鞭,用盐腌了七天,然后挂在灶房梁上,用烟熏。娄贵去灶房做事,有意无意地,总要瞟它几眼。

这天太阳快落山时,副乡长和妇女主任说说笑笑地,上了阶基。妇女主任手里提着网兜,兜里有红糖和奶粉,说是来慰问月婆子的。娄贵就接过网兜,吩咐堂客煮饭,切麂子肉,自己在堂屋里陪客。

副乡长的胡子剃光了,于是很年轻。副乡长亲切地拍娄贵的臂膀,娄贵呀,你几次不照面,我还以为你要顽抗到底呢,嘿嘿。

娄贵说,我敢吗,国策嘛,当然要实行的,那几天,我是忙着打麂子去了。再说,我也得替你乡长着想呵,您完不成计划生育任务,年终奖怕也拿不成吧?

副乡长说,那当然,奖金倒事小,怕的影响一大片;我分管的村超了指标,我以后说话还响么?所以,娄贵我还得感谢你呢。

娄贵说,不敢当,您三番五次上门,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呢。

妇女主任笑道,你们要真过意不去,夜里就莫一门心思,找点别的事做,要再来一次,身体受不了呢。

娄贵说,还有什么事做呢,你以为是在城里、在镇上,有电影看,有电视看,还打桌球;我们就这一点好耍的事呢!

副乡长和妇女主任对看一眼,都笑将起来。副乡长揩着眼角泪花,指着娄贵道,娄贵说得对,有道理有道理,我们应当考虑到这一点。

妇女主任笑过后,从提包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入娄贵怀中,说,那你们采取措施吧。

娄贵看看那包东西,怎么样措施呀?

副乡长笑道,请妇女主任示范示范吧。

妇女主任擂了副乡长一拳,好呀,当乡长的也不正经!又对娄贵说,你看说明吧,很简单,理论联系实际嘛,麂子都会套这个不会套?

娄贵就起身进屋,把那包东西放进书桌抽屉里。出门来,见副乡长和妇女主任还在笑,很开心的样子,娄贵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副乡长杯子里的茶水该添了,但娄贵不想去提水瓶,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娄贵去了灶房,把挂在梁上的麂鞭取下来,切了半截,洗干净,放在砧板上,很薄很薄的,切出许多紫红色的圆形小片。很熟悉的麂子的膻味在四周环绕。妇女主任踅进灶房来帮忙,往灶膛里塞柴,朝砧板上一看,就笑了。

吃饭时,娄贵给每人倒了一杯米酒,特意将那碟放了不少红辣椒末,油炸得很香的麂鞭放在副乡长面前。娄贵一边敬酒,一边很殷勤地把麂鞭往副乡长碗里夹。

副乡长说,这是什么东西?

娄贵说,好东西好东西,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副乡长有滋有味地嚼,嗯,不错不错。

妇女主任吃吃地笑,也不多说什么。

副乡长走时身体有些晃,从额头到脖子都红了。娄贵说,乡长您能走吧?副乡长说,能走能走,这点米酒,小意思小意思。娄贵送了一程仍不放心,对妇女主任说,乡长就交给你了。妇女主任说,行,我负责了。

妇女主任扶着副乡长走了。

娄贵在暮色中站了很久,嘴里麂肉的余味犹存。

5

若干日子之后的一个夜晚,娄贵正要上床,堂客在被窝里说,娄贵,晓得啵,副乡长犯错误了呢。

娄贵说,什么错误?

堂客说,作风错误呗,听说,是在被窝里捉出来的呢。

娄贵怔了怔,忽然就嘿嘿笑起来。堂客说你笑什么呀?娄贵不作声,只是笑,取下墙上挂着的干麂皮,往身上一披,纵身上床,就向堂客扑过去。堂客说,你癫了么?娄贵说,你才癫呢。又跳下床去,两手撑地,嗖地窜到这边,又嗖地窜到那边。娄贵听见耳边风声飒飒,便学了一声麂子叫,立时,觉出自己就是那只乌麂,带着一群麂子,在山上黑色闪电般划过来,又划过去。

1992年3月于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