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夏虫乱鸣,星空如棋。
顺目僧人屏去左右,与兰生公子二人交盏谈心,李已从顺目僧人的措辞和语气中能明显听出,他对未来的迷茫。
不在他的位置,也许感受不到其百分之一的悲戚,被生身母亲下令害死,此般的遭际,自古以来,恐怕只有眼前这一人了。
此时兰生公子也不得不承认,武后的确是个杀伐果断的女人,她与历史杰出的帝王有着相应的果敢,在众人面前,李已不好说出,其实面对武后这般强势的对手,兰生公子也难免会有一丝无力之感。
“你年长我一岁,又是同族,我喊你一声兄长如何?”顺目僧人举盏,只望见杯盏之中,自己剃发着僧袍的模样,压抑的悲戚犹如潮水泛起,不可抑制。
兰生公子知道此时的顺目僧人举目无亲,此时能倚仗的,也只有自己这个高宗近臣了,但礼节始终不可僭越,不然会给自己招致祸患,故此亦没有答应。
不等兰生公子接盏,顺目僧人便一饮而尽。
“兄长,痛快!”顺目僧人道,“我最大的错误便是生长在这帝王家,活的还不如这山间的畜生,我好恨呐!”
月色朦胧,男子双眼中满是愤恨与不甘。
“太子,没有比现在还要糟糕的时候了。”李已道,“既已在谷底,往后走的路那就都是上坡,还望太子不要灰心,否极泰来是自然之理。”
顺目僧人长叹一声,又问:“兄长,如若我就此消沉,只做个世外僧人,那会如何?”
“族灭。”李已语气虽淡,但这话的分量却不轻。
止息,山风一起,顺目僧人双眼中的愤怒转而变成了坚毅,这不仅仅是一场权力的斗争,更是生存的斗争,武后肯定不会放过李家人的,自己的下场,就是所谓李氏皇族的下场。
兜兜转转,顺目僧人此时别无选择,但兰生公子的策略又实在是太慢了,这也是让顺目僧人心焦的原因,那时的乌有先生只有二十来岁,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老谋深算。
“兄长,可否有快一些的办法?”顺目僧人忍不住又问。
“白日人多,不好听太子细说,现下无人,我想听听的太子的说法。”李已道。
“不要阻止李敬业。”顺目僧人道,“武后势力太大,民心一事何其渺茫,不如用计,不断策反诸王,古人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况此起彼伏的举义,如此一来,既能消耗武后,又能让天下人看见,李氏才是正统。”
李已沉默,心中微微发寒。
“不断制造边患,拉拢太宗旧部,同时暗杀亲武官僚,制造诡案,控制舆论。”顺目僧人继续道,“让天下人看到,武后无法统络天下,比之兄长的办法,如此会更有效率,不出几年,武后的权力网,便会被我们击得粉碎。”
李已仍旧沉默。
“此番就借李敬业造第一个势。”顺目僧人道,“以退为进,我已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了,武后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我会卷土重来,兄长,你觉得如何呢?”
李已缓缓闭上眼睛,他知自古帝王都杀伐果断,此时眼前的太子有与其母一脉相承的杀伐之心,此时的太子想利用无数的血腥事件来瓦解武后的人心。
顺目僧人的想法与李已的想法相互抵牾,甚至是背道而驰。
“兄长不同意吗?”顺目僧人从李已的沉默中读出了不同的情绪。
“太子如此做,跟武后又有什么区别呢?”李已问道。
“区别?”顺目僧人道,“区别在于我是正统,她要篡位,对待非常之人必要用非常之手段,兄长,我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吗?”
李已摇了摇头,叹道:“不像了,太子曾与王子安唱喝,共论仁义大道,何其的仁君气质,我所以愿意追随太子,也正是因为如此,但太子你知道吗?你的计划中,要牵扯进多少无辜人命?”
“难道我就不无辜吗!”顺目僧人听罢,压抑的怒火猛然蹿起。
“我何罪之有!”顺目僧人怒道,“武后大用酷吏,编织谶纬,用的都是旁门左道,我讲仁义之道,结果呢!仁义之道从来都是粉饰太平的工具而已,隋文帝仁义,毒害自己的子孙,谋朝篡位,太宗仁义,弑兄杀弟,逼宫上位!自古帝王圣贤皆都是从血淋淋中走出来的,兄长!你告诉我,什么是仁义!”
