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明月高悬,一抹身影从瓦楞之间一闪而过,速度飞快,檐头静立的黑色猫儿轻声一唤,目送着那道人影蹿进了大理寺。
人影从房顶纵身一跃,直去了对面的柳树,随后一个旋身落地,随后习惯性地警惕环视,看此人身手必得禁中特务的绝学,只是不知今夜要来大理寺刺探什么。
借着月光,但见身前一座歇山顶式的厚重建筑,中间的匾额却是很小很低调,上书西殿二字,段秋眼轮一抬,悄悄地摸到西殿大门前。
大理寺四周戒备森严,但内里却相对自由,又是在除夕前夜,加之白探微等人还不曾回来,所以西殿守卫早就撤去了。
段秋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找到西殿大门的门缝,将这封信悄悄地塞了进去。
塞到一半时,段秋微微犹豫,又扯出了半分,随后叹了口气,一把将信封给推进了门缝之中。
将信塞进西殿内后,段秋只觉心中怅然若失,又觉得不得不这么做,一直到现在段秋也不是非常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自离开裴家之后,段秋就从未替自己而活,十数年来皆是傀儡,这一次,他想为自己做一件事,他认为对的事情。
白日,武后在秋溪寺秘密召见段秋,交代段秋除夕日的一些事宜之后,忽然问了段秋一个问题。
“段秋,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当皇帝吗?”武后将视线转向段秋。
段秋微微一愣,只是带着面具,武后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这个问题段秋无法回答,于是保持沉默。
武后似乎也不需要回答,摇头苦笑,随后压低声音道:“如果有人告诉你,不当皇帝你就会死,你如何选择?”
段秋更是震惊,不知武后为何会突然对自己说这些。
“朕已无可信之人,无可诉之处,只有你段秋,无禁不良人是朕最忠实的部下,也是朕最终将倚靠的力量。”武后语气颇为无奈,“朕这一辈子,可谓九死一生。”
说到这里武后悄然一笑,显得有几分可怜,垂暮之时仍旧孤身一身,此般境况,常人真的无法测度。
“段秋,你今日且听朕说说话。”武后摆摆手,示意段秋坐在秋溪寺的蒲团上。
段秋得令坐下。
“朕年少入宫,侍奉太宗皇帝,恰遇谣言,说什么女主武王将取代李氏得天下。”武后哈哈一笑道,“你知道吗?朕是女人又姓武,真恰是谣言中的女主武王,太宗皇帝是个杀伐果断的皇帝,他信道信仙,你应该知道朕当时的处境该是多么的危险吧。”
“纵横一世的太宗虽然狐疑,但朕在太宗眼里,毕竟只是一介小小的才人,后来李君羡因此谣言而死,朕才幸免于难。”武后眼神一换,多出了几分凌厉,“从那时开始,朕就睡不着了,总觉得头顶悬着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
“后来,王皇后以朕来制衡萧淑妃,后宫斗争,尤其的残酷,朕极其厌恶,但身处其中,谁又能独善其身呢?”武后接着道,“这辈子最真的情,是高宗皇帝给朕的,他信任朕,爱我,宠溺我,这是一个何如温润的男子啊!”
武后说到高宗皇帝,凌厉的眼神一换,目光中满是崇敬与怀念。
“高宗方继位之时,长孙一门权倾朝野,这些顾命大臣处处制约着高宗,他身体不好,琐碎之事,朕都会帮忙处理,试问谁家夫君被人欺负了,做妻子的能冷眼旁观吗?”武后道,“权臣自古与皇帝是不两相容的,后来长孙无忌失势自尽,打击权臣的行动中,朕参与了不少,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了,但那时朕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辅佐自己的夫君成为一个清明有为的皇帝。”
“可是啊,人总是会老的。”武后长叹一声道,“朕那些年开罪的人太多了,朕也知道一旦高宗离我而去,朕的下场将会是什么?是人,都会有怕的东西。”
“后来啊,我发现,朕的孩儿们也开始针对朕了,朕苦心孤诣为他们营造一个没有阻碍的环境,到最后他们竟然一个个想反我,反对他们的母亲?朕最后倒成了他们借以称帝的牺牲品了!”武后此时情感复杂,接着又道,“但朕比那些王侯贵族看得远,经历比他们多,朕知道百姓需要什么,这些权力的斗争都在朕这里终结,所以,朕自私了一把,段秋!你看看洛阳城,朕之所为不比历史上任何一个皇帝差!”
