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神都洛阳。
晴空,大风。
西风虽然凛冽,但却把凝聚在洛阳城上空的阴云给吹散了,这才迎来了久违的阳光,按照气候,除夕的晴日至少会持续一月有余,届时万物生发,鸟雀齐名,春日会在积雪融进之后悄然到来。
洛阳城的傩舞在百姓的参与中达到了**,民众纷纷出户,或奔走或呼号,或高歌或舞蹈,这其间有不少人失足跌落河中,到了最后官府不得不派出卫兵维持秩序。
大理寺。
西殿内,长孙句芒、文除非等人静坐,这里的氛围与外面锣鼓喧天的热闹截然相反,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而在西殿外边,一众武备已经弓刀在手,随时准备听候文除非的命令。
良久,长孙句芒站起身来,焦躁地走到门外看了一眼,只听得外头欢呼声不绝于耳,心中泛起了狐疑。
“文大人,你说这龟兹先生莫不是骗我们的吧,我怎么看都不像会有事情发生的样子。”长孙句芒道。
“长孙大人,稍安勿躁,在此等候便是。”文除非轻咳了一声,说实话,他心里也没有底。
不过,结合今年武后反常的命令,似乎也能窥一斑而见全豹,往年在除夕前半月,就会例行休假,而今年却没有,甚至把在正在养病的李退也从老家召了回来。
后来一问,京城武备今年都未曾批准休假,似乎也是暗示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但眼下的氛围,却全然没有不祥的感觉。
昨夜,白探微去了西殿之后,就忽然吩咐文除非长孙句芒等人召集大理寺武备,守好大理寺狱,道是今日乌有先生会有所行动,千万要提高警惕,说完这些之后,白探微便与裴直二人出了大理寺,至于他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白探微也没有说。
长孙句芒将腰间的唐刀抽起来半分,又插了回去,口中啧啧道:“颜老头半路撂了挑子,把事情交给后辈去办,那我算什么呢?我是不是也得撂挑子。”
昨夜裴直将一路经历悉数道来,包括颜真人与来兮仙人暂留闻喜县的事情也逐一说了,长孙句芒听罢大怒,直道上当,从昨晚一直嘟囔到现在。
“我说长孙句芒,你就不能消停点吗?”秦木兰道,“好好坐着,吃饱喝足,有事就打个先锋,你不是一直嚷嚷想建功立业吗?颜真人这是想把机会给你,你现在却不乐意了。”
秦木兰这话一说,长孙句芒一摸脑袋笑道:“诶!还真是这样,颜老头做事的确周到,那好吧,这次就不怪他了。”
正说到这里时,忽听得院内的卫兵各自嘟囔起来,并且抬头朝西边的位置望去。
长孙句芒见势,大步跨出西殿,手搭凉棚朝西边望去,只见得阳光之下,皇城往西不远处不知何时多出一股朦胧之气,如同层层云雾一般的,在万里晴空之下显得尤为的明显。
“这是什么情况?”长孙句芒道。
一听这边有动静,其余人也抢出门来去看,都觉得这股云雾来的稀奇,大晴天里,怎么会有这么浓的大雾,而且此时太阳高升,过不了多久就正午了。
但几人里面,也没有懂得天象的,只道怪异,还有说可能是祥云,说话之间,那股云雾已经朝这边缓缓蔓延而来了,天空也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不是什么好兆头啊!”文除非仰头沉沉道。
至于这时,众人才稍稍觉得有些不安,空中漫天而来的云雾看样子与势头绝非祥云吉兆,加之白探微昨夜已经提前告知大理寺召集武备,此时文除非更是警惕,喝令大理寺上下武备悉数在教练场集合,听候差遣,而长孙句芒等人尽皆换上铠甲,挑选好了趁手的兵刃,都准备在洛阳城中大干一场了。
洛阳城西,巫小满正策马直朝神都方向奔驰,再有小半日就能到达洛阳城了,加之今日艳阳高照,巫小满内心无比激动,心想自己在路上缓行了这么许多时间,白探微怎么也应该到洛阳了。
“姐姐你看前面!”巫小满正策马用力的跑着,却听见身前的袁宽之俯身指着前方的天空。
巫小满顺着袁宽之的手指望去,只见远处的天空不知何时蒙上了一股浓重的雾气,并且那团雾气还在不断地扩散着,不仔细看会觉得是烧山时的浓烟。
但这种浓雾与烟雾是完全不同的,烟雾是随火势上升,而这般的浓雾恰同一团棉花般地罩在了前方的天空中。
巫小满辨认了方向,心中一提,浓雾所起之处不是别的地方,而正恰是洛阳城,此时已经快晌午时分了,怎么可能还会起这般的浓雾呢?
