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八十一章 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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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山深处,机括微响,望楼之上僧人远看猿师女丑毫发无伤地归来,心头也好是松了口气。

黑袍僧人的双眼虽冷,但看着猿师一家,心中不禁泛起了丝丝温暖,既而又感慨自己的身世,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是僧人一直想要却从未得到的。

僧人身上无解的锁链不是权势欲望,而是这他从一出生开始,便永远得不到的亲情。

正在感慨之间,只听得身后响起两道脚步声来。

“父亲,他来了。”随后,李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冬日的阳光之下,一抹淡淡地白袍僧影模糊在僧人的背后,除此之外,这是两人第二次会面,不过他认得他,他却不认得他。

至今,乌有先生究竟是谁,无人彻底的清楚。

整个阴谋机器已经快速的运转起来,这盘天下大局,也逐渐进入了焦灼的状态。

黑袍僧人缓缓转过身去,与李练带来的白袍僧人相对,两道智谋的眼神在此刻交叉,各自都想到了背后无比的苦楚与凄凉。

世间之大恶,从不是生来如此的,世间之大恶,往往都是最单纯的一群人,当这些人的信念崩塌之后,他们会把自己的毅力与坚持投放到毁灭上去,就如崤山中无数的机括,复仇的火焰已经渐渐蔓延到了整个中原。

“公子,十年了。”黑袍僧人对着那到阳光下的高大僧影道,“公子现在可以蓄发了,可以变成原来的自己了。”

那道高大的僧人影子轻轻地抬起眼轮,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僧人,他一直听说有一个叫乌有先生的人在掌控着全局,而远没有想到,这个传说中的乌有先生竟然也是一个僧人。

“你不是人!”高大的白袍僧人定定道。

李练一惊,转身疑惑地望着这个高大的僧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能看出来乌有先生只是一幅皮囊,而这个僧人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沉默,山风带起雪沫,飘飞在三人的身侧。

“哈哈哈!好本事!”黑袍僧人忽而仰天大笑,“江南水镜门桃老的傀儡术也瞒不过公子啊!”

说完此话,那个原本如活人一般的黑袍僧人忽然逐渐僵硬起来,既而收敛声息,似乎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傀儡。而与此同时,望楼阶梯上响起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来。

只见一道高大的背影,着大唐翻领便服,头戴幞头,腰悬宝玉,双手背立,不忙不忙地走上望楼。

白袍僧人心中微惊,循着那上楼的声音缓缓转身望去。

只见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缓缓从望楼转角处走上来,那一身的帝王气随着寒风呼呼而来,尤其是那人犀利的双眼,岁月虽写在男子的脸上,却永远抹不去他那高傲的神情与气质。

一个曾经万人景仰的王储,神话一般的存在,让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完美帝王。

此时,这名神话般的男子化身乌有先生,以超高的智慧掌控着这盘前所有未有的棋局,这般的器宇,在其睥睨成习的眼神中可见一斑。

白袍僧人心中一怔,此时竟然与那个神话中的男子如此近距离的相对。

“太……”白袍僧人道。

“不!”男子道,“我是乌有先生,而且我见过你,但你没见过我。”

男子果真器宇轩昂,那一身高贵的帝王气完全掩盖不住。

“眉目之间尽是琅琊王的那般书生意气,后生可畏啊。”男子沉沉道,“娄师德已经西出,公子可以蓄发了。”

此时白袍僧人已经崇敬地说不出话来了,此人就是自己少年时代崇敬的偶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与那个神一般的人如此的接近,并一同谋事。

男子淡淡一笑:“公子,这般的心智可成不了大事的。”

白袍僧人眼中写满了崇敬。

“一切听从先生的吩咐。”白袍僧人道。

“在崤山逗留两个月,而后去洛阳。”男子走到扶栏边,远眺着山下一白起伏的山峦。

“还望先生明示。”白袍僧人问道。

“难啊!”男子轻叹一声,“袁天罡在武后身上设下了璇玑阵法,万般幻术都无法控制武后,李澈,你可有办法?”

