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一百零四章 降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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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凤仙宫。

此时狂风乱做,观内的蒲团瓜果悉数被大风掀翻,一声声凄厉的咆哮响彻山间,山中鸟兽群起而走,一时乱成一团。

罗婆寻勒大骇,不知白探微身体中藏着什么妖魔。

而凤鸟先生气定神闲,静静地望着白探微的动静。

此时白探微背上的鬼母子夜叉王已经昂出脑袋,一双赤瞳恶狠狠地瞪着凤鸟先生,张大着嘴巴咆哮,似乎想吞噬眼前的一切。

凤鸟先生在修行时曾与魔有过交会,此前凤鸟先生认为道可使一切自然,用真言疏导一切即可,但直到遇见魔之后才知道,世上有纯善,那便有纯恶,而魔便是世间之纯恶,劝诱引导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而唯一的办法就是降服杀灭。

此时白探微因镜之中的鬼母子夜叉便是魔,凤鸟先生所以直接打开神鱼咒,也是想让白探微在此彻底地降服鬼母子夜叉王。

罗婆寻勒不无惊恐地望着那鬼母子夜叉,不绝心中泛出了许多复杂的情感,犹豫、纠结、愤怒、憎恶、妒忌、贪婪、色念,似乎世界一切恶念都在这一瞬间被引诱出来,忽地一瞬,四周扑起了无数烟尘,罗婆寻勒只闻得一股奇异的香味。

隐约之中,只见烟尘深处站着一个妙曼的身影,罗婆寻勒用手拂去眼前的烟雾,定睛望去,而后只见一个不着一物的女子朝自己走来。

罗婆寻勒一惊,屏住呼吸,他非禁欲修行者,也还是个少年,面对女子,一下不知所措,慌忙地闭上眼睛。

“呵呵,堂堂的吐蕃国师,一点定力都没有。”女子笑吟吟道,“国师你看我美吗?”

罗婆寻勒心跳加速,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女子柔软的身体已经贴了上来。

“想要得到我吗?”女子凑到罗婆寻勒耳边问道。

罗婆寻勒这次只是隐约感到这是幻境,但并不能分清楚,如果是幻术,那这幻术就几近梦境,人根本无法在梦境中理智挣脱。

出于谨慎,罗婆寻勒深吸一口气,并不回答任何问题。

“难道国师连面对自己内心的勇气都没有吗?”女子道,“世人大多喜欢伪装,戴着伪善的面具说自己都不信的鬼话,人间就是最大的虚伪,国师你说不是吗?”

“国师你闭上眼睛,就证明你有欲望了。”女子继续道,“只是你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将内心所想表达出来有些难为情,难道背地里想与当着大家面想有什么区别吗?”

罗婆寻勒的内心已经被女子搅乱了,眼皮颤动,几欲睁开。

“凤鸟先生也说了,怎么想便怎么去做。”女子道,“更何况,这是你的梦,国师有什么不敢的呢?”

罗婆寻勒听罢,只觉女子说的不无道理,也许这些只是短短一瞬念头,欲望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于是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睁开双眼,女子妖媚的笑容立时映入了眼帘。

“国师的眼睛好漂亮。”女子仰望着罗婆寻勒,双眼露出了顺服的眼神来。

这令罗婆寻勒心中泛起了一丝成就感,在罗婆寻勒心里也曾有爱慕的女子,奇异的是眼前的女子竟与自己所想之人有几分相似。

紧接着视线缓缓地在女子的身上滚动。

“国师想占我便宜。”女子娇嗔道,

罗婆寻勒慌忙屏住呼吸,似乎自己一念一想都能被女子感知,这让罗婆寻勒感到有些尴尬。

“让我住进国师的眼睛中去吧。”女子搂住罗婆寻勒道,“打开黑瞳中的法海,让我住进国师的眼中,我就可以永远跟国师在一起了,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罗婆寻勒心中一喜,赶紧将注意力集中在双眼上,决定将女子吸入自己的法海之中。

正在此时,忽听得叮地一声,似同金铎鸣响,罗婆寻勒眼前猛地一明,而后只见那鬼母子夜叉的脸已经凑到了自己近前,吓了好是一跳,急忙往后跃出去一大步。

而再看另一边,凤鸟先生手起剑诀,指尖隐然有仙气环绕。

“臭道士!”鬼母子夜叉将一双怨恨的红瞳转向凤鸟先生,欲要扑将过去,却无法从白探微的身体中蹿出。

凤鸟先生表情高傲优雅,完全不理会这鬼母子夜叉王,将视线转向罗婆寻勒道:“这位小公子也有些道行。”

