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风殿是为上阳宫正殿,取《礼记·王制》:“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之旨,意为观察民风,以勘得失。
九州亭形制与观风殿遥相呼应,一改观风殿的中正平直,而成婉约曲深之势,其间奇花异草无算,中有九曲人工河道,肥大的锦鲤在水中探出脑袋向武后索要食物。
此时水中照应出武后的老态,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武后有些排斥镜子了,她拒绝镜子中那日渐苍老的自己,此时猛然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盛装遮掩不住皱纹与疲倦。
世上不公平的东西有千千万万,但有一种东西是几近绝对公平的,那就是时间。
两刻钟后,狄仁杰在侍从的搀扶之下来到了九州亭,比之武后,狄仁杰老态更甚。
武后起身亲自去搀扶。
“狄公几日不应朝,今日为何来了?”武后问道。
自王孝杰通报素罗汗山大败之后,狄仁杰也同时病倒了,几日朝会都推病不来,由此武后更加的怀疑了,今日本是无心一召,没想到狄仁杰竟然来了,这让原本狐疑的武后心中安定了不少。
“前几日老臣身在梦中,想来也来不了啊!”狄仁杰笑道,厚厚地眼袋表情他的身体状态并不是很乐观。
“狄公请坐。”武后亲自为狄仁杰碾磨茶叶。
“老臣知圣人召我来意。”狄仁杰道,“娄师德大败于素罗汗山,朝中主战派皆做猢狲散,圣人是找老臣拿主意来了。”
狄仁杰知道娄师德这一败,会给朝中狄系带来几乎灭顶的灾祸,作为一个幻海浮沉了几十年的老臣,狄仁杰十分清楚帝王的平衡之术,尤其是在现在这风口之上。
潜藏在洛阳的势力已然悄然露出獠牙,并将狄仁杰给推上了风口。
“朕也是为社稷着想。”武后沉沉道,“不知狄公有何想法?”
“圣人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狄仁杰微笑道,笑容里含义无限。
“关于安西四镇的策略。”武后微微低颔,表情诚恳。
“老臣还是之前的主张。”狄仁杰说完此话,咳嗽数声。
在素罗汗山之战前,狄仁杰曾上书力劝武后放弃安西四镇,不仅如此,还最好将四镇的戍兵悉数撤回,将西域交由西域人自己管理,此举当然惹得武后不悦,加之娄师德西征还有其他含义在里面,故此没有听从狄仁杰的建议。
武后沉默,她现在陷入了迷乱,眼前这个孤直之臣真的是意欲颠覆自己政权的幕后黑手吗?从常情的角度出发,狄仁杰实在没有半点被怀疑的理由。
如果再让自己年轻十岁,武后也许就敢相信狄仁杰一次,但现在武后老了,她不敢给这个国家留下任何的后顾之忧。
“圣人,你知每一名兵卒上下军费几何?”狄仁杰问道。
“朕自然清楚。”武后道,“戍守四镇的财政开支的确不小,所以朕带头节俭,以资西事。”
“节俭又能节俭几何?”狄仁杰问道,“西域太远了,又本非我朝国土,何必费此心思去经营呢?”
武后眼轮轻抬,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朕不放心叶步山,崔融的话,朕一直放在心上,蛮夷只是一个叫法,他们并不落后,如果放弃安西四镇,西域会联合南羌成连横之势,第一个举反旗的,必然是那号称西北长城的叶步山。”
狄仁杰短暂沉默。
“圣人是顾大局,而不见小局啊!”狄仁杰道,“吴王夫差败在何处?”
