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探微自从昆仑山脱身之后,一路循着香笼的味道朝东寻找女丑与袁宽之,但无奈半途起了风雪,将香笼的香味覆盖,纵便白探微有着敏感的嗅觉,也无法寻找到女丑的踪迹。
广阔无垠的雪野之上,一人一马翩然而行,白探微本就单薄的身材在如此广阔的天地之间显得更为的单薄,在大雪地中寻了两日有余,确定不见女丑巫小满的身影之后,白探微决定径直去洛阳城,此间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因为乌有先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有一张巨大的信息网,白探微虽然用波斯琉璃瓶暂时控制住了李介他们,但根据乌有先生的行事风格,白探微猜想,此来西域的绝对不止李介这一波人马,这步棋乌有先生要走的比谁都要稳。
待到乌有先生派出的第二波人马到达昆仑山找到李介等人之后,肯定会及时唤醒李介,并将李介等人行动失败的消息传回崤山,那乌有先生就会立马启动自己另外的计划。
至于乌有先生的第二套计划是什么,白探微也有了大致的猜想,如果不能利用萨珊宝藏西联大食国的话,那么利用边乱牵制武后的计划就落空了。
此时,乌有先生应该会有两步棋要走。
第一步棋,利用娄师德兵败素罗汗山大做文章 ,瓦解洛阳人心,至于会在洛阳城采取什么行动,白探微无法确认,不过白探微也曾去过崤山的地下城,那里不知隐藏了多少人,这些人拿起武器,就足以组成一股势力不小的起义军来。
第二步棋,利用吐蕃侵犯凉州,切断东西交通为天然优势,以此来威胁安西四镇,长安洛阳胡商数以万计,这群势力被发动起来也是不可小觑的,自然动员的人员名单里肯定有白探微自己。因为吐蕃一旦侵占了安西四镇,龟兹国就完全落入吐蕃的手中了,龟兹王还有白观莲肯定要与武后为敌。
另外,按照此前的推定,乌有先生必然也在武周朝联络好了反武势力,一个政变也许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而目前的形势下,白探微能想到武后的决定就是放弃安西四镇,自保武周本土,一旦武后做出这个决定,滞留长安洛阳的胡商就会如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炸裂弥漫开来,如果武后做了这个决定,巨大的阴谋机器就会被瞬间打开,这对武后来说,不得不说是一步两难棋。
如果武后不放弃安西四镇,她则要直接面对如日中天的吐蕃王朝,如此一来,对于乌有先生也是一件好事,乌有先生的策略就是制造各种矛盾拖垮武周,不论武周朝有多大的能量,有多少栋梁之才,但有一个大前提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那就是武后老了。
此时的局面对洛阳十分不利。
风声从白探微的耳边呼呼而过,如白探微的思路一般地飞速地延伸着。
上面两步棋,乌有先生如果走成功了,其实对龟兹国还有白探微来说,并非是一件坏事。
但这件看起来不是坏事的前提是洛阳长安的百姓,以及所有守护盛世的人,不过出于这个理由而去阻止乌有先生,在白探微看来显得有些冠冕堂皇,而且白探微也确信自己并没有这么大的格局。
白探微之所以阻止乌有先生,是因为他想到了最优解。
那也是兰生公子的最优解,此时白探微父子二人在不同的时空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也许是灵感,又或许是传承,见过武后之后,白探微认为,这个雄才大略的女帝,最终会选择还政李氏,这其中还有更大斡旋的余地,而至于龟兹国的出路,白探微则认为亦有最优解,并非如白观莲计划那样,武后绝非一个挟持,她便能妥协的人。
白探微之所以这么做,除了寻找最优解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乌有先生的办法要卷进的无辜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白探微决定要将父亲未做完的事情继续下去,自然这中间必然躲不开与乌有先生的博弈。
此时摆在眼前的难题就是,乌有先生肯定会在洛阳起事,不过此前他需得到大家的支持,只是不知乌有先生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又会在何时起事。