白袍僧人态度变得恭敬起来,道:“璇玑阵法,李澈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不知是什么原理。”

“我让术师们琢磨了一年,都无法勘透袁天罡的璇玑阵法。”男子道,“看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路子走不通了。”

白袍僧人知道乌有先生的计划,夺天下的要义不是夺土地而是夺一个正名,以崤山此时的实力,潜入洛阳城杀死任何一个人都不在话下,包括武后,但如果杀死一个人能夺得天下的话,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帝王惨死的在近臣刀下了。

帝王之名是需要过渡的,乌有先生的计划是控制武后,从而逐渐瓦解武后集团,一步步地将天下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最好的办法便是幻术。

不过,这件事情似乎已经早被白鹤山道人袁天罡预料到了,所以袁天罡在武后身上设下了璇玑阵法,璇玑阵法并非袁天罡原创,而是前朝术师从才女苏若兰的璇玑图中得到灵感设置出来的阵法,不知有什么原理,璇玑阵法能瞬间使一切幻象烟消云散,换句话说就是根本无法用幻术控制武后。

不过乌有先生智慧超人,相比于术,乌有先生更相信数,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就乱而取之,这一颗棋子,就是远在房州的李显一家,对于李显,乌有先生是再熟悉不过了,此人生性随和懦弱,并非什么成大器之人,但他的妻子韦氏却是一个工于心计的野心家。

乌有先生现在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调动韦氏谋乱就能将洛阳搅得人心惶惶,而后他才能下自己的下一步棋,此时的洛阳可谓是自己的掌中之物了,而且谁都不可能想到,自己的这步棋子会在房州,在乌有先生看来,这步棋将会是惊艳一笔,也是炸裂一笔。

即便是袁天罡,也不可能想到,所以乌有先生对这一步棋充满了信心,只要房州一动,武后便会自认为钓出了背后的舵手,如此一来,再从崤山俯冲洛阳,必能将洛阳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这就是乌有先生的数,有时候天下看起来很复杂,但其实只要有凌驾其上的眼光与格局,掌控天下之数其实也并不是很难。

山南东道,四匹骏马在宽阔的道路上绝尘疾驰,日夜不息。

颜真人一行人在剑南东折,直入山南东道,此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乌有先生押的最重要的一步棋棋子的所在地——房州,这位天下第一的道人在听闻袁天罡摆出的局势之后,在一炷香之内便将天下的形势分析了一个遍。

在颜真人看来,如国中有人要起事,无非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如琅琊王李冲那般的拥兵自重,直接起事,这种毋庸置疑,从来都是失败的,自开天辟地至于武周朝,从未有藩王起事能成功的,基于袁天罡给出的情报,颜真人觉得那个背后的掌舵人不可能这么简单,不可能如此莽撞地起兵。

再者,先后有英国公李敬业与琅琊王李冲起兵造反,皆被武后平息,可见直接起兵在武后的铁腕统治之下,根本没有胜算,基于这些考虑,颜真人觉得直接起兵谋反可能几乎是没有的。

第二种可能就是内耗武后的实力,而后坐山观虎斗,最终坐收渔翁之利,从历史上看来,用如此手段夺得天下的人不在少数,颜真人觉得应当是有人想利用内斗来挑起事端,更也许李敬业还有李冲的起事,都与此人有不小的关系。

而在目前的情况下,能够被挑起事端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皇嗣李旦,另外一个便是庐陵王李显。

皇嗣李旦几乎是活在武后的监控之中,不仅如此,就连他膝下的几个孩子都被幽禁于别宫,另外李旦为人谨小慎微,不沽名钓誉,可以说李旦此时是被悬在刀剑林立的火海之中,不要说策反,就连说话都要三思而后行,所以李旦密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而远在房州的李显就不一样了,其人在外十几年,远离斗争漩涡,最重要的是,李显的妻子韦氏,韦氏家族势力庞大,而且此人工于心计,行事果断,一旦被人利用,也许会惹出不小的麻烦来。