“兄长是书生,太书生意气了。”顺目僧人接着道,“用你的办法,恐怕要等到天荒地老,成大事者,岂能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太子!事有无奈与可奈之分。”李已道,“可奈之时,不用无奈之道,隋文帝当时手握大权,如果他不篡位,幼帝成长必杀杨氏一族,太宗皇帝当时如若不弑兄杀弟,他就会被杀,这些都是无奈之道,从他们后来的所作所为看来,并非无仁无义,境况不同,手段就不同,太子你这么说是在刻舟求剑。”
“兄长你才是刻舟求剑!”顺目僧人针锋而出,“你的主张,在历史上从未成功过,仁义终究只是理想,不可能实现的,早在春秋时代就被人摒弃了,兄长你还在大弹仁义之琴,这不是刻舟求剑是什么?”
“太子,你这是在诡辩。”李已道,“我只是以仁义为追求,去尽可能地避免流血,时下局面其实有最优解,太子为何就这么心急呢?当年太宗皇帝诸子争夺帝位何其惨烈,最后高宗皇帝何以能胜出,靠的就是沉住气,把一步步走扎实了,怀仁心处世治天下,高宗皇帝之功,难道太子看不见吗?再说了,太子所言的帝王,他们所以成事,走的也是正道,而现在太子所为,实难算得上是正道啊!”
“处境不同,手法就不同,天下动乱之时用非常办法,而今天下大定,百姓求安,而太子要制造诡案,通过杀伐震慑天下,我以为不可取,自古以来,只要你做了的事情,就会被记录下来,何况一代帝王,太子要成尧舜美名,切不可做这些事情啊。”李已言辞恳切道。
“我才不要什么尧舜美名。”顺目僧人道,“我只知道弱肉强食,也只相信冰冷的刀剑,过去我一退再退,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兄长,你知道我穿上这身僧袍时的感觉吗?那一刻,我真的想遁入空门,不问世事,但我心有不甘啊!”
顺目僧人此时表情扭曲,在朦胧的月光之下,再也忍不住情绪,捂住脸孔嚎啕大哭起来,恸哭之哀引得山间猿猴同时哭泣,层峦之间一声声猿鸣此起彼伏,听之令人心头哀伤发憷。
兰生公子深吸一口气,他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场景,此前他看到的太子,是那么的自信潇洒,而短短几年之后,竟变成了这样,此前兰生公子想致君尧舜,现在却有了功成身退之意,帝王之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常人实在难以测度。
此时,李已想起了远在龟兹的妻子还有孩子,离开龟兹时,白观莲即将临盆,这一系列的变故也让兰生公子有了归隐之意,他想在结束所有事情之后,回到龟兹国,与白观莲还有孩子们安静地生活在一起。
山音止息,高大的顺目僧人搀扶着竹子重重地咳出一口血来,郁积在心中的仇恨就像是一个怨魂紧紧地攀附在他的背后。
顺目僧人将嘴角的血用力擦去,而后回头,深呼吸,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与李已四目相对。
“既然先生已经有了安排,那便按先生说的去做。”顺目僧人长息,“我愿意等。”
李已听得出来这是太子的妥协之辞,但兰生公子心中已经有了万全之策,因为他有信心让武后还政李氏,他要让太子清清白白地坐上大唐皇帝的位置,不能留下任何污点。
两人沉默良久,至于夜半,气氛稍稍放松,聊起了一些往事,李已仅仅只大顺目僧人一岁,当年顺目尚在潞王府的时候,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为侍读,一时间,潞王府成了雅集之地,天资聪颖的李已也被高宗安排在了顺目僧人的身边。
“那时你被大家奉为神童,有小张良之美名,我平生常听某某过目不忘,但真正做到过目不忘的,还只有先生你。”顺目僧人斜倚着翠竹坐下,“高宗皇帝亲试策论,你是引经据典,对答如流,那般场景我忘不了,人真的有天分之说,先生天分之高,世所罕见。”
李已罢罢手道:“太子谬赞,只是太子没看见我在灯下苦读罢了,儿时争强好胜,多次让太子难堪了。”
顺目僧人哈哈一笑,虽然剃度为僧人,但遮不住俊朗的面容。
“我是自认技不如人,对了先生你知道吗?”顺目僧人笑道,“高宗皇帝还曾起过立你为皇储的心思。”
李已听罢,哈哈一笑道:“这般玩笑可不能乱开。”
“真的。”顺目僧人道,“我听皇帝说过,在责备我的时候说过。”
“那是在激励你。”李已道,“太子,你与所有人都不同,你有与生俱来的帝王气,也许能超越历史上所有雄才大略之主,但太子,此时你需沉住气。”
李已思维很清晰,他必须劝说太子转变自己的思维。
“先生,暂且不提此事。”顺目僧人长叹一声道,“说说你这几年的经历吧,我想听一听。”
“那可就丰富了。”李已道,“不得不说,世界太大了,我走过了二十多个国家,太子你知道吗?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认为其他人是蛮夷,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大山孕育出来的文明都灿烂如日月。”
“这是先生想用纵横之术游说的原因吧。”顺目僧人道。
“不错。”李已道,“他们无比崇慕中原文化,如西域诸国,太子他们都是我们可以团结的对象。”
不知为何,顺目僧人脑海中跳跃出的词汇是“棋子”二字,他认为这些国家更像是能为自己所用的棋子,但在李已的语气中,并没有这种意味。
这是两人意见抵牾的根本,顺目僧人信奉的是帝王之道,而李已信奉的是仁义之道。
“对了,听说先生在龟兹国娶妻生子了,此事可是真的?”顺目僧人又岔开话题问道。
“是的。”李已点点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直到遇见了龟兹观莲。”
“白观莲。”顺目僧人道,“听观光兄说她是龟兹国镜师,镜师是做什么的,打造镜子的吗?”
