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罗汗山虎峡外。
金雕鸣啼,方才沸腾般的喊杀声此时渐渐消失,唯剩下星星点点的兵刃交接声,方无礼从素罗汗山中调出的大部分漕帮兄弟,都折在了虎峡的雪崩之中,而侥幸掏出峡谷的,也被吐蕃横冲而来的步甲兵杀得七零八落了。
只剩下方无礼、裴直等一众好手在苦苦支撑着,而这支撑的前提并非单纯地因为他们武功高强,而是将军阿扎有意不围攻,想用唐国高手来让手下练练手,亦想让手下不少未曾见过世面的将士开开眼界。
这阿扎与裴直交战百余回合,一柄古司刀虽然摧枯拉朽,但在裴直缜密的唐刀刀法下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而与方无礼这边更是不用多说,与之交手的一众吐蕃好手用尽了全力,却竟然不能近方无礼的两步之内,即是一把游龙长剑的长度,方无礼将这种兵刃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剑法精要在于腕力,而要将长剑发挥出最大的威力,那则要佐以灵活的身法。
方无礼剑守一处,东西南北四方尽在剑舌的掌控之中,对方虽然穿着厚厚的铠甲,但毕竟不是铁人,而方无礼锋利的剑舌往往能一下寻着薄弱处舔血,或在喉咙,或在眼睛,又或在其他,不消几下功夫便刺杀不少吐蕃好手,剩余几个也是被打得连连败退,不敢与这般高手正面缠斗缠斗太久,只得以车轮战术消耗对方的体力。
“我以为中原大多都是龟缩求和之辈!没想到还有你这般的硬汉子,痛快!”阿扎忽而收起了古司刀道。
此时余光之中,中原武士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阿扎不是鲁莽之辈,剩余的交给步甲兵一围,再加弓箭伺候便可。
裴直见如此缠斗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朝后退了几步,与方无礼简单掩杀几招,退到了一处岩石的背后,稍作歇息,而其他的好汉也各自找了一些遮蔽物躲藏。
此时两人上下都是伤口,不过,因为冲杀太甚,气血上涌,也不觉得疼。
裴直将两柄唐刀插在泥土上,而后取下腰间的皮囊壶,神奇的是,自己带来的这一壶好酒,竟然完好如初,裴直拔开软木塞,崩地一声清脆而悦耳。
两人同时长叹一声,峡谷之外,光线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几只巨大的金雕落在雪地上啄食尸体。
“师傅,且饮一杯。”裴直直嗅得一股酒香,口中发馋,但还是得先敬师傅。
方无礼将一头长发散开,在身上擦了擦手上血迹,接过酒壶,轻轻地饮了口酒,方无礼一生饮酒无数,但此时的这口酒是清香入心,回味无穷。
“可惜啊!”方无礼又将皮囊壶递给裴直。
“师傅是可惜这顿酒不是你我的庆功酒对吧。”裴直说罢,抬头牛饮,心中是豪迈顿生。
方无礼听罢哈哈大笑,又摇摇头道:“我本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何来庆功不庆功之话,我可惜的是,这般的美酒却没有可以佐的酒的小菜,如此干喝,到底是缺了点味道。”
裴直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酒,而后又将酒壶递给了方无礼,道:“师傅这么一说,裴直倒觉得好酒无味了,是可惜了!”
此时这师徒二人既知生还无望,心中反而没有了块垒烦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半刻钟。
此时阿扎已经率步甲兵将剩余的残兵围住,围而不攻,在阿扎看来,如裴直与方无礼这般的猛将,当世不多见,一心想要劝降收到自己的麾下。
如此,反倒给了裴直方无礼歇息的时间。
随后,方无礼将剩余的酒倒在了身前,而后轻声道:“漕帮的弟兄们啊!我方无礼平生不爱这一套,但这杯酒还请众兄弟饮下,方某对不住大家,让众兄弟把性命舍在这异国他乡,实在愧怍,还请受无礼一拜。”
说罢,方无礼起身跪下,朝着虎峡的方向重重地磕下了三个头。
裴直见势,也学着方无礼虔诚的磕头。
此事被阿扎所见,他心中也深感敬佩,沉沉道:“临危而不乱,恭敬而有礼,他们不是猎物,是英雄,我阿扎佩服!”
