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深夜猿鸣啼
虽是到了寒冬时节，但这里巴蜀的深山之中却仍旧绿竹丛生。
俯瞰而去，崇山峻岭之间亮出一抹灯火，一座形制古朴的竹制高脚楼还在深夜独醒。
近看，这座竹楼呈圆塔形，上窄下宽，约摸两丈之高，虽是竹制楼房，规模却不小，周遭铺满了鹅卵石，显得凉爽干净，竹楼门前挂着一块未上漆的匾额，上面有浮雕“会武堂”三字。
此时会武堂中交椅满座，巫惊蛰、巫小雪等族中后生辈亦在其中，只是他们辈分太小，还轮不上交椅的座次。
半月之前，巫药师带巴蜀猿师回到了故地，猿师一族盘踞于巴蜀的深山之中，一共分十八阿，十八阿各有阿长，共同听令于猿师族长巫药师。
今夜，巫药师召集十八阿长议事。
会武堂外，黑白两头巨猿猴如山般守着。
巫惊蛰与巫小雪笔直而立，这是他们第一次参与阿长大会，也是第一次见到猿师十八阿长，故此非常紧张，这座中十八位猿师，基本都是旷世高手，有些阿长辈分甚至大过巫药师，曾经直属老猿师巫九阳。
猿师一族百年之间只开过一次阿长大会，那便是巫九阳卸任之日，召集十八阿长商议下一任猿师族长事宜，最后由众人推举，巫药师继任猿师族长。
如无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召开阿长大会，今夜不知巫药师要召集众人商议什么事情。
烛火动摇，时辰已到，巫药师从座上起身，先给祖宗敬香，十八阿长轮次参拜，而后再是小辈敬香参拜，如是过去两刻钟时间，众人再次坐定。
随后巫药师发话。
“诸长老在上，药师不敬，叨扰贤能，有愧在心。”巫药师自幼读书，后虽继任族长，仍旧手不释书，每至于此般场合，更是文绉绉一大段。
巫惊蛰根本就听不懂他老子在说什么，还要配合其说话节奏，点头配合。
说完这一通之后，巫药师才进入主题。
屋外风声一起，稀稀零零的落叶滋啦作响。
在座十八阿长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猿师族长巫药师今夜准备退位让贤，这个决定连惊蛰与小雪都不知道，故此两人也都惊掉了下巴。
“莽啊，老汉儿！”巫惊蛰惊讶道。
巫药师眼轮一抬，凌厉地双眼刺向巫惊蛰，巫小雪赶紧扯了扯巫惊蛰的衣摆，示意他不要说粗俗的话。
其实即便巫惊蛰不说，在座的其他人心中也大致是如是的感觉，根据猿师一族的传统，只有猿师族长因为年老体衰才会卸任，此时的巫药师正值壮年，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宣布退位，任凭是谁，都预料不到。
“今夜还请各位长老推举贤能，药师忝居此位，耻不能为。”巫药师又道。
面面相觑。
面面相觑。
“啥子原因哦？”随后，座中春山阿长问道，春山阿长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太太，慈眉善目，与老猿师巫九阳为同门师兄妹，一直担任春山阿长。
短暂的沉默。
“家父曾在长安为李太子所救，如今太子将举大计，知恩者当图报。”巫药师道，“这次关乎天下大计，药师恐怕拖累全族，所以邀请长老商议退位事宜，药师需去洛阳助太子一臂之力。”
“李家太子的恩情，不是在十余年前他落难的时候，就报了吗？”秋山阿长道，“这次何必还要去呢？”
“是啊！一恩一偿，我们虽然讲道义，但也得有度啊！”夏山阿长道。
“十余年间，太子统络天下半数江湖，巴蜀猿师的生意都是太子带来的，这也是恩情。”巫药师道，“我族如今枝繁叶茂，全赖太子照顾，这点也不能忘记。”
巫药师这话一出，其他原本想要反对的阿长，也顿时没有话说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十几年来，乌有先生一手操纵巴蜀江湖的生意，使得猿师一族富庶无比。
猿师一族从茹毛饮血到现在的仓廪实礼节具，不得不说乌有先生的功劳最大。
“饮水思源，此时太子正是用人之际，希望长老们能理解。”巫药师道。
