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之腹,山音连绵,利箭破空之声咻地划破夜空,天边一抹亮色如睁开的眼睛,紧接着着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一支报信的箭羽戳进了传信用的草垛之上,兵卒娴熟地取箭解下上面缠着着的书信,而后塞入直通地下的竹筒通道。
倏忽之间,这封信便传到了崤山地下城之中,只听得机括嗡嗡闷响,地下似乎没有时间概念,人与事都在不停的运转当中。
密信被送入地下城密码房中,一名道士打开密信之后,但见信的内容是有数字与其他符号构成。
乌有先生设计的密钥凡八种,皆由数字等符号构成,而解密的方式亦只有乌有先生能完全掌握,这封密信由两种符号密码构成,道士解开一部分之后,还需传给另外一个人继续分解,如此能保证密信的安全,即便中途被人截获,不知乌有先生的秘数亦不能开解这封信件。
一刻钟后,晨钟点轻响,天边晕出一抹朝霞,如巨笔一带,非常有诗意,这是中原继大雪之后的第一个晴天。
乌有先生与李澈二人登上山中的瞭望台,此间可以看见长安城,四周安静得如同深夜。
“武后迷信,自认神都是其命脉,所以迁都洛阳,又用佛抑制道,澈儿,你觉得武后这手段如何?”乌有先生双目如炬,满身上下尽透着说不出的威严。
李澈微微思索了一会儿,道:“武后善用巫蛊谶纬之术,虽然有些手段,但利用这些旁门来蛊惑百姓来治国,能蛊惑一时,岂能蛊惑一世?我认为武后的手段并不高明。”
乌有先生沉默,而后轻叹了一声道:“那澈儿,你说我是否也如武后那般用旁门来谋天下呢?”
李澈微微沉默,而后道:“势不同,术就不同,如果先生在武后的位置上,肯定会弃旁门而用大道,此时只是权宜之计。”
“不错,愚民反智,的确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只是百姓已愚,用仁不行,只能用谋与数,澈儿能懂,我甚是欣慰。”乌有先生长叹一声道。
李澈点点头,所谓大仁者,其实大多数都是统治的冠冕,立名要用仁,但治国还得靠谋。
“先生说的极是,我走过许多国家,真正以仁义治天下的从未见过,人是欲望的结合体,所谓仁也不过是一种欲望的施舍,欲望是没有穷尽的,所以仁从根本上说就是不成立的。”李澈道。
乌有先生微笑,道:“看来你是真的掌握了佛法精微,以假乱真了。”
李澈躬身敬拜:“辩合小技,不算精微。”
两人正聊得开心,只听得木梯上传来脚步声,随后一名公子手持一份信笺抢了过来,道:“父亲,前线战报来了。”
乌有先生收敛笑容,目光中又闪出沉静的眼神来,打开信笺简单扫了一眼,战况与自己的预料的无二,娄师德在素罗汗山大败,吐蕃军队乘胜追击,此时娄师德正狼狈逃往凉州,乌有先生对此倒没有什么期待,因为都在自己的数中,他关心的是瓜州叶步山,与自己预料的一样,西北长城叶步山的军队并没有出现。
“娄公败了吗?”李澈问道。
乌有先生点点头。
李澈与李练两人眼神一亮。
“父亲!那是不是要派李摩罗指挥契丹大军南下了?”李练兴奋道。
“不着急。”乌有先生双手背立,气定神闲,又将视线转向洛阳城的方向,那边群山连绵,除了山什么也看不见。
“要先把叶步山这步棋捏住,才能有万全的把握。”乌有先生道。
“那如何才能让叶步山易帜呢?”李澈问道。
李澈对叶步山比较了解,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一般计谋对他根本不起作用,要让叶步山改旗易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急,等到白探微找到青泥珠中的萨珊地图,就自然有办法让叶步山就范了。”乌有先生道,“李练,你现在便去拟一封书信给大食,就说萨珊宝藏已经找到,烦其派兵东进与叶将军汇合,稍后事宜,再看分寸。”
李练点头,将乌有先生的话记下。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李澈道,“先生是想把将叶步山与大食国搭上,到时候他背上通敌的罪名,就算不反也得反了。”
乌有先生点点头:“不错,只要白探微找出萨珊宝藏的地图,就有了跟大食国谈判的筹码了,只需大食国陈兵边境,那时叶步山就骑虎难下了,届时武后必定出兵讨伐叶步山,那时才是你我进兵洛阳之时。”