“是洛阳城。”巫小满皱起了眉头。
“洛阳城今天为什么起这般的大雾啊?”袁宽之问道。
“奇怪了。”巫小满并没有在意袁宽之的话,而是注意到了那云雾的起始处。
巫小满从小生活在巴蜀的大山之中,深山老林里面往往会藏着瘴气,但在一般情况下,这些瘴气会在清晨散布开啦,然后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逐渐消失,但也不是化为乌有,而是落回了森林草丛之中。
如果人畜不慎进入那种含有瘴气的山谷,千万不可以大喊大叫,因为高声叫喊会触动那些潜藏在山中的瘴气,瞬时之间,山林中的瘴气会如猛虎一般地扑将过来,将人畜包围。
但那种瘴气只有在巴蜀那种大山之中才会有,河洛一带一马平川,怎么也会有这如瘴气一般的浓雾呢?而且远远看去,这股浓雾似乎起于一处。
“姐姐,什么奇怪了?”袁宽之各种好奇。
巫小满与白探微相处很久了,也习得了白探微那几分钩距推理的能力,心觉此中颇有蹊跷,于是勒马止步,随后将袁宽之从马上抱下来。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袁宽之问道。
“听姐姐的话,在这附近好好呆着,姐姐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巫小满道。
“可是这里空寂无人,怕是会有豺狼虎豹。”袁宽之何其聪明,一眼便看出了巫小满想要独自一人去探探情况。
“再说了,前方雾大,带上我也多一双眼睛啊。”袁宽之笑道。
巫小满一想也是,于是又将袁宽之抱上马去,再往前走走看。
上阳宫,观风殿。
锣鼓声忽远忽近,武后于殿外静坐小眠,只觉乍寒,不安般的醒来,听见身边的侍从小声议论,武后头上的玉簪螺髻微微一动,侍从婢女们忽然止住了声音。
“朕又不是老虎,你们怕什么?”武后微笑道,“今天过节,辛苦你们了。”
侍从婢女尽皆是安分守己之人,听武后如是一说,心头稍松,又赶紧指了指上阳宫的西边的天空,将他们看见的怪象告诉了武后。
武后由两位婢女搀扶着起身,眯起眼睛走出屋檐去看,此时浓雾已然遮到了宫墙附近了,隐约能看见禁中卫备都忙碌了起来。
“这是什么?”武后问道。
恰在此时,只听得盔甲沉重的零零声响起,内卫阁领刘曲此时正带着数十近卫拥到了武后跟前。
“请陛下移步殿内。”刘曲拱手拜道。
武后推开搀扶自己的手,将刘曲扶起身来问道:“刘卿,发生了什么事吗?”
刘曲深吸一口气,又道:“先请陛下移步殿内。”
武后望刘曲眼神,便知必有变故,所以立马退回了观风殿中,随后内卫阁领刘曲亲率内卫在大殿四周布防。
此时宫城之外,受邀参加新年团拜会的官吏们也被出来看傩戏的观众堵在了路上。
洛水两侧,人满为患,喧天的锣鼓声中起了一阵怪异的喧哗,人们纷纷将视线转向了城西呼呼而来的那股子大雾,一盏茶的功夫,洪水般的浓雾已经涌到了近前了。
熙攘的议论声更是如沸水一般,不少人觉得这雾稀奇,拥挤着观看,有人道此物是仙气,置身其间就能仙气飘飘,此话一出,众人无比期待。
几个弹指之后,浓雾已经将洛阳城覆盖住了,这股浓雾起得突然,众人也不觉得有何不妥,置身浓浓的雾气之中,竟别有一番风味,雾气笼罩下的洛阳城,瞬间暗淡无光,方才还艳阳高照,此时已经是五步之内不辩牛马了。
而这其中有不少的泼皮无赖,趁着浓雾遮眼,四处调戏女子,一时之间,原本安静的洛阳城,忽然又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而喧闹了起来。
“那……那是什么?”