十八阿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此时族中能担任族长的后辈委实找不出来，如果推选年长的担任，恐怕又管理不了猿师内部的生意，众人讨论了好是一阵，最后能想到的是让巫小雪暂代猿师族长一职。
而巫小雪还只是一个刚成年的姑娘，听见诸位阿长忽然推举自己，吓了好大一跳，巫惊蛰也是大吃一惊，巫小雪在自己的眼里还是没长大的妹妹，这就要担任族长了。
“药师以为不妥。”恰在此时，巫药师反对道，“猿师族内翘楚众多，我已经接任家父之职，岂能再让我的儿女继任，另外小女江湖经验太浅，实在难担责任，还请长老们另谋人选。”
巫小雪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此时深林之中，几道黑影闪闪烁烁，忽而一道人影急行而过，在林中某处停了下来。
“什么情况？”一人问道。
“巨猿守门。”急行之人口中微喘道，“厅中少说有五十多人，今夜恐怕下不了手啊！”
“妈的！难道他知道了乌有先生的计划？”毒师陆针将口中的竹签吐出，“我在房州已经折了一次，可别他妈地在巴蜀又折一次！”
“难道要强攻进去吗？”急行之人气息逐渐稳定。
“强攻你的头！”陆针压住声音道，“一个巫药师就够难对付的了，五十多人，你有几颗人头送？”
“先等等，他们总不会整夜都呆在那破房子里吧。”陆针深吸一口气又道，“再说了，我们只要抓那个女娃就行了，”
半个时辰后，会武堂中的商议仍旧没有结果，猿师一门虽然说是小宗小派，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江湖门派，废立规矩十分严苛，猿师族长一事岂能是说定就能定的。
但巫药师已经打定主意与乌有先生共同进退了，倒不是巫药师眷恋名利，而是乌有先生于猿师一门的恩情不能忘记，更何况接下去正是乌有先生成败关键的一步，无论如何，巫药师都要去洛阳。
成败还没有定数，但猿师一门必须后继有人。
“我看这样吧，此时也非一时一刻能定下的。”冬山阿长见没有结果，于是道，“今夜都让阿长们回去思考一下，看看各自阿内是否有适合继任的年轻人，明日再行商议如何？”
其实冬山阿长这也是缓一步棋，阿长对于各自阿内的人哪里不知，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早就提出来了，冬山阿长的言外之意是让巫药师再考虑考虑。
果然，冬山阿长这话一出，其他十七阿长都跟着如此说，巫药师虽想快点定下这事，但按目下的情况，一时半会儿也没个结果，只好顺了众阿长的意，让阿长们先回去思考一夜。
一阵熙然之后，十八阿长及其随从陆续回去了，巫惊蛰与巫小雪则留下打扫厅堂。
“老汉儿搞啥子嘛？”巫惊蛰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父亲好端端地就要卸任。
“他要给太子报恩，怕到时候事情没办好连累了猿师一门。”巫小雪非常机灵，在巫药师说出那番话之后，就立马明白了。
“啥子事？”巫惊蛰什么也不知道。
巫小雪摇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是大事。”
巫药师在一旁轻咳了一声，沉沉道：“你们俩从今天开始好好地呆在山里，不准出去。”
巫惊蛰跟巫小雪相互看了一眼，想问又不敢问。
“那幺妹儿呢？”随后，巫惊蛰想起了巫小满，如是问道。
这不提巫小满还不要紧，一提巫药师就心中一紧，当时巫小满胡闹，不得不放她出崤山去找白探微了，后来乌有先生曾问起过巫小满去哪儿了，巫药师则回答是被自己遣回巴蜀了。
这巫小满毕竟与乌有先生之子李练有过婚约，虽然后来李练以“天下未定，不愿成家”为理由拒绝了，但巫药师何尝不知，是巫小满不答应，巫药师不愿与李家有嫌隙，虽然事情不大，但也足成心中块垒，如果再让乌有先生和李练知道，巫小满是去找白探微了，恐怕又惹得一番不欢乐。
所以，猿师巫药师撒了一个谎，这也是巫药师平生说的唯一一个谎。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巫药师沉沉道，“打扫完之后，灯具都灭了，还有遣散猿儿，让他们自己去山洞里过冬去。”
巫惊蛰与巫小雪两人领诺，随后巫药师也离开了会武堂。