所以此时房州的李显必是关键中的关键。

故此颜真人果断朝南寻找到长孙句芒,一方面请求长孙句芒北上援助娄师德,一方面则顺路去探探房州的虚实,如果房州起了动乱的苗头,可以提前加以压制,而悉数策略,颜真人早已胸有成竹。

早便有人说过了,长安抬阁山的颜真人智谋近于天,此人从来只有被低估,而从来不存在什么被高估。

几人一路疾驰,也幸得天时相助,没有落雨,路上不曾耽搁半刻钟,按照这样的速度,仅需一日几人便能入房州城。

房州城,一座不大却精致的宅邸,无匾额,门庭虽小,但非常的洁净,此时正值冬日的午后,一直饱受噩梦惊扰的李显养成了午后休眠的习惯,此时韦氏正赶在严冬来临之前缝制好几个小儿要穿的冬衣,如此安静的生活持续了十几年,从均州到房州,没有人知晓这对平常的夫妻曾是洛阳显赫一时的贵族。

武后上位,几乎将大唐李氏连根拔起,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终日生活在这种随时灭亡的惶恐之中,李显本就文弱,经此打击之后,更是如此,只敢在白日睡眠,如此才能稍稍安慰。

今日的睡眠似乎没有什么波折,李显自然醒来,此时只见夫人韦氏坐在房内制冬衣,既而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韦氏抬头。

“相公,你看谁来了?”韦氏慌忙起身,笑着迎接上去。

李显虽不知何人,但见到妻子那样的神情,那就绝对是贵客无疑,赶紧起身去迎接,忽地走到门口,只见走廊上两个披头散发的东西朝着这边晃悠悠地就过来了,其中一个面目苍白,望似二十上下,跟鬼一样耷拉着眼神,另外一个也很年轻,看面色发紫,吐着长舌,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朝这边走来。

李显惊叫一声,吓瘫在地,大声道:“大哥,二哥这不是我害的!莫要来寻我!”

那两只鬼魂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李弘与李贤,李弘猝死在太子位上,而李贤则是自缢而死的,而后者更是被武后步步迫害,因为兄长的遭遇,李显更是每日担惊受怕,经常梦到兄长的鬼魂来寻找自己。

此番在梦中又见,李显啊呀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吓得缝制衣裳的韦氏一下被针线刺破了指头。

“相公!”韦氏赶紧迎到床边,道,“相公莫怕,我们在房州过老百姓的日子呢!”

韦氏为人虽然野心勃勃,但在李显被流放至于均州还有房州的十几年里,与李显相依为命,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她深信总有一日能够再回到洛阳,并且执掌天下的权柄。

“大哥,二哥又来找我了!”李显此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梦见大哥、二哥,他们一直在向我伸冤,道是如果我不能帮他们伸冤,就让我别苟活于世,夫人!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鬼神!”

这十几年里,李显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终日都是绷着神经的,他最怕门前达达踏踏的马蹄声,那种声音简直是催命的脚步声,每当听见,李显就觉得那是武后派来的酷吏,他害怕自己像二哥李贤一样,被母亲武后活活逼死,这种高压下,李显感觉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世人都羡慕衣食无忧的皇族生活,殊不知这般的皇族的日子还不如普通邻家的日子过得舒服。

为此李显数次想要自裁了之,但每每被韦氏劝住,相比于李显,韦氏更加坚忍,能顾大局。

“相公,你莫怕,这世上哪有鬼魂啊?”韦氏倒是镇定,“这世上若真的有鬼魂,那就一定有仙佛,我们大小节日都少不了朝拜仙佛,这就算有鬼魂找上门来,我们供奉的那些仙佛也会来保护咱们的,相公你就放心好了。”

李显听罢此话,心头稍松,因为韦氏说的不错,这十几年来,李显一家一直低调行善,积累阴德,朝拜仙佛,应该会被保佑的,李显长舒一口气,伸手抹去了头上的汗。

恰在李显将将平静之际,但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飞蹿而来,还没等夫妻二人反应过来,只见七八个蒙面刺客杀进了房中来,一个个手持寒光弯刀,肃杀无比,也是相当悍然,在大白天就冲将进来,无法无天。

