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行几日之后,人家渐多,白探微也放慢了速度,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但白探微仍旧抱有一丝希望,他希望能找到巫小满跟袁宽之,并且让他们藏在安全的地方。
控制住李介就相当于直接与乌有先生开战,此时一切与自己相关的人都有危险,白探微知道乌有先生此番必定要毕其功于一役,自然也会不择手段。
故此白探微一路打听巫小满与袁宽之的消息,但都说没见过他们,此时将近元正,来往的商客比平时多了很多。有些是趁年关入京洛做生意的,有些则是回老家团聚的,一时交通繁忙,各地关卡管得也没那么严格了。
白探微心想,来往这么许多人,也许巫小满跟袁宽之就夹杂在人群之中,不过转念一想,这里南来北往的商客虽然络绎不绝,味道也不尽相同,但比之白探微修行时的嗅觉训练,还是相差甚远的,一路过来并没有闻到巫小满所带香笼的味道。
也许巫小满落在了后头,又也许是走了另外一条路。
“自去洛阳城好了。”白探微想到此处,放下了最后一丝侥幸,一夹马腹,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巫小满与袁宽之如果到了洛阳就一定回去大理寺,如果没到就先去大理寺等待。
跟着零星的商队行了约摸半日的路程,只见积雪渐少,丘陵起伏,白探微并不像火拔仇那般走的地方多,很懂地理,不过看眼前的景象也能大概推知,此地应该是多旱之地,策马行至于一个高坡,举目望去,坡下竟有不少人家,目测规模还不小,道道炊烟静止如画,望而让人心旷神怡。
连日赶路,身心着实疲惫,正要犹豫是否在这里稍作歇息,忽地听见村盘子里面传来了隐约的哭声,在寒风来回的村落中格外明显。
那哭声悲戚哀伤,发自肺腑,白探微一时技痒,侧耳去听,想从那人的哭声当中听出他所想的事情,这些权当歇息了。
白探微跃下马来,只觉得双腿酸麻,从马腹的行囊中随意扯出了一张羊毛毯子,席地而坐,此时北风一**,隐约的哭声更加明显了。
白探微取下腰间的皮囊壶,轻嘬了一口美酒,自言自语道:“自古妇人恸哭最为哀伤,今日偏听见了男人哭泣。”
此时如若火拔仇在身边,定会跟白探微搭起话来。
此时,风中传来悲痛欲绝的哭声竟是一名男子的,也算是稀奇的事情了。
美酒入喉,白探微闭上双眼,再仔细去听哭声,哀痛之中忽然沁出了一分愤怒。
白探微入聆琴声一般地品味,口中嘶了一声:“有冤。”
既而,嚎啕大哭转为声嘶力竭,又消磨了两个弹指的功夫,哭声渐渐隐没在了风声之中了。
马上就是元正了,不知哪位八尺男儿家中受了冤屈,如此哀戚愤怒,这哭声与村落中宁静袅袅的炊烟看似格格不入,却更添了一分哀愁。
每一个镜师的内心,就如没有际涯海洋中的一座孤岛,白探微深吸一口气,庆幸自己的孤岛边上系上了一只小舟,这只小舟便是巫小满。
一想到巫小满可能也在往洛阳城赶了,白探微赶紧起身,松了松筋骨,重新上马,准备继续赶路,正将要走时,那隐隐约约的哭声又传了出来。
“竟没完没了了。”白探微道,“可惜了小子今日没有闲暇,不然必去近前听听。”
说罢自说自话,跃身上马,而马儿呼噜噜地打了个鼻音,将脑袋一昂,白探微鬼使神差地朝马儿脑袋的方向一眼眺望,但见一株大树下有四个人,其中三个是站着的,而一个是跪着的。
白探微心中好是一怔,距离太远,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其中一人身着白衫,身形竟……竟与母亲白观莲有几分相似。
“裴直孩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宜哀毁过度。”颜真人俯下身子拍了拍裴直的背道。
裴直此时跪在其父裴炎墓前,哭得背过气去,这番将醒过来,又哭泣起来。
原来,颜真人与来兮仙人在黄河巧遇之后,就结伴一同往洛阳城赶路,途中将经过绛州闻喜县,而这里又恰是裴直老家,一众人正好在此地落脚歇息一日。
方才打理好老房子让几人歇下,裴直便独自一人带上酒肉祭品祭拜其父裴炎,一人在墓前自说自话,竟然忍不住哀伤痛哭,把正要下榻歇息的颜真人等人给引了过来,好是一通安慰,但却半点不起作用。
来兮仙人长叹一声,道:“多年的冤屈了,哭出来也许会好一些。”
几个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劝慰裴直,但听得达达的马蹄声直朝这边而来。
颜真人一直知道乌有先生在寻自己的踪迹,听见这急来的马蹄声,心中一提,心想莫是自己被找到了,赶紧扭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衫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直朝这边来了,仔细一看,竟然是多日不见的白探微。
而白观莲心中早就有了感应,只是白探微离开太久了,常常因为思念,会产生孩子还在自己身边的错觉,故此虽然有所感知,但白观莲也不敢去想自己的孩儿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毕竟中原这么大,闻喜县只是偌大中原中的一粒尘埃。
但世上的巧合往往就是如此,一抹熟悉的身影策马进入了眼帘,白观莲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并没有将内心的喜悦表现出来。
