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房州城外,马蹄错落,扬尘如雾。
接近城关十数里外,一行头戴斗笠的江湖草莽在林中歇息,只听得马声噌噌而过,抬头望去,四匹高大的骏马风一般地略过,这些江湖草莽都是武功高强之辈,只觉得那马上有一人内功如海,不知什么来头。
这群人立即警惕起来,因为这些人的脚边摆着一列人头,大约十几颗,那些人头不是一般人的,而是被武后安插在房州的不良人的脑袋,这些无禁不良人各个武功高强,但无奈遭遇了毒师,惨死在他手中。
毒师门派与江南慕容水镜门属于同宗,往上溯源都归属机关大宗公输门,公输门在太宗时期就已经被剿灭,剩下的毒师与水镜门因为早脱离独立,因此保留了下来。毒师一门最善毒药暗器,门人并不多,但每一个都是绝对高手,而毒师门的龙头老大陆针则凭借这一独门绝技位列三十六术师朱雀左象,因为隐藏得太深,江湖之中只听闻毒师的传言,但从来没有人见过毒师,更不知道他们的毒药有多厉害。
此番乌有先生派毒师陆针亲自来房州劝说韦氏,也是志在必得的,另外乌有先生更担心节外生枝,故此让心狠手辣的毒师陆针前来,必能保证万无一失。
按照毒师陆针的吩咐,只要过房州的武林高手一律斩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无禁不良人,此时那高头大马上的几人,看身形服饰虽然不像是无禁不良人,年纪也都不小了,但一个个的动作神态看似都有不凡的身手,除却一个白袍白须的道人之外,其余三个基本都能排在高手行列。
另外这几人都携带着兵刃,在武后治下,一路出城入城能携带兵刃的也只有无禁不良人了,但他们从来想不到,如长孙句芒这般的绝世高手,横行霸道,他要是想带刀械,岂能是一般街吏能拦得住的。
一个响指后,只听得一声哨响,林中鸟儿惊飞而起,一群蒙面黑袍人训练有素地连连弹出飞针,直朝马上的几人打去。
风声呼呼,马背上的长孙句芒双耳一颤,只听得有金属细微的吟吟声,心下一提,赶紧将马儿一横,忽然刹住,同时也将颜真人等人拦停下来,与此同时一道隐约的闪光从几人的余光之中略过。那些毒师弹出的飞针是根据四人行马的速度进行预判的,飞针是朝斜前方射出,但长孙句芒提前察觉,勒马停下,那些打出的飞针都落了个空,只听咚咚几声,那些手指长短的银针顿时钉入了道路两边的乔木之上。
长孙句芒、秦木兰、裴双都看见了林中蹿过的飞针,几乎在同时抽出了兵刃来,噌噌噌几声响动,而颜真人却看得一脸迷茫,不知道其余三人究竟怎么了。
“你们如此惊乍作何?”颜真人问道。
“老头子,小心点,这林子里有刺客!”裴双拦在颜真人的身前,警惕地环视着四周道。
“什么?”颜真人难以置信,这地方与刺客简直是没半点联系。
另外颜真人料算无人知道自己的踪迹的,他对自己的智谋非常有信心,怎么可能会有人提前知道自己的动向呢?不过,颜真人再聪明,也绝不可能预料到这个巧合的。
“下马!”长孙句芒跃身下马。
长孙句芒是武林好手,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对手没有见过,一见这个阵仗,便知对方来头,虽然不知是毒师,但可以明确地知晓对方都是使用暗器的高手,在与暗器还有弓箭高手对决之中,有一个大忌就是移动。
只要移动,就会有盲区,而暗器还有弓弩高手就会利用他们敏感的预判进行狩猎,而不动则能让自己的五官更加清晰,从而躲过暗器与弓箭。