赤练眼轮轻抬,这粗人阿扎平时嘴里冒不出几句正经话来,此时说的这句倒是中听,心下亦知阿扎有意降服两人,于是上前一步高声道:“两位英雄,此时局势已定,两位是否有心往帐中多饮一杯呢?”
方无礼与裴直二人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只见对方阵中出现了一个女将军。
方无礼短笑一声,道:“裴直,你还年轻,要不你去他们帐中饮酒吧!保得一条命下来,往后再做打算,如此也是一条出路。”
裴直听罢,眉头一沉道:“师傅这是什么话?”
“可惜了你啊!”方无礼道,“你们裴家的事情,方某早就有所耳闻,此番也是有意授你剑法,带你建功立业,只是我到底上了岁数,连累了你,现在又岂能让你与我去赴死呢?”
“师傅!”裴直铿锵有力道,“裴直这条性命,早便是舍给了国家,此时无法两全了,孟夫子说舍生取义,裴直是不会为了一点名誉而苟活的!”
“大将军王孝杰曾被俘虏,而今不仍旧能够帅兵进攻吐蕃吗?”方无礼需把要说的话说了,因为他欣赏裴直这个年轻人,如果死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惜了,他如果能投降,也许还有一线转圜的余地。
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送了性命。
“师傅是想让我做一个不忠不义之人吗?”裴直道,“此时投降,那就是屈了,我裴直一人如此,确可以保住性命,如若此事传将出去,后人效仿裴直,岂不是贻害无穷,王孝杰将军本也没有打算活着回来的,只是阴差阳错,长得像敌将故人,对方不舍取其性命,才得全身归国,这两件事不能对比,裴直只要放下无常刀那便是通敌叛国,这般耻辱师傅怎能让徒儿去受?”
方无礼听罢,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而后拔起地上的剑,扭头对裴直道:“不曾看错你。还记得为师与你说过,剑道有三层,曾经说了两层,今天我便告诉你剑道的终极奥义。”
裴直见方无礼的措辞中带着“为师”二字,忽而热泪盈眶,立即拜倒在地道:“弟子一定谨遵教诲。”
方无礼站直了身体,而后从容地走向敌军,沉沉道:“剑道的终极奥义便是‘守护’,守护那个盛世,守护那些生养你的人,守护那些爱着你的人,守护一颗炽热的内心,裴直,剑道的奥义就在于此,它是一把兵刃,又不是一把兵刃,君子如剑,此时身后的所有都需有人去守护。”
说罢,方无礼挥剑而起,孤身一人直朝吐蕃大军冲将过去,而隐藏在其他地方的漕帮弟兄见方无礼不顾一切地冲将出去,一个个也高喊“护国”二字冲了出去。
赤练见势,心中也好是佩服,眼前这群人真乃能称得上是英雄了。
“阿扎将军,看来这两位英雄是宁折不屈之辈。”赤练道,“将军早做定夺吧。”
阿扎眉头压下,见此情景他亦知降服对方是不可能的,而如是这般的猛将倘若放回去的话,对于吐蕃来说,那便是白白送出去许多士兵的性命,视兵士如兄弟的阿扎在此两者之间也没什么好权衡的,只得喝令弓弩手准备。
而剑客方无礼眼神坚毅,并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长剑如龙,在阳光之下闪闪耀眼,直朝吐蕃大军刺将过去,这一剑虽刺不中任何人,却刺出了方无礼的人格,豪侠的生命永远行驶在道义的轨道上。
瞬乎之间,阳光下明晃晃地利箭悉数搭在弓上,随着阿扎一声令下,万箭齐出,天地一声鸦鸣,似乎时间凝固在此时此刻,一个高大的身影黯然倒下。
一代英雄如此草率收场,不得不让人叹惋。
一声长息随着唐刀的噌然声而起,裴直持剑,朝方无礼的尸体敬拜三次,随后脱下上衣,露出满是伤痕的胳膊,接着朝吐蕃大军大喝道:“我大唐男儿宁死不屈!”