林中，毒师陆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时前去打探的人这才回报道：“人都走了。”
“那女娃呢？”陆针问道。
“女娃还在，还有一个男的。”
“是不是巫药师？”陆针问道。
“不是，巫药师早就走了。”
“我知道，是个脑残。”陆针道，“兄弟们，都给看清楚了，把那女娃捉了就走，还有，要活的！”
陆针这话一出，林中哗啦一响，树上刷刷刷地飞下十数名毒师，这些都是陆针后来召来的，虽然功夫不及房州折掉的那些，但深夜捉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会武堂外，此时巫惊蛰与巫小雪正准备带黑猿心介与白猿赤眉离开。
正要走时，听得林中风声一变，似乎有许多人踏风而来。
巫惊蛰与巫小雪都是习武之人，岂能感知不到，另外两只巨猿也感知到了危险，双双低沉怒吼。
巫惊蛰一把拔出大刀来，喝道：“他妈的！竟有人敢闯我猿师山门！”
这话音刚落，便见得黑魆魆的林中蹿出无数道鬼魅一般的黑影来，这些人的身形非常的灵活，上手上都不曾带武器。
“赤手空拳？”巫惊蛰一惊道。
巫小雪用手肘戳了戳巫惊蛰道：“忘了爹爹告诉你的吗？不带兵刃的都不好惹！”
“老汉儿罗里吧嗦的，老子晓得他说过什么！”巫惊蛰话虽如此，但还是提高了警惕。
须臾之间，黑衣毒师就已经将两人及其两头巨猿包围在中间了。
毒师陆针远远便看见黑白二头巨猿，心中暗自叫苦，这才回想起来方才探子回报是人都走了，而忘了问这两头畜生了，但行踪已然暴露，再不行动就没有机会了，只得硬着头皮上。
毒师陆针刷地一声解开自己黑衣前襟的扣子，娴熟地取出两排毒针来。
而此时冲在最前面的毒师已经被两头巨猿挡住了去路。
巴蜀猿师最厉害之处，就是能驯养并控制巨猿，这世间万兽皆有驯养之道，其中猿性最为顽劣，最难驯养，而巴蜀猿师则掌握了这最难驯养动物的诀窍，也一跃成了江湖中的名门奇宗。
这一黑一白两只巨猿尽皆是摧枯拉朽之力，两双擎天柱般的臂膀来回横扫，只听得林中断竹横飞，噼里啪啦地响成了一片。
这般的神鬼力道岂能是区区毒师所能抵挡得了的，这些毒师只能无奈闪躲，寻找机会活捉女娃，此时巨猿咆哮，响彻山林，用不了多久，住在附近的猿师就会闻声赶来的。
“我也是背时运，偏生处处倒霉！此番不让我杀人，老子如何捉得这女娃！”毒师陆针怒道。
正说着，陆针左手一甩，将左手中的毒针悉数甩出，直朝那黑猿心介打去，而右手甩出的毒针则朝白猿赤眉打去，这两排毒针虽然都淬了毒，但因为此前接到命令捉女娃巫小满，陆针命令门人这次行动只能带麻醉毒针。
这麻醉毒针虽然能叫人立倒，但对于巨猿这种猛兽，区区几根麻醉毒针可不够。
“兄弟们，都他妈的把家伙事往这两只畜生身上招呼！”陆针一口气甩出十几根毒针，只留下一枚。
说完此话，陆针辗转腾挪，隐没进黑暗的角落之中。
此时其他毒师边退边发射毒针，惹得那心介与赤眉更加恼怒，这麻醉毒针刺在人身上如土蜂蜇了一道，会疼痛麻痹，但在这种皮糙肉厚地巨猿身上，莫说它们会疼痛麻痹，就是这毒针是否能刺进巨猿的皮肤，那都是未知数，更何况这黑猿心介身上还穿着藤甲。
几名毒师在后撤中慢了几步，便被疾冲上来的巨猿一掌给拍飞出去，顺着力道被甩将出去十几米远，撞着大树这才停了下来，而此时已然是五脏六腑俱裂，落地便上了西天。
而巫惊蛰这边，只觉得自己的大刀拔得有点多余，只见黑白二猿攻势凶猛，哈哈大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瓜娃子！这回知道猿儿的厉害了吧！”
说罢，巫惊蛰将大刀插在地上，对巫小雪道：“等着，老哥捉一个来问问，今晚立上一功，说不定明天老汉儿把位置给了我！”
巫小雪不敢接任猿师族长一职，但巫惊蛰可是跃跃欲试的，不过巫惊蛰也自知不论从武功上还是术法上还是心智上都资质平平，心想这今夜立下一功，也许明日大家能推举自己做族长。
很显然，巫惊蛰是高估了自己，并且把问题想简单了。
正当巫惊蛰方蹿出去，巫小雪正想提醒巫惊蛰小心一点时，巫小雪便只觉的肩膀上传来一阵刺痛，赶紧扭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自己的肩膀上多出了一根寸长的银针来，巫小雪哼了一声，正想伸手去将银针拔将下来，忽只觉得半个身子不能动弹了，紧接着麻痹的感觉如蜘蛛网一样蔓延至全身，人也噗通一声原地跌倒。