李已哈哈一笑道:“非也,人心如镜,镜师是利用人心制造幻术的术师。”
“幻伎?”顺目僧人道。
“与一般的幻术不同,龟兹镜术十分强大,我曾经从来不相信幻术之流,直到遇见了观莲。”李已道,“她的幻术可以控制一切,你知道,身在幻境中的感觉吗?”
顺目僧人摇摇头。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烂泥地里,无边无际,时而天地颠倒,有些像做梦,但比做梦清醒,更像是梦魇。”李已道。
顺目僧人来了兴趣,仔细听起兰生公子说西域幻术,竟有学习幻术的冲动。
“但太子,观莲说这些幻术都是最基础的幻术,真正强大的幻术甚至能毁灭一座城市。”李已道。
“这个难免就有些吹嘘了。”顺目僧人道。
“观莲不会骗我的。”李已道,“她说龟兹最强大的幻术叫因镜,能以因力控制人心,将人变成冷血恐怖的行尸,不过……”
“不过什么?”顺目僧人立即问道,“因镜似乎只能控制心中满含怨愤之人,怨愤越大,因镜就越强大。”
“先生不像一个玩笑之人,世间真有如此奇巧之术?”顺目僧人道,“如果有,龟兹国为何不用镜术来攻城略地呢?”
“太子啊,攻城略地是简单,但统治国家很难,最终还是要看人心向背的。”李已道,“再说世间术师大多隐居,不问世事,家国权力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力。”
听到此处,顺目僧人心中稍稍失望,本还想问,是否能借用术师的力量来做一些事情,但听李已说术师大多隐遁世外,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自己就算想借用术师的力量,也没办法将这些人请出山来。
不过,顺目僧人仍旧对李已提出的因镜非常感兴趣。
“先生,能再说说镜术吗?”顺目僧人道。
李已道:“太子对术感兴趣?”
顺目僧人颔首表示肯定:“收留我的就是巴蜀猿师,他们也是术师,或许我与数术有缘,再说了,难道先生不好奇吗?”
“自然好奇,世界何其之大,没见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李已道,“龟兹镜术是为龟兹国特有的幻术,之所以不曾传播开来,那是因为修行过程十分艰难。”
说到此处,李已想到了自己与白观莲的第一个儿子,那个孩子方出生就被送进了幻境中生长,按照龟兹国的规定,国师必须由镜师担任,镜师门下的所有新生儿都需进行镜术修行,那个孩子李已只看了一眼,还不曾取名字,白观莲说等李已回到龟兹之后再取名字。
随后,李已简单地将自己了解到的镜术知识说给顺目僧人听。
“所以因镜需要强大的怨恨才能修行。”顺目僧人道,“那他们是怎么制造怨恨的呢?”
李已道:“龟兹国的历史上也不乏疯狂的镜师,有的镜师为了心生怨恨,而四处杀人放火,令仇家寻上门来,杀灭了自己族人,而后利用族灭的怨恨来修行,痛苦与怨恨是因力的最大来源。”
顺目僧人有些不敢相信,世上竟还有如此疯狂的事情。
“这么说的话,那我去修行因镜再适合不过了。”顺目僧人带着几分调侃道。
李已举杯,笑道:“太子是天下之主,岂能修行幻术,自古以来也没有这般的先例。”
“倘若天下术师都能为我所用,也许很多事情就简单了。”顺目僧人神往道,“说到这个,武后信奉的谶纬之术,是否也算得上数术了呢?”