“就因为朕是女人?”武后道,“他们就三番两次刁难于朕,一群可笑的东西,眼中全无天下概念,朕把江山拱手让给他们,他们又有几个能治的好的?”
段秋听完这些,微微动容,心中感慨。
“你说得好啊!”武后又道,“你说的团圆点醒了朕,让百姓安居乐业是朕之初心,罢了,与吐蕃争强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罢了,守好中原,开疆拓土的事情留给后来人吧,朕老了,朕也累了,孤独谩骂都皆有朕一人承担,朕之功过,后世自有论说。”
说完这些,武后转身,静坐在蒲团之上,对着面前的佛像深深地拜了下去。
不知为何,白天武后与段秋说了好久,也许段秋只是一个如工具一般的无禁不良人,他没有思想,武后才会将这些她从不敢说出去事情通通说了出来。
只是,武后并不知道段秋并不是工具。
一人之仇与天下人之仇,段秋退下之后开始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乌有先生要通过毁灭洛阳城击败武后。
段秋犹豫了,权力斗争之中,无妄而被牵连的人不知多少,如果乌有先生成功了,往后又不知有多少的“段秋”会出现,这样做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想到这里,段秋才猛然反应过来,十几年来自己一直是一个傀儡,奔走于武后、乌有先生与叶步山之间,这种错乱的身份让自己迷乱而痛苦,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是什么时候下决心要毁掉洛阳城的呢?段秋回想起来,似乎已经找不到那个节点了,自己的一家之仇,又为何要将洛阳城牵扯进来,段秋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
是乌有先生的影响吧,段秋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乌有先生的场景,他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复仇当做一枚棋子,久而久之,段秋忘记了自己的初愿。
毁灭洛阳城,并不是段秋一开始想做的事情。
段秋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手刃武后。
但为何自己迟迟不曾动手,段秋也回答不上来,他有一万个机会可以手刃仇人,却每每放弃了,包括今日在秋溪寺中,也许段秋不得不承认,武后确确实实是一个守成之主,她的功绩没有人能够抹杀。
又或许是和乐美满的洛阳城让段秋找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慰安。
这世上真的没有温暖吗?这世上到处都是温暖,在洛阳城的每一个街角,每一条巷道,每一个老百姓的眼中。
犹豫左右,段秋将乌有先生除夕起事的消息写进了信中,并连夜偷偷将信塞进了大理寺西殿,因为此时他能想到挽救洛阳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龟兹先生白探微。
至于,自己的仇如何报,段秋一时还不曾有明确的想法。
夜深,风轻,段秋将信塞进西殿之后,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只觉一股强大的气场从背后压将而来。
“你是何人?”背后传来一个镇定的声音。
段秋缓缓转身,只见月光之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此时正虎目圆瞪。
段秋心中一提,知道对方武功必定高强,因为在这么安静的情况下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身后,可想其人功力之深厚了。
“不说?”那人沉沉道,“不说我就打得你说!”