罗婆寻勒听罢,想起来方才所做的事情,脸颊一红,赶忙低下头道:“多谢天师出手相救。”

凤鸟先生淡淡一笑道:“很了不起了,因镜之力所催生之魔非同寻常,换作他人早就被这鬼母子夜叉蛊惑了。”

罗婆寻勒倒地一口凉气,缓缓问道:“倘若我被恶魔蛊惑将会怎样?”

而后凤鸟先生将因镜修行的原理简单道来。

龟兹镜术中最难修行的便是因镜,因镜需有因力才能修行,镜师一门虽脱胎与中原道家,但从修行本质上与道家却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中原道家主张无为无欲,一而能有万物,所效仿的对象是天地自然。

而龟兹镜术修行则反之,需有强大的愿力,这愿力越大,修行出来的镜术就越大,如仇恨、憎恶等,龟兹镜术是将自己身体当做炼炉,最终催生出来的大多是魔,就如鬼母子夜叉一般。

魔即是一念,一念就是魔,魔只知道报复发泄,除此一念之外,就没有任何的想法了。

因镜之力所化之魔不一定会受宿主控制,当宿主有意压制因力时,也许因力就会蛊惑他人,并附着在他人身上,如此还能够继续害人。

白探微之所以能克制因镜如此之久,就因为白探微本身纯善,以纯善克制纯恶,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而这种概率也是世间少有,大多数携带因镜者不是被因力折磨自杀,就是听从因镜祸害人间。

罗婆寻勒沉沉点头,这说明白探微此时在克制因镜,而鬼母子夜叉想要挣脱出来,才会**罗婆寻勒,一旦鬼母子夜叉王住进了罗婆寻勒的眼中,那又将是一场灾难了,在紧要关头,凤鸟先生手起剑诀,斩断了幻境,如此才惹得那鬼母子夜叉王恼羞成怒。

“怪不得。”末了,罗婆寻勒叹道,“怪不得他总是这样。”

“他总是怎么?”凤鸟先生问道。

“天师所有不知,这位龟兹香先生特别爱捉弄人,现在看来,原来是他心里住着魔鬼,才会这样。”罗婆寻勒将视线转向白探微,此时白探微静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只觉白探微有些无奈而可怜。

“不尽然。”凤鸟先生道,“也许有些人本性就喜欢捉弄人。”

“这……”罗婆寻勒听罢,又看了白探微一眼,这次却不觉得他无奈可怜了。

是时,白探微端坐在观内,表情宁静,但心中浪潮翻涌,不断地与因力对抗着。

此时,就恰如行走在悬崖之间的铁索之上,一分躁动都会导致因镜崩溃,而白探微的身体再无法承受一次因镜之力了,此番如若无法参透因镜,即更无谈往后的事情。

白探微把握着那丝毫之间的差异,心中不断重复着《因镜玄妙咒》,亦回想起来在抬阁山时,颜真人对自己说的话,颜真人说因镜的答案在民间,在四野。

一路从龟兹国走来,白探微与火拔仇看见了人间百态,自己如何,世界就如何,人间就好比一面面镜子,映照出人的面孔,也照出了人的内心。

白探微回想经历过的事情,心中喟然,大多数都是美好的,大多数人都是热情而善良的,而心中所纠结一点,正因为这一点就要用极端的方式去毁灭,如此与乌有先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其实想来乌有先生也被自己的因镜所控制,处心积虑,几十年如一日,用数与谋去构画一个惊天大局,而这个局将有关的无关的人全都兜了进去,他不知火拔仇只想做个浪迹江湖的侠客,不知袁宽之只想在山中与师傅为伴,不知巫小满只想与自己劈叉喂马,更不知人间种种简单的欢愉。

