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裴二人一路东行,有了裴直带路,行程快了不少,裴直说他当年随他父亲或策马或驾车,不知去过多少地方,因为父子二人都习武,所以敢走这些偏僻小路,此番裴直带白探微走的便是一些山间小道。
这些小路虽然不能行车,但可以骑马,这些偏僻的山道往往是穿山而过的,因此会减少大半的路程,按照裴直的计划,如果中途不落雪或者下雨的话,至多四五日便可赶到洛阳城去,这还是在不需要紧赶的前提下。
二人策马行了一日,随后在山中寻了一个高处落塌歇息,山间夜幕来的很快,倏尔之间,便换上一天星斗,恰如棋盘。
山中的夜晚格外的冷,裴直拾了枯木柴禾,就地生了个火堆,又温了些酒,随后胡乱砍了些木头搭了个简易的窝棚,又拿出了一些老家带来的肉脯和各种干果,堆作了一碟,白日要有精力赶路,晚上就不可太过的将就,好在裴直对于这些都轻车熟路,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事情都给准备妥当了。
“想不到裴兄还有这般手艺!”白探微感叹道。
“这都是家常便饭,当年在银山守烽燧的时候,就地搭屋那是常有的事。”裴直道,“先生怎么样,这小房子住的可还惬意?”
白探微给裴直斟酒道:“从未有这般的惬意。”
两人嬉笑闲聊了一阵,随后裴直将话题一扯,与白探微聊起了案件的事情。
“那么也就是说先生之前就料到娄公会败吗?”裴直很好奇,因为白探微之前便告诉裴直,如果娄公败了,自己该往哪儿去,若非预料到了此时,怎么会给自己想好了后路呢?
毕竟娄公奇袭的计划,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成竹在胸的,不过也有可能是白探微出自于谨慎的心理,提前给裴直想好了退路。
“不敢说一定,但西征大概率会失败。”白探微回答,“在乌有先生的计划当中,娄公必败,不然一旦安西四镇被收回,乌有先生用来笼络人心的最后筹码就没有了。”
“另外。”白探微又道,“娄公西征本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另外也是为了让武后更快地找出乌有先生,所以这次失败,不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情理之中的。”
裴直想了一圈,点点头道:“原来先生想得这么远了,那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
“暂时还不是很清楚。”白探微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乌有先生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是不知道他下一步棋会做什么,不过小子预感,他的下一步计划会在洛阳城。”
“因为娄公一败,朝中风云瞬间变幻,这也是颠覆武后的最佳时机。”裴直接上白探微的话道。
“不错。”白探微道。
“那我们此番去洛阳,是要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武后,还是做其他的准备?”裴直问道。
白探微短暂沉默,随后道:“我们现在所能想到的,乌有先生应该都已经考虑到了,况且武后自己也有防备,此番去洛阳不需要做其他的事情,只需要劝谏武后不要放弃安西四镇即可。”
“为何?”裴直口中嘶了一声,想不明白白探微的思路怎么又跳到了安西四镇上去了。
“这次吐蕃国大胜,并且陈兵凉州,活捉了凉州都督,可谓是完胜了,小子猜想他们肯定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一定会趁机控制安西四镇。”白探微道,“这是最关键之处,裴兄,你假设如果武后放弃安西四镇,结果会怎样?”
裴直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道:“放弃安西四镇的话,往西的贸易商道会被切断,其他的……”
裴直除了这个结果,似乎就想不到其他的结果了。
白探微微笑道:“裴兄你想到的这个是最简单的后果,裴兄可知道长安洛阳的胡商有多少?”
裴直眉头一皱道:“那少说有几十万人吧。”
白探微道:“除了这些,在朝为官的有多少?”
“那也不少了。”裴直道,“从太宗朝开始,武将就好多,如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等,现在也不少,听说有大将黑齿常之,就是百济人,这些人虽然是胡人,但本事能力一旦也不差于我们中原人,随他们而来的藩外之人多的难以计算。”
裴直接着道:“这几十万人的数字是听蓝小妹说的,那时我还才到银山烽燧,现在应当不止这个数了,我还听说,贞观初年四夷降附的藩民就有百二十万,到了现在举国上下的藩民怕是能与汉儿对半了。”
“他们虽归顺大唐朝廷,但难免有故乡之情。”白探微点点头道,“如果武后放弃安西四镇,就等于放弃了这些胡人的故乡,试问谁人看见自己的故乡被侵略而无动于衷的?”