长孙句芒一声令下,几人同时下马,秦木兰与裴双两人一前一后护住颜真人,而长孙句芒则一人在前,不动如山,那般的阵仗不是一般的习武之人就有的。
此时只听得林中窸窣作响,长孙句芒用双耳捕捉着每一处细微的动静,功夫练到长孙句芒这种程度,已经是五官相通,能察细微了。
既而只见长孙句芒微微侧身,伸出左手双指一弹,只听得叮地一声,一根飞针被长孙句芒信手弹开,而从另外一处又打来几根飞针,是直朝颜真人等人打来的,裴双眼疾手快,抽下马侧的藤盾一挡,那几根飞针噗噗几声透进了藤盾直中。
紧接着又来一根,秦木兰双手提峨眉刺与飞针交接,只听得叮当一声脆响,峨眉刺与飞针相撞擦出明亮的火花来,紧接着那飞针被弹飞出去,直从颜真人的鬓发边飞旋而过,带起颜真人一缕银丝白发,而后噗地一声没入马儿的脖颈之中。
只听得那被飞针刺中的高头大马惨叫一声,紧接着浑身筋脉喷张,轰然倒地,而后只见健壮的马儿浑身僵硬发颤,口吐白沫,只在几个响指之间便没了性命,秦木兰与裴双都大吃一惊。
原来这些飞针之上都有致命的毒药,只需一个针头的毒药,就能毒死一匹马,可谓是毒中之毒了。
见此情景,秦木兰与裴双都不免紧张起来,现在不能有任何的失误。
“长孙兄,如何是好?”颜真人急道。
颜真人虽然满腹智谋,但天生胆子不大,他可以运筹帷幄,但绝对不能上场作战,也正是如此,他才能与长孙句芒形成一种微妙的互补。
“如何是好,我看现在就很好!”长孙句芒笑道,“这群撮鸟要来送死,就别怪我长孙句芒不客气了!”
长孙句芒原本也未曾想到对方会有这般恶毒的飞针,原本想多探一探虚实的,见马儿被毒死了,如果在这般地被动下去,可能会被对手一直压制,而长孙句芒是绝对不允许对手这般地凌驾于自己之上的。
另外长孙句芒一身武功是横行霸道,区区飞针能耐他何?想罢,只见他眼神一瞟,捕捉到了林中一抹游动的身影,说时迟那时快,呼地一声,但见长孙句芒飞也似的蹿进了林子当中去,矫捷的身手带出满林子的落叶飘飞,说话之间,长孙句芒已经抢到了那些毒师跟前来。
无禁不良人的身手虽好,但比之长孙句芒那还是有云泥的差距的,更何况这群毒师,谁曾能料想自己得罪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只见长孙句芒怒目金刚一般地冲将过来,迎着最前头的毒师,举手而过,朝他天灵盖不由分说,便是一掌下去,只听得噼啪一声,那个毒师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长孙一掌给拍进了土中,只听得咔嚓一声,头骨瞬时裂开,一声都来不及哼,便见了阎王爷。
其他毒师也没料到这么个人赫然冲将过来,擅长偷袭的毒师一下被人捣进了老巢,难免都会稍乱阵脚。
但长孙句芒才不会给他们时间来反应,手起脚落,一招就带走一条性命,毫不拖泥带水,间或打空的一招直将林中大树击得丝丝裂开,足见此人手中力道之大,强得有些不讲道理。
仅仅几个响指之间,数十个毒师好手被长孙句芒打死,还剩一个跳出几米之外,与长孙句芒拉开阵仗,同时将手中的飞针连连弹出。
长孙句芒轻蔑一笑,站直了身子,躲也不躲,只见那飞针直朝长孙句芒袭来。
“什么?”蒙面毒师大吃一惊。
只见他打出的十数根飞针,在如此短的距离之中,竟然刺不透长孙句芒的皮肉,悉数钉在长孙句芒的衣服上,长孙句芒轻轻一抖,将衣服上的飞针抖落下来。
“蚊子才用这般的手段!”长孙句芒轻蔑道,边说边朝前走。
毒师一见此人神魔阵仗,吓得是腿肚子发抖,连连后退。
“这般打扮,必不是什么名门正派。”长孙句芒道,“说!你们杀了那些无禁不良人作何?”
