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下。
当白探微提及因镜时,盎格鲁巫师瞬间来了兴致,并询问白探微因镜的修行方式。
“不是小子不愿意说,只是因镜的修行方式极为复杂,恐怕不是一言一语能够说得清楚的。”白探微本想说“无可奉告”一词,但这个词显然无法打发眼前这个盎格鲁巫师,眼下之际就是尽快离开这里,找到巫小满他们。
“有多复杂?”果然,盎格鲁巫师追问道。
“其实小子身上的因镜之力,也并非是小子自己修炼得来的,而是家母传授于小子的。”白探微道,“龟兹国的镜幻之术其实脱胎于中原的道术,中原道术修行原理大多是以自身为炼炉,然后效仿自然四时六合修行,不知阁下是否有道学基本功呢?”
盎格鲁巫师摇摇头道:“我们不列颠没有道术,只有巫术,我也是听闻商人们说在遥远的东方有神奇的法术,才一路行旅至于这里,至今已经十余年了。”
“然后阁下遇见了乌有先生。”白探微抓住机会,立马岔开话题。
“不错,乌有先生以十方术招纳天下术师,听说十方术中有一方为长生之术。”盎格鲁巫师说到此处,脸上显露出神往的表情来,“病毒与瘟疫肆虐在不列颠大地上,如果我能给不列颠带去长生之术,那也算报答了那片土地的养育之恩了。”
白探微眼轮微抬,没想到这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盎格鲁巫师竟然还有家国情怀。
“阁下的理想很远大,只是小子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实。”白探微道,“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十方术。”
盎格鲁巫师微微一惊,质问道:“不可能!我见过乌有先生的本领。”
白探微道:“阁下大概率是被骗了。”
“信口雌黄,你们中原人将我列为朱雀象术师,就是对我能力的肯定,天下方术,我见过的数不胜数,怎么可能会被骗?”盎格鲁巫师情绪微微激动,“我一生在追求极致之术,乌有先生能骗得了我吗?”
“正因为阁下追求极致之术,才会被骗。”白探微已经抓住了对方的情绪,继续道,“乌有先生擅长‘数术’,简而言之,就是对每个人的气貌性格,以及背景经历了如指掌,据小子所知,乌有先生麾下的术师们不全是为了十方术而去的吧。”
“不错,各有所求。”盎格鲁巫师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比如南洋托尼便是为了权势而去的,乌有先生答应他能为其夺得南洋王的地位,而阴阳师贺茂忠行也是为了扬名中原而来的。
“阁下仔细想想,乌有先生是否都是针对你们渴求梦寐的东西,从而提出合作的请求的呢?”白探微深谙乌有先生之道。
盎格鲁巫师深吸一口气,白探微这么一说,似乎确实如此,缓缓地点点头。
“这就是乌有先生的‘数’,一个人在大多数时间里都能保持清醒,但唯独在面对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时,他会怀疑、迷茫、甚至会被欺骗。”白探微紧盯着盎格鲁巫师的双眼说。
“那乌有先生难道没有想到欺骗我们的后果吗?”盎格鲁巫师问道。
白探微淡淡一笑,而后继续说:“阁下可能不太懂中原的历史吧。”
盎格鲁巫师眉头一皱,不知为何白探微会忽然说这些,道:“略有耳闻,中原的历史很精彩。”
“那阁下听过楚汉之争吗?”白探微又问。
盎格鲁巫师点点头。
“秦朝灭亡之后,刘邦与项羽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楚汉战争,最终原本弱小的刘邦夺得了天下,阁下知道为什么吗?”白探微接着问。
“人心向背?”盎格鲁巫师带着猜测的口吻道。
“这只是一方面。”白探微道,“还有一方面就是‘数’,刘邦深谙用人之道,了解每一个人的‘数’,比如他知韩信贪恋权势,便应其所求,但最终韩信什么下场?”