从归属感上来说,裴直更愿意忠心于唐王朝,故此在临终之前,裴直仍旧称唐。
阿扎从心底佩服这个唐国猛士,但在战争面前,没有什么情面可言,见裴直猛冲过来,只得摇摇头,喝令弓箭手准备,而只消一个响指,名动江湖的无常刀主人裴直便会随之殒命于此。
此时雪地之中,阿史那白马但听得两侧飞鸟东去,心中一跌,只觉大事不妙,双腿猛地一夹马侧腹,加快了速度。
这边裴直双手持刀,大喝着朝前冲将过去,似乎自己身后就有千军万马一般,此种干云之豪气,非君子没有,此时此刻虽无力再为裴家伸冤,但裴直这一冲,将会告诉天下所有人,河东洗马房裴氏从来都忠心于王朝,忠心于天下的百姓。
另一边,吐蕃兵士已经将弓箭拉成了满月,而今只缺一个响指,就能将裴直射成筛子,而将军阿扎心中实在是挣扎无比,一连拿下两名唐将,这自是不世之功,但一贯雷厉风行的阿扎却怎么也狠不下这条心来,此非阿扎仁慈,而是着实敬佩对手,在这丝毫之间,他又似乎有些理解罗婆寻勒了。
但不论怎么说,战争都是残酷的,从来就是性命的游戏,古往今来,也不知道多少英豪捐躯于修罗场之上。
末了,阿扎只得长叹一声,举起的手正将落下,忽地但觉得耳边有物破风而来,立时下意识地躲闪开来,此时忽见得自己所站位置的前半尺出,噌地扎进了一根箭羽。
紧接着箭矢如雨,咻咻而来,吐蕃先锋军阵型微乱,但无人受伤,赤练看得仔细,只见林中飞来的无数箭矢似乎都没有箭头,而正注意到这里时,赤练眼角闪过一抹光亮,正将扭头看去,忽觉得头顶上一沉,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将军阿扎一见,也是一惊,但见一根箭羽直贯赤练的发髻,好像一根长长的发簪搭在女将军赤练的头上,而这支箭羽是带着箭头的。
“来人呐!”将军阿扎恐有敌方伏兵,如是喝道。
“稍安勿躁。”赤练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道,“这里还有高手,只是对方无意取你我的性命,凭他的箭术,只要他想动手,你我恐怕早就见阎王去了。”
此话就算赤练不说,阿扎也感觉到了,因为他也看见了那些不带箭头的箭羽,能见没有箭头的箭羽射出,而且还能如此精准,那弓箭的主人的射术当已经达到了目无全牛之境了。
正在两人兀自疑惑之际,忽听得马蹄噌然而动,众人迎着阳光望去,只见阳光之中,一个披着大氅的人策马乘风而来,手中挥舞着长鞭,就在雪地上疾冲的裴直的腰上便是一甩,长鞭在裴直的腰上吃住了数圈,紧紧缠住,而后马上之上策马不止,闷哼一声将裴直拔了起来,拖上马背,而后迅速调转马头,朝着东边狂奔而去。
因为阳光耀眼,加之那人速度太快,阿扎与赤练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人。
“不好!若让这猛将走脱,我的兄弟岂不是白丢了性命!”见裴直被救走,阿扎心中着急,连忙将肩头巨大的古司刀放下,顺势拔出了腰间的臂长弯刀,携了一把短弓,胡乱地跃上一匹马,朝着阳光下的人影便冲了上去。
风声从耳鬓刷过,裴直坐上马去才发现,这冲过来救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史那白马。
“你个糊涂蛋,为何要这般莽撞!你一人岂是他们的对手?”不等裴直说话,阿史那白马便嗔怒道,“你要是战死了,我怎么办?你难道就不考虑我的感受吗?”
正说着话,阿史那白马空出一只手来将裴直的手一拉,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又道:“抓紧了!”
“我……”裴直口讷。
“你什么你!”阿史那白马道,“你的半条命是我的,我不许你胡来!”
裴直轻叹一声,就在两人说话之间,马儿已经蹿出去百米距离了,但裴直听得清楚,身后马蹄达达,定是那吐蕃将军拍马追将上来了。
阿扎一头狮子般地头发兀自散开,眉头沉下,方才还在惋惜裴直,此时又弯弓搭箭,将箭头对准了前方的裴直,阿扎虽然鲁莽,但心中拎得很清,这是自己手下拼命换来的唐将,如若叫他走脱可就白费了这番气力了。
“白马,你莫管我了!”裴直扭头一看,只见身后的吐蕃武士追得很紧,于是道,“这马儿驮着两人,最后定是要被追上的,我不能连累了你。”
“方才骂你糊涂,还想叫我再骂一遍吗?”阿史那白马语气坚定,“怕他作甚,无论如何,今日我阿史那白马必会保住你!”