不过不论如何,有一件事如果做成功了,就会避免一部分人的动乱,那就是劝说武后不要放弃安西四镇,当年高宗放弃援助波斯,引来长安不少胡商地波动,如今倘若安西四镇也被放弃了,会引起多大的波澜,无人能想象,这些胡商势力,交错纵横,他们本就对武周没有归属感,现在如果武后放弃安西四镇,就会给他们一个动乱的借口。
但如果武后不放弃安西四镇,洛阳形势就会被抹去一大片阴云。
寸土不让的态度是凝聚民心的关键。
至于吐蕃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并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至少能够空出一大块转圜的余地,只要有一点点空间,白探微就有把握打败乌有先生。
白探微连日策马,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了,此时他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来飞至于洛阳城去。
而另一头裴直与颜真人,也马不停蹄地往洛阳城赶去。
崤山机关城。
春来之前是凛冬,近年关左右停停雪雪,近几日更是严寒。
孤鸟鸣啼,一只与雪色一致的白鸽穿破层层云雾,落在山顶的箭垛上梳理羽毛,随后望楼兵卒将白鸽身上的书信取下,从山顶的通道传送至于地下的密码房。
一刻钟后,乌有先生便收到了解密后的信件,一声长长的叹息将烛火吹乱,墙壁上高大的身影也随之颤动。
预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自己派去西域的李介等人中了白探微的幻术,而白探微及其亲随则全都消失不见了,这个信号很明显,白探微已经勘破了自己的局,带着萨珊宝藏的地图逃走了,猜得不错的话,白探微此时应该正在往洛阳城赶。
波斯胡寺案的整体布局,在最后一步彻底破碎,乌有先生想起了李练的话,当时白探微孤身一人来崤山的时候,为何不控制他,或者干脆杀了他。
一开始,乌有先生也带着这样的侥幸,但仔细想来这件事是不可能做到的,白探微既然敢独自一人来崤山,就证明他早就已经想好了后路,一旦自己被扣押,也许官兵就会旋踵而至,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方面就是,乌有先生希望能控制好白探微这枚棋子,如此一来,事半功倍。再还有,就是出自对兰生公子的愧疚,这完全出于私情。
事到如今,乌有先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布下的局承重枢纽之处,兜兜转转竟然还是故人,十几年前是兰生公子,十几年后则是兰生公子的亲生儿子,冥冥之中似有天注定。
不过乌有先生还是不太明白,为何兰生公子与白探微都不帮助自己,他这么做对龟兹国还有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吗?乌有先生想不明白,这点上他花了半辈子时间都不曾想明白。
“白探微……”乌有先生抬起眼轮,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随即,乌有先生口中长嘶了一声,站起身来,想起了故人兰生公子,此时白探微,竟然与其父的主张不谋而合,想到此处,乌有先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十数年前的往事。
文明元年,武后改元光宅,并将东都洛阳改名神都,此后洛阳取代长安,成为中原实际意义上的政治中心,在频繁的废立皇帝之后,这位权势中心的女子终于显露出其汹涌澎湃的野心。
改元光宅,正恰是武后登上权力巅峰的标志。
而这一年,是乌有先生最接近复仇的一年。
是年,蛰伏已久英国公李敬业终于决定在扬州举义。
此前,李敬业诸等已经密谋许久,只是未曾找到起兵的借口,而在武后废去中宗,改立睿宗,而后又临朝称制,大杀李氏的时候,天下舆论风动,举义行动呼之欲出。
李敬业举义前半年,长安主簿骆宾王只身一人赶到巴蜀,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乌有先生。
此时的他还不叫乌有先生,而只是一个刚刚死过的人,隐藏在巴蜀大山之间的猿师一门中,为了安全,他剃度成了僧人,并给自己取名顺目,即是后来名满巴蜀的顺目桥僧。
此时的顺目僧人几近一无所有,知悉李敬业将谋反的消息后,既振奋又彷徨。
巴蜀山中的深夜,百虫齐鸣,此起彼伏。
骆宾王与顺目僧人两人对坐在竹林的别馆之中,抬头透过高大的树木,可以看见辽阔的星空。
“太子,还请速做决断!”骆宾王将举义前后事宜悉数道来,“现在英国公便缺一面旗帜,太子如果此时出山,就能一呼百应啊!”