盎格鲁巫师双眼一睁,微微惊讶。
“不仅是韩信,在汉初,刘邦利用各种手段将本来分封的异姓王悉数诛杀,这便是狡兔死,走狗烹,而汉初完全做到功成身退者只有留侯张良。”白探微神色淡然,“阁下既然知道这段历史,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乌有先生既然能用你,他肯定也有办法对付你。”
盎格鲁巫师握紧了手中的金刚杵,又重新打量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才知道这个瘦弱的年轻人能够名满长安,甚至让乌有先生忌惮的原因了。
这个龟兹先生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即便乌有先生开出的价码是龟兹国,但仍旧迷惑不了这位少年。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盎格鲁巫师深吸一口气道,“可我并不像韩信那样贪恋权势,只是希望能得到十方术而已,难道乌有先生也会忌惮我吗?”
“可阁下要明白,大前提是这世上并不存在十方术。”白探微道,“倘若阁下帮助乌有先生达到他的目的,而他又拿不出所谓的十方术时,阁下会怎么办?”
“我自然不会放过他。”盎格鲁巫师道。
“那阁下想想,你与乌有先生相比,谁更聪明?”白探微继续问。
盎格鲁巫师沉默,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甚至都不需要问。
“乌有先生已经掌握了阁下的‘数’,所以也早就料到了阁下在得不到十方术之后会做什么。”白探微道,“阁下的结局,乌有先生早就已经安排好了,难道不是吗?”
盎格鲁巫师顺着白探微的思路想了一圈,似乎有些恍然大悟,乌有先生一直在鼓吹十方术,而似乎从来又不曾将十方术拿出来。
“另外,一个人靠什么得了天下,就会越怕什么,术师们此时在乌有先生眼里是帮手,等到了他达到目的的那天之后,就是眼中钉了,就算有十方术,为了控制你们,也不会轻易交出来的。”白探微道,“另外,中原帝国向来以正儒治天下,术只能算旁门左道,乌有先生是有大格局的人,最后他肯定弃术用道,届时阁下就什么也不是了,小子劝阁下还是早日回不列颠吧。”
说到此时,白探微不费一兵一卒,便将眼前这个强大的术师给说了个通透。
“这就是你不愿与乌有先生合作的原因吧。”末了,盎格鲁巫师叹道。
“不错,小子是生意人,只懂得交易之道,与乌有先生交易不划算。”白探微道。
而后白探微环视一周,长舒一口气道:“小子已经说完了,阁下现在可以将他们一一唤醒,只要捉住小子,就完成了乌有先生的任务了,如果阁下不信小子,可以这么做,看看乌有先生会不会交出十方术来。”
盎格鲁巫师眼轮一抬,他知道这是白探微的激将法,但他更无法否定白探微说的那些话,与乌有先生合作的确有危险,不过,是否选择相信白探微的话,盎格鲁巫师仍旧犹犹豫豫。
“你就如此笃定这世上没有十方术?”盎格鲁巫师问道,“那如果有呢?”
白探微指了指身上连绵起伏的昆仑山道:“小子刚从仙势凤鸟先生那来,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凤鸟先生还要高明的术师了,阁下如果不信,可以亲自去请教请教凤鸟先生。”
仙势凤鸟的大名盎格鲁巫师也是有所耳闻的,白探微所以如此笃定,应该是询问过凤鸟先生了,毕竟如果得到十方术的话,可以更顺利地瓦解乌有先生的布局。
“阁下还有疑惑吗?”白探微问道。
盎格鲁巫师轻旋金刚杵,而后侧身让开:“中原的事情我不想参与了,先生请自便吧。”
白探微淡淡一笑,与盎格鲁巫师施道家礼节,随后挑选了一匹脚力不错的马儿,用银针戳刺马股,将马儿唤醒。
“慢着!”正将白探微要跃身上马之际,盎格鲁巫师又道,“先生能说说你究竟想做什么吗?对付乌有先生对你还有龟兹国有什么样的好处?”
“一件事是否值得去做,并不能用有无好处来衡量。”白探微道,“就如阁下,身虽在世外,但心却在不列颠受苦难的百姓身上,小子也是一样,乌有先生布下的局,将太多无辜的棋子卷进其中,不阻止他,他会毁了洛阳城,甚至会毁了天下。”
白探微说罢,跃上马去:“事出紧急,小子无暇请教阁下第三只眼睛的秘密了,如果此去小子还能活下来,一定再寻阁下请教高术,后会有期!”