阿史那白马话虽如此,但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因为出了素罗汗山也仍旧要面对潮水一般的吐蕃奇兵,之所以这么说,是想让裴直稍微闭嘴,静下心来想办法,也许还能得转圜的余地。
裴直眼眶一热,听到阿史那白马这么说,就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得听阿史那白马的吩咐,走一步算一步。
身后,吐蕃将军阿扎已经拉满弓对准了裴直,指头一松,咻地一声,利箭蹿出,阿扎从小便习得一身骑射的好功夫,这般距离不说百步穿杨,也至少能够十发九中,正在阿扎觉得大事已了的档口,忽然听得空气中传来叮当一声,仔细一看,只见自己射出的那支箭羽竟然被另外一支箭给射落了下来。
阿扎一惊,赶忙用双手掩住脑袋上下,他原以为方才射箭救唐将的人就是骑马过来的女子,但没想到,这方寸之间还有其他人,并且一直躲在暗处。
果不其然,又听得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箭鸣,紧接着噗嗤一声,一直箭羽扎进了阿扎所乘坐的马腿之中,马儿一声嘶鸣,应声而倒,而阿扎也顺势滚落下马,连着这股子惯性,朝前滚了好几圈,放才定下身形。
稳住身子之后,再朝四周看去,瞬间是草木皆兵,阿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此时自己的命可以说就握在那看不见的高手手里,见此情形,一贯勇猛的阿扎也不敢贸然去追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边两人骑马逃跑。
而这边阿史那白马与裴直两人策马狂奔了好是一阵,裴直只觉得身后半天没有动静,扭头一看,不知何时本来在身后追的着急的吐蕃虎将却不见了踪迹,心头一松。
“白马,此番还真叫你我走脱了。”裴直不禁抱紧了阿史那白马的腰部。
阿史那白马听罢,也放慢了速度,但不敢停下来,因为此时还没有逃离险境。
“我看你就是活得糊涂。”阿史那白马道,“方才有人射出这么许多箭来救你,难道你都没有看见吗?”
“什么?”裴直一愣道,“难道那几支箭不是你射出的吗?”
“糊涂,我这般着急,何曾带了弓箭。”阿史那白马道。
裴直不禁朝四周望了望,此时两人已经冲进了森林中了,并看不见有其他人,但先前的那些精准无比的箭裴直看得清楚,他所知道的就只有一人,那就是神箭手段秋,只有段秋才有这般了得的神鬼箭法。
想到此处,裴直眉头微微皱起,想起了案件的种种,白探微将事情调查到了此处,基本能确定判官段秋必也卷进了这个阴谋场之中,不过白探微此前也交代过,倘若西征失利,就去找段秋,段秋肯定会救自己一把。
裴直虽不知道白探微说这番话的道理在何处,但只要是白探微说的,那大多都是对的。
于是裴直道:“白马,娄公那处定然也遭了袭击。”
“不错,看来军中有细作,提前透露了行军计划。”阿史那白马道。
裴直轻叹一声道:“那我们先去瓜州投靠一个朋友,再做打算。”
“也好,此时边境怕都是吐蕃兵士了。”阿史那白马道,“先去接了火拔仇,也好带到瓜州疗伤。”
两人打定了主意,决定转折向北。
而此时,虎峡,赤练命人将一众漕帮兄弟就地埋葬,而后又取了方无礼的长剑,此时阿扎赤练并不知道,这位是曾在白水涧力挫吐蕃大军的天才将领方无礼。
而虎峡外围的峭壁上头,一人一马恰如一张木雕一样,静观半日,见吐蕃大军不再追击裴直方才将手中的彤色大弓收起,这张弓不是其他的弓,而正是当年无禁不良人围剿绛州陈家时,陈武教授陈秋水箭术时的那张老弓。
而能驾驭此弓之人,这世上除了段秋便没有第二个人了,此前段秋就是用这张弓连连弹射箭羽,掩护裴直撤退。
素罗汗山之战,武周大军溃败,是乌有先生早便设计好的定数,段秋无法左右,故此只能策马千里从瓜州赶到素罗汗山,所幸的是,来的及时。
而此时老谋深算的瓜州叶步山,也是在接到朝廷谕旨后不慌不忙地动身,途中恰遭到连日风雪,正中了他的心意,于是索性就地扎营,不再行军,如此既顺应朝廷出兵,又履行了对乌有先生的诺言,两全其美,不做难人,也不做恶人,其实无论有无风雪,叶步山都不会蹚这趟浑水,对于那个乌有先生,一向敏感的叶步山还是有一些戒备心的。
不过乌有先生也并未将叶步山这一棋押在此处,毕竟此人是封疆大吏,岂能简单驱驰,仅仅用以一战呢?