裴直一惊,终于想明白了白探微之所指:“先生说,一旦武后放弃安西四镇,乌有先生将会策反这些胡人,让他们拥戴一个可以收回安西四镇的领袖。”
“不错,与其说这些胡人忠心于大唐,不如说是忠心于李氏。”白探微道,“一旦乌有先生打出李氏的旗号,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裴直听罢,倒吸一口凉气。
“不仅如此。”白探微又道,“如果武后放弃安西四镇的话,第一个举反旗的就是西北长城叶步山。”
“如此说来,劝说武后不要放弃安西四镇,是为重中之重了。”裴直道,“也许乌有先生早就料算到武后会放弃,因为先生说过了,乌有先生最擅长的就是数,他应该了解所有人行为处事的风格。”
“不错,小子也觉得武后在权衡这件事,只怕武后不了解胡人,倘若朝中有乌有先生的耳目,在朝堂上加以糊弄煽动,怕是武后会落入乌有先生的圈套了。”白探微道,“所以要赶在武后诏令下达之前赶到洛阳。”
“一切听先生安排。”裴直与白探微共事只觉放心,因为白探微会将所有事情都提前安排妥当。
接着白探微将视线转向天空,又想起了火拔仇他们的事情。
火拔仇前后的经历,昨天裴直已经给白探微仔细说了一遍,但因为白观莲在场,白探微并没来得及做仔细的思考。
“狄仁杰是乌有先生?”白探微将这条线索提起仔细琢磨起来。
“先生在怀疑这件事吗?”裴直问道。
“怀疑。”白探微闭上了眼睛,将事情的前后捋了一遍。
火拔仇是在传递消息的路上被刺客截杀,随后刺客透露了这一线索,按照常理,这么重要的任务,刺客应该将火拔仇灭口,以除后患,但为什么让火拔仇活下来呢?
裴直解释说是当时火拔仇手脚骨骼被人生生绞断,被扔在了黑松林中,按照当时的天气,不需要刺客亲自动手,火拔仇就会被冻死,不下最后的杀手,也是江湖不成文的规矩,因为谁都不想惹麻烦上身。
因为这个原因,火拔仇侥幸逃过一劫,而且巧合的是,被去素罗汗山中调兵的裴直发现。
而结合自己的经历,刺杀火拔仇的人极有可能是李介派去的,因为当时白探微为了救人,施放了浮海大幻术,当时清醒的人就只有自己、罗婆寻勒、火拔仇、巫小满、袁宽之、舆图师还有秋溪僧人也就是李介。
当时白探微交代任务的时候,李介也在场,如此来说,事情的前后就联系起来了。
从逻辑上来看,狄仁杰是乌有先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因为此前的许多推测都指向狄仁杰。
不过令白探微怀疑的是,这般的推理太过的简单,通过最简单的“最大受益人”逻辑,就能想当然地推测出来狄仁杰有问题,按照乌有先生一贯的行事风格,他岂会用如此简单的方法。
“先生怀疑,但如果狄仁杰不是乌有先生,那还能是谁呢?”裴直问道,“难道火拔仇说了谎?”
裴直说出这话时,白探微凌厉地眼神扫过裴直的双眼,这双眼睛洞透人心,竟让裴直这八尺大汉打了个激灵。
“我不是怀疑火拔仇兄弟,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裴直怕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赔罪道。
“不,裴兄,你说的很有道理。”白探微沉沉道。
“如果火拔仇说了谎,事情就有了新的可能。”白探微道。
裴直一惊,他不敢相信,白探微竟然怀疑起了与自己情同手足的火拔仇来。
“不可能啊,先生!”裴直道,“火拔仇兄弟的伤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虽无性命之虞,但伤得着实不轻,这……这怎么可能,而且火拔仇兄弟也不是那种人啊!”