从另一层关系上来说,白观莲是龟兹国师,而白探微是直系下属,一直以来,白观莲都未曾以母亲的姿态与白探微相处。
这也是镜师的宿命所在,即便是有血缘关系,镜师都要尽力抹去,因为无凭无依,才能更好地修行镜幻之术,一旦有了感情,镜术就会被感情左右了。
白探微策马赶到近前,跃身下马,惊喜中竟还带着惊喜,不仅白观莲与裴直在此处,两位师傅来兮仙人与颜真人也都在这里。
白探微一时都不知先向谁打招呼了,不过按照从属上,白探微见到龟兹国师应当先行龟兹国礼,但正当白探微要行礼时,却被母亲白观莲阻止了。
“这里是中原,中原讲长幼秩序,先拜见你的师傅。”白观莲露出了一抹笑容。
白探微领诺,手结阴阳印,换道家礼节与两位师傅打招呼。白探微确实不喜欢繁琐的理解,但母亲大人白观莲在身侧,又不得不如此。
一番琐屑不提,简单寒暄之后,众人回到闻喜裴家老宅子里,各自说明了来意。
“好生的巧合,尽皆让我们都撞上了。”裴直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事叫长安城北的张老头听去了,他定又能编出了不得的故事来。”
其实裴直没有看到更深层次的东西,这些看似的偶然里面,隐藏着某些必然,比如此时此地的所有人都为了不同的目的心系洛阳城。
不论是唐还是武周,国内都默认有三都,西都长安,东都洛阳,还有北都太原,这三都从地理上构成一个三角形,而绛州又恰在三都中间的位置,除了这些,绛州境内还纵贯黄河汾水等大河,官道畅通,补给丰富,因此从西北而来的商客,往往都会在绛州落脚,而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到底是去长安还是洛阳,久而久之,绛州便成了中原的枢纽之地。
所以,从地理角度来看,一众人能在绛州相遇又是偶然中的必然。
如果要说巧合的话,那就是裴直等人能与白探微在绛州辖下的闻喜县相遇,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白探微与白观莲心灵上某种微妙的感应。
因为白观莲在,白探微不打算与裴直还有颜真人等人讨论波斯胡寺案的事情,包括近来的动向,白探微也只字未提,只是与大家聊了些琐屑之事。
母子相见的欣喜冷却了之后,白探微从母亲的双眼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白探微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白观莲竟然会亲自来到中原,她到底要来做什么呢?
静夜悄寂,在中原诸州都在落雪的情况下,这里独有一轮明月。
白杨树下,白观莲与白探微母子二人静夜对坐,从坐姿上,白探微更为恭敬,从小到大,国师大人这个印象比母亲这个印象更为深刻,一时之间,复仇与寻找答案的矛盾纠缠住了白探微的心。
白探微自然也不知道,在暗地里白观莲担心自己的样子。
“这里是中原,不必拘谨。”白观莲在月色下更显得雍容华贵,伸出两指将银质的杯盏轻轻推给白探微。
杯中盛有龟兹特产的葡萄酒。
白探微沉默,他预感着接下去必然与母亲白观莲有观点上抵牾,甚或是争吵,在中原经过这么多,白探微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复仇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沉默,是反抗的第一步。
“怎么,不愿喝家乡的酒了?”白观莲悠悠然地抬起酒杯,望向白探微道。
此时白探微低头沉默。
“我在龟兹国,感受到了你的孤独。”白观莲道,“但自从上次因镜打开之后,你的孤独与怨恨在消失,我让火拔仇盯着你,他终究还是没做到,你把你的镜给了谁?”
白观莲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女人独有的阴狠,要发动因镜之力必须要有怨恨,而白探微身上的怨恨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情感,白观莲竟然感知不到,或者说,感知迟钝,那是一种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感觉。
“国师大人既然已经知道,探微便无回答的必要了。”白探微仍旧没有抬头。
这种压力是母亲独有的,没有人比白观莲还懂得如何压制白探微,白探微与任何人都有博弈的余地,唯独在母亲白观莲面前,没有任何博弈的可能性。
要么顺从,要么反抗。
但面对龟兹国第一镜师,青龙右象的术师高手,反抗似乎也是一种徒劳。
“我想知道是谁?”白观莲问道。
白探微闭口不言,他不能说,因为一旦说出来,白观莲就有可能会杀了巫小满,从而激发因镜的力量,挟持武后或者毁灭武后,是白观莲最大的一步棋,她不可能妥协的,因为武后夺走了她的镜。
换做以往,白探微这么做,白观莲有一万种惩罚他的方法,但今晚,白观莲却不动声色,她俯瞰着白探微,自己唯一的孩子。
“看来,你已经有你自己的想法了。”接着,白观莲换了一种语气道。
“是的。”这是最适宜的突破口,白探微抓住白观莲气息转变的瞬间回答,“探微要寻找一个答案。”
“答案?”白观莲抬起眼轮,露出倨傲的神色来,“能告诉我是什么答案吗?”