随后,段秋见所有尘埃落定,策马而回。
一百零一章 意义
昆仑山,雪山本象。
罗婆寻勒与白探微相距五步,而此时本象之中风雪稍歇,各自的思路都逐渐清晰起来。
白探微将罗婆寻勒的推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并无缺漏之处,而根据这条推理,罗婆寻勒认为白探微正恰是操控一切的乌有先生,这这条推断来自于白探微的虫术,而白探微全身上下所表现出来的非凡镇定,与似有言语的眼神,也让罗婆寻勒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对此,白探微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不露声色地拍了拍手,这个行为亦不知是对罗婆寻勒推理的肯定还是嘲笑。
“既然阁下认为小子就是乌有先生,那为何还想不明白小子挑拨战争的因由?”白探微反问道。
这条推理顺其自然,乌有先生利用中原武周与吐蕃国之间天然的矛盾,从中操纵讯息,把武周娄师德将在冬季奇袭吐蕃的消息告知吐蕃,从而直接导致武周边境战争失利。
但从事实上来看,仅仅是一次战争失利,根本无法动摇武周在中原的统治,以罗婆寻勒对吐蕃国力的了解,即便现在能够打到长安洛阳去,也无法控制这么广袤的区域,所以吐蕃国不可能会出兵帮助乌有先生所谓的复国计划,因为基本上是无利可图的事情。
这就是罗婆寻勒想不明白的地方,故此罗婆寻勒提出如是的疑问。
“阁下的疑点原来在这里。”听罢罗婆寻勒的阐述,白探微表情颇有些傲娇,他想起了曾经与文除非等在大理寺讨论过幕后推手的事情。
当时众人确定了几个怀疑对象。
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曾任户部侍郎的狄仁杰,这条推理是来自“藩人”二字,这条推理一直是在调查线之上,从来没有被推翻,一直到现在,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狄仁杰是乌有先生。
第二个怀疑对象就是即将西征的娄师德,按照当时的推理就是,娄公以西征的名义联合吐蕃反攻中原。
这条推理后来被白探微否定了,因为在这条推理上,青泥珠这个硬性条件根本塞不进去,因为有一点可以确定,乌有先生要有所举谋的关键在于一个字——钱。
青泥珠中藏有萨珊宝藏的地图,娄公如果是乌有先生,应该会等到白探微往西域萨珊找到这笔宝藏才会西征,因为他需要这笔钱与吐蕃做一次交易,就如罗婆寻勒方才所想的,与中原作战无利可图,单纯地与娄师德合作更是无利可图,因为吐蕃既无心也无力东向中原。
所以娄公的嫌疑此时可以完全排除了。
换句话说,就是不论乌有先生是谁,联合吐蕃反攻中原的可能性都可以完全排除,因为大前提是吐蕃没有国力支持乌有先生谋反,这就是罗婆寻勒想不通的地方。
那既然如此,乌有先生为何还要千方百计地挑动战争,并且还要将娄师德的奇袭计划提前告知吐蕃呢?
罗婆寻勒的这番推理卡在此处,这是因为他不懂中原朝廷形势。
“阁下会博弈吗?”白探微不着急解释,而是问起了这个。
“与千波大师学过几日,但不是很精通。”罗婆寻勒道。
“乌有先生与武周皇帝武后就好像是两个博弈者,而吐蕃、中原这些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各自有着不同的作用,乌有先生这步棋意在让吐蕃胜。”白探微道,“因为他的目的在于他要吃掉对方一颗棋子,而并非与吐蕃合作。”
罗婆寻勒眼轮一抬,轻声道:“吃掉一颗棋子?”