武后眼神一变,想到了袁天罡说的祸从西来,这个西来之祸,到底指的是什么。吴王夫差的失败,武后也自然很清楚,夫差极其好战,同中原诸国发动连年的争霸战争,最后虽然执天下之牛耳,但却后院起火,最终导致吴国的覆灭。
“西域诸国已不同太宗时代,皆是虎狼之国,就算此番将西域争下来了,陛下能保证吐蕃就能善罢甘休吗?”狄仁杰继续道。
“罢兵?”武后语气犹豫。
“为今之计,老臣觉得只有罢兵议和。”狄仁杰道。
“狄公方才说到了小局。”武后深吸一口气道,“近日的谣言对狄公不利。”
武后将心中累积已久的问题提了出来,算是公开怀疑狄仁杰了。
“老臣今日带病来此,也正恰是为了解开武后心中的块垒。”狄仁杰起身作揖道,“老臣知朝中半数是为老臣的学生,圣人担忧的问题,老臣很清楚,还请圣人罢我为庶人,我一身病痛,今日是特来请骸骨的。”
武后剑眉紧拧,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如罢狄仁杰的官职,朝中没了娄系的制衡,后果是什么,武后比谁都清楚。
但此时不防范狄仁杰,武后更不放心。
“狄老鞠躬尽瘁,朕又岂能自毁基业。”武后深吸一口气道,“只是狄公如今年迈,待朕收拾好局面,再共议朝政如何?”
对于武后这个决定,狄仁杰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自古帝王哪一个不是杀伐果断之人,如今洛阳城内外,风声不断,狄仁杰如果此时不急流勇退的话,到时候被人利用,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狄仁杰拱手领诺,既而又道:“老臣就在洛阳,包括的老臣的学生,对了,快过年了了,老臣家丁尽皆放回,圣人赐的宅邸太大,可否恳请圣人拨派些人手帮老臣打扫一下庭院?”
狄仁杰此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其意是如果武后不放心,可以派人日夜监督。
武后点头,其实此前已经委派无禁不良人日夜监督狄仁杰及其派系的官员了,在这关键的一步上,武后不能有半点的含糊,毕竟对方是一个公开扶李的大臣,即便他自己没有二心,保不齐到时候会被人利用,这枚棋子攥在自己手里,武后才最放心。
“安西四镇的事情,还望陛下慎重考虑。”狄仁杰最后又道,“老臣还是那个建议,千万谨慎用兵,圣人需知季氏将伐颛臾。”
武后眼轮一抬,《论语》中季氏将伐颛臾一篇,孔夫子最后的结论是,祸将起于萧蔷之内,是陈列用兵之害。
“朕自会慎重考虑,狄公安心养病。”武后道,“风波过后,朕会亲自登门谢罪,还望狄公心宽如海。”
“陛下言重了。”狄仁杰笑道,“江山社稷为重,百姓安康为重,陛下是圣主,唯圣人进退,也是老臣的职分,何来对错之说呢?”
武后点头,随后遣人将狄公送回府邸。
此时,素罗汗败绩的消息逐渐流传进洛阳坊内,而另外吐蕃大军陈兵凉州,要求武周撤回安西四镇的戍卫,以及胁迫瓜分十姓突厥之地,安西四镇与十姓突厥之地的总面积达三百万平方公里,相当于整个中原大地的面积,如此大一块领土此时被叼在吐蕃口中,京都上下一片震恐。
中原士人及其百姓一分为二,一部分为之愤慨,愤慨朝廷出兵不力,纷纷在坊间宣告抗议,而思考长远者恐怕吐蕃以此控制西域,而后兴兵直指中原,因为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而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应该放弃安西四镇及其西域的广大区域,理由是劳民伤财,朝廷每年用以西域的军费就难以计算,此时又遭兵败,干脆放弃西域诸地,让西域各国为此膏腴而相互厮杀。
有唐一代,自太宗时代,就允许百姓论政,至高宗时期,民间论政达到了最高峰,到了武周时代,虽然势头稍减,但论政之风仍旧可见与勾栏瓦肆之间,文人墨客纷纷借以各种平台发表意见。
而在长安洛阳的藩人,反应则与中原人大相径庭,定居或客居在中原的藩人足达百万之众,自称太宗为天可汗以来,万国皆以唐为首领,而且大唐气象博大包容,允许藩人在中原经商参政,这些藩人早已将李唐当做自己的归属。
忽然之间听闻中原大军惨败于吐蕃,而且安西四镇及西域诸地岌岌可危,这个消息可谓是重磅炸弹,让在唐藩人大为震恐,许多藩人虽然已经定居在中原,但宗祠尚在故乡,此时听闻家乡将被蛮夷吞并,心中岂能无感。
便在消息传开的当夜,长安景教教徒首先发难,聚众抗议,要求武后出兵与吐蕃决战,此中纠缠的矛盾又更深一层了,之所以景教教徒首先发难,与武后执政期间抑制景教有很大的关系,此时景教教徒抓住时机,欲借此机会试图翻身,所以带头发难,长安宿卫一时竟不能止。
夜,神都洛阳,大理寺。
但听得噼啪一声,半尺来厚的案子被一人生生拍成了两段。
“妈的!岂有此理!”大理寺西殿之中传来一声怒吼,周围燃着的蜡烛为一动,熄了又起。
秦木兰与裴阿寻两人相互看看,各自露出苦笑,他们俩此时拿盛怒的长孙句芒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长孙大人息怒!”文除非咳嗽了两声,近几日来,文除非身体尤为不舒服,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实在不好坐。
“吐蕃小儿欺人太甚!”长孙句芒怒目道,“这是要吞我半数江山,欺我中原无人吗!”