乌有先生顿了一下,又道:“武后包括白探微他们料算你我起事应该是在娄公兵败之时,哼!可我收了一步,让他们成惊弓之鸟,一旦成了惊弓之鸟,那就是草木皆兵了。”
李澈深吸一口气,此时才真正感受到了乌有先生的智慧,如此的智慧能通天地,的确有能力执天下之牛耳。
“但如何把这个消息传到武后耳中呢?”随后李练问道。
“白探微这么聪明,他会想办法把消息传到武后耳中的。”乌有先生道。
“先生就如此笃定白探微会帮助我们吗?”李澈对这个神秘的白探微有些不放心,“他的心思极难揣测。”
“他帮不帮你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事都是棋局上必走的棋。”乌有先生道,“你们看不出来吗?那个龟兹香先生足够好胜,他想知道他的对手是谁?所以他一定会这么做,因为按照他的推断,只有水落才能石出,动静要足够大,他才能看见谁在操纵着所有的事情。”
听到此处,李练才想起来为何上次在崤山,乌有先生要处处示弱,目的就是让白探微一直怀疑着乌有先生的身份,愈是如此,他就愈是要调查下去,只要白探微调查,就能一步步将乌有先生的计划推进下去。
李练不由感叹,自己的父亲已经将局布置得如此的滴水不漏,如同仰望神一般地望着乌有先生。
“对了,毒师陆针有消息了吗?”末了,乌有先生又问。
这是中原内部的一条线,就是策反李显一门,外部强敌,内院起火,层层相扣,乌有先生是志在必得。
“暂时还没有收到消息。”李练道。
乌有先生长叹了一声道:“这是数,按照陆针的办事效率,三天前应该已经回来了,今天还没有消息怕是事情办砸了。”
“那该怎么办?”李练问道。
“有人在暗中帮着武后。”乌有先生道,“也罢,中原诸侯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让他们动起来,到时候收拾也是一桩麻烦事,房州这颗棋子可以弃了。”
李澈眼轮一抬,听得乌有先生话中无情,想起自己家门惨案,心弦微动,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那要派人杀了房州李氏?”李练问道。
乌有先生气息一敛,沉沉道:“派人把房州的消息散播出去,毕竟陆针在房州杀了不少不良人,武后不会置之不理的,如此还可以迷惑一步棋。”
“至于其他,留着吧!毕竟是手足,往后还需照应。”乌有先生又道,又转身望向长安城,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十几年他未踏足长安城半步,龙首原上的帝国权柄,此时就在他的眼下。
而多年以来,他早已锻炼出沉静如山的心性,不急不躁才是一个谋士的真正姿态。
昆仑山,凤仙宫。
白探微在说出困惑在“因镜”之后连打了五个喷嚏,而后用香囊轻轻抵住鼻子,气氛稍显尴尬,罗婆寻勒的表情复杂。
“小公子这是受了风寒吗?”凤鸟先生问道。
“不曾,小子身体向来强壮。”白探微轻声,表情不变。
罗婆寻勒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白探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强壮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实在有些自恋的成分。
“那便是有人在背后说你了。”凤鸟先生打趣道。
白探微点点头:“怕是这样了,只是不知何人有兴致聊起了小子。”
两人相互打趣一番,罗婆寻勒见两人都是慢性子,有些着急,问道:“敢问凤鸟天师,什么才是因镜?”
“此事应该问他。”凤鸟先生把眼神打向白探微。
白探微想了一会儿道:“小子只知道龟兹镜术中有三宝,是为道镜、因镜、命镜。”
“所谓道镜即是物镜,有形,而命镜即是万物之本命,所以叫做命镜,是为外象与本象的出入口。”白探微道,“但因镜究竟是何物,小子只听袁真人说过,因镜有因无果,故此会不断蓄积力量,如果不加以引导,一旦释放就如决堤之水,非常可怕。”
凤鸟先生微微点头道:“袁真人说的不错,龟兹镜术我也有所耳闻,所谓‘因’就是缘由之意,所谓缘由就是‘为何如此’,小公子困惑就在这里,你为何如此。”
白探微点点头:“确如先生所言,一开始小子受母上之命前往大唐,只知要做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是做生意吗?”罗婆寻勒道,“做生意不是为了挣钱吗?”
