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一百二十章 大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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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山,群鸦乱飞,夜风呼啸。

而乌有先生先生经营十数年的地下城中,却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整座地下城池或浅或深地绵延百里左右,利用崤山山体以及地下岩穴,贯通而成了一个不见日光的地下世界,生活在外面的人从来就不曾知道,在他们的脚下,竟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要做什么?”贺茂忠行不禁好奇起来,一个骨瘦如柴的死囚被人用层层铁索捆绑起来。

乌有先生笑而不语。

随后两名大汉用葫芦瓢从滚烫沸腾的岩石坑中兜出一飘黑雾,这黑雾非常奇特,并不像一般雾气那般容易飘动,而是似乎有些重点,能停留在那葫芦瓢之中。

贺茂忠行最擅长雾法,但也从未见过这般的东西。

随后,一名大汉将那瓢黑雾直泼在了死囚的脸上,忽然之间,但见黑雾猛然从死囚的五官七窍中蹿了进去,也在同时,那原本骨瘦如柴的死囚身体猛地一崩,只听得铁链丁零一声,两名大汉立即警惕地跳开了几步。

“这是?”贺茂忠行问道。

“贵霜国的古毒,能把人变成魔鬼。”乌有先生沉沉道。

此时,死囚全身做劲膨胀,原本如枯木一般的人此时却膨胀得如同大汉,口眼之中都流出了汩汩黑水,喉咙中发出如猛虎般地吼声来,继而死囚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两边扯着铁链的大汉竟然有些支撑不住。

乌有先生脸色一变,朝石阶上方退了几步,贺茂忠行见状也退到石阶上方,恰在此时,但听砰地一声,捆绑住死囚的铁链忽然被他挣断,手腕粗细的铁链竟困不住这死囚,岩石坑边缘的大汉见势,纷纷操起家伙欲要将那发疯的死囚控制住。

但此时那中了毒的死囚恰如猛兽一般,扑腾乱咬,常人根本无法近身,几名大汉一时奈何不了他,只能将这死囚围住,以免他逃遁伤人。

贺茂忠行叹道:“这也是先生的数?”

乌有先生点点头道:“不错,洛阳城好破,但洛阳城的人心难破,要破了武后的佛法,就要让百姓们知道,这世上有魔鬼。”

贺茂忠行倒吸一口凉气,对乌有先生又有新的看法了,但贺茂忠行何其狡猾之人,自然不会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先生请我来看这个,是为了什么?”贺茂忠行问道。

“一直听闻阴阳师雾法无双,只需要阁下于除夕夜在洛阳城布一场大雾。”乌有先生将视线转向贺茂忠行,又道,“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我了,届时不知阁下是否有兴致去宫中赏玩一趟。”

贺茂忠行微微抬颔。

“你要进攻洛阳城了?”贺茂忠行问,“你要进攻你们的皇帝?”

乌有先生摇摇头道:“不是进攻,是回洛阳。”

“我曾听说大唐有数次宫闱之乱,难道先生也是宗室中人。”贺茂忠行对此颇为敏感,这个局他看到今天,也基本看出个大概来了,这个智慧无边的乌有先生绝对与李唐宗室有着扯不清的关系。

这也是此时为何敢在武后治下起事的原因,这分自信应该来自于他是宗室之人。

“我本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乌有先生道,“十数年前我就已经不存在了。”

“所以你给自己取名字叫乌有?”贺茂忠行问道。

“对了一半。”乌有先生道,“天地玄黄本生与乌有之中,我也生于乌有之中,道家上说守无是为大智。”

贺茂忠行微微皱起眉头,他发现每次只要与乌有先生说几句话之后,他就会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好啦,在下是东夷之人,听不懂先生的话。”贺茂忠行拱手道,“除夕夜,在下愿去洛阳。”

四日后,除夕前一日,洛阳城的躁动蛰伏于厚厚的白雪之下,自昨日开始,城中百姓就已经开始准备除夕大傩之礼,大傩驱疫的习俗自西周就有,至于武周朝,不论是民间还是禁中,都会举办隆重的大傩仪式。