“不错,这颗棋子就是宰辅娄师德。”白探微沉静道,“武周朝,娄师德派系深远,既是主战派,又是扶武派,阁下说,如果这次战争失败,娄师德下场是什么?”
娄师德的下场不言而喻,就算武后有意袒护,朝中娄派的政敌也绝对不会放过这次扳倒娄师德的机会的。
说到此处,罗婆寻勒豁然开朗,道:“我明白了,乌有先生是想除掉娄师德!”
“不错,除掉娄师德之后,谁的利益最大?”白探微继续问。
罗婆寻勒不知中原政治,一时回答不上来,但白探微的逻辑他立马就了解了。
白探微见流畅地对答卡在此处,颇有些尴尬,于是自己接上话茬道:“自然是娄师德的对手狄仁杰。”
说完此话,白探微稳住了呼吸,空气中的尴尬感觉才渐渐消失。
“先生的意思是说,乌有先生真实身份是狄仁杰!”罗婆寻勒亦听说过此人,是中原名臣。
“那阁下看小子是狄仁杰吗?”白探微歪头问道。
罗婆寻勒一时语塞,方才还怀疑乌有先生是白探微,心中顿时愧疚,觉得自己太过天真了,中原是个何其庞大的局,从年纪上看,乌有先生也不应该是白探微,只是罗婆寻勒没弄清楚,白探微为何会懂得虫术,又如何对于这些内情如此的了解,在白探微身上,有太多的问题了。
“先生为何知道这么多?”罗婆寻勒不禁问道。
“因为小子正恰是奉了武后之命,调查波斯胡寺案。”白探微道。
罗婆寻勒好是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似懒散的生意人,竟然奉命暗中调查如此一个大局,并且能够不动声色,步步为营,着实令人佩服。
“那先生又为何懂得虫术?”罗婆寻勒继续问,这是他最想不明白的一环。
“小子调查此事,自然也会调查虫术,一路上小子也听拉黑尔说过蚀玉的事情,她虽然是虫师,但却不曾弄明白蚀术的原理。”白探微道。
白探微这个语气不可谓不大了,故此罗婆寻勒问道:“难道先生弄明白了?”
“不然呢?”白探微眼神倨傲,接着将蚀术的原理一一道来,并取出自己研制的符咒,罗婆寻勒这才信服。
“那根据先生的意思,利用蚀术在长安作乱的人,也很有可能通晓了蚀虫的原理了。”罗婆寻勒道。
“这不一定。”白探微语气沉静,“至少六翅蚀虫的来源还需调查,此番正好遇见你们,而拉黑尔所言的蚀玉又在昆仑山中,故此小子打算与你们一起前去探个究竟。”
罗婆寻勒点点头,在脑海中将前后思路简单的梳理了一下,白探微所说的并无缺漏之处,随后又问:“那先生还能与在下说说乌有先生为何是狄仁杰吗?”
白探微点点头,而后将其中推理简明扼要地说来,而在每一次同别人阐述推理时,白探微自己的推理思路也似乎在不断地推陈出新。
按照此前的推理,狄仁杰嫌疑实在是太大了。
扶李派、公开主张还政李氏、曾任户部侍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娄师德的政敌,这些都是一些明线,而埋在其中的暗线则更多,一如狄仁杰曾拜访太平公主等。
从推理层面来说,狄公是乌有先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但白探微向来十分严谨,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另外有一种独特的感觉告诉自己,事情似乎还是太简单了。
毕竟,乌有先生的博弈对手不是一般人,而是中原历史上的千古第一人——女帝武瞾,难道她就一点都感觉不到?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听罢这些,罗婆寻勒长出了一口气,一个本来看似简单的问题,听白探微一说,竟然如此的复杂,而这般复杂的事情又被白探微如是抽丝剥茧地分析开来,心中不禁对白探微敬佩更加,另又更为之前怀疑白探微而感到愧疚。
而白探微也得以借此,将这些新旧思路在白探微脑海里过了几次,从罗婆寻勒这儿又得到了一些调查的灵感,此时每往前走一步都会明确许多事情,又会遇见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这个吐蕃术师为何会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地告诉自己。
难道又是一种巧合?个中巧合太多,让白探微有些怀疑自己。
正想到此处,对面的罗婆寻勒叹道:“先前得罪先生了,在此给先生赔罪。”
说罢,罗婆寻勒娴熟地朝白探微行吐蕃礼,而后又换中原礼,表示自己的歉意。
“阁下愧疚?”白探微问道。
罗婆寻勒自知在白探微面前,心术不是对手,也不打算隐瞒心迹,于是道:“如先生所言,在下冤枉先生了。”
“小子是生意人,不懂你方才行的那些礼节。”白探微微笑道,“小子只懂得交易之道,既然阁下愧疚,就如实回答小子一个问题,当做赔偿如何?”