白探微淡淡一笑,问道:“那请问阁下,挣钱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更好的活着。”罗婆寻勒道,“这是自然之理。”
“不错,当有了足够多的财富之后,又会迷惘自己行事之因。”白探微道,“有了迷惘就想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不是吗?”
白探微这一句话却是拨动了罗婆寻勒的心弦,的确如此,自己身居吐蕃国师之位后,就思考起战争的原因来。
“小公子,方便说说你究竟要去洛阳做什么吗?”凤鸟先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无所不知,而反是喜欢听别人说话,平易近人。
白探微轻叹一声,而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了。
自大唐李敬业谋反之后,武后便放弃了安西四镇,之后四镇陷入了连年的战争之中,百姓苦不堪言,此时龟兹镜师白观莲与龟兹王商议,派人以幻术控制中原皇帝,令其出兵收回四镇,从而平息无休止的战争。
另外,白观莲的丈夫,即白探微的生父,在李敬业谋反案中被武后杀害,白探微此来也是为报此仇。
但于生性原本温和的白探微而言,这两者都不是他自己如此做的“因力”,因为这次的情况实在太过复杂,自己一旦控制了武后,就等于说被乌有先生利用,而这股谋反势力无所不能,他们势必会在中原大地掀起新的战争来。
届时就不是白探微的一家之恨,一国之恨了,也许是中原是改朝换代,也许是天下大乱,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会有许多人被卷进无妄之灾当中。
从白探微的角度看来,解决龟兹国问题的办法有很多,此般铤而走险,孤注一掷的办法从古未有,并不值得去尝试,而此时的白探微并不知道,其生父兰生公子当时也是同样的想法,父子两人秉性相似,有些东西是写在血脉之中的。
听罢这些,罗婆寻勒双眼发直地望着白探微。
“你究竟是什么人?”罗婆寻勒问道。
白探微笑而不语。
“那小公子可有良策解决眼前的问题。”凤鸟先生问。
白探微摇摇头,而后又道:“小子见过武后,与其谈对,颇有些感慨,世上传言其实不一定是真的,小子擅长心术,能透视人心,武后不像母上大人说的那般是龟缩之辈,她并非放弃安西四镇,而是与乌有先生博弈。”
“所以你犹豫了。”凤鸟先生道,“你犹豫此时要不要卷进这场是非之中。”
“不错。”白探微点点头,“最难想明白的不是弯弯绕绕的难题,而恰是最简单的问题,小子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结果,因为有一句话叫开弓没有回头箭。”
“小子在长安洛阳做生意,见过人间百态。”白探微又道,“至少此时武后治下,百姓和乐,小子想缓一步,看看乌有先生到底是谁,他究竟想做什么,才能走下一步,但此事由不得小子,更重要的是,小子找到了自己的镜,心有所依托,并不能想从前那样毫无顾虑地做任何事情了。”
凤鸟先生听罢白探微的陈述,点点头道:“袁真人果然没有找错传人,青泥珠在你手中吗?”
白探微点点头,从怀中摸出装有青泥珠的匣子,双手奉上。
凤鸟先生结果木匣,轻轻打开取出其中的青泥珠珠,注视良久,眼神中有如见故人的感慨。
“袁天罡是当世的豪杰。”末了,凤鸟先生将青泥珠放回去,又还给白探微道,“你应该帮他。”
白探微沉默,暂时他无法回应这个问题。
“因镜即是你的心。”凤鸟先生缓缓起身道,“你说了最难解决的问题往往是最简单的问题,即是你眼下之犹豫,简单到一眨眼便能做出决定,如何想便如何做。”
罗婆寻勒有些听不明白两人的交流了。
“如你所想地去做,因力自然会被释放,因镜之力之所以恐怖而巨大,就在于压抑,龟兹镜师一生都在压抑中度过,将敏感的内心打磨得如同镜子一般,看的太透,想得太多,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凤鸟先生绕道白探微的背后,双指一挑,将白探微的红色头发轻轻托起。
罗婆寻勒但见白探微的后发被托起,项上闪出一道金色的符咒来,那符咒是为神鱼双钩形,上下吃住蜘蛛网似的文络,正是上次在抬阁山,白探微控制不住因镜之力时,释放出心中的鬼母子夜叉王,幸而被袁天罡用琉璃汉剑克制,最后以神鱼咒暂时封印了白探微的因镜,此时凤鸟先生要解开神鱼咒。
凤鸟先生眼轮轻抬,注视着神鱼咒,而后问道:“想好了吗?”
