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八十章 女孩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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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娄师德等人至于绛州地界,按照计划,将沿无定河北上,然后折向西,娄公的想法并不复杂,这场计划在寒冬时节发动的奇袭,是要扼住吐蕃北上控制安西四镇的步伐,所以一定要占领北部,尤其是兰州一线,因为这一线是两个国家通往安西四镇的咽喉,大周由东向西,需经过兰州一线,而吐蕃由南向北也许经过兰州一线,而此处商旅汇集,又有黄河水源,形成一个巨大的补给站,只要占领这一线,就能有效地控制吐蕃北上的趋势。

毕竟吐蕃定都于偏南的逻些城,一旦北上咽喉被扼住,就算逻些城里有神仙,也难免鞭长莫及了。

这一战只是第一步,娄师德知晓有太大的风险,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此时裴直一直随军,虽然非常想与白探微等人同行,但毕竟这是行军打战,并非儿戏,此时西征的主要领导层都在,随时可能会聚首议事,不能马虎大意。

一行人驻扎于绛州城外,娄公行军不扰民,由来如此,所打的旗号也是西行慰问边军,没有透露出半点西征的架势来,不过尽管如此,沿途的老百姓还是出于对娄师德的爱戴,送上了不少粮食,但娄师德命人一律拒接,不可取百姓分毫,否则论斩。

行军途中,一向沉默的方无礼经常与裴直论剑,告诉裴直剑法的精微,方无礼之所以能横行天下,凭借的便是一身游龙一般的剑法,这让裴直好生敬佩。

而方无礼之所以愿意教裴直,那也是他真心觉得裴直有此天分,用剑之人,首先必须要有一身正气,而裴直就恰如他的名字一样,刚正不阿,虽杀心过重,但也是情有可原的,方无礼从未收过徒弟,此时与裴直也并不以师徒相称,但在心中,方无礼已经将裴直当成自己的徒儿了。

此番在绛州短暂歇脚,两人便于离军营不远的汾水边比剑,此时正值大雪刚停,天地一白,意境非常。

方无礼使长剑,而裴直则仍旧是横障两柄无常唐刀,只听得叮当作响,刀剑的寒光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肃杀耀眼。

裴直的招式风格大开大合,而方无礼的剑法则十分缜密,在让着裴直的前提下,裴直仍旧占不到半点便宜,不过裴直经过方无礼的指导,已经将方无礼所授的诸多剑法融合进了自己的无常刀之中,唐刀的形制特别,刀剑一体,所以唐刀的刀法也是介于刀法与剑法之间的,所以裴直有这般的基础,再学习方无礼的剑法,就快很多了,之所以处处见绌,那是因为方无礼剑法太强,方无礼使剑并没有明确章 法,招式简单明了,但任凭裴直如何去破,都无法在方无礼这里占到半点便宜。

“裴直,你需知剑的奥义,而后方能掌控这种兵刃,现在你还只是停留在技巧的层面。”末了,方无礼收束宝剑,只听得剑身吟吟作响。

“剑的奥义?”裴直不解。

不过他知道在江湖中,许多人以术入道,其中一种就是剑,传说剑法修行至于高绝之时,就能悟道,不止是剑,任何一门技艺,执着下去都能悟道,《庄子·秋水》中的庖丁解牛便是如此,可谓是以厨入道,运斤成风之后,技艺与心灵就会相通,并能相互感应,这便是以术入道的原理。

所以裴直虽然不懂,但基于这些江湖传言,他还是非常好奇这种说法的。

“师傅,弟子愚钝,不知剑的奥义在于何处?”裴直问道。

方无礼娴熟地手旋长剑,而后沿着汾水缓缓散步,道:“剑的奥义有三层。”

“三层!”裴直一惊,没想到剑道还有如此之多的奥妙。

“不错!”方无礼点头道,“第一层就是术,通过长年累月的反复练习,让自己的剑术日臻成熟,甚至于无敌天下。”

“无敌天下只是第一层?”裴直更为吃惊了。

方无礼眼神倨傲,笑道:“不错,第二层是敬畏,当剑术日益成熟之后,你就会越来越敬畏,敬畏你手中的剑,敬畏站在你对面的对手,还要敬畏你自己。”