李已点点头道:“据我所知,武后私养了一批巫蛊术师,其中不乏高手,我还听闻,贞观朝的袁天罡真人亦在武后麾下。”
“袁天罡?”顺目僧人惊讶道,“他不是早就仙游了吗?”
“坊间传言其人殁于贞观十九年夏。”李已点点头道,“但在其仙游之后,又有不少人亲眼见过袁真人,还有人说他化作白鹤仙人,云游四方去了,亦有传闻,袁天罡在武后麾下炼制丹药,推演吉凶。”
“这世上还真的有成仙之道?”顺目僧人问道。
李已摆摆手笑道:“我虽也是修道之人,但从不曾听过人能成仙的,自古以来仙是为一种心态,哪会有真正的仙人。”
“世间奇巧之术……”顺目僧人意味深长地琢磨着,他知道李已肯定不会支持,但顺目僧人此时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的真的有办法将四海之内的术师高手招揽到自己旗下,也许能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
至于如何招揽术师,那时的顺目僧人还不曾想出办法来。
随后两人又聊了不少其他的事情,一直至于天明时分,而顺目僧人也不知在何时醉倒在竹林之中。
是日清晨,兰生公子与骆宾王一道,由猿师护送去往扬州劝谏李敬业。
至于兰生公子如何劝谏李敬业的,只有骆宾王一人知晓,而从事实上来看,身具纵横捭阖之道的兰生公子并没有劝服李敬业。
时至光宅元年夏天,李敬业在扬州悍然而反,一时之间朝廷大军会师南下,战事一直持续至于冬季,而此间兰生公子死于乱军之手,失踪的骆宾王扮成乞丐西向巴蜀寻找顺目僧人。
感慨之余,骆宾王受顺目僧人之委托,将兰生公子身殁于战乱的消息带到龟兹国去。
崤山机关城,烛火动摇,乌有先生将视线转向墙壁的一张黑色大弓上。
这张弓,自己随身携带了十几年,而它仅仅只用过一次。
光宅元年,顺目僧人混进乱军之中,亲手援此弓射死了随军北上的兰生公子李已。
兰生公子所言的因镜,实在太诱人了,如果能够利用因镜之力,控制长安城与洛阳城,那天下也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而要获得因镜之力,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杀死兰生公子,并要将其死因归结在武后身上,龟兹白观莲一旦听闻兰生公子死于武后之手,必然会对武后产生无比的怨恨,凭借他们夫妻情深,以及龟兹国此时的处境,白观莲没有不报复的理由。
一开始乌有先生犹豫再三,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太过疯狂,但在乌有先生看来,兰生公子的计划太慢了,他等不得,他也赌不起,另外,兰生公子如果活着,也许会阻止自己用另外的方式去夺权,终究会是一个障碍。
权衡再三之后,乌有先生还是决定杀死兰生公子,而兰生公子至死,也不曾想到,这一箭竟然是自己致力辅佐的太子射出的。
而也正是这一插曲,改变了龟兹镜师的命运,白探微东向洛阳变成了必然。
只是那时的乌有先生没有想到,一个原本短短几年的计划,竟然持续了十余年,不过在这十余年中,乌有先生也从一个莽撞轻浮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老谋深算的长者。
最后他也终于想出如何招纳天下术师高手,那就是他此时引以自豪的“数”。
人皆有数,只要把握住对方的数,他就能为自己所用。
在这十几年里,乌有先生先是派人搜罗天下术师高手的信息,并且按照他们的修行程度将这些术师分为四象、六合、八方。
其中四象术师最甚,以四象分列高低,这看似简单的名词分列,一旦有江湖舆论的加持,就会引发这些术师的好胜之心,事实也是如此,如贺茂忠行,他此来中原就是为了扬名。
而后,乌有先生又编造十方术来**那些妄图长生不老的术师,除此之外,乌有先生利用数编制出一张巨大的信息网,将所有的人与条件都变成了自己的棋子。
掌控棋子,成了乌有先生平生的一大乐趣。
乌有先生缓缓走向墙壁,取下墙上的弓箭,拉了拉弓弦,仍旧劲道非常。
搭配此弓唯一的一根利箭已经射出,乌有先生举起弓箭,深吸一口气道:“这是射向洛阳的最后一只箭。”
这只箭是无形的箭,乌有先生闭起双眼,达达的马蹄声在自己想象中噌然而过,如箭羽射出一般。
这颗他最掌控不了的棋子,此时正在一步步地走向自己布下的陷阱之中。
此时白探微如同一只离弦之箭,在空寂的白雪之中,朝洛阳城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