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平坊,大雪如被,覆盖在层层叠叠的道观之上。
八步亭中。
朝阳已经将李澈与太平公主两人笼罩住,在温暖的朝阳下,朝光的线条勾勒出太平公主曼妙的身姿,佐以沉香缭绕,渐次远近的茶香,好一片的静谧,只是两人的呼吸却不似在欣赏雪后的洛阳城。
此时此刻,是洛阳城最有活力的时候,而所有人都没想到,洛阳城的存亡仅在方寸之间。
李澈敏感地捕捉到了太平公主的犹豫:“萧大人这是犹豫了吗?”
太平公主沉默,这一点她无法否定,一开始她是带着博弈的心态来与乌有先生合作的,不得不说,起初太平公主对乌有先生所谓的计划并不抱太大的期望,或者是纯粹出于为薛郎复仇。
但此时,这群疯狂的人,竟然将这些惊天大计划一步步地付诸实践,并且撬动了武周朝廷的半根国柱,阴谋的爪子已经毫无遮拦地伸向了洛阳城,太平公主这才切实地感觉到,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真刀实枪的政变或者是举义。
“萧大人应当听说叶公好龙的故事吧。”李澈继续道,“现在龙来了,萧大人难不成怕了?”
“我一介女流……”太平公主道。
“贵主忘了薛郎怎么死的吗?”李澈用猛虎一般的双眼紧盯着太平公主,“他是在狱中被活活饿死的!一个翩翩公子,最后被饿成了枯骨行尸,薛郎何罪之有?贵主现在想用一介女流来搪塞了?”
太平公主一怔,情不自禁地双手握拳,她无法忘记至爱情郎,更无法接受母亲武后的残忍手段。
“贵主知道吗?这偌大的正平坊,都是薛郎的命换来的,贵主住的可安心?”李澈道,“你我背上都背负这至爱之人沉重的冤屈,他们就活该承受这些吗?江山本就是李氏的,是高祖、太宗用一戈一矛拼杀出来的,是高宗皇帝地病体之躯苦苦守住的,武瞾她一个才人出身,以谶纬之术横夺李氏江山,大肆屠戮李氏儿女,这是窃贼,贵主你要记住你姓李,不信武!”
太平公主双目圆睁,不知如何回答,有些仇恨就像是被掩盖太久的枯枝败叶,在阴暗中逐渐腐坏,而一旦被掀开直面阳光,这些枯枝败叶便会躁动起来,此时只需一点火星,就会熊熊燃烧。
对于太平公主而言,薛郎便是这点火星。
“此时贵主念在母女之情,狠不下这心来,但贵主要想到武后总有一天会走的,一旦江山沦落至于武氏族人手中,贵主你想想你的下场,想想你牵挂的小皇子的下场。”李澈环视了一周道,“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暂借给贵主的,武后与李氏尚有余情,但武氏没有,届时迎来的又将是一场无穷无尽的血光之灾。”
听到此处,太平公主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案几之上,如果说薛郎是一己私怨的话,那武李之争就是往后自己及其家族的命运,这点上是半点含糊不得的,即便葬送整座洛阳城也在所不惜。
“令月知道了。”太平公主道,“这盘棋你们尽管下吧,我无条件支持。”
太平公主说罢,站起身来,那一瞬间**漾出来的杀伐果断的气质竟与武后有些相似。
“我会派人在洛阳散步‘将相和’的消息的。”太平公主道,“另外,我还想问问,乌有先生到底是谁,他为何要帮助李家?”
李澈也站起身来,将雪帽戴上道:“贵主放心,乌有先生也姓李,陇西李。”
太平公主大吃一惊,问道:“是谁?”
“一个本不存在的人,贵主此时还是先不知道的好。”李澈说完此话,快步走出八步亭去。
五日后,狄仁杰捐赠军衣资助娄师德西征的消息传遍了洛阳城,一时成为将相和的美谈,而娄师德西征败绩的消息正如一点迟滞的雷声,正在缓缓接近洛阳城。
崤山,居九塞之中。
有一个消息他们等的稍微有些久了。
那便是李介的消息。
此去连月,竟无半点消息传回来。
这时,洛阳城中,陆续多出不少趁年关入洛的商人,按照乌有先生的吩咐,辖下百派势力在京都落脚,提前做好准备。
与此同时,朝中张柬之等一众扶李官僚也收到了乌有先生的最后一封密信,这封信也是他们最关心的内容,那便是乌有先生的真实身份,一个师出有名的真实身份。
日暮时分,崤山望楼,两点身影如画中人物一般。
“父亲,为何一定要与大食人做交易?”李练少见乌有先生面露忧色,道,“朝中张柬之等人已经通络完毕,洛阳城中也部署好了,我们随时可以攻入皇城之中,父亲还在犹豫什么呢?”