打破、毁灭一个本不需要去打破毁灭的东西,留下的则是一封封永远无法答复的家书。

而自己是否也是如此呢?白探微无法回答,因为人大多会自我麻痹,人最擅长的事情与自己和解,而最不擅长的是与他人和解。

一人之意志,并不代表所有的意志,这大概就是颜真人所说的因镜的答案在民间吧。

想到此处,白探微觉得呼吸开始平稳起来,已无起先那种刻意稳住呼吸来平衡内心的感觉了。

“天师,这是怎么回事?”罗婆寻勒但见白探微背上的鬼母子夜叉似乎有所变幻,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狰狞了。

凤鸟先生道:“他在降魔,夜叉恶鬼怨念太深,又困住他的内心太久,此番需费一些功夫,不过此子天赋异禀,又生性纯善,看来今日降服因力并不困难了。”

“那敢问天师,这究竟是如何降服呢?”罗婆寻勒又问。

“用佛家理论更好解释。”凤鸟先生虽是道家,但兼修百家,并不拘泥。

罗婆寻勒表情谦虚,认真听着。

“在佛家称作‘降伏’。”凤鸟先生道,“佛家上说的降伏分很多种,其中最上层为‘金刚降伏’,转识为智,化敌为友,不过降服因镜并非这么简单,因为鬼母子夜叉是为纯恶,很难化敌为友,在道家来看,断无劝诱的魔,那就需非常手段杀灭它,以涤**天地正气。”

“那天师的意思是说,他会杀灭鬼母子夜叉?”罗婆寻勒问道。

凤鸟先生道:“不清楚,但小公子生性如此,应当不会催生如此强大怨愤的因力,故此降服这般的因力,还需另外一个人同时开悟,才能彻底降服这因镜之力。”

“另外一个人?”罗婆寻勒问道,“天师不是说因镜是以自己为练炉,从而催生因力的吗?”

凤鸟先生点点头,又道:“从修行方式上看来,的确是这样的,但龟兹镜术一直在变化,我听说龟兹白氏能将自己修行出来的因镜之力注入其他宿主的体内,所以我怀疑小公子身上的因力并非他自己的。”

“那是谁的呢?”罗婆寻勒又问。

“应当是另外一个高明的镜师的。”凤鸟先生道,“小公子年纪不大,并且生性纯善,绝无修行因镜之可能,而当世能将镜术发挥到此等地步的只有一人。”

“谁?”罗婆寻勒听得入神。

“龟兹白观莲。”凤鸟先生把视线转向了白探微,“猜得不错的话,白观莲与这位小公子应该是师徒关系。”

罗婆寻勒虽身在吐蕃,但也听闻过龟兹白观莲的名号,只是时间太久,一下没有想出来。

“白观莲是位列青龙右象的术师,她与天师同列,千波大师说过,此人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术师。”罗婆寻勒道。

凤鸟先生微笑,听罗婆寻勒提起千波大师,问道:“千波如今可出家了?”

罗婆寻勒一惊道:“凤鸟先生认得家师?”

“何止认得,老朋友了。”凤鸟先生道,“当年我们一同去蓬莱求道,想来那都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千波大师是真隐,我是假隐。”

罗婆寻勒敬拜道:“天师谦虚了,原来是师傅故人,不想有这般的巧合,千波大师一直都在吐蕃的雪山之中修行,没有出家但胜似出家,如今已经完全隐居了。”

凤鸟先生淡然一笑,似乎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贺兰山东,斜阳在山川之间跳跃,无垠的沙碛之上一只觅食狐狸的身影时隐时现。

来兮仙人在四周捡拾了一些柴禾,就地生火,茫茫大漠之中,一点孤独的灯火更显得人影单薄。

白观莲此时情绪稳定,回想起了与夫君唐无衣的点点滴滴,心中虽然悲戚,但比之之前多了一份理智,因为来兮仙人的推测非常的有道理,另外白观莲了解自己的夫君,他不是一个鲁莽之辈,以唐无衣的行事风格,他绝对不会贸然跟着徐敬业起兵谋反,就算唐无衣阻止不了徐敬业或者其他人,他最多是隐遁,或者径直回龟兹国。

毕竟,唐无衣曾答应过白观莲他会回来的,玉石俱焚的事情兰生公子是不会做的。

一声长长的叹息拉下了夜幕,火焰噼啪作响,来兮仙人取出自己的七弦琴,琴声起初迟滞,既而如流水,缓而畅,沉而越,恰如一路东去的黄河,又如广阔而灿烂的中原文明。

白观莲闭上漂亮的眼睛,放空一切,心中的纠结渐渐开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与唐无衣在一起的时光,这一瞬间白观莲忽然发现,生活的当下只有短短的一瞬,而人大多数的时间活在过去,活在记忆当中,而对生活的感知似乎也在时间之流中冷却,从而显得更加的真实与客观。