除夕日皇城罢朝,太常寺召伶人在宫中准备团拜会事宜,并组织安排傩祭,所谓大傩,即是让人假扮神兽跳特别编排的傩舞,以此来驱除疫病恶鬼的习俗。按唐俗,傩祭需要选定一百二十名侲子,所谓的侲子就是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孩童,这些孩童都需带上面具,随领舞者“方相氏”游走在禁中,以此来驱除疫病以及恶鬼等不祥之物。

禁中大傩之礼往往规模宏大,参与人数往往能够多达五百多人,加之除夕夜的团拜会,平时肃杀严整的禁中会恰如冰释之水,热闹非凡。

今年的除夕夜,依照武后的意思,傩祭需持续至于第二天清晨,在此前也需认真洒扫宫廷,因为在近几日,不断有朝臣上奏,洛南等地有不少人得了怪病,仅在一日之间,传染了数十人,幸得官署及时封锁了洛南仁和、兴教两坊,至于此时,都不曾出现感染怪病者,风波暂时平息。

即便如此,武后还是下令全城洒扫,宫城之外,亦要举办大傩之礼,只是民间至于夜半必须停止,而宫中则要持续到清晨。

而今年的太常寺策划举办的团拜会,武后也有特殊的要求,朝中百官须悉数到场,与会还需各自准备鼓吹辞赋,而新年改元之消息也早已透露一二,武后也准备在除夕夜团拜会上与群臣商讨年号事宜。

洛水自西向东,将洛阳城一分为南北,西北是神都宫城区域,而支流榖水一分为三,是洛阳宫城的主要用水来源,而榖水北流更是直接延伸至于宫城,注入凝碧池中,而洒扫宫廷皇城的用水自然也是多取自榖水。

除夕日前一天,自清晨伊始,便笼罩于无尽的繁忙之中,宫内几乎全员出动,张灯结彩,不亦乐乎。

而傩祭准备更是盛大繁琐,这一日除却进行驱傩演练之外,还需在皇城的每道门上准备好雄鸡与酒,这个称作设祭,到今日的傍晚,演练完毕的傩者就要各自到指定的队伍以及地点,穿上驱傩的服饰面具等,然后等待驱傩仪式的开始。

驱傩仪式将会在除夕日的寅时左右开始,一直持续到元日天明。

故此,今日洛阳皇城会忙得不可开交。

而武后却异常平静,清晨入秋溪寺禅定念佛,将秋溪僧人翻译的部分经书反复研读,武后对佛有着微妙的感情,如果从佛教戒律上来看,武后连基本的修行者都算不上,但回想自己的经历,又却是佛让自己此次化险为夷。

作为一个帝王,武后不可能完全皈依佛门,但武后又离不开佛教,整个武周民心,其中有一大部分是靠佛教维系的,民间素来就有将武后视作净光天女,更有甚者依山凿窟,照着武后的模样雕刻佛像。

习惯是强大的,素来杀伐果断的武后,从不相信神佛道术,但讽刺的是,她却因佛而大治天下,并以佛的天然优势压制李氏,老来之后,武后似乎也能在诵经中找到一丝丝内心上安宁。

她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真的有用。

除夕夜,意味除害兽,武后轻轻合上佛经,深呼吸,有些事情她不得不去确定,而有些事情他又不得不去面对。

至于午时,内卫阁领,虎牛豹三卫中郎将于秋溪寺外候命。

“明日除夕,本是诸位快乐的日子,只是洛南起了病疫,宫中需举办大傩驱疫鬼,所以禁中卫备,还有劳诸位了。”武后缓缓从秋溪寺中走出,放下了修行者的姿态,将皇帝的威严重新穿在身上。

依武周朝习惯,禁中卫备一般都是三卫负责,而不会涉及到内卫,内卫是武后专设的卫备机构,与无禁不良人共为武后两大特务机构,只是内卫更倾向禁中守备,而无禁不良人更侧重查访暗杀等事宜。

虎牛豹三卫中郎将从未见过内卫大阁领,这是第一次见,但见此人八尺身高,望而似五十上下,短须半白,双目炯炯如虎,只看这人身材,便知道是一等一的好手。

内卫阁领的气质又胜三卫中郎将一筹。

内卫阁领首先领诺,三卫随后,他们都知道武后话中有话,虽然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都能感觉到今年的除夕夜不会太平。