说罢,长孙句芒手起一掌,直朝段秋扑去,这招来的突然,不过段秋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见对方来势凶猛,也不硬接这一掌,而是侧身一闪,同时拔出背上的短弓,趁着闪身这一下,三支箭羽已经依次弹射出来。
长孙句芒大吃一惊,没想到有人出箭的速度能快到这般程度,本想一鼓作气将对方拿下,现在被利箭所迫,只能缓了三步,这三箭也正好是预判了长孙句芒将要跨出的三步,只听噌噌噌三声,利箭依次钉在了石板之上,而对方似乎也无意伤人,射出这三支箭之后,两人距离已经拉开了十步。
十步之间,赤手空拳对付一个弓箭高手,长孙句芒只能保证自己不受伤,但不能保证能擒住对方,而对于一个无意与自己过招的弓箭高手来说,此时就等于是叫他逃脱了。
只见那黑衣人朝长孙句芒拱手抱拳,随后如灵猫一般地翻身上了房顶,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踪影。
此时,听见动静的秦木兰与裴阿寻也起身过来查看。
“怎么了?”秦木兰问道。
“一个小毛贼,可能是过来偷东西的。”长孙句芒道,“看着功夫不弱,正想较量一番却叫他逃了。”
“大理寺戒备这么森严,他来大理寺偷什么东西?”裴阿寻问道。
“这便不知了,待文大人过来查看有无遗失之物才知道。”长孙句芒道。
一刻钟后,文除非带差役过来将四周翻找了一遍,除了西殿其他地方都找了,并没有什么东西丢失,而西殿的大门是上了锁的,门锁未动,小偷也不可能进得去,另外西殿里无外乎是白探微的一些东西,也没有什么好偷盗的。
“你们几个今夜在此值守。”文除非命令几个差役守在四周,以防万一。
此时众人困意已消失,加之到寅时就会有驱傩仪式,届时锣鼓喧天,也没得安稳觉睡的,于是几人也就索性不睡了,聚在西殿的耳房里点灯聊天。
正聊得不到两刻钟,忽然又听得西殿另一侧的耳房里传来一阵豪爽不羁的笑声,在深夜之中,格外的显眼。
长孙句芒等人是面面相觑,心想这大半夜的谁会笑的如此的开心。
“是火拔仇兄弟啊!”文除非听得出来那是火拔仇的声音,他到了洛阳一直在西殿这边养伤,这几日一直只听得他疼痛骂人,却不曾听见他笑过,今夜不知怎么回事笑的如此开心。
“大概是要过节了,心中激动吧。”长孙句芒道。
长孙句芒这话刚说完,那头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这次好像除了火拔仇的声音,还有其他人的声音,众人这才警觉,赶紧端着蜡烛就去到火拔仇所在的耳房,从外面探看进去,房中竟然不知何时多出了两道身影。
“龟兹先生?”文除非见得一道身影瘦小明显,挽着道士发髻,不是白探微又能是谁呢?他们怎么就突然来到了大理寺了呢?
长孙句芒比较急躁,一把推开了房门,只见房间里面果然有三个人,除了火拔仇之外,还有两人,一个人红发红眉生的相当精致玲珑,一人高大健壮,不是别人正是上番在凉州城外遇见的裴直……
除夕日,寅时。
武后着盛装于观风殿内静坐,此时明烛直直,安静之中潜伏着无尽的悸动,或为节日而喜庆,或为其他。
此时鼓吹令率领傩者聚集在各个宫门之外,此时的傩者尽皆着赤布傩服,带上面具。
晨风微动,内侍疾步穿梭于狭长的宫道之上,一直至于观风殿外静候,同时稳住呼吸。
此时武后的身影被烛光拉得很长,宛如一个女巨人。
“禀陛下,侲子备,请逐疫!”须臾,内侍嘹亮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天空,一抹似有若无的光亮隐然而出。
与此同时,武后缓缓起身,挥袂沉沉道:“许!”