洛水边,一个孩童的声音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随后引得左近几人也朝洛水看去。
只见浓雾迷蒙的洛水河面之上,隐隐约约站着数条黑色人影,在浓雾飘忽之中,显得十分的诡异。
喧嚣忽而止息,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人们纷纷往洛水河面看去,那些诡异的黑影身高两丈有余,如同一个个披头散发的黑色巨人,正俯视着街道上的人们,再仔细一看,那黑色人影竟然面目俱全,獠牙参差,竟像佛家所言的地狱夜叉,随着西风飘飘浮浮。
再一望去,洛水河面上竟然不断地冒出这般的黑影,这些黑色夜叉起初只是一股浮于水面的黑色雾气,随着水面漂动,既而缓缓升腾,化作夜叉恶鬼的模样。
至于此物是凶是吉,明眼人只稍打一眼便能分辨出来,这东西岂能是祥瑞之物,分明是洛水中爬出来的恶鬼啊!
随后,不知人群中是谁啊呀一声,紧接着凝固的人群就像融化了冰川一般,哗啦啦地就开始崩落,但街道上全部都是人,根本没有逃窜的空间,人们相互一挤,混乱更甚,加之这遮天蔽日的浓雾,一时之间,竟然踩死了数个孩童。
不少人被挤落尽洛水中,咿咿呀呀地胡乱扑腾,恰在这时候,河面上禁止的黑影忽然猛地朝前一蹿,钻进了不慎落水人的七窍之中,那人被这股力道一带,哗啦一下沉入了水中。
看见这一幕,人群立时沸腾了起来,没了命地到处乱蹿,坊间前来维持秩序的戍卫竟都被踩死了好几个,偌大的洛阳城一时间忽成了呼号无序的人海了。
大理寺。
一声尖叫刺耳而来,教练场的长孙句芒与文除非都好是一惊。
与此同时,但见望楼上的戍卫挥动大旗,那是有紧急状况才有的反应,文除非忙站起身来,此时望楼传令兵已经扑到了跟前。
“报!传城中有人起事,相互追赶!”传令兵道。
“什么?”文除非眉头一拧,这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磨磨唧唧的,我自去看一眼。”不等文除非说话,长孙句芒按刀起身,随后踏着大步飞也似的蹿上了望楼,只朝那浓雾中一看,见得城中不是为何混乱一片,果如传令兵所说的,城中的百姓相互追逐。
长孙句芒眯起了双眼,再仔细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哪是相互追逐啊,这分明是像野兽一般的撕咬啊!饶是长孙句芒身经百战,天地无敌,见到这修罗地狱般的场面,也好是吓了一跳。
就在最近的街道上,几个疯狗一般的人到处扑咬活人,上前阻拦的戍卫都被其扑倒撕咬,只听得哀嚎声是此起彼伏,而这般的惨况竟然就在一盏茶之间。
“糟了!要出大事了!”长孙句芒大骇,连忙下了望楼,将看到的事情告诉了文除非几人。
“什么?僵尸?”文除非惊得鹰目圆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在黔州呆的久了,听当地人说过僵尸的事情。”长孙句芒道,“传说此事叫起尸,起了尸的尸体就是僵尸,这僵尸非人非鬼,不在五行轮回之中,但凡它遇见活人,就会扑咬啃噬,凶残无比,今日洛阳城中怕是要大乱了。”
秦木兰立马道:“这都是道听途说的,再说了,那般的僵尸必生在风水格局不一般的养尸地中,怎么会出在洛阳城呢?”