一个响指前,文除非刚将吐蕃使者的要求转述给众人听,长孙句芒一听,怒火燃烧,忍不住一下拍断了大殿中的案子。
“长孙伯伯,那是探微先生办案用的桌子,他极爱择物,这张案子是文大人花了好大心思给先生做的,恐怕先生来了,要让你赔了。”阿史那白马并不太关心什么朝政大事,而是想起了这个。
“我赔他便是!”长孙句芒喝道,“文大人,这张案子多少钱?”
“先生用度,从不问价格,这张书案是以名贵的花梨木雕琢而成的,上下一体,这个价格,怕是有些昂贵了。”文除非道,“听先生说,似要两匹回鹘马的价钱。”
“啊?”长孙句芒听到这话,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拍成两段的书案,眨了眨眼,有些发愣了。
一匹回鹘马按市价是四十匹绢,这对于长孙句芒现在的境况而言,不吃不喝工作到头,也挣不回来。
“木兰,这……这可怎么办?”长孙句芒扭头问秦木兰道。
秦木兰脸色一沉,不愿搭理长孙句芒。
“无碍,长孙伯伯。”阿史那白马道,“先生是生意人,届时他回来了,自然会与长孙伯伯交易的,也许算了也不一定。”
长孙句芒听罢,微微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好歹有些本事,届时那个白探微有什么事情要托自己办的话,也能赔上他的损失。
“多年不见,长孙大人还是这般的秉性。”文除非感慨道。
“所以我做不得官。”长孙句芒重新坐下,思路又回到先前的事情上去了。
“现在拿主意的一个都不在,我们该怎么办呢?”长孙句芒问道。
“等颜真人回来就好了。”文除非道,“你们前后脚,当明后天就能赶到洛阳城了。”
长孙句芒长叹一声,道:“眼下这个局,怕是颜老头来了也破不了了。”
“还是长孙大人现在逍遥,还有心思考虑破局不破局的事情。”文除非苦笑一声,而后用手掌抹了抹自己的脖子道,“文某的项上人头怕是跟脖子呆不了几天了。”
文除非这话一出,其余几人也是震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文大人你何出此言呐?”长孙句芒问道。
“长孙大人不知,今日武后在九州亭召见了狄公。”文除非道,“人道是狄公归去时,脱了帽子,由朝廷护卫一直送到了洛南,这个信号再明显不过了。”
文除非属于狄系官员,此时狄仁杰身陷乌有先生的风波之中,此时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朝中狄系官员在娄师德倒台之后没有风光几天,紧接着就要被严查了,武后治下的酷吏制度,令人闻风丧胆,这个消息一出,不论狄仁杰是否是乌有先生,按照武后的秉性,都要从皮肤到骨头里硬筛一遍,那种滋味不敢想象。
“前线大败,内部猜忌。”长孙句芒摇摇头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长孙大人,你也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吧。”文除非问道,意指火拔仇带来的消息。
狄仁杰是乌有先生这一条消息,放在谁人面前,都难免引起怀疑。
长孙句芒点点头:“自然有所怀疑,但这世上阴谋阳谋不知有多少,谁都说不好这事情,不过我听说狄公最近病的都下不了床,这是怎么去见武后的?”
