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八十三章 高明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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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城外,长孙句芒等将林中的尸首一一埋葬之后,已经入夜了。此时城门关闭,几人只能在房州城外的客栈中暂做歇息,准备第二日清早入城。

简单歇息之后,长孙句芒问起了颜真人,这般弯弯绕绕的策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长孙句芒实在想不通,娄师德西征与远在房州的李显,还有这两人与所谓的洛阳城的危机,还有洛阳城的危机与龟兹国的小鬼头有什么关系。

这些人,几乎是八竿子达不到一块去的,自然颜真人还未曾告诉长孙句芒,这些策划还与一颗萨珊宝珠青泥珠有很大的关系,更有萨珊宝珠背后所谓的穷丹将军的鬼魂,这些要是说了,长孙句芒也许会当场崩溃,他简单的思路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复杂的情节。

但毕竟两人曾经联手侦破过贞观年间的傀儡案,长孙句芒虽然没有什么推理能力,但他尤其喜欢听颜真人条分缕析般的推理过程,这些过程会在脑海中自行演化,并产生一种超好看的视觉体验,自被流放到黔州,长孙句芒便再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此番老友再聚,颜真人的一番分析让长孙句芒似乎找到了年轻时的冲动,他仍旧愿意跳进这些矛盾的漩涡中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是啊?我也很好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秦木兰为几人的杯中斟满了酒。

菜蔬小食,虽然简单,但在这个四塞之地已经实属难得了。

颜真人小酌一口,而后道:“其中曲折,还恕颜某此时不能透露太多。”

“我知道,天机不可泄露,老头子,你就快别废话了。”长孙句芒赶紧道,“说你能透露的。”

颜真人笑道:“那便说说眼下的事情,就是此番来房州的事情。”

几人点头,颇有兴趣,而颜真人也压低了声音,将这背后的布局轻声道来。

按照颜真人的料算,能搅动天下局势的棋子无非两颗,一颗是武周四际的国外势力,而根据白鹤山道士袁天罡提供的信息,这颗境外棋子应该是押在大食国的身上,大食国此时可谓战力最盛的时期,刚将萨珊国消灭,更对东方的中原大地虎视眈眈,也是目前中原最强大的对手。

自然,这也是青泥珠的秘密所在。此时那个暗藏的对手正准备利用境外势力对武周政权造成一种外部压力,而后找到其中弱点进行突破。根据颜真人的推测,对方应该是双管齐下,制造内外矛盾,而后趁虚而入,一举夺下洛阳城,只要洛阳陷落,其他事先策划好的如燎原般的扶李战争,就会在中原大地上一夜打响。

所以,另一颗则是中原大地上潜藏的各种势力,其中最大的一个矛盾点就是武李之争,如果有人要起事,必然不会放弃利用这个天然的矛盾,所以庐陵王李显就是关键中的关键了。

但颜真人何其聪明,他不是不了解庐陵王李显,此人身上可以说是毫无帝王之气,虽然其夫人韦氏有些本领,不过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韦氏再有能耐,但无奈本家势力太弱,她想要取得权势,只能复制武后的模式,利用丈夫李显的身份,兜来转去,个中最最关键还是这个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能耐的李显。

所以要在中原起事,策反李显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毕竟他曾经登基继位,从名义上来说是李氏正统。另外比之李旦,李显更有地缘优势,只要李显打出旗号来,朝中忠心于李氏的老臣都会纷纷响应,届时的动静绝不是徐敬业与李冲之流能够相比的。

“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也不是很高明啊?”长孙句芒喃喃道,“我不是很聪明的人,但这个布局我总是觉得太简单,只有区区一步棋嘛,难道武后想不到?就算武后想不到,满朝文武也都想不到?”

颜真人嘿然一笑道:“高明的局不是那种看起来复杂的局,而恰是看起来简单,而稍有不慎就落入圈套的局,眼下这个就是。”

秦木兰点点头道:“不错,对方应该是在利用庐陵王,他……不对,颜先生,难道……”

秦木兰大吃一惊,她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此前徐敬业还有琅琊王李冲先后起事,都被武后镇压了,而颜真人此时说李显,秦木兰就联想到了,前两次的起事是否不是偶然,而也是那个背后舵手的策划呢?