顺目僧人短暂沉默,此时距离那个“太子”被绞杀的时间,仅仅只有一个月。
顺目僧人仍旧心有余悸,这种恐惧是来自那个杀伐果断的武后,此前顺目僧人从未想过她竟会如此狠心。
仇恨虽有,但恐惧也如烙印一样,顺目僧人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他恐怕此后再无退路。
“观光兄,非我不肯,只是你们了解武后吗?”沉默许久,顺目僧人问道。
“了解如何,不了解又如何?”骆宾王道,“自古牝鸡司晨者皆速祸乱,汉吕后,魏胡太后,以及贾南风之流,一旦主政,祸患无穷,宾王不需要去了解武后,只需要了解历史,这次举义不仅仅是为了李氏,更为了天下人。”
顺目僧人听罢,脸上浮现出似有若无的苦笑,在被流放巴蜀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在所有人的意识里,女人不可能与男人抗衡,也正是这种固有的意识,让自己如今落到了这般的田地。
“观光兄,武后不同,你所列举的那些人是弱主背后的女人,但武后不是。”顺目僧人道,“她是与高宗皇帝一起开疆拓土的女人,武后的能力在某些方面,超过了高宗皇帝。”
骆宾王深吸一口气道:“太子!你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太子!这天下本就是你的,现在怎么连将他拿回来的勇气都没有!当年暴秦何其强大,不照样被瓦解了吗?”
顺目僧人举目四望,倒不是没有勇气,只是他觉得骆宾王与李敬业的做法有些鲁莽,至少起兵是不可能的,但也在这瞬间,顺目僧人的心中升起了一个想法,那便是如建造大型宫殿一般的构造长久计划。
从这一刻开始,数的概念便在顺目僧人心中萌发,也许可以利用李敬业等人的谋反,一步步将武后变成惊弓之鸟,随后给她致命一击。
想法虽只有一个萌芽,却有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气势,想到此处,顺目僧人深吸一口气。
“太子,宾王只听太子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骆宾王语气逐渐激动。
顺目僧人缓缓起身,将视线投向黑魆魆的森林,沉沉道:“观光兄,你说武后真的会夺权吗?”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武后频繁废立皇帝,已有女主称帝的野心了。”骆宾王道,“一旦让她得逞,李氏皇族将会被屠戮殆尽,这等于是窃国啊!”
的确如此,顺目僧人也能想到,自己的下场就是李家的下场。
沉默,虫鸣与心跳声交错。
“李敬业此时能带起多少人马?”接着,顺目僧人的思路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十万。”骆宾王道,“倘若各地藩王随同举义,那便是百万之师。”
“乌合之众。”顺目僧人道,“他们再多皆不足一人。”
“谁?”骆宾王问道。
“高宗的托孤谋臣,人称兰生公子。”顺目僧人说到此人,脸上露出微笑来,“他要是能来,举义必能成功,他不来,我心里没底。”
“兰生公子李已!”骆宾王惊讶道,“他……他不是归隐了吗?”
“观光兄,你不知往事,自然也不知道兰生公子为何归隐。”顺目僧人道,“高宗皇帝早先便看出武后之势,只是其势已成,加之夫妻情深,高宗皇帝只得无可奈何,但在高宗自知时日无多之时,曾委派宗亲兰生公子李已挽救李家颓势,观光兄也知道,我那族兄弟,尽皆非能成事之人,高宗由此忧虑也是正常的,只是他不曾预料到,武后会如此的心急。”
顺目僧人顿了一下,又道:“兰生公子李已在永隆年间归隐,实则是以纵横之术游说各方拥戴大唐李氏天子,如今这些变故他都还不知道,要起事的话,还需将他找回来。”
骆宾王问道:“那太子可知兰生公子此时在何处?”