长孙句芒已经注意到了那些无禁不良人的尸体了。
毒师陆针早先交代不可透露形迹,故此这名毒师也不能透露半分,心中虽然恐惧,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底线绝对不能逾越。
“算了,问也没用!”长孙句芒道,说完这话,长孙手起,一掌隔空而去,只见浩**如潮的内里汹涌而出,正中那毒师的胸口。
只见毒师上衣被长孙的内力击碎,身体飞将出去,撞到了树上,五脏俱裂而死,而这一动静却绝不止打死一个毒师这么小,只听得前方密集的噼啪声响成一团,长孙句芒内力所到之处的高大树木尽皆断裂倒下。
对付这样的小喽喽,长孙句芒原本用不着这样大动干戈的,但长孙句芒一身的好本事在黔州憋得太久了,此番权当热身而用,一招下来,只觉浑身舒爽,颇有些回到年轻时的感觉。
此时,颜真人等人听见这般的动静也急忙赶了过来,只见得一地的尸首,颜真人不忍直视,叹道:“哎呀!长孙兄你这又是做什么?”
长孙句芒乜斜道:“某两番救你,你两番计较,这些贼人今日我长孙句芒不杀,日后也会被其他好汉击杀,颜先生又何必假慈悲呢?”
“长孙句芒!”秦木兰道,“先生是道人,你就不能收着点吗?”
“情急之下,收不住力道,哪知道这群撮鸟这么不经打。”长孙句芒见夫人责备,立马软声细语道。
颜真人长长一叹,道:“长孙兄,颜某知道你家门冤屈,也知道长孙兄从来是嫉恶如仇之人,但……”
“但什么但!”长孙句芒道,“先生,你也看见了,这群人连无禁不良人都敢杀,我长孙句芒虽然愚笨,但先生说先来房州,李显容易被策反,你看看此时,怕是有贼人早我们一步来了,再不大开杀戒,等着贼人来杀我们吗?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谋不谋的,只懂得快刀斩乱麻。”
裴双也道:“是啊!老头子,兄长说的不错,这也是无奈而为之的,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如今形势紧迫,慢他不得,再说了,这群人手里也有不少条人命了,碰上长孙兄,那就是他们的报应不是?”
“唉!夫人,我说的不是这些,而是我见长孙兄在杀人的时候似乎很开心。”颜真人道,“这是几多沉重的事情,我见张孙兄手起脚落,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实让老道心中有忧啊,长孙兄武功虽然高强,但千万不可入了魔道啊。”
“什么?”长孙句芒道,“我什么时候笑了?”
裴双与秦木兰同时点头道:“你的确笑了,颜真人说的没错。”
长孙句芒本想否认,但其余两人此时作证,长孙句芒也没有否认的余地了,不过转念一想,颜真人说的也是事实,长孙句芒将自己的压抑释放在暴力之中。
江湖传言:“南有无礼北长孙,薛王伯仲谢李陈。”
按照江湖排名,长孙句芒与方无礼齐名,但长孙句芒不止一次听人说,方无礼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长孙句芒想不明白,一个大家公认不是自己对手的人为何能与自己齐名,不仅如此,方无礼的名号还排在自己的前头。
有人说过,方无礼的名声都是对手给的,因为他敬畏对手,而长孙句芒则不同,此时长孙句芒似乎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也许论武功,长孙句芒在方无礼之上,但论武道,自己远逊色于方无礼。
“怎么了?”颜真人看出了长孙句芒的情绪来,“长孙兄有什么心事?”
长孙句芒摆摆手,又看了看四周的的尸首道:“颜先生,今日事急吗?”