文除非长叹一声,道:“用丹药吊着一条老命,武后征召多次,如若再不进宫,怕是武后要派人去请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狄公已经这把年纪,如何能是乌有先生呢?简直有些荒唐。”
长孙句芒本想附和着感叹几句的,但一想到自己的家门冤屈,又觉得正常,这位女皇猜忌之心不是一般的强,而且手段太多,狄仁杰此番被提到了风口,调查怕是免不了了,最重要的是狄系官员悉数要被筛查。
“文大人,少说为安。”长孙句芒换了一种语气,对于洛阳此时的现状,他早就没了年轻时候的那种意气,虽有一身本领,但面对当下的局面也难免会有无力之感。
“但愿一切安好。”文除非道,“也不知道先生那边查得如何了?倘若先生那边查出了端倪,洛阳的疑云就能迎刃而解了。”
“对了,你们一口一个先生的,那个龟兹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听你们说他是个生意人,一个西域商人,怎么就在洛阳查起案子来了呢?”长孙句芒疑惑不解。
随后文除非将白探微参与波斯胡寺案的始末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借由此事说不定能在洛阳谋个一官半职。”长孙句芒道。
“长孙伯伯错意了,先生不像是追求功名之人。”阿史那白马解释道。
“那他为何对此案如此上心?”长孙句芒反问道。
长孙句芒不提,众人都习以为常了,现在回想起来白探微参与波斯胡寺案的始末,竟然找不到他参与的动机,在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自称是生意人的白探微,除了在洛阳卖了一些香囊之外,就几乎没有做过生意。
“我看这人有问题!”长孙句芒眉头一拧。
“你就不要乱说了。”秦木兰道,“我听颜先生赞许过他,定然是有些本事的,至于他为何要查这案子,或许有其他原因,你这木驴脑袋,正事不想,却怀疑起这事来!”
“怀疑是一种态度。”长孙句芒道,“我当年好歹也是大理寺卿,那么多冤假错案,我若没有点怀疑精神,怎么能断案?”
“若无颜真人参佐,我看你八成都给判错了。”秦木兰道。
“好啦好啦,兄嫂且不要吵了,文某头疼得很。”文除非现在可谓是焦头烂额,一手抚住自己的额头,不住地唉声叹气。
崤山地下城中。
火光如白昼,十几个光着胳膊的汉子手持长竿在一个巨大的岩石坑中不断地搅动着。
这些汉子及其周边的人都戴着浸过药水的湿巾,不仅如此,双眼上还戴着用以保护眼睛的叆叇,即是以玻璃精细打磨而成的护目镜。
一股股黑色的烟雾从中蒸腾而出,既而消失在火光之中。
脚步声起,乌有先生与阴阳师贺茂忠行二人一前一后走进着地下的岩石坑旁。
一边的戍卫恭敬地递上两条沾湿的面巾与一双叆叇,两人各自带上,而后靠近了地下的岩石坑。
低头一看,但见地下的岩石坑中有黑色浓稠的**在不停翻滚着,一边还有人不断地往里面参入其他的东西。
“唔!好恶心,这是什么?”贺茂忠行眯起了一双狐狸般的眼睛,玻璃眼罩瞬间布上了黑雾,贺茂忠行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乌有先生淡淡一笑道:“这是从贵霜古墓残存的典籍中找到的毒药配方,用贵霜语翻译过来就是气精,贵霜古国人极其善于制毒,传说这种毒中住着一个能摄魂的魔鬼,人一旦吸入就会变成魔鬼。”
贺茂忠行眼神一转,东瀛人的表情颇为丰富,问道:“乌有先生是智者,怎么会相信这种传说呢?”
乌有先生笑而不语,轻轻地拍了拍手。
半炷香后,一名蓬头垢面的死囚被几个大汉押解过来。
随后,戍卫将这名死囚用铁链绑紧。
贺茂忠行疑惑,这名死囚看起来瘦得皮包骨头,需要如此忌惮吗?
乌有先生却脸色不变,似乎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情在他的预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