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观风殿外的九州亭。
寒风一过,映在女皇眼中的炭火忽而一明,几点雪花被风带进了亭中,迅速地融化在了女皇的衣摆上下。
此时侍女护卫,不敢多有搅扰,一个个都屏气凝神,准备随时听武后的吩咐。
此时距离娄师德领命出征已过去三个时辰,西征势在必行,让娄师德西征亦势在必行,这一步棋,是武后不得不押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做出西征的命令之后,武后心中的忧虑甚比当初,她知道娄师德此去意味着什么。
为此,武后一日徘徊,最后走到这九州亭内,方才停下脚步,反反复复地进行思索推演,虽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但冷静的推演是不加情感的,是极致理智的,但理智并不一定能够带来极致的事实,落下娄师德这一颗至关重要的一子之后,武后忽然觉得心中空虚,娄公是柱国大臣,可以说事情演化到了这一步,也距离爆裂般的真相不远了,此时的武后忽然眷恋起此时此刻安详。
如果洛阳城能够一直如此的平和安宁,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袁卿,阴谋的背后到底是谁?”武后盯着明亮的炭火,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沉思之中,又忽地想起了袁天罡与自己交代的种种事情。
袁天罡是一个道士,他只说了玄而又玄的话,既而在自己身上设下了璇玑阵法,武后一再追问,袁天罡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陛下,往后必有人能解开陛下身上的璇玑阵法,此人不是大善便是大恶,以卑职的能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往后的事情,望陛下多加斟酌,千万小心。”武后回想起来袁天罡在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武后不懂方术,她自然不知道袁天罡设下的璇玑阵法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她相信袁天罡,因为她知道袁天罡在用自己的命在守护着天下的人,此后武后再未曾听见过袁天罡的消息,而武后则一直沿用袁天罡留下的办法。
不过袁天罡也说了,破解之法在外,他出去寻找了,不知道这个答案到底最终谁会告诉自己。
这个白鹤山道士自那之后,就如此时融化在衣摆上的雪花一样,彻底失去了踪迹。
可以说,现在武后做的每一步,都关乎着天下亦关乎着自己,向来杀伐果断的武后,这次却有些犹豫了,她感觉到了那些看不见的期待,也真正感觉到了自己作为天下之主的责任。
这也是武后此时忧心忡忡的原因。
闭目,思索。
九州亭内,寒风再过,武后的鬓发被风轻轻地带起。
武后自知犯过太多的错,现在她不能再错了,再错一步也许就会把天下人带进无穷无尽地深渊之中。
风止,武后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忽而产生了某种冲动。
“来人!速请将军王孝杰!”武后起身,铿锵有力道。
吐蕃境内,赤岭以东。
罗婆寻勒与赵僧人两人一路向东,出大非川,再逆洮水而上,折向西南方,广袤的草原上并看不见人家,只有到了河流边缘地带,才能零星地发现有些牧民的帐篷。
高原上的冬季是寒冷而漫长的,一直会持续到来年的四月份,吐蕃虽然已经接到武周娄师德即将东来讨伐的消息,但具体什么时间,又在什么地方,都还是不知道的,也正是出于这些不确定因素,吐蕃高层才决定派出千波大师担任前线军师,而千波大师毕竟年纪太大了,故此推荐了自己的徒儿罗婆寻勒,并未年轻法师罗婆寻勒争取到了最大的权力。
这也是为何罗婆寻勒此时能擅自离开军队的原因之一,吐蕃此时的强大,靠的不仅仅是能征善战的骑兵,更是上下一心的开明政局。
“师傅,我们此去何处?”赵僧人一路问题。
而罗婆寻勒则都是耐心的解答。
此次,罗婆寻勒耐心一笑,他想起了千波大师在教自己的时候,总是拿问题的方式来让自己先思考,于是问道:“赵,你想一想,我们要去哪里?”