随后,白探微一夹马腹,扬长而去。望着白探微此去的背影,盎格鲁巫师似乎看见了年少的自己,长舒一口气,亦朝林中深处而去。
贺兰山东,黄河渡口。
一个几乎戏剧化的相遇,让颜真人还有来兮仙人都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几十年未见的故人,竟然在这茫茫大漠边际的渡口再次相遇了,如此的巧合,让两位智者多少都乱了分寸,竟然在朝阳之下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而一旁看着的裴直则是一头雾水,完全想不到发生了什么。
末了,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施道家礼节。
“颜兄,你怎么会在这里?”来兮仙人问道,忍不住上下打量,曾经意气风发的长安少年颜无咎,此时已经是满头白发,但曾经的那种感觉仍旧还在,这也是为什么他能一眼认出颜真人的原因。
“我还想问你呢?”颜真人亦是感叹岁月无情,当年的清逸俊郎的朝臣真人如今也变成了老头子了。
随后颜真人又自然地将视线转向那位身着白纱的女子问道:“敢问这位是?”
“说出来,你必会大吃一惊。”来兮仙人道,“这位便是龟兹镜师白观莲,探微孩儿的母亲。”
颜真人透过女子的薄纱望去,隐约之间只见此女年轻得离谱,没想到竟是白探微的母亲,赶紧作揖道:“失敬失敬,还恕老夫眼拙,原是龟兹贵人。”
白观莲亦施道家礼节,心中虽然惊讶欢喜,但初次见面,不好表现的太明显,于是彬彬有礼道:“常听老师提起先生,百闻不如一见,颜真人果然仙风道骨……”
随后,来兮仙人与颜真人道明了来意,其实早在此前,两人就有书信互相来往,只是都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而接着,颜真人也将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悉数道明,而一旁的裴直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两人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的。
“不得不说这是老天爷的旨意啊!”颜真人拉住来兮仙人的手道,“你可知道,江湖上现在有人出大价钱来寻你我,哈哈哈,他们怎能想得到,我们会在这里呢?”
来兮仙人听罢,口中嘶了一声道:“无怪乎一路过来看见不少的中原商客,他们当也是打听到我去了龟兹的消息了,乌有先生要悬赏你我,也是怕我们搅局啊!”
“他多虑啦!我们两个老头子能搅得了什么?”颜真人道,“现在轮到年轻人了,他们已经在思索破局之道了。”
颜真人说着,顺便将裴直介绍给了来兮仙人。
“这就是探微的朋友。”白观莲望向裴直。
白观莲只觉这个中原少年一身正气,原本对白探微的担忧打消了大半,此前白观莲最担忧的就是白探微无法结交朋友,因为镜师之心太过敏感,看来这样的担忧是多余的。
恰在这时,一艘货船乘风而来,几人花了些银两登舟,为了节省时间,颜真人决定直接在灵州境内的码头下船,而后换马车直奔洛阳城去。
冬季的河风清爽怡人,颜真人与来兮仙人二人静坐在甲板上,身前铺开棋谱,趁着这点闲工夫切磋开来。
“颜兄。”一刻钟后,来兮仙人轻叹了一声,问道,“别人不知,但我知道,此番颜兄亲自出山了,那便证明事态委实不小了,难道对手真的如此的强大吗?”
颜真人手捏黑子,对着棋盘思索起来,良久才回答:“不是对手太强了,而是我老了,洛阳城,恐怕你我都救不了。”
“何出此言?”来兮仙人远在龟兹,并不是很了解中原近来的情况。
颜真人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及自己的推测说了一番,根据颜真人的推测,此番长安洛阳背后暗藏的势力,可能已经延伸至于朝廷内部,甚至与边境各国有所勾结,而此时的势头又正恰是一触即发,谁都不知道那个爆发点会在何时,会在哪里。
来兮仙人深吸一口气,问道:“那探微孩儿现在可在洛阳?”
颜真人摇摇头道:“不在。”
“什么?”来兮仙人道,“那他现在在哪儿?”