方无礼双眼定定地望着裴直,似乎另有所指。

裴直一愣,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正卡在这第二层,裴直敬畏一切,而唯独不敬畏的就是对手,裴直经历大大小小数百次的战斗,每次都是欲杀之而后快,即便是说好的点到为止的比剑,在战斗过程当中仍旧会迸发出无限的杀意来,也因此裴直有裴无常的绰号,从少年时代斩杀长安崔氏二豪郎之后,这种杀人的冲动便一直紧随着裴直。

因为裴直的两柄无常刀之中满含地是家门冤屈,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仇恨,而杀戮就是这种情绪的宣泄口。

这不是对对手的敬畏,故此裴直也不能用自己的心来控制手中的无常刀,现在的情况反倒是被刀控制了自己。

而这仅仅是剑术奥义的第二层,在此之上还有一层,这让裴直不禁有些茫然。

“师傅,那第三层是什么?”裴直问道。

方无礼将长剑收回剑鞘之中,而后缓缓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第三层的奥义,就算告诉你了,你也感受不到,你先做到如何敬畏对手,再来问我剑术的第三层奥义吧。”

裴直拱手敬拜道:“好,一切听师傅吩咐。”

方无礼说完此话,正想转身要回到军营,忽而又想起什么,语气沉沉地问道:“裴直,我问你,随军而来的那个龟兹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裴直一顿,他倒不是惊讶方无礼这个问题,而是方无礼的眼神与语气,方无礼不仅仅是一个将军,他更是一个谋士,这般戒备的眼神让裴直有些难以理解,因为白探微辅助大理寺调查波斯胡寺案,还有在大理寺一举侦破虫术等事情,让龟兹先生的名声遍及长安洛阳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人都想亲眼目睹这个神秘的龟兹镜师。

而方无礼似乎不是,他有一种谋士天生的冷静与戒备。

“先生……”裴直正想回答,似乎这个问题非常好回答,但仔细一想,好像根本没办法回答。

因为裴直从来没有想过,白探微到底来中原是做什么的,好像一直也不曾透露,只知道他假扮成香料商客,也似乎听白探微说要来中原寻找某位亲人,反正是含含糊糊,从来没有说过到底来做什么的,而在长安与洛阳,白探微自从在波斯胡寺之后,便一直参与在案件的侦查之中,似乎平时也不怎么做生意还有寻找什么亲人的,在裴直看来,白探微总是很闲,一点都不像有什么其他目的。

有些问题不能想,一想就会觉得非常奇怪。

“怎么?回答不上来了?”方无礼道。

“这……”裴直还真没法回答。

“那个龟兹国来的道士,不简单,不简单啊!”方无礼长长一叹,呼吸在寒冬中形成一道白气。

裴直已经不知道怎么接方无礼的话了。

“他不求名,不求利。”方无礼喃喃道,“游手好闲,难道就是因为太闲了吗?”

方无礼也是茫然,这个龟兹国来的小子很值得怀疑,但又实在想不到他到底想做什么,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能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就取得武后的信任与喜爱,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方无礼不禁好奇起来。

“你不是与龟兹国那小子走得很近吗?”方无礼问道,“可发现他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裴直摇摇头道:“先生除了查案,就是喝茶吃点心,好像就没见过他去其他的地方了,来洛阳之后,几乎就没出过大理寺,一直在西殿呆着。”

方无礼深吸一口气,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无怪这个龟兹先生能在洛阳有这么大的名气,这么许多人想要见他,此人的行事风格就足以令人好奇了,不知为何,方无礼总是觉得此人的行事风格,还有那种独特的傲娇态度好像自己曾经见过,而到底在哪里见过,又是在谁那里见过,方无礼已经忘了,只觉得隐隐的熟悉,正因为这种隐隐的熟悉感,方无礼才会询问此事。

另外娄公西征的秘事,方无礼也是策划者之一,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此时有戒备心也是正常的。

“裴直,你可以要多加小心,此人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的。”方无礼道,“尽量不要走的太近,那小子太聪明了,不是你看得透的。”