赵僧人微微思索,而后道:“师傅说要找到答案,我想师傅应该是想找到边境的村落,并询问牧民是否想要这场战争。”
罗婆寻勒微微一笑道:“你觉得朴实的牧民会知晓战争的来临吗?牧民是不会说出答案的。”
“这……”赵僧人也忽然想起来,一路走来,虽然没有什么人烟,但也遇见了几处牧民,而罗婆寻勒除了问路之外,就并未询问什么事情了。
“那师傅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赵僧人实在想不出来罗婆寻勒的动机。
“金雕告诉我,中原的士兵此时正在素罗汉山附近集合。”罗婆寻勒语气轻松道,“我首先要问的不是牧民,而是那些战士,我想看看战士们对于战争的态度。”
赵僧人听罢,大吃一惊,连忙冲到罗婆寻勒身前拦住道:“师傅!万万不可啊!那可是强大的中原王朝的军队,我知道师傅神通广大,但中原人才济济,师傅不可如此冒险,如果出了什么差池可就糟了。”
赵僧人无法预料结果,但他知道,一国军师大摇大摆地走进敌营的后果是什么,他决不允许罗婆寻勒如此的任性。
罗婆寻勒却不以为意,甚至没有任何的波澜,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一切可以预料的事情,此去素罗汗山,是绕不开的修行之路。
“有些事情,不接近去看,是看不见真相的。”罗婆寻勒道,“赵,你是遭受过苦难的人,知道邪恶是从什么地方生长出来的,当你看见时,你才会真切地去体悟。”
赵僧人一怔,他想起了痛苦的过去,那些杀死自己家人的正是哗变的边军,当时正值深夜,情况太多混乱,赵僧人根本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中原军队还是吐蕃军队,只知道那他们穿着军中的盔甲,发了疯似的烧杀抢掠,这些军人,曾经都是守卫在边境的战士。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的疯狂,罗婆寻勒如此一提,赵僧人心中寻找答案的冲动忽而被点燃了。
他虽不全然明白,但至少可以触摸罗婆寻勒的思想了,罗婆寻勒不仅仅是在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负而已,他想要找到人心症结的所在,并尝试永远地解决这些问题。
想到此处,赵僧人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又崇慕了几分。
“好!师傅,我跟随你一起去!”赵僧人坚定道。
罗婆寻勒那种独特的忧郁脸孔上泛出晨曦般的微笑,令人心中的一切恐惧与担忧都瞬间消失,这也许就是修行的力量吧。
洛阳城,观风殿外的九州亭中。
两刻钟后,王孝杰依武后之命,便服进入上阳宫,直驱九州亭。
“王卿来的好快!”武后脸上泛过一丝微笑,但更多的是忧虑。
王孝杰虽然是个武人,但这般明显的事情,还是能够看出来的,此时武后心中必有很大的忧虑,但王孝杰不敢贸然相问。
“不知陛下急召卑职前来,是否与西征有关?”王孝杰满脑子都是行军打战。
“不错。”武后一挥衣袖,示意周围的侍从尽皆退出亭外,“正是此事,王将军你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而朕又是喜欢大谈格局的人,王将军的心里必有想说的话,朕之前没打算让你说,现在王卿可畅所欲言,朕想听一听娄公西征提案的利弊。”
王孝杰深知武后性格,武后善于权谋,可以说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有可能包含深意,王孝杰是个粗人,虽然知道谨慎,却不知道怎么谨慎,尽管武后如此说了,王孝杰仍旧不敢轻易回答。
“既然是圣人的决策,那大凡都是对的,卑职只是一介武夫,哪敢谈这些。”王孝杰态度更加恭敬。
换做以前,王孝杰是一个态度骄横的军人,但自从做了吐蕃的俘虏之后,王孝杰似乎变了一个人,彻底地学会了谦卑。
武后将手伸到炉子边,笑道:“这里不是明堂,现在也不是论政,王卿又担心什么呢?再说了,即便是明堂论政,王卿说了再偏颇的话,朕再生气,诸多决策也需三公审议,王将军如此,反倒显得我武瞾专制蛮横了,大周不是我武瞾的,我没那么大的权力。”
武后不愧是老政治家,一眼便看透了王孝杰的心思,武人心思并不难猜,因为自古以来,君王大多忌惮武将,所以武将的言行都需尤为的小心,特别是王孝杰这般戴罪之人。
武后知道坊间对自己的评价,善用特务,心机缜密,但这些都是不是正确的评价,至少不是中肯的评价,不过武后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王孝杰一听,心中只觉武后恩意绵绵,不禁眼眶发热,一腔热血终于遇了赏识的明主,拱手拜道:“圣人英明啊!”