白探微闭上眼睛,此一瞬似乎十几年,恍惚而过,而后白探微睁开双眼道:“小子想好了。”
解决简单的问题,往往在瞬乎之间。
白探微话音刚落,凤鸟先生伸出双指将白探微脖子上符咒轻轻一抹,但见得一抹粉尘悄然消逝,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沉默,罗婆寻勒听得自己心跳声咚咚作响。
立香烟雾缭绕不绝,倏尔之间千姿百态。
忽而,凤仙宫周围鸟鸣声起,哗啦啦地一片飞鸟如白云一般飞离了凤仙宫四周的山林。
而这动静似乎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何时,四周忽而卷起了一阵狂风来,观内瞬间烛台摇晃,丁零不绝。
突然之间,一阵咆哮如炸雷般的响起,眼前出现的一幕让罗婆寻勒大吃一惊。
只见白探微的背上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欲将挣脱出来,那物正恰似夜叉恶鬼,面目狰狞可怖,但此时好像又被什么力量给控制住,显得十分的痛苦。
这是因力,但不是白探微的因力,是白观莲的因力,是憎恶与仇恨。
千里之外,贺兰山东。
骑在骆驼上的着白纱幂?的女子忽而只觉心口发紧,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住,猛地咳嗽起来。
“夫人!你怎么了?”来兮先生见状,赶紧将白观莲扶下骆驼来。
“师傅,怕是我儿又误触了因镜。”白观莲眉头紧锁,怔忡不已,不知道白探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稍安勿躁,上回亦是如此,探微孩儿行事都在分寸之中,夫人且先平息,不必担心。”来兮先生虽然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因镜反噬的力量有多大,一旦被因力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的孩儿……”白观莲有气无力道,只觉心中对白探微无比亏欠。
如果现在还能再做一个决定,白观莲绝对不会像当年那样自私冲动。
“夫人,你既如此,便已然释怀,却迟迟不肯解开内心的枷锁。”来兮仙人道,“执念是为障目一叶,见与不见完全在夫人自己。”
“可师傅,那徒儿的夫君呢?”白观莲双眼发红,仍旧无法直视过去,“那个女人为何如此独断杀伐,夺我夫君性命,难道她就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来兮先生短暂沉默,而后长息一声道:“夫人,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提。”
“师傅但说无妨。”白观莲屏住呼吸,恐怕自己怨念加深,导致白探微更加控制不住因镜之力。
“据我所知,兰生公子素来主张用和平斡旋来替代战争。”来兮先生道,“难道夫人就没有想过兰生公子的死因吗?”
白观莲一怔,幂?之后,女子的表情虽惊讶却不失高贵。
“师傅是怀疑骆宾王撒谎?”白观莲惊讶道。
“不怕骆宾王撒谎,就怕骆宾王也被人利用了。”来兮仙人道,“中原反武势力非一朝一夕了,徐敬业既不是宗族,又不是功臣,区区一个异姓王侯就敢起兵谋反,夫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白观莲沉默。
“以兰生的公子的智慧,岂能猜不到徐敬业起兵的结果,如此还能跟着他一起谋反吗?”来兮仙人又道,“兰生公子所行的都是家国大事,一个小小的徐敬业值得他放弃安西四镇的大计赶回中原赴死吗?”
问到此处,白观莲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回答了,因为内心一直被仇恨包裹,美貌而智慧的白观莲竟然从未想过这些,不过这也与白观莲不懂中原政治有关系。
“师傅为何之前不说?”沉默良久,白观莲问道。
“是颜真人让我暂先不要说的。”来兮仙人道,“中原的局需有人去破,夫人如果知道这些,恐怕就不会让探微孩儿去中原了。”
“你!”白观莲嗔道,没想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局中之局里去了。
“射兰生公子一箭的人,怕就是大局背后的主谋。”来兮仙人道,“夫人无需嗔怒,这次探微孩儿不得不去,这世上只有探微孩儿能破此局,望夫人理解。”
白观莲深吸一口气,不在说话,一双忧愁的目光远远地望向东方,不知白探微这次打开因镜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