“在寻找因镜的答案。”颜真人捋了捋胡须道。
来兮仙人把视线转向远处,有些无奈道:“兰生公子的死也许也与这件事有关系,只是其中的秘密还没人知道,我也是以此来劝说观莲的,只有她心中的仇恨放下了,探微孩儿才能掌控因镜之力,希望那孩子能快一点,消弭这场无妄之灾。”
“一切都是天机,快不得也慢不得,老夫倒觉得正正好。”颜真人道。
来兮仙人没有接腔,他也知道这话是颜真人安慰自己的话,倘若真如颜真人说的那样,顺其自然,那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前来搭救娄师德了。
“对了,你为为何要引龟兹镜师来中原?”随后,颜真人问道。
“龟兹观莲以仇恨催生的因镜之力非常之可怕,三言两句恐怕难以劝说,我想如果她能亲眼看看大唐国,让她感受一下兰生公子的夙愿所在,也许就会改变看法。”来兮仙人道,“届时也更能理解探微孩儿的选择,不是吗?”
颜真人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也不无道理,只是……”
“只是什么?”来兮仙人问道。
“只是白探微究竟做出了什么选择,说实话,老夫并不能保证。”颜真人道,“是保龟兹还是保洛阳,目前还不能确定。”
“此事只得待看天意了。”来兮仙人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白探微是一颗不安分的棋子,从一开始就是,没有人猜到他究竟会做什么。
洛阳城,正平坊。
温暖的朝阳探进了八步亭中,亭中案几前对坐的两人,秋溪僧人李澈微笑镇定,而太平公主则惊讶欲呼。
“你的意思是说,跟随龟兹香先生一起去昆仑山的是李郎?”太平公主瞪大双眼道。
“不错,恰是我三弟李介。”李澈脸色不变,“顺利的话,此时李介应该已经取到萨珊国的地图了。”
“你们究竟寻找萨珊宝藏的地图做什么?”太平公主对此一直有疑惑,但又一直想不明白。
李澈淡淡一笑,而后将萨珊宝藏地图的计划剖析给了太平公主听,简单而言,就是利用这批宝藏与大食国做交易,利用大食国军队给武后施压,一旦朝野动**,乌有先生就能找到突破口入侵洛阳城。
太平公主脸色一变,质问道:“疯了吗?你们这是引狼入室!”
“萧大人别急,所以,乌有先生才有个第二套计划。”李澈道,“萧大人能想到的,乌有先生怎么可能想不到。”
“那第二个计划到底是什么?”太平公主追问。
“萨珊宝藏用以与大食国人做交易这点不变,但交易内容变了。”李澈道,“乌有先生只需大食国派使臣与瓜州叶步山通好,然后派人在洛阳做一做文章 ,叶步山就成了‘反贼’,比之大食出兵,直接让武周内斗效果会更好,西北王叶步山可不是徐敬业那般泛泛之辈,只要他一举旗,整个西北就会为之震**。”
太平公主深吸一口气,原来乌有先生一直觊觎萨珊宝藏的意图在于此处,果真是将数运用到了极致的境界了,如此一来,生性多疑的武后肯定会派兵镇压瓜州叶步山,然后乌有先生趁乱起兵。
“但……”太平公主想到此处,卡在了一处上,“这么说乌有先生的目标在洛阳城,即便朝廷派兵镇压叶步山,但京都防备并不会因此而减弱。”
太平公主考虑的也是事实中的事实,就算天下大乱了,洛阳城也会固若金汤。
“我们只需要一个内乱的借口,天下百姓自古以来就都是棋子。”李澈胸有成竹道,“只要找到一个借口,我们就能打破武后太平盛世的骗局,一旦她的威严被打破,天下李氏就一呼百应,他曾经用琅琊王一族杀鸡儆猴,使得天下李氏胆破心惊,以至于他亲生儿女都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我们让一个异姓举旗,百姓就能知道无论是李氏还是天下人,都要反武,到时武后用佛学粉饰的盛世就能被我们击得粉碎。”
太平公主止息,此时看得出来,李澈虽然努力压住怒气,但掩盖不住气血上涌,双目中沁出血丝来,似乎内心的仇恨已经呼之欲出,在李澈的双眼中太平公主看见了洛阳城的未来,杀戮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此处,太平公主有忽然犹豫了,因为明堂之上的君王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