罗婆寻勒淡淡一笑,彻底觉得自己不是白探微的对手,这个看似瘦小的先生,鬼点子实在是太多了,竟然把生意做到这里来了。
“先生如此拐弯抹角,实在可爱,那便与先生做个交易吧。”罗婆寻勒道。
“既然阁下是吐蕃人,为何还要与小子说这些?如此岂不是泄露了军机,阁下就不怕小子将这些事情说出去吗?”白探微问道。
罗婆寻勒短暂沉默,而后道:“猜的不错的话,此时战争已经结束,既然结束了,那就不是军机了。”
白探微眼轮轻轻一抬,心有颇有些自信,因为前几日已经派火拔仇通报娄师德了,想必娄师德现在已经做了万全的戒备,也对率兵撤退了也不一定。
所以这一战就算吐蕃提前知晓武周情报,娄师德的军队也不会败得太难看。
只是,白探微预料到了所有,但唯独没有预料到火拔仇因为中途变故,却不曾把消息带给娄师德,此时娄师德大军几近全军覆没。
“原来如此。”白探微轻声道,“听阁下方才的语气,又似乎是在指责乌有先生,阁下为何要如此的做呢?难道与乌有先生合作不好吗?”
“不好。”罗婆寻勒眼神忽而变得坚毅。
“愿闻其详。”白探微道。
“在下一直在寻找这场战争的答案,吐蕃很好,中原也很好,既然大家都很好,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战争,那位乌有先生为何又要打破所有的宁静,毁灭掉已有的一切。”罗婆寻勒道,“先生虽然不说,但我想必先生也一直在调查乌有先生吧,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此前,白探微思考问题都仅仅在于谋的层面,利用已经掌握的证据去推知案件的本来面貌,而从未思考另外的问题,如乌有先生为何要苦心密谋这些事情,因为这是一个十年之局,甚至远远超过十年。
第一个闪进白探微脑海中的词汇就是“正统”二字,因为基于自己对中原历史的了解,在中原文化中,“正统”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但就为了一个正统,制造无数恐怖血腥案件,挑拨发动战争,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也正是罗婆寻勒这个问题,提示了白探微,白探微一直隐隐觉得“狄仁杰就是乌有先生”这条推理有问题,问题似乎就在于这里,动机不够明朗,不太符合狄仁杰的行事风格。
而且从此案的深远程度上来说,乌有先生也不大可能是狄仁杰,因为当时武后尚未称帝,而狄仁杰当时的位置也不足此时显赫。
这些都是疑点,如此一来,白探微感觉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确认。
“先生为何不回答?”罗婆寻勒问道。
白探微眉头微微皱起,不是他不回答,是他一时回答不上来。
“此事小子也在想。”沉默良久,白探微缓缓道,“小子还未曾找到乌有先生做这一切的动机。”
“先生未曾看破乌有先生的动机?”罗婆寻勒有点难以置信。
白探微点点头:“本来觉得看破了,现在又模糊了。”
一开始,白探微觉得此事应该是简单的扶李案,至多不过是中原历史上常见的扶持傀儡,接着禅让过渡,但此时仔细想来,怎么看怎么不像。
白探微觉得有些茫然,如果乌有先生不是狄仁杰,那又会是谁呢?事情会因此而更加扑朔迷离了。
沉默,雪山本象中的风雪早已经停下了,四周变得悄寂无声。
白探微抬头看着罗婆寻勒道:“那阁下就是为了寻找战争的答案才这么做的对吧?”