白探微淡淡一笑道:“小子不是怀疑火拔仇兄弟,小子是怀疑火拔仇兄弟被撒谎了。”
“被撒谎了?”裴直有些云里雾里了,“这到底是句什么话。”
白探微摆摆手笑道:“小子的意思是说火拔仇兄弟可能被人给骗了。”
“骗了?”裴直皱起了眉头。
“裴兄,我们推翻之前所有的事情,进行一个大胆的假设。”白探微道,“假设我在昆仑山下的遭遇都是乌有先生提前安排好的,事情的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先生,我听不明白了,你能说仔细一点吗?”裴直问道。
随后,白探微放慢了语速,将自己刚想到的悉数说来。
这个假设的大前提是,白探微在昆仑山下小镇上的遭遇是假的,是乌有先生提前安排好的一出戏。
乌有先生趁勃律国内乱,派人从波挪家族掳走了一名舆图师,然后假造一封信,说这名舆图师是赠送给叶步山的,然后派人押送舆图师与一些掳来的女孩大摇大摆地经过昆仑山下。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白探微及其商队的注意,至于为何对方的消息如此灵通,那就要归功于秋溪僧人了,也就是李介,李介假扮秋溪僧一路与白探微同行,并且将行程消息不断地传递出去,最后在昆仑山下制造了谜一般的巧合。
白探微救下了舆图师,并且截获了乌有先生写给叶步山的那封“假信”,这一步棋有三用。
第一用,是借由白探微之手,将叶步山与乌有先生联合反武的消息传播出去。
第二用,在途中派人截杀送信的火拔仇,并留下活口,故意将“乌有先生就是狄仁杰”的假消息说给火拔仇听,火拔仇获救之后自然会把这个消息传播出去。
第三用,白探微救下的舆图师,其实不是乌有先生送给叶步山的,而是乌有先生送给白探微的,帮助他尽快找到昆仑山的凤鸟一族,治好眼睛,从而能勘透七十二幻境找出萨珊宝藏的地图。
前两用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只败在了第三步上。
裴直听罢这些瞪大了双眼,一个是感叹白探微的推理能力,一个是惊叹于乌有先生的布局,竟然如此的巧妙绝伦。裴直略懂棋术,曾经看两位老人下棋,有时起初看不懂老人的棋路,到了后来,这才知道,原来之前看不懂的那几步棋,原来是为后面做铺垫的。
此时的白探微与乌有先生就如同对弈的两人,一个设局一个破局,尽皆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
裴直想到这里,又接上白探微的思路。
“要是按照这种推理,狄大人就不是乌有先生啊!”裴直想到了这个,立马道,“是乌有先生想把娄大人与狄大人同时扳倒!”
白探微点点头道:“不错,正是因为乌有先生的计划每每太缜密,小子才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试想,如若狄公是乌有先生的话,他定然不会把矛头引向自己,毕竟扳倒一个娄师德不代表扳倒了朝廷。”
这种直觉从一开始的波斯胡寺案,白探微就已经有了,他发现许许多多地诡案都发生在自己身边,如今回头一看,一条再清晰不过的脉络出现在眼前,那就是乌有先生设置各种看似巧合的事件,推动着白探微一步步往前走。
而秋溪僧人就是乌有先生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一双眼睛。
不过,乌有先生的破绽也在于他这种近乎偏执的“数”,有时太过缜密,反而显得有些刻意了,而正恰是因为这种刻意,给了白探微更多的灵感。
“那怎么办?”裴直道,“火拔仇兄弟要是把这个消息说出去就坏事了!”
白探微淡淡一笑,显得胸有成竹,道:“放心吧,他一定会说出去的。”
白探微是了解火拔仇的,这般天大的消息他是藏不住的。
“这……这他们怕是已经到洛阳了,狄大人恐怕有危险啊!”裴直道。
“裴兄,稍安勿躁,这只是小子的推测而已。”白探微道,“静观其变,想要打败乌有先生没那么简单的。”
“唉!”裴直长叹一声道,“对啊,有先生在,裴某着什么急?但听先生吩咐。”
“再说了。”白探微道,“倘若真的如此,我们也相当于掌握了乌有先生的‘数’了,到时候见招拆招便是,倘若中间阻断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也许乌有先生又会想出其他更为隐秘的办法,那时候就更不容易查了。”
“现在就相当于引蛇出洞。”裴直道,“如此说来,裴某心中还有些激动呢!”