武后哈哈一笑,道:“不必多礼了,王将军快分析分析局势,这是朕目下最关心的事情,莫要延误了军机。”
而后武后示意王孝杰在案前坐下,将自己的忧虑道出,武后不担心其他,只是担心娄师德此去会惨败而归,如此一来,弊端有三。
第一,一介柱国大臣,也许会因此殒命。
第二,国宰战死,导致人心不稳。
第三,助长吐蕃的气焰,到时候更难收复安西四镇。
武后的这步棋,原本只是为了揪出朝中试图谋逆的人,但此时看来,如果暗中策划的人正好利用这点用以攻讦自己,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此时的武后愈发觉得言出必行的娄师德没有嫌疑了,反倒是扶李的狄仁杰有极大的嫌疑。
自然,这些武后是不会与王孝杰说的,她只是将西征失败的诸多弊端说出来。
王孝杰听罢道:“那卑职就斗胆说了。”
武后点头。
“首先,卑职实在不知道娄公为何此时请求西征意在何为,还有圣人为何会答应此事。”王孝杰道,“此前的一些战局分析,卑职都听过,娄公想利用吐蕃的寒冬,与对方拼后备战,这点从理论上来看,的确我们占优势,但娄公可能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
武后眼轮一抬问道:“如何说?”
王孝杰道:“吐蕃国怕有妖法,卑职曾在吐蕃生活过,中原将士一旦到了高原,不知为何,往往会头晕目眩,恶心发呕,有些体弱的人甚至会直接死去,传闻吐蕃国师擅长法术,怕是对方国师在施法,才会如此。”
“还有此事?”武后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了。
王孝杰沉沉地点头道:“卑职亲眼见过,不可能出错的,如果吐蕃的国师还在,恐怕还会故技重施。”
武后若有所思。
“不过,这种妖法似乎对身体强壮的人没有什么效果。”王孝杰道,“卑职倒不是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出征的时间,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打后备战。”
武后微微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地势,还有吐蕃的作战风格。”王孝杰道,“大周与吐蕃以赤岭为界,往西地势纵横而高,往东一马平川,这对擅长马战的吐蕃非常有利,吐蕃的作战风格就是一个字‘快’,骑兵横扫,速战速决,这点上我们的军队比不了。”
“那这岂不是更有利于我们打后备战?”武后问道,这点上她看不出来娄公决策有什么失误的地方。
王孝杰摇摇头道:“《孙子兵法》说:‘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意思就是,善长用兵的人,粮草是从对方那里夺取的,陛下,吐蕃的骑兵随时可以绕后抢夺我们的粮草,届时的形势可就不是失败那么简单了。”
武后一惊,她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些,赶紧问道:“会怎样?”
“全军覆没。”王孝杰表情严肃道。
饶是武后老练成熟,听到这个结果也好是一惊,因为西征的决策完全是由几个不怎么懂打战的政治家做出的,虽然有咨询过行军打战的将军,但没有咨询王孝杰这般与吐蕃交过手的将领。
武后想过娄公此去会失败,但绝想不到会全军覆没,这令一向镇定的武后颇有些心焦。
“那王将军,你说现在该如何去办?”武后道,“勒令娄公即刻收兵返回?”