随后命内侍伯六人分别往各宫门将傩者引进宫内,瞬时之间金鸣鼓动,原本沉寂如湖的清晨瞬间化作了一团炽烈的火焰,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傩者在首领方相氏的领导下,依次于宫中各处驱鬼除疫,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而洛阳城中,坊间的驱傩仪式也紧承禁中,就在朝阳越出山川的一瞬,烟花爆竹瞬间燃便了整个洛阳城,洛阳城也几乎在瞬间沸腾起来,如此盛世景象,唯独大唐才有。
洛阳城诸坊皆有驱傩仪式,都是由官府组织,但是规模却远远小于禁中的驱傩仪式,即便如此,洛阳诸坊也在这一刻苏醒过来,大人小孩尽皆出门看热闹。
既而旭日高升,阳光将天边染红,久雪阴霾之后的洛阳城迎来了少有的晴天。
宫城以西的郊外,林中的清晨来得似乎比城市要晚,俯瞰之下,与天玄一色的黑衣刺客尽数隐藏在宫城西郊的密林之中,黑压压的一片恰如黑色的鱼鳞一般。
风声萧萧,瀔水边上两人的衣袂翻飞,寒冷的山风沿着瀔水直贯而下,让人变得更为的冷静。
乌有先生脚步沉沉地走向瀔水边,瀔水清澈可见底,不过在清晨的光线之下远远望去恰似一条黑蛇一直延伸进宫城之中。
乌有先生微笑,随后蹲下身子,用双手鞠水,随后一饮而尽,短须之上残留着晶莹的水珠。
一声长息,瀔水是宫中取水之处,因此沿途设防,不允许村民居住,以保证供给水源的干净,另外瀔水上游还设兵丁把守,不过今日是除夕日,撤走了一部分用以宫廷卫备,而剩下的一部分则早已被乌有先生的派来的刺客深深地埋在了地下。
“还如从前一般。”乌有先生闭上眼睛回味起来,泉水般的甘甜遍及舌喉,瀔水的味道从来就不曾变过。
乌有先生睁开眼睛,站起身来,颇为惋惜地道:“可惜,现在要变了。”
随后,乌有先生仪式般取下腰间的皮囊壶,将皮囊壶中的黑色**缓缓倒入瀔水之中,随后林中的刺客依次解下事先准备好的长竹筒,将竹筒中的黑色毒药依次注入瀔水之中。
而在同时,流经洛阳城大大小小共七条河流之中都被注入了同样的毒药,是为古贵霜国剧毒——气精。
这剧毒气精溶于水之后便消失不见,与水色一体,而阳光一出,这些气精又皆会从水中蒸腾而出,届时气精则会幻化成黑色的烟雾弥漫在洛阳城中。
贺茂忠行也走到瀔水边,撑开折扇挡住口鼻问道:“这种毒药能把人变成魔鬼,只是不知道先生如何能控制这些魔鬼呢?”
说罢贺茂忠行又把视线转向洛阳城的方向:“到时洛阳城乱成一锅粥,变成了地狱,先生可还要这座城吗?”
乌有先生听罢,淡淡一笑道:“我能把他们变成魔鬼,就有办法让魔鬼听令于我,这就是数,毫厘不爽的数。”
贺茂忠行狐狸般地眼睛眯了起来,听到此话立即退后了几步,只觉得脑袋发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害怕眼前这个所谓的乌有先生了,此人太过地难以捉摸。
正说到这里时,林中渐渐起了一阵西风,夹杂着树叶飘飞而动,贺茂忠行抬头去看,伸手在空中捉下了一片树叶,叹了口气道:“先生果然厉害,竟然真的能算出风向来,今日有西风,大雾就从这里布吧。”
乌有先生笑而不语,预测风向雨水,算是中原术师入门级的能力,贺茂忠行却觉得诧异,小国寡民,难免鄙陋无知,而且往往夜郎自大。
半个时辰后,洛水。
洛水两岸此时一片锣鼓喧天,诸坊傩者有时在巷道相遇,还会即兴对舞,相互驱逐,一时之间是不亦乐乎,按照傩祭的一贯做法,傩者舞遍坊内的每一个出入之门即可,因为疫病皆从口入,如此象征将疫鬼阻挡在外面。
但今年武后下令傩祭时间加长,故此诸坊的傩者不仅舞遍每一门,而且走街串巷,因此家家户户都会出门迎接,并以酒食慰劳,按照洛阳城各坊的形制规模,今年的傩祭至少要持续到中午才能结束。
此时,阳光正起,借着积雪,光芒更甚,百姓更是以为这是傩祭带来的祥瑞之兆,无论老少都走出大门参与进了傩祭之中,一时之间,街道上人相拥挤,摩肩接踵,连傩者也都走不动路了,只能在原地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