巫小雪想张嘴去喊哥哥巫惊蛰，却无奈发现已然发不出声音来了。
“起来！”此时巫小雪只觉得脖子被一只有力地大手掐住，“又折了我许多弟兄，这笔账老子到时候再跟你算！”
巫小雪惊讶望去，暗光之中，那个人面色惨白发紫，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邪气，心下一跌，但此番也由不得巫小雪了。
毒师陆针一把将巫小雪扛上肩头，而后取出竹哨长长地吹了一声，命令毒师撤退，随着脚步一扯，朝林中深处飞奔而去。
这边的毒师一听哨声，纷纷转头便奔，因为来时早已准备好了退路，所以一路顺风而行，加之两头巨猿中了些麻醉毒针，也起了作用，虽然麻不倒这黑白巨猿，但迟滞了它们的动作，巫惊蛰赶将过来时，毒师们早已是消失不见了。
“便宜了你们。”巫惊蛰停下脚步恨恨道。
随后巫惊蛰检查了地上的尸体，这些毒师都被巨猿拍得不成形状了，也看不出来是哪门哪派，想回去让巫小雪来辨认一番，喊了几句，却不见回应。
巫惊蛰心中一提，赶紧冲将回去一看，发现巫小雪早已没了踪迹，此时听到动静的猿师们都打着火把赶了过来，巫惊蛰将事情的前后简单一说，众人便分头去寻巫小雪的踪迹，但巫小雪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半个影子都没了。
上次是巫小满失踪，这次是巫小雪失踪，这让巫药师焦心烦躁，喝令手下连夜追查到底是谁人夜袭山门。
兰州境东，巫小满与袁宽之走走停停，一路上等待白探微，但一连好几日过去了，却不见白探微的踪迹，这让原本就不放心的巫小满更加担忧。
心里牵挂着某人，想法就太多，而且完全无法阻止，幸得袁宽之小小年纪就会察言观色，一路上不停地安慰巫小满。
此时，两人已经至于兰州边境了，胡乱找了个地主人家落脚，准备买上几顿饭，然后准备折向西南去渭州，从兰州到渭州的路虽然不多，但一路上没有半个人家，所以要快马加鞭，这寒冬时节里，可没有留宿郊野的余地。
巫小满吃一口叹一声，没吃几口便饱了。
袁宽之倒是大快朵颐，边吃边道：“小满姐姐又担心哥哥啦。”
巫小满卷着鬓发道：“不然呢，探微公子这么单薄，没人照顾怎么能行？”
“小满姐姐，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第一次见探微哥哥见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只觉这个人多半是个花美男。”袁宽之道，“但与哥哥相处久了之后，发现哥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要他想做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做到。”
巫小满叹了口气道：“也倒是，他告诉过我，因为从小在幻境中修行，饮食睡眠并无定律，导致身体孱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过……”巫小满脸上漾出一抹笑容来，她想起了上次白探微从龙鸟大盗手中救出了自己的场景。
“不过，探微公子的确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巫小满道。
“那就是咯。”袁宽之道，“小满姐姐放心吧，只要是探微哥哥说的，那就一定是对的，说不定探微哥哥都已经到我们前面去了呢！”
“也倒是，当时他说在洛阳相见，我们何不直奔洛阳城，这大西北州县太多，难免会走了岔路，一旦岔开了，那就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巫小满更像是喃喃自语。
说罢，巫小满把桌上的食物塞给袁宽之道：“快吃快吃！吃完打包好，我去喂马，明天一早我们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