李显啊呀一声,加上此前的噩梦,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到达了极点,一句也没有说出来,顿时吓得昏厥过去。

倒是韦氏镇静,拦在李显身前,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韦氏智慧超人,她见这些人手中的兵刃便知道,这群人必不是无禁不良人,因为韦氏认得无禁唐刀,这些人手里拿着的不是,另外自己家中并无钱财,也没有结什么仇家,故此韦氏心中并不担忧,只要不是武后派来的人,谁都不敢轻易动自己与李显,此时李显一家虽然破落,但毕竟还是皇亲国戚,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

韦氏能够,看似侥幸,其实暗藏格局。

“不愧是夫人啊!坊间说什么,天下最像武后的女人不是太平公主,而是夫人。”此时一个身着唐男子便服的清瘦男子缓缓踱进屋内。

男子衣着倒不是很奇怪,怪异的是这名男子的长相,脸色白而微微发紫,尤其是嘴唇,暗紫鲜明,就像是中毒之人一样,此子眼睑发红,清瘦颀长,浓眉压着一双冷酷凌厉的双眼,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韦氏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子,但这个男子似乎认得韦后。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韦后眉头按下,“这里不是穷乡僻壤,这里可是房州,王法所遍之地。”

韦氏试图用唐律恐吓,武周治下,法律森严,对一般贼寇的确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没想到男子仰天哈哈大笑,对韦氏的话丝毫不在意。

“你我都是走在刀尖上的人。”男子好不拘束,径直坐下翻动着案几上的小食,塞进嘴里,闭上眼睛享受似的咀嚼了良久。

“诶唷!”男子沉沉点头道,“夫人这菓子小食做的是超好吃。”

男子又饮了口茶,长叹道:“好吃啊!不仅超好吃,还超好看。”

“可惜啊!”男子起身道,“夫人经天纬地,有武后之能,却屈居于此,夫人看看。”

男子一脸流氓相地指着房屋的四周,最终啧啧道:“这般的蛇鼠之地岂是夫人住得下的?夫人难道就没想过……”

韦后眼轮一抬,心中似乎感觉到这个男子所来的意图了。

“住口!”韦氏厉声道,“家门虽遭冤屈,但伸冤有道,你想用激将法,哼!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

男子一怔,而后拍手道:“既然夫人会意,那在下便直说了,夫人想回洛阳吗?”

韦氏没有说话,闭口不言。

“顺目堪成,号令天下。”男子直视着韦后的双眼道。

韦氏讶然一惊,道:“难道……”

“没有难道,公子早就死了。”男子说罢,只听得叮地一声脆响,一道寒光略过韦后的鬓发,继而只听得咚地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钉进了房板之上。

韦氏忙转身去看,只见一道凌厉的飞针钉在了床铺的墙板之上,此时挂在墙上的方巾正脱落下来,被男子一招飞针给钉住了。

“你是毒师陆针!”韦氏更为惊讶。

男子嘿然一笑道:“想不到夫人也认得我们这些江湖草莽。”

“我何止认得。”韦氏道,“你可知你陆家毒师一门如何保住的吗?”

男子本来玩世不恭,被韦氏如此一说,忽而顿住,脸色的变得严肃起来。

“我劝夫人莫提那些事。”毒师陆针沉沉道,“我管得住自己,管不住我的暗器。”

韦氏却一点也不害怕,笑道:“跟随公子这么多年,心性还是改不掉吗?我见过儿时的你,只是没想到如今变化会这么大,你说吧,所来何事?”

“哼!公子?早就没有公子了,只有忠心于公子的乌有先生。”毒师陆针道,“先生请夫人北上共谋大事,特令陆某前来恭请。”

韦氏大概已经知道什么情况了,她亦知道自己被乌有先生当做了棋子,但乌有先生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对方明明知道自己是棋子,但却没有其他的选择,包括白探微也是一样,这是数的力量,精准到可怕。

“怎么做?”韦氏问。

“围魏救赵。”毒师陆针简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