接着武后吩咐了一些具体事宜,皇帝亲自口谕授令,在武周朝还是不常见的。

随后三卫中郎将退去,而内卫大阁领仍旧留下。

“刘卿,明夜宫禁安宁,就有劳你了。”武后转身,将内卫阁领刘曲引进秋溪寺内。

“自是卑职责任所在。”刘曲语气沉静,“武后放心,半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宫来。”

武后抬手,深呼吸道:“如果真的有,放进来,朕想看看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是在觊觎洛阳城。”

刘曲点头领诺,心中暗赞圣人天威,这是等于将自己当做诱饵,引蛇出洞了。

而武后心里更加清楚,她的年纪已经太大了,他不能将李唐还有自己的万世基业毁掉,所以她也必须加快速度,找出到底是谁在觊觎着洛阳城。

“加派人手,着便服,静观其变。”武后道。

刘曲拱手领诺,正准备退去时,武后忽然问道:“刘卿,你对安西四镇有什么看法?”

刘曲听此,微微苦笑,作为内卫,是无权参与政事的,这点武后也知道,但不论是内卫还是朝臣,终究是人,武后现在不敢相信那些心怀鬼胎的朝臣了,相反问问这些不参朝政的人,也许他们有更为真实的看法。

“卑职只是一介武夫,诚不敢妄议朝政。”刘曲立马道。

武后微微一笑道:“畅所欲言,既然是军人,那就得知道为谁当兵,朕现在需要你说。”

刘曲深吸一口气,短暂思索了一会儿道:“卑职认为暂不可以武力收复安西四镇。”

“罢兵?”武后问道。

“不敢言。”刘曲道,“卑职常在民间寻觅内卫新兵,百姓实苦,西域行军一寸地,百姓堪剥一层皮,卑职本生于草野,鄙陋之言,还望陛下恕罪。”

武后点点头,叹息一声道:“说得很好,说得很好啊!佛法虽然无边,但无法解决百姓的一口饭,你说的有道理啊!”

随后武后移步观风殿,命人掌灯,一刻钟后观风殿上的瓦片噌然,接着一抹黑影从寺庙顶上飘然落下,落地之时,但听得无禁唐刀泠然清脆的声音。

无禁不良人以无禁二字著称,即除却听令武后之外,不受任何禁令的束缚,包括世间的一切礼节。

无禁不良帅带刀径直进入秋溪寺中,在武后身后五步停住,此人身着黑衣,用黑纱蒙住脸面,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

“朕听闻叶步山近来躁动。”武后转身,声色俱厉,“段秋,这件事可属实?”

“不实。”段秋斩钉截铁道,语气没有半分迟疑。

按照乌有先生的计划,此时段秋入宫,需呈报瓜州叶步山谋反一事,以配合其他设计,共同来钳制武后,但此时谁都没有想到,段秋会如此斩钉截铁地说叶步山没有谋反。

这个双面间谍的所作所为,亦如白探微一般,无法捉摸。

“奇怪?”武后眼轮微抬道,“他没有谋反,朕一直提防着他,他没有谋反?”

段秋沉默,无禁不良人更像是一架机器,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他如果不谋反的话,西域就能暂时平稳,毕竟吐蕃人也会稍微忌惮这个西北长城。”武后道,“但此人始终是个祸患,他不反朕反倒不安心了。”

短暂沉默。

“这几日你就呆在宫中。”武后坐下,将双手靠近了炉火,又道,“把洛阳城的无禁不良人都召集起来,明日扮做普通侍卫,守在宫中各门处。”

段秋领诺。

沉默,炉中的炭火哒哒作响。

“段秋,你说说安西四镇需用兵吗?”武后又问起段秋这个问题来。

段秋沉默。

“朕命你说。”武后道。

“不需用兵。”段秋简短回答。

“为何?”武后问道。

段秋想起了戍守烽堠的裴直,一旦发生战争,那些戍守边关的军人将永远埋骨他乡,身在高位的肉食者,根本就不知道下层人的痛苦。

“除夕是团圆的日子。”段秋淡淡道,但这种冷漠中却透露出对人世的无奈。

方才刘曲说的那些武后并未动容,而反是段秋这一句话,让武后动容了,除夕夜是团圆的日子。

武后闭上眼里,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孤寡一人,换做平常人家,这当时含饴弄孙的年纪,而武后现在却处处提防着自己的江山。

团圆,无从谈起。

因为,有太多的人,永远也无法相见了。

他们都曾是自己的挚爱之人。

恍恍惚惚,武后如同又活了一次,心中不禁悄声地问了自己一句:“武瞾,这些年你到底做了什么?”