“当在龟兹国。”顺目僧人道,“李已就是为了我而奔走的,如今游说龟兹,观光兄可有意去一趟龟兹国?”
“万死不辞。”骆宾王道,“如有兰生公子助力,何愁江山不复!”
随后,骆宾王连夜收拾行李,老猿师巫九阳派遣猿师门下高手护送骆宾王往龟兹国,此去快马加鞭,日夜不息,不足半年时间,便将远在龟兹国的兰生公子李已接回。
而在此间,顺目僧人的想法也由一个简单的想法,汇聚成了一个个可以实践的计划,此时他需要一个人的参佐,那便是兰生公子李已。
但令顺目僧人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精心设置的计划,全遭到了李已的否定,两人的分歧在于,毁灭与不毁灭。
在顺目僧人看来,此时已经没有可留恋之物,策动无数的谋反,最后用一把利箭插向洛阳,用绝对的实力夺取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利。
“太子的计谋在理论上诚然可立,但太子可想过,事实情况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得多。”李已道,“朝中半数大臣已经心向武后,这些朝臣大多只看谁发俸禄,并不念及旧情,举义的难度实在太大。”
“那怎么办?”顺目僧人问道。
“老办法,要瓦解群臣向心力,就要让他们感觉到自身受到了威胁,并且给他们看到李氏主政的好处,如此一来,他们自然就会心向李家。”兰生公子道,“武后始终是要退位的,她不可能长生不老,太子何不等一等?”
“不是不等,只是先生的计谋太过模糊。”顺目僧人道。
“并不模糊,太宗皇帝曾创造过天可汗的神话,太宗驾崩时,甚至有人愿意为之陪葬,这些人千万不可以看做蛮夷,比之朝秦暮楚的朝臣,这些人的力量更为纯粹。”兰生公子道,“此时,只要游说他们心向李氏,风向自然就会在我们这边。太子,我是为你造一个名,当年刘备一无所谓,凭一个名就能占得三分之一的天下,何况太子是为血脉正统,我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不流一滴血为太子夺得天下。”
“先生的办法比我的看起来更不切实际。”顺目僧人长叹一声道,“自古内政变幻,四夷并无决定作用,先生的书读的太多了。”
顺目僧人尽量压制住内心的焦躁。
“那是之前,现在不同了。”李已道,“大唐国脉绵延万里,四境诸国只认李氏,长安洛阳以及天下各处,皆有慕名而来的胡商异人,这些国家这些人的利益与中原朝廷牢牢绑在一起,以大眼光去看,这些人亦是大唐百姓,人心所向,难道不是最为重要的一环吗?”
“而且李敬业此时所为是谋反。”李已接着道,“百姓想的是太平,谁给他们太平,他们就拥戴谁,举义大张旗鼓,前期也许有效,我看后继乏力,不是上策,现在必须阻止他。”
顺目僧人听到李已如此说,心焦更甚,沉沉道:“我已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了,卷入不卷入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已沉默,对于顺目僧人的遭遇他是震惊而且同情的,但目前的局势,只能慢慢开解,武后利用了几十年去聚拢的人心,岂是李敬业之流一朝能够打破的。
倘若李敬业谋反失败,正恰让武后找到大杀特杀的借口。
随后,李已将利害陈述给顺目僧人听,但此时的顺目僧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想把这盆水搅浑,形势越浑,他便越有机会做个清醒的局外人,李敬业能否成事,其实顺目僧人心中早已经有了分晓。
“李敬业何其鲁莽之人,我一个失势之人,又怎么阻止的了。”顺目僧人语气带着几分置身事外。
“太子且在此等候,明日我与观光兄走一趟。”李已道,“韬光养晦,转机也许就在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