从这个角度来说,所有人都是以过去的眼光在看待一切,因此过去的更为久远而确定,此时白观莲心中还有一个美好的过去,如此想来,心中的纠结又开释了不少。

一曲罢,来兮仙人与白观莲同时睁开眼睛,世界仿佛焕然一新了。

“师傅,按照之前说的,那是不是害死弟子夫君的人不是武后?”此时白观莲的语气已经十分冷静了。

此时的白观莲也有些矛盾,她不知道如果仇人不是大周天子武瞾,那她该把仇恨寄托在谁的身上,又该怎么去做。

“夫人,这件事情此时尚不能定夺。”来兮仙人道,“不过在颜真人的来信中提过,道兰生公子在唐国有故人,颜真人推测兰生公子一直为一个人而奔走。”

“为谁?”白观莲问道。

来兮仙人摇摇头:“这只是颜真人的推测,真相究竟如何,还需等上一段时间。”

沉默,夜色更甚至。

“不知兰生公子是否与夫人说过他的计划。”来兮仙人又道。

“弟子不曾问过,他做的大多都是对的,我只想依赖他。”白观莲如实回答。

“颜真人查访过,兰生公子与袁天罡真人一样,都效力于唐王朝与已逝的高宗皇帝。”来兮仙人轻叹一声,“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尽忠于明主,但同时无衣君不愿意帝王家事搅扰黎明苍生,所以采取最温和的手段解决所有矛盾。”

“帝王家事……”白观莲眼轮轻抬,轻轻抱住双膝道,“这个倒是听夫君提起过,但他不刻意的讲,我也不刻意的听。”

来兮仙人淡淡一笑道:“看得出来,夫人愿为无衣君放下镜师的身段,情感颇笃,令人羡慕啊!”

白观莲脸上亦漾出久违的笑容:“师傅措辞不准,不是颇笃,弟子将心完全交托于夫君,一丝一毫都不曾保留。”

来兮仙人点点头,又接上前面的话题道:“无衣君效忠的是大唐高宗皇帝,亦奉大唐李氏为正朔,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武后还政于李氏,兰生公子采取的是游说四方之国奉大唐正主,此为外部施压,而他的下一步计划应该是在朝内制造舆论,是为内部施压,内外施压迫使武后还政,如此能够达到目的,更能够兵不血刃。”

白观莲听罢,露出少女般神往的表情,这确是夫君唐无衣的行事风格,温文尔雅,以柔克刚。

“夫人,探微孩儿与无衣君秉性如一。”来兮仙人望着镜师白观莲的眼睛道,“贫道想那孩儿当有他自己的立场,夫人切莫再以因镜之力牵制他了,我们都想看清楚事实的真相,所以还请夫人先将心中的怨恨熄灭,安安静静地看着探微孩儿将真相查明。”

白观莲深吸一口气,如果加害唐无衣的另有其人,此时的怨恨的确是无由而徒劳的。

“探微孩儿能查出真相吗?”良久,白观莲问道,其实白观莲在担忧白探微的安危,此时她迫切的希望白探微能从这场是非中抽出身来。

这是一个母亲的正常想法。

“这是探微孩儿的修行。”来兮仙人道,“他自己也在寻找因镜的答案,夫人且放心。”

“那便如师傅所言。”白观莲长长舒了口气,那股凝滞在周身常年不散的怨恨此时似乎发生了变化。

从纠结到开解往往只是一念之间。

昆仑山,凤仙宫。

暮鼓一**,山音随之回环深远,接着宿鸟归飞,与五彩的晚霞相互映衬。

而观内只看见几点立香如闪烁的萤火虫,笔直静坐在蒲团上的白探微此时呼吸平稳,背上原先狰狞可怖的鬼母子夜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失。

而凤鸟先生与罗婆寻勒长述了当年与千波大师寻找蓬莱仙山的故事,罗婆寻勒一下入了迷,亦没有注意到白探微这边的变化。

静夜悄悄,昆仑山下,巫小满骑在马上紧皱着眉头远眺,只见如海浪沉浮的连绵雪山,却不见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