乌有先生双手背立,沉默良久。
“练儿,我布局了十数载,你也看了十数载,为何还看不出我的用心呢?”乌有先生沉沉道。
“孩儿知道父亲如此做自有您的道理,只是孩儿实在想不明白。”李练道。
“名。”乌有先生接着道,“现在师出无名啊!”
“武后太有手段了。”乌有先生道,“她用佛法束缚住了洛阳城的所有人,同时把自己塑造成了圣人,要打破这光环,就需一个名,无论李氏还是其他人都要反武的名,不过这样还不够。”
李练将前后联系一番,似乎明白了,利用大食人逼叶步山造反,如此就能找到一个公然反武的名。
“那父亲,为何还不够?”李练又问。
“除了名之外,还有民心。”乌有先生道,“武后粉饰太平,愚民太甚,我们还要抓住民心,不然我们就是乱臣贼子。”
“这……这民心如何操控?”李练继续问,这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历史上取信于民的事情并不少见,但往往都有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大前提是,需得到百姓的承认,此时乌有先生并没有这个先决条件,何来民心之说。
乌有先生指了指天,而后道:“时令未到,等到冬春之交,万物生发之时,你就知道了,得民心需造势,要让洛阳城比需要佛法更需要我们。”
李练深吸一口气,不再询问。
“练儿,也是时候要去洛阳城试炼一番了,怕吗?”乌有先生问道。
“不怕,这本就是我们的江山,回家有何惧怕的。”李练道。
“那就好。”乌有先生点点头。
虽然乌有先生语气饱满,但面色仍旧留着一分忧愁,这分忧愁是因为他预料到了可能有人打破了他局,有人将自己密谋已久如同铁桶一般的数刺破了一个口子。
此人就是白探微,但他想不明白,已经派出这么许多人去盯着白探微了,怎么还能出错,向来胸有成竹的乌有先生,此时竟然产生了一丝丝的无力之感,如果真如自己所料那样,最后只能启动第二个计划了。
到了此时此刻,乌有先生也确实承认,自己无法掌控白探微这颗棋子。
但时机已经成熟,一旦错过,就无半点转圜之机。
“老了吗?”乌有先生低声轻叹,将视线转向连绵不尽的大山之间。
此时白雪映着夕阳,起起伏伏如同一条条金色的巨龙。
“对了,练儿,毒师陆针有消息了吗?”沉默良久,乌有先生问道。
“正要与父亲说这件事。”李练道,“陆针今日飞鸽传书,说途遇高手,没能完成任务,此时兜回了房州城,听父亲下一步吩咐。”
“早料到了,这小子还知道兜回去,没用啦!打草已惊蛇。”乌有先生短笑一声道,“无碍,李显那废物也做不成大事,告诉陆针,让他转而去巴蜀,另外吩咐崤山中剩余的毒师门人去洛阳城等大傩。”
“等大傩?”李练迷惑不解。
所谓大傩便是腊日前一天驱除疫鬼的仪式,李练不知乌有先生为何要说这个。
“他们自然知道的。”乌有先生道。
“对了,派人去昆仑山找找李介。”接着乌有先生又道。
“那派谁去合适呢?”李练问道。
乌有先生短暂沉默,随后道:“让李切去,毕竟亲兄弟啊。”
乌有先生的话中带着一丝丝无奈。
李练不动声色地轻叹了一声,他感觉到父亲的计划出了一些纰漏,又或者在与白探微的博弈之中差了一着,总之个中滋味非常复杂。
“怎么?还有心事?”即便李练将情绪隐藏得很深,但仍旧被乌有先生觉察了出来。
“父亲,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李练问道,“为什么一开始不杀死白探微,或者控制他,而反是放任他而去呢?”
乌有先生沉默,夜幕中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雕塑。
“复杂……”乌有先生拖着长长的尾音,又问,“他太像他了,我对他有愧,所以我给白探微一个公正博弈的机会。”
李练眉头微皱,不知乌有先生说的那个他是谁,于是问道:“父亲说的那个他是谁?”