“因镜的答案,也是父亲的答案。”白探微抬颔,直视白观莲的双眼。
白观莲的眼神在镇静之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一丝丝的情绪波动,一般人看不出来,但却是镜师乐于捕捉的情绪变幻。
“你要做什么?”白观莲问道。
“我要用父亲的方式去解决问题。”白探微道,“消弭战争,保护更多人的镜。”
“母亲,不仅仅是镜师的痛苦才是痛苦。”白探微深吸一口气道,“所有人都有他的镜,我曾不理解父亲当年为何不辞劳苦,逡巡各国,以游说之术,尽可能的避免无意义的战争,因为他看见了因镜的答案。”
“因镜的答案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白探微道,“镜师虽然能勘透每一个人的心,却把自己琉璃一般的心束之高阁,有些东西,是看不到的,母亲你曾体会过与友人静坐畅聊的快乐吗?”
白观莲沉默,她不知道,自己眼里那个长不大的孩子,竟然懂得了这么多。
“在中原,我看到了人间,他们不信神,不信佛,只相信自己手里的所拥有的东西。”白探微继续道,“尽一切可能去品味点点滴滴的快乐,并努力去维护最宝贵的东西,天下没有比长安洛阳还要富庶繁华的地方了,两京之所以繁华,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追求并守护自己想要的人或事,如果,他们都是想到毁灭与算计的话,这里早就变成了荒寂无人的死地了。”
白观莲微微震惊。
“这都是你在中原想到的?”白观莲问。
“我无法回答,可能一开始就如此想过,但在这里我坚定了我的想法。”白探微道,“改变不一定要毁灭,两者之间还有最优解。”
“可是……”白观莲正说出这两个字,却被白探微打断了话。
“可是母亲的镜如何回来,是吗?”白探微道,“难道母亲的计划成功了,镜就能回来了吗?”
“在中原交织着无数多的势力,一旦拔去武后,这里就会瞬间变成战争的漩涡。”白探微道,“母亲仅仅只是杀死了一个女人,却夺走了无数中原百姓的镜,难道这就是对的吗?”
这些事情,的确是远在龟兹国的白观莲所无法预见的,而白探微如此一说,白观莲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那就是她仿佛看见了唐无衣,那个翩然经纬的男子,被封存的记忆里,似乎唐无衣也说过类似的话。
如果用谋,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逼迫武后还政,但他选择用道。
“那龟兹国,龟兹国的百姓该怎么办呢?”白观莲又问道。
“武后会收复安西四镇的。”白探微眼神坚定。
凭借白探微与武后的一面之缘,武后的帝王气度,绝非一个龟缩之辈,而亲用胭脂首饰换钱资助白探微西去昆仑山,又足见一个与民休息的仁君形象。
白探微感觉,武后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也许这个机会就在近前。
“你怎么如此确定?”白观莲问。
白探微脸上漾出一丝自信的微笑:“镜师看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白观莲听罢,深吸一口气,重新打量这个曾经体弱多病的孩子,他的言行举止,足以独当一面了。
其实当白观莲决定与来兮仙人前往中原时,她就已经决定了,这次她会让白探微自己放手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今夜白观莲只是想确认,没想到,果如来兮仙人所言,看来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月光下,白观莲洁白的脸上的绽放出一抹慈祥的微笑,凌厉的眼神忽而变得柔软起来。
这反而让白探微有些不知所措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母亲笑,也第一次看见母亲不那么严肃了。
“这是我亲自酿的葡萄酒。”白观莲道,“不打算喝吗?”
“这……”白探微有些犹豫。
“来兮仙人与颜真人都告诉我了。”白观莲轻叹一声道,“你想做什么事情,就与你的朋友一起去完成吧,寻找你自己的答案。”
白探微先是一愣,既而转为惊讶,随后又有些怀疑。
“保护好自己。”白观莲微笑道,“还有那个姑娘。”
白观莲说罢,缓缓站起身来,走近了月光下,轻轻地闭上双眼呼吸,她用心感受着这片土地,也许在某个时刻,唐无衣也来过此处。
白探微轻轻地端起酒杯,将母亲亲自酿的酒一饮而尽,心中那些曾因为不解而累积的愤懑,也在杯酒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白探微与裴直二人策马出发,颜真人一行人则留在闻喜县裴直的老家,他们不打算再去洛阳了。
两人趁着晓光一路策马,往西南马不停蹄,三五天就能赶到洛阳城了。
“先生,为何颜真人他们不跟我们一起去洛阳呢?”行了两刻钟,已经出了闻喜县之后,裴直终于把内心的疑惑提了出来。
“他们要是也去洛阳城,故事岂不是不好看了?”白探微道。
“先生说什么胡话呢?我估摸这颜真人是不是又有了什么锦囊妙计。”裴直道。
“不错,都在这里。”白探微伸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