罗婆寻勒点点头:“千波大师说了,一个人做一件事一定要想清楚为何要做,即便我身负赞普的君令,但我仍旧想要一探究竟,因为一场战争往往都是少数人的意志使然,他们会口口声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似乎是真的为了所有人。”
“而那些大多数士兵更多想着回家与家人吃一顿热腾腾的饭,或者在自己的草场拉着马头琴无忧无虑地唱歌。”白探微接上了罗婆寻勒的话,瞬间联想到了龟兹的集市,还有在长安洛阳所见的繁华。
而巧合的是,女丑巫小满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在大理寺的屋顶上,巫小满望着洛阳夜色感叹,她不知白探微要做什么,只想如此平静地让时光流淌着。
这场望不见尽头的大局,几乎将所有人都牵扯进去了,目的到底在哪里,白探微忽而想起母亲白观莲交给自己的任务,如果说之前的动摇是因为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朋友,而现在的动摇则带有更多思辨性的东西在里面。
这种思辨是吐蕃法师罗婆寻勒带给自己的。
做一件事一定要想好为什么要做。
“先生也在思考?”罗婆寻勒微微吃惊,他以为只有自己如此较真。
“小子曾经也以为只有小子自己在思考这些问题。”白探微道,“千波大师说的不错,做一件事需究竟其意义在何处。”
两人聊到这里,忽有了相见恨晚之感。
而正在此时,但听得山中传来孩童的呼唤声,白探微与罗婆寻勒两人闻声望去,只见不知什么之后,那只巨大的白猿已经爬起身来了,而在白猿头顶上,站着两名总角的小道童,看样子与袁宽之一般大小。
“奉天师之命,请二位师傅别处饮茶。”两个小道童声音洪亮,异口同声道。
罗婆寻勒与白探微相互看了一眼,而后跟着白猿一路转过雪山山阿,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只见身前出现了一座望不见尽头的铁索桥,在山谷之间微微回**,而朝下一看,此处的天地却是反将过来的,底下是天空,而头顶上是地面。
奇异的是,两人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
过了铁索桥之后,雪山不见,都是郁郁葱葱的连绵大山,间有鸟雀低语,胜似人间仙境,再行两三里路,见有苍天大木,枝干上有金色的巨禽在梳理羽毛。
白探微停下脚步,仰头去看,喃喃道:“世上果真有凤凰。”
“什么是凤凰?”罗婆寻勒问道。
“凤凰是中原传说中祥瑞的鸟儿,与龙一样,都罕见的神兽,此前小子一直觉得这是人们编造出来的,没想到真的有这般的鸟儿。”白探微露出了笑容。
此时什么也不想,尽情享受视觉恢复后的美景盛宴。
“此处还是本象吗?”罗婆寻勒问道。
“小子也不知,仙势凤鸟一族潜心于修仙,也许此地是仙境。”白探微打趣道。
两人简单观摩了一阵,继续往前,只见山中宫宇无数,看形制确与中原道家仙宫别无二致,看来传说仙势凤鸟分支于中原道家之事不假了。
随后巨猿在前边停下,两位道童从巨猿背上滑下,引着两人拾阶而上,石阶两旁青松屈曲,翠柏阴森,其间千奇百怪的奇珍异兽不计其数。
“白鹿、苍猿、丹顶鹤。”白探微一边走着,一边数着。
而走在前面的两位道童却习以为常,只顾专心赶路。
约摸半刻钟,几人登到了石阶尽头,两位道童示意两人在殿前稍候,进去通报一声后又领着两人径直入了大殿里,殿内供奉三清祖师,却比中原其他道观更加的古朴。见客人到访,监宫真人折身敬拜。
白探微以道家礼回敬,自称是白鹤山道人袁天罡弟子,罗婆寻勒学着白探微行礼。
主持真人笑道:“天师等你许多年了,而今果然来了,还是如此少年,不错不错。”
说罢,主持真人亲自引路,带白探微与罗婆寻勒来到后山,又见直上的石阶,主持真人各给两人一只银手炉,道天师在观中等着,诚心上去便可见着凤鸟先生。
接着,白探微走在前面,而罗婆寻勒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