乌有先生将视线转向将要消逝的晚霞,道:“兰生公子,也就是白探微的父亲。”
李练大吃一惊。
“当年我骗了骆宾王,兰生是我亲手射死的,兰生死于我手,而非武后之手。”乌有先生自顾自道。
“什么……”李练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他知道父亲与兰生公子情同手足,他怎么会亲手杀死兰生公子呢,而且兰生公子也一直为扶李而奔走。
“他是书生,太慢了,他的计划太慢了。”乌有先生深吸一口气,而后黯然闭目,不再说话。
半月之后。
娄师德兵败素罗汗山的消息传入洛阳,一时间成了京都要闻,而与此同时陆针等人在洛阳城中推波助澜,散步李氏将兴的童谣,而朝中部分大臣忽而倾狄,凡此种种都让原本胸有成竹的武后坐立不安。
武后也觉得自己的精心布局,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借由娄师德西征之事,本是想看出谁人才是波斯胡寺案的主谋,但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向来杀伐果断的武后竟然有些凝滞迟疑了。
而朝中派系阴晴转变,让武后更是有些惶恐,她想过狄仁杰之想,她知道狄仁杰是亲李派,但她从未认真想过这个国柱老臣会谋反,他也不可能有理由谋反,但近来朝中动向又似乎处处意指这个狄卿。
而委派去调查波斯胡寺案的白探微与秋溪僧人此时也无了消息,此时的武后忽而觉得年老无力。
“袁卿,你说的祸从西来,祸从西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夜半,疲于深思的武后喃喃自语,她甚至于感觉到,在四际的黑暗之中隐藏着无数的人影。
于是移步秋溪寺,敬香拜佛,默诵经文,但仍旧无法平息内心的不安。
“朕还能相信谁?”武后豁然睁开双眼,“帝王家事!怎地如此繁琐!若能选择的了,何必做这委身疲劳的帝王!”
武后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脑子里一片乱麻,完全没了头绪,忽然的一瞬间,武后想将狄仁杰召进宫来,但又不敢,因为此时单独召见狄仁杰,就等于释放了一个要除掉他的信号。
如果狄仁杰真的是波斯胡寺案主谋,那他必然会抗命,也就意味了他今夜就可能起事,也许自己一首编织的武周大业,就会毁在一夜之间。
而先下手为强,武后目光中透出一丝阴狠,而此时余光恰落在安详的佛像之上,武后紧绷的神经又逐渐地放松开来。
想到这里,武后犹豫了,此时武后似乎作茧自缚,怀疑了所有人,也让自己到了真正无人可用的境地。
武后心中深知,朝中的那般大臣对李氏还是有很深厚的感情的,一旦风向有变,这群人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李氏的一边。
她想到了西征的娄师德,但此时娄师德尚在归朝的途中,不过转念一想,娄师德即便此时身在洛阳也无济于事,娄师德兵败,举朝弹劾,忠心于武周朝的娄系早就被死死压住了。
此时的武后看似拥有天下,其实孤身一人,加之此时年事已高,随时都有可能被颠覆。
“把王孝杰给朕叫来!”武后此时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王孝杰。
半个时辰后,王孝杰匆匆赶来,此时王孝杰身着粗麻衫袍,已经被贬为庶人,这虽是武后提前计划好的,但没想到西征一役打得如此的不好看,加之武后脾气阴晴不定,又怕旁人生疑,所以王孝杰入洛之后就一直未能见到武后,而王孝杰中间此次恳请面圣,但都被拒绝了。
此时王孝杰长跪至于半刻钟有余,武后才缓缓转身。
“起来吧。”武后长息道。
“圣人,小民有要事禀报!”王孝杰起身,憋了好几日的话终于机会说出口来了。
不等武后应允,王孝杰压住声音道:“圣人,波斯胡寺案主谋是狄仁杰,他西联叶步山,密谋……”
“胡说!”武后厉声喝道。
王孝杰赶紧躬身低颔,但语气亦争锋而出:“小民已是死罪在身,何须在圣人面前胡言乱语,圣人英明,还请即刻彻查狄仁杰!”