“都快到房州城了,再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颜真人道。
“那好,颜先生说的是。”长孙句芒道,“句芒的确杀心太重,今日悔过,先将这些尸首埋了,我长孙句芒从此发誓,再不滥用武力,还请诸位多多监督才是。”
颜真人点点头,笑道:“这才是曾经的大理寺卿长孙句芒嘛,如此才能拯救天下于水火之中。”
“少废话了,又开始叨叨了。”裴双见颜真人似乎有说大道理的趋势,赶紧打住道,“大家赶紧的吧,莫耽误了时机。”
夜中,房州城内,李显府邸。
毒师陆针将乌有先生提前准备的计划交给韦氏,韦氏将乌有先生的书信研究了一夜,李显战战兢兢,不敢睡眠,劝说韦氏将这封书信及时烧毁,并不要再与那个毒师陆针有往来。
但韦氏却不这么认为。
“你难道想一辈子呆在这里吗?”韦氏反问道。
“那又能如何?”李显愁眉苦脸,“圣人是天选之子,不是我等可以违抗的,徐敬业,琅琊王还有越王的下场写的清清楚楚,我们斗不过圣人的!依我看,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在房州等待特赦,毕竟母子骨肉,我们只要不犯错,就能保个全家平安不是。”
李显自小便生活在母亲武瞾的无比威严之下,其实几个兄弟也不是没有想过团结一气,掌握权柄的,但二哥李贤的结局,让其他几人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野心,现在的李显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算往后能回到洛阳,他也只希望能做一个平常的王侯,一家平安是李显此时唯一的期待。
但韦氏却不这么的想。
“相公,你别忘了圣人的手段!”韦氏道,“六亲不认,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毒师陆针在,韦氏并不惧怕有无禁不良人过来监听动静,另外韦氏隐隐猜出了乌有先生的身份,那是一个近乎无所不能的男人。
“那……那我们也没办法啊?”李显无奈道。
韦氏将乌有先生的书信轻轻举起道:“办法在这里,乌有先生给我们指明了道路,他的志向在洛阳,只要我们配合他,我们就能逃出房州的牢笼,不仅如此,还能永无后患。”
李显担惊受怕惯了,韦氏这么说李显是既有些兴奋,又非常胆怯。
“永无后患?”李显倒不垂涎权势,但韦氏的这句“永无后患”让李显心中一怔。
李显已经受够了如履薄冰的生活了,这十几年来一直受梦魇的困扰,而这种灵魂深处的恐惧就是来自于他的母亲武瞾,从来无人能想象,一个安稳觉对李显来说,是多么的令他神往。
“相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韦氏道,“别忘了当年太宗皇帝是如何夺得天下的,你不主动,就永远被动,成败在此一举了。”
“可是……”李显情绪逐渐地激动起来,“可是她是母后啊!”
李显说此话时明显有些惧怕和犹豫。
“相公是怕被天下人骂作不孝对吧。”韦氏站起身来,“那相公就把这样的罪名推给我好了,若举义成功,相公仍旧能够服侍武后,至于其他,相公尽管推到我身上来好了,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韦氏为人虽然野心勃勃,但此时的韦氏对李显的确是一片真心,夫妻二人流亡在外,韦氏毫无半句怨言,包括替丈夫背负这千古骂名。
但无人知晓,这名心性比肩武后的女子在被权势迷惑之后,完全遁入了欲望的魔道。
“香儿!”李显双目含泪,站起身来将韦氏一把拥在怀中,“香儿我半生懦弱,苦了香儿了,既然香儿已经想好了,那我们就做!”
说到此处,平素文弱的李显双目中露出隐隐的凶光来,这样压抑的日子,他已经忍受到了极点。
接着,韦氏将乌有先生的布局简单道来。
按照乌有先生的布局,此时他要韦氏还有李显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尝试策反汉水诸王,因为有李显正统身份的号召,诸李氏王极其容易被策反。
按照乌有先生的策划,向南至于鄂州、江陵府,向西至于唐州、襄州,向东至于庐州、徐州,这三面所环抱的汉淮之地可以一路北上,直达洛阳一线,当然凭借李显的势力,他不可能做到一呼百应,乌有先生要李显做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扮演围魏救赵中赵国的角色。
乌有先生在十年时间里,已经利用各种方式不断地暗示武后,在中原境内有一支潜藏的反叛势力,事实上,武后对此已深有觉察,而近来,乌有先生又在波斯胡寺以及西明寺等重要的寺庙屡次制造诡案,使得武后已如惊弓之鸟。
此时让远在房州的李显打起还政李氏的旗号,也许聪明的武后不一定认为懦弱的李显就是背后的策划者,但这般的动静就像是惊鸟之弦,只要武后一步跨进自己设计的局中,乌有先生便能一举将洛阳城夺下。
而这背后正藏着乌有先生最重要的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