白探微饮酒,随后问道:“是因为能光复声誉了吗?”
“是,又不全是。”裴直道,“在素罗汗山大战之前,我把裴家的声誉看得比命还重。”
说到此处,裴直喉头微微哽咽,但毕竟八尺男儿,到了此处,更显出坚强的意志,硬生生将情绪咽了回去。
“师傅在临死前,教会了我剑道的最高意义。”裴直抬头饮下一口酒道。
“剑道的意义?”白探微不懂剑,“是什么。”
“守护。”裴直简短道。
“守护……”白探微若有所思抬起空空地杯盏。
这个词似乎与自己寻找的答案有暗合之处。
洛阳城南。
俯瞰而下,伊水平坦地将城南分割成数块,此时在白雪覆盖的洛阳城中,伊水恰如一条游向洛阳城中的黑色巨蟒,正缓缓地张开它的獠牙。
暗夜刀光,噌然响动。
归德坊靠近长夏门处只听得利刃过喉的沙沙声,倏尔被掩盖在了风雪之间,几道黑影迅速地将夜巡宿卫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拖进了黑暗之中,随后翻身入坊,一行五六人,翩然如燕,不消几个响指,便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今夜风大,却没有落雪,大风之中夹杂了被吹来的雪沫,黑影借着风声迅速蹿行,一路至于归德坊西面的伊水。
伊水穿坊而过,几乎遍及洛南,洛南诸坊的主要用水除了井水,便是伊水了。
几道黑影行至于伊水边,此时虽然是严冬时节,但伊水却仍旧畅流无阻,原来为了保证坊内正常供水,官府会在冬季组织凿冰,将流经坊内河水上的冰面悉数凿开,此时几艘小船兀自漂浮在河面上,四周空无一物。
领首的黑衣人举手一招呼,身后几人立马将腰间的皮囊壶取下,沿着伊水将皮囊壶中的**倒进了河流之中。
随后,几人又挑了几处容易翻身而进的宅院,在院中的水井里面也倒进了同样的**。
次日,洛南诸坊一片哗然,不少市民突发怪疾,不仅如此,城南屯卫中也突发怪病,士兵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官府遣郎中前去治疗,亦无法确定是什么病症。
只是好在怪病流行的范围比较小,这范围虽然小,但官府仍旧高度重视,首先在第一时间将怪疾的消息封锁,随后将消息上报太医署,在武后治下,各级官员都不敢怠慢,而且按唐律,病疫隐瞒不报,轻者受鞭笞之刑,重者将会面临牢狱之灾,况且这怪疾不在他处,正恰在天子脚下。
另外一个就是到了年关,大家都想过个安稳年,不想在这关头出什么差错。
自素罗汗山败绩之后,吐蕃派遣使者入武周谈判,要求武周“罢安西四镇戍兵,并求分十姓突厥之地”,这一物理的要求致使满朝哗然,一连讨论了几日都没有结果,武后迫于压力,将娄师德贬为原州员外司马,将王孝杰贬为庶人。
而近一月之间,狄仁杰则称病不朝,他人虽然不在,但狄系官员都一气主张议和。
“胜败是为兵家常事,诸位爱卿只顾建言献策,少谈经义。”武后坐镇明堂,此话语气虽然平淡,但却句句**漾着九五之气。
随后朝中就是否出兵西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此时朝中主战派的娄系几近崩塌,剩下的声音几乎都是主和,但终究没有一个合适的结果。
罢朝之后,武后在九州亭单独召见狄仁杰。
时在坊间,数首童谣悄然蔓延,一传十十传百,加之年关闲暇,这些童谣与半年间发生的诡异案件在洛阳逐渐流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