“放肆,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武后几近龙颜大怒,此时狄仁杰是武后最敏感的话题,近几日繁琐思虑尽在此处,武后有些不想面对,一时无法控制情绪。
王孝杰委身跪下,叩头痛哭:“陛下知遇于小民,孝杰诚不敢乱言,还请陛下早做准备,此时西域形势不明,叶步山随时都有可能在西域作乱,一旦瓜州动乱,半壁江山失矣,李氏出自陇西,陛下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句话让武后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袁天罡那句“祸从西来”,狄仁杰是否打着还政李氏的名义,联合叶步山谋反,而叶步山正是太宗亲自册封的边疆大吏,不得不说他与李氏有着深厚的感情,这也是武后一直忌惮叶步山的原因。
于叶步山和狄仁杰而言,此间最大的障碍便是娄师德,此时娄系已经被扳倒,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情不言而喻。
武后转身抬头望着秋溪观中的佛陀,沉默良久,思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明白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王爱卿请起。”武后颜色一换,亲自扶王孝杰起身,随后屏去左右。
“朕一时心急,还望爱卿多包涵。”武后恢复了圣人气质,只觉方才言行不妥。
“圣人日理万机,万民之母,心有忧虑自是情理之中,小民进谏太直,不妥在我。”王孝杰立马给出台阶。
“王卿,你方才说的那些,可有依据?”随后武后问道。
“这是龟兹先生的随从告诉小民的。”王孝杰道,“龟兹先生在昆仑山附近遭遇一伙匪徒,交战之后,救出了一名勃律国的舆图师,随后在马匪身上搜出了一封由乌有先生写给叶步山的信,内容是恳请叶步山出兵袭击娄公,于是龟兹先生立马派人将此消息传送给娄公,但半途被刺客高手所伤,几近殒命,幸亏被裴直及时发现,那名随从说,当时两名刺客都说了他们替狄仁杰办事。”
王孝杰将事情的前后仔细道来。
“为何不早些禀报?”武后问道。
“小民方到京都,才知娄公败绩,而凉州失守的事情早就传到了京都,而小民既已成了罪臣,自然无法面圣了。”王孝杰道。
“是朕之过。”武后道,“那当时叶步山可真的率兵袭击了?”
王孝杰摇摇头道:“没有,但小民听闻叶步山兵法诡异,不知他究竟作何盘算,也许坐山观虎斗也未可知。”
武后点点头道:“西北王之名号朕有所耳闻,是一只老狐狸了,朕派人让他驰援娄师德,他也未去,来信道大雪阻路,不辨南北,就地驻扎了,看来他没有骗朕。”
王孝杰松了口气,原来武后早就知道叶步山的动向了。
“乌有先生是狄仁杰?”武后闭上眼睛,口中喃喃,随后摇头道,“不像,他实在不像。”
这是一个老政客的直觉,什么人有野心,什么人没有野心,什么人是君子,什么人是小人,一个在权力漩涡中泅渡多年的武后有理由相信自己的直觉。
一个人身边的近臣,部署下这么一个惊天大局,竟然不动声色,一点也显露不出来。
加之最近洛阳城风行的“将相和”流言,武后更是觉得蹊跷。
之前布局如此缜密的乌有先生,怎么会突然一下露了马脚呢?
“王爱卿,你确认此事是龟兹先生调查出来的?”武后又问。
“是龟兹先生的侍从说的。”王孝杰道。
“那就不是龟兹先生亲口说的。”武后道,“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圣人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栽赃?”王孝杰道。
“不错。”武后眼轮轻抬,又显露出九五之尊的气魄来,“下棋的时候,有时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会更明显,王爱卿你想,娄师德已经败了,如果此时狄仁杰再被扳倒,朝中就真的无人了,仔细一想,这更像一个阴谋,利用狄仁杰亲李态度而设计的阴谋。”
王孝杰口中嘶了一声,又道:“那岂不是说龟兹先生说了谎?”
“这不好说。”武后道,“我听说龟兹香先生为了调查波斯胡寺案已经废了双眼,看来也没有说谎的必要,有可能他也被人利用了。”
“乌有先生故意制造巧合,引导龟兹先生的调查方向。”王孝杰道,“但……但如果是这样,信中为何还提及叶步山谋反的事情呢?”
这的确是一个矛盾之处,武后闭上眼睛,将最近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似乎看见了阴谋的脉络在若隐若现,但诸如此类的矛盾又将思路打乱了。
“如果按照这么说,龟兹香先生找到的消息是假的,那叶步山谋反之事,可能也子虚乌有了。”武后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一点,“王爱卿,你说叶步山会反吗?”
王孝杰顿了一会儿道:“这个小民不敢乱说,只是素来听闻叶步山有西出收复安西四镇之志,谋反的话,于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好处,但西北叶家与太宗有着深情厚谊,如果有人加以鼓动利用,也未可知。”
武后点点头,又问:“娄公现在可还好?”
“正想与陛下说此事。”随后王孝杰将凉州鏖战以及巧遇长孙句芒等人的事情一一道来。
武后一听抬阁山颜真人,忽而振作了精神,问道:“你说颜真人出山了?”
“不错,用不了几日就会到洛阳了,陛下不必担心。”王孝杰道。
武后此时正愁无人相助,此时听闻颜真人要来洛阳,转忧为喜,贞观朝时,武后见过少年颜真人,确是仙人下凡,智慧超群,只是后来隐居不再有任何消息了,此番忽然出手相助,让一直相信谶纬的武后心中充实了不少。
两人正聊着,一股寒风带着雪花拥入了秋溪寺内,洛阳城又下雪了。
此时距离除夕没几日了,武后忽然想起了改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