裴直虽然不想苟同方无礼的话,但仍旧点头,因为他觉得方无礼的怀疑不无道理,毕竟他没有与白探微相处过,并不知道白探微的为人,在别人看来,白探微总是行为怪异,说话常常只说一半,但只要与他深入相处,就会发现白探微一颗如阳光般的内心,裴直相信有些东西是假装不出来的,裴直决定追随白探微,也正是因为他那种令人万事化解的温暖。

正想到这里,忽然听得远处传来达达的马蹄声,裴直与方无礼同时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飒爽的高挑女子骑着一匹骏马朝这里冲将过来。

“裴直!你这个骗子!”只听得马上的女子大喝道,说话之间已经冲到了裴直身前。

女子跃下马来,一把将裴直推到在地,一脚踩在裴直的胸口上,惯来镇静的方无礼见此情景,心中也好是一惊,不知裴直与这个女子有什么恩怨,竟然二话不说便对裴直施以暴力。

“啊吔!你要做什么?”裴直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却被女子按住了脑袋。

“问我要做什么,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呢!”女子气愤道,“你要出征打战,为何一句话不说便走,难道不知等我一等吗!你想逞什么英雄!”

说完此话,女子又一把揪住了裴直的耳朵。

“啊吔!耳朵好疼!”裴直叫道。

“说!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女子厉声质问道。

此时方无礼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裴直何时惹来如此这般的母夜叉。

“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不可动粗。”方无礼见此势头,赶紧劝阻。

“将军莫管,我要教训教训他!”女子眼神凌厉。

好是一顿打之后,阿史那白马方才消气,她是听闻娄公早便开拔之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追赶上来,这个裴直竟然没有与自己说,悄悄地就进了西征的队伍,这令阿史那白马担心地几欲哭出来,直到见到裴直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你在项王堂好好地做你的大王,跑到这里来作何?”裴直一边揉耳朵一边说,“项王堂好歹是天下第一帮派,不可一日无主,你好生任性啊!”

“你管得着吗?”阿史那白马道,“帮派我已经交给游老前辈打理了,你这番去西征,无人照应,教我如何放心,揍你那是为你好,下次如若再这般,我就把你绑到山上去了。”

阿史那白马毕竟是突厥女子,那种天然的野性是中原女子所无法比拟的,做事简单粗暴,但她的心却是的的确确向着裴直的,西征这么危险的事情,阿史那白马岂能不担忧呢?此前一直没有提,是因为阿史那白马心存侥幸,因为她觉得西征的计划有可能会中途停止,毕竟她自己也参与了波斯胡寺案,知道其中波折深远,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女子随军……”方无礼忽然说道,却被阿史那白马打断。

“将军,古有木兰,今就不能有白马了吗?”阿史那白马坚定道,“将军莫小看白马的功夫。”

方无礼一惊,这个女子果真不一样,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往的。

“既然如此,那便留你在军中。”方无礼道,“恰好可以监督裴直练剑。”

阿史那白马粲然一笑,拱手道:“多谢将军允可,白马必不辱使命。”

方无礼都已经允可了,裴直虽然担心,但也只能听从号令了。

崤山,风雪方停下。

几日以来,猿师动用了门派的各种力量寻找女丑,但仍旧不见踪迹,巴蜀猿师巫药师怒火攻心,吐了数口鲜血,这么多天过去了,龙鸟大盗还有女丑都不见踪迹,巫药师心中虽然不敢承认,但其实早已明了结果是什么了。

“龙鸟贼人!巫某必要让你碎尸万段!”只听得砰地一声,勃然大怒的巫药师一掌猛排在案头。

只听得咔嚓一声,厚重的黑色案几竟然被巫药师拍的粉碎,木屑横飞,可见此时巫药师怒气之甚,而巫惊蛰与巫小雪二人则跪在厅中,巫惊蛰**上身,已经被鞭子抽出了数道血痕,巫小雪虽然没有受体罚,但被巫药师怒骂了好几次,此时哭的梨花带雨,不敢有丝毫反驳。

“老汉儿,你发作个锤子!快教我去扒了那个光头的皮皮,为幺妹儿报仇!”巫惊蛰双目充血道。

“你个背时砍脑壳的!”巫药师怒道,“你晓得个屁!”

“啥子嘛!啥子不晓得,日妈癞格宝欺负幺妹儿!老子要……”巫惊蛰道。

“要啥子要!”巫小雪哭道,“癞格宝都跑罗,你咋要嘛!”