裴阿寻道:“哥哥莫信那些传言,我跟老头子修道多年了,照理说此事他应当知晓,但从未听他提起过,包括鬼神之事,他都道多半是人在装神弄鬼,我看今日洛阳城中的事情,大半也是有人在捣鬼。”
“不错,而且龟兹先生也早叫我们做了防备,大概也是料到了今日会出事吧。”文除非道。
“但龟兹先生只叫我等设了防备,没让我们做其他的事情啊?”长孙句芒急道。
“长孙大人莫急,此时要务当先守好门关,届时先生自然会想办法通知我们的。”文除非与白探微共事久了,心中对白探微相对放心,没有白探微的指示,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轻举妄动。
半个时辰前,瀔水源头。
阴阳师贺茂忠行大展出云国布雾术,但见矮小的贺茂忠行将发冠解下,一头乌黑的头发瞬时垂到了地面,随后双手印诀交错,随即双掌啪的一声合并起来,口中哈呀一叫,顿时平地忽起了一阵无名旋风,这旋风劲力极大,将阴阳师贺茂忠行裹挟在其中,只见得那阴阳师的长发与衣袂翻飞不断,平日矮小瘦弱的贺茂忠行,在此时竟显得无比生猛。
乌有先生眼轮一抬,心中暗道,东瀛第一阴阳师果然名不虚传,这呼风唤雨之术极耗真力,此人为了一个虚名,也是够嚯得出去的,与此同时,也提防了一个心眼,本想哄骗哄骗此人算了,此时见他法技无双,也必不是一个可以怠慢的人。
这无名旋风在林中撒泼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将周遭林木悉数折毁,落叶残枝是漫天飞舞,不等众人为此啧啧称奇,忽见得空中猛地坠下一物来,咚地一声砸在了瀔水河上,浮浮晃晃,令人心生惊恐。
那落尽瀔水河的东西诡异无比,竟是一颗硕大无比的鬼魈头颅,但见其面五彩斑斓,却獠牙纵横,凶神恶煞。
此时阴阳师贺茂忠行褪去一半的衣服,露出如柴枯瘦的身体,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直朝左手胳膊划了三刀,一时血流及履,这鲜血被裹挟着贺茂忠行的旋风一带,悉数被吸入那鬼魈口中。
至于此时,那股无名旋风才渐渐消失,而与此同时,那枚鬼魈头颅却猛地睁开发着金光的双眼,张开血盆大口,呼啦啦地突出浓浓的云雾来。
随后,贺茂忠行的随行弟子立即上前搀扶住他,并就地包扎伤口,接着将贺茂忠行背进了驾笼之中歇息。
“不愧是青龙右象的高手,竟能行鬼神之事!”乌有先生大为赞叹,之前还有几分小看此人,现在看来,世间之名大多不是虚传的。
这鬼魈头颅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能源源不断地突出云雾来,不得不令人啧啧称奇。
“在下能帮先生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贺茂忠行的语气明显弱了许多,他用折扇撩开驾笼的帘幕。
“吾是一介术师,不懂天下之道。”贺茂忠行道,“望阁下能成大事,吾阴阳师一门也能在中原博个声名。”
东瀛岛国虽小,但其国人志向不小,无奈小国寡民,势力弱小,不然这伙人早便想染指中原了。
只是好在这个贺茂忠行并没有什么心机。
“阁下自当放心,洛阳城中的事早已是掌中之鸟。”乌有先生此时对贺茂忠行总算是起了几分敬意了。
随后,乌有先生喝令一声,瀔水源林中聚集的术师与刺客悉数戴上事先准备好的面罩,趁着猎猎的西风,直朝上阳宫的方向扑去。
而贺茂忠行则留在原地,他需维持住这里的雾法,大雾满布洛阳城至少需半个时辰,另外行了布雾术,元气消耗不小,此时也没有这么多气力再来回奔波了。
马蹄噌然,巫小满带着袁宽之策马疾驰,直到那大雾跟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股奇异的浓雾其实是从洛阳城西北方的山林之中喷出的,巫小满觉得怪异,于是调转马头,决定先去那大雾的源头看个究竟再另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