随后,武后的思维又衔接到了安西四镇的问题上来。此时吐蕃趁势索要安西四镇与突厥十姓之地,从地缘上说,西域诸地有远虑而无近忧。

所谓有远虑的意思就是,一旦放弃西域的话,东西的商业贸易将会直接被吐蕃人垄断,而中原再要与西域做交易,就需借道吐蕃,如此一来,贸易往来的金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吐蕃,直接造成吐蕃的强大,这不得不说是养虎为患。

另一个担忧就是,如果西域各国联合起来向东侵略,武周的西境没有战争缓冲地带,他们只需稍稍用兵就能挺进关中,届时西晋衣冠南渡的悲剧就会再次上演。

但这些都是一些长远的打算,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有明显的反应。

但如果用兵,武后长叹了一声,不禁想到《小雅·采薇》中的一句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度用兵是小,但安西四镇的问题绝不是用一次兵就能解决的问题,倘若这次再败,武后口中嘶了一声,如果用兵再度失败的话,恐怕西域各族不日将踏足中原了,再一想到朝臣内部纷争,武后只觉脊背发凉,不敢多想。

如此看来,还是暂时不用兵是为上策了。

“辛苦了。”武后深吸一口气,“过完除夕,你自留还是去,朕不做强求。”

段秋呼吸平稳,但无人知道,他握着刀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了。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族灭仇人,如果现在手起刀落,一切仇恨都能在瞬间消逝,但他不能,他要帮助乌有先生完成更大的局,一个让整个武周朝覆灭的惊天大局。

这个仇恨已经埋在段秋心里太久太久了,有时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会在深夜挽弓射箭,直至手臂酸麻得拉不开弓。

只有一小步了,段秋提醒自己。

而这一切,武后却浑然不知。

恰在段秋情绪郁积之时,武后忽而将视线转向段秋,随后问道:“段秋,你知道朕为何要做皇帝吗?”

河阳以东,马蹄达达。

白雪映衬着阳光,巫小满骑马带着袁宽之往洛阳城的方向前行。

距离昆仑山分别已经过去不少时间了,一路上并没有白探微的消息,这让巫小满担忧更甚,一方面她担心白探微是否被坏人抓走,一方面她又觉得白探微一定会在洛阳城等自己。

如今快到洛阳城了,巫小满反而心情忐忑起来了。

因为一旦到了洛阳城还没有白探微的消息的话,那会让自己更担心,这种感觉实在是有点不好受了,巫小满恨不得有一种能锁定白探微位置的法宝,然后能够径直去找到他,那该多好啊。

如果白探微真的出了什么岔子的话,那自己该怎么活啊。

“诶!姐姐,现在路上怎么这么多人呢?”正想到这里,袁宽之问道。

巫小满这也才反应过来,细想才知道,应该快到除夕了,这些往来的人,都是加紧赶路回家的。

“哇!”袁宽之激动地直起了身子,道,“姐姐,那我们得抓紧时间了,往日都是师傅敬我得岁酒,今年的得岁酒我想让哥哥来敬。”

按唐俗,除夕夜最先需敬孩童得岁酒,庆祝孩子又长一岁,再置五辛盘,用以驱除病疫,然后再是各种美味佳肴,这些都是孩童最为喜闻乐见的,所以袁宽之一听见除夕了,那心中翻腾雀跃,心思早就飞了。

“宽之说得对。”巫小满道,“说来还真没见过探微公子给别人敬酒呢,除夕一定要让他敬你。”

巫小满也被袁宽之的好心情所感染,也尽量往好处想了,也许到了洛阳城,正好就能与白探微共度除夕了,想到这里,巫小满心中一振,夹了马腹,加快了赶路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