“不要吵了!”巫药师厉声喝道,只觉得头脑发晕。

“阿爹……”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大厅的门外传来。

巫药师猛然一惊,朝厅外望去,只见雪光反射的刺眼阳光之下一抹女孩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框边上,只见那人娇弱身材,倚着门框就如弱柳扶风一般的,此时巫药师狂升的怒火陡然停住,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去看。

那个出现在门外的女孩,似乎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女儿巫小满。

此时哥哥巫惊蛰与姐姐巫小雪也惊讶地扭头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门外的女孩的的确确是巫小满,绝对不会有错的。

“幺妹儿!”巫惊蛰与巫小雪大喊道,正欲起身要去迎接巫小满。

“给老子跪着!”巫药师的声音几欲颤抖,正说着话,已经蹿到了女儿女丑跟前,上下打量了好一阵子。

“老汉儿,不认得我咯,不曾看见过我?”女丑气若游丝,浑身湿漉漉的。

“认得!认得!好认得!”一贯严肃的巫药师此时也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疼爱,一把将女儿抱进怀中,眼泪哗啦就流出来了。

“你去哪里咯!”巫药师道。

此时巫惊蛰与巫小雪两人跪着哭。

“好咯,没得事。”巫小满道。

巫药师抱着巫小雪好是一阵,在巫小满的眼里,父亲巫药师向来都是非常严肃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的温暖过,一下子竟然适应不过来,但此时女丑的身体太过虚弱了,如果是平常,她肯定开心得要跳起来,但现在却没有什么力气。

而巫药师也忽然觉得自己失态,眨了眨眼睛,而后松手,苍白的脸又一下子板了起来,道:“这几日,你究竟去了何处?”

巫小满背靠着门框坐在地上,也换了中原话道:“说来话长,我要是说龟兹先生救了我,阿爹你相信吗?”

巫小满这话一出,巫药师一惊问道:“龟兹先生也在这里?”

巫惊蛰与巫小雪则伸长脖子听两人对话。

巫小满傲娇一笑道:“你猜?”

“这可不是小事。”巫药师渐渐恢复原本的那种沉静,“龟兹先生不知敌友,你莫要与他走的太……”

巫药师说到此处停了下来。

巫小满之所以生气,也正是因为巫药师不允许两人见面,一方面巫药师认为白探微此人太过危险,因为别人不知道白探微的本事,巫药师是知道的,这个龟兹少年郎太聪明,太危险了,这是一颗乌有先生都操纵不了的棋子,他怕女儿巫小满会被利用,虽然巫小满什么都不知道。另外一方面,巫药师与李家已经约定了婚姻,而且李练为人中正有魄力,如果将小满嫁给李练公子,巫药师心中也不在担忧这个顽皮女儿的未来了。

而阴差阳错的是,女儿巫小满却喜欢上了那个行为古怪的龟兹镜师,先不说镜师为人如何,巫药师只觉那孩子弱不禁风,今后如何保护巫小满,但见过白探微的本事之后,巫药师又似乎动摇了,因为白探微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这种强大与镇定似乎比李练更甚。

不过因为已经缔结婚约的缘故,巫药师怎么还能允许巫小满肆意妄为,所以将巫小满留在崤山,不了这丫头性格太烈,此番有惊无险,让巫药师心中后悸频繁,饶是铁血狠心的巫药师,现在也不敢再说刺激女儿的话了。

“老汉儿,我要去见红发娃娃。”女丑道,语气忽而变得细腻而沉静,“因为我是公子的镜,此生女儿心中只有探微公子一人。”

巫药师一顿,他似乎也预料到这种结果,哪一个父亲会不懂女儿的心思呢?只是有太多的担忧巫药师不敢说,不过比之让女儿胡来,巫药师更希望女儿开心。

“瓜娃子!”巫药师道,宠溺而又严肃地望着女丑。

“老汉儿,你不要绷起个脸,要说就说嘛!”巫惊蛰看不下去了,大声道。

“女大不中留。”巫药师长叹一声,而后一甩袖子走出厅外。

“幺妹儿!老汉儿松口咯,谢谢哈!”巫小雪脸上还挂着泪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