“不成?”王孝杰道,“兵出无功而返,很容易造成军队哗变,况且娄公带的是亲信部队,箭已离弦,安有回还之理。”
武后沉默。
“再说了,陛下的大计是以此麻痹吐蕃,准备来年夏天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要钓鱼怎能没有诱饵呢?”王孝杰道,“此时要做的就是尽量减小损失,以卑职看来,娄公大义!”
武后问道:“如何说?”
“卑职虽然没有与娄公有过交往,但听闻娄公只带亲信部队,西去奇袭,他便早就已经想好了,要用自己来做大周的诱饵。”王孝杰道,“所以,更不能退兵。”
武后心中思虑万千,她亦想到了娄师德的这个动机,只是朝中局势比别人想的更要复杂,武后也不得不如此做。
“那王将军可有良策?”武后问道。
“有。”王孝杰道。
“快快说来。”武后道。
“第一,如果想要减少损失,那就要看瓜州节度使叶将军了,倘若叶将军倾力相助,估计能与吐蕃战个平手,毕竟叶步山将军是真正纵横沙场的人,但卑职担心的是叶将军不肯倾力相助,尤其是娄公的这场奇袭,叶将军必不知娄公的用意,故此卑职觉得叶老将军不会有太大的动作。”王孝杰道。
武后也不敢保证,因为边军是武周政权控制的盲区,武后虽然可以号令,但对方是否配合,配合到什么程度,那就不敢保证了,况且武后不敢轻易去招惹西北长城叶步山,此人不是一般的勇猛强悍,如果惹出麻烦来,武周势必又要出兵镇压,对于局势更为不利。
武后思索片刻之后,又道:“那第二呢?”
王孝杰道:“那就是卑职亲自去前线,辅助娄公指挥,败是一定的,但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损失,也可保娄公平安归来,目前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只要诱饵的目的达到了,来年再派兵奇袭,必能旗开得胜。”
武后沉默,王孝杰是她对付吐蕃的最后王牌,多年策划,为的就是一举夺回安西四镇,此时将王孝杰派出去打这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是否为上上之策,武后有些犹豫。
而相比将关键押在西北长城叶步山身上,派出王孝杰就显得更为明智与理想了,而且王孝杰说的很有道理,诱饵要达到钓鱼的效果就行,相反倘若此番大败,反倒会引起吐蕃高层的怀疑,因为彼此之间军事力量的深浅,武周与吐蕃还是各自有分寸的。
“王将军,你分析的很好。”武后起身踱步道,“不过此时容朕再想想,非同小可啊。”
王孝杰道:“圣人英明,卑职随时待命。”
“对了,依王卿的经验,此番两军将会在何处作战?”武后思索一会儿又问道。
王孝杰道:“娄公曾在大非川击败吐蕃,娄公对大非川的地势更加熟悉,而且目前的形势下,也只能在大非川附近,吐蕃近年来向东蚕食,而娄公需有强大后备,所以卑职觉得,这场战争将会发生在素罗汗山附近,娄公一旦取下此处的关口,往西将是狭窄平原,占领此处可以像一把利剑一样钉住吐蕃朝北的军队,从而为收复安西四镇打下了基础。”
武后点点头,道:“不愧是王将军,对于形势如此的明了,看来朕没有用错人,朕决定派王将军后出,驰援娄公。”
王孝杰听罢,面色立马严肃起来,站直身子,拱手领诺:“卑职随时待命!”
“至于何时后出,还需跟王将军详细商量。”武后恢复了理智。
如果此时就派王孝杰前去,战争还未曾开始,便给人中途易将之感,恐怕对战局不利,武后准备让王孝杰打一个驰援战,目的就是为了保住娄师德。
“对了,王将军。”武后道,“此战若败,朕会故意将你削为平民,恰好借由这个机会,麻痹对方,望王将军能沉住气,朕对安西四镇是势在必得。”
王孝杰早就知道武后的策划了,这一切就是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了,立马拱手道:“卑职领命,此番不破吐蕃,卑职誓不东还!”
“有王将军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武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