秦木兰立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颜真人脸色严肃道:“不错,极有可能,因为对方的是利用了《孙子兵法》中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让生性猜忌的武后变成一只惊弓之鸟,而庐陵王李显就是这根弓弦。”

“那弓箭手想做什么?”裴双问道。

“围魏救赵。”颜真人简短道。

按照颜真人的料算,策反庐陵王李显的目的在于让武后分出一部分力量来对付自己的儿子,而此时正恰是娄师德西征之时,国内一旦动乱,力量各分,洛阳必然会受影响,而就在武后疲于应付国中动乱的时候,那个背后的策划者就会直扑武后的老巢洛阳城,紧接着打出扶李的旗号,天下便能云集响应。

此局的高明就在这里,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几乎是滴水不漏,而且对手尤其善于借刀杀人,此时境内外的各方势力都被那个无比智慧的人搅动着,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颜真人此时要做的事情就是先他一步来破局,颜真人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不过颜真人也无比的清楚,一个优秀的谋士往往藏着不得了的后手,即便颜真人破了房州的局,对方自然还有更为狠毒的后手。

所以洛阳的危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此时的颜真人自认为已经没有力量去解开了,他将这个重任托付给了龟兹镜师白探微,他坚信此子有通天本事,一定能想出破局之良策。

听完颜真人简单的分析之后,长孙句芒是双目发直,他现在才真实地感受到为何古往今来,帝王都钟爱运筹帷幄的谋士,而并不喜爱能征善战的将士,原因就在于此处了,这些谋士仅仅在方寸的地图上,就能将天下大计定好,区区几条计策,就能搅动天下大局。

“好生厉害!”长孙句芒惊叹道,“那颜先生,究竟是何人有这般的大本事,如若这般的人坐了圣人的位置,其实也未尝不可啊!”

秦木兰将长孙句芒的手一拍,示意他不要胡说八道。

但长孙句芒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天下让贤人居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者,武后本身就是得位不正,此时被人谋算似乎也并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情。

而颜真人听罢却摇头轻笑道:“长孙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颜先生此话怎讲?”长孙句芒问道。

“谋事之道与天下之道不可混为一谈。”颜真人道,“如果按长孙兄的逻辑,张良、诸葛亮应该都是帝王了。”

长孙句芒一听,深觉奇怪,的确如此,张良与诸葛亮都是运筹帷幄的谋士,按照道理来说,他们执掌权柄岂不比辅佐君王更合适。

“还请颜兄仔细说来。”长孙句芒恭敬道。

“谋事之道在于智与谋。”颜真人道,“智谋是不必考虑道德的,就如历史上的奇策,有不少是欺骗与诡诈,一个能谋事的人,不一定能够掌控天下大局,因为统领天下靠的不是谋,而是德。”

颜真人继续说:“刘邦近乎无能,但他唯独有德,能使众心归一,刘备亦是如此,他们都不是谋士,却都成为了君王,君王的胸襟中必须满含天下,有着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大局观,其实,这世上真正高明的局不是计谋如何如何,而是仁德。”

长孙句芒道:“那武后说起来,压根与仁德沾不上边,她为何做得了帝王?”

长孙句芒想起了家门冤屈,就义愤填膺。

颜真人淡淡一笑道:“看问题不可偏颇,武后的确善用酷吏,手段残忍,但不可掩盖其‘君子满朝’的美誉,长孙兄,你需知道哪里的声音才是正确的声音。”

“哪里?”长孙句芒问道。

“茫茫四宇,黎民之间。”颜真人道,“武后推行科举,招纳寒门子弟,一破魏晋以来门阀垄断局面,君不知鲍参军诗曰:‘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长孙兄身在黔州,你再看看,可有鲍照这般被遗之珠吗?”

长孙句芒一怔,颜真人这句话的确说进了他心中去了。

“当年楚庄王在周都问鼎,气焰何其嚣张,结果被王孙满一句‘在德不在鼎’驳斥得哑口无言。”颜真人道,“有些人沉浸在自己的计谋当中,殊不知人心向背之重要,到头来都皆是一场空,将海内外当成自己操纵棋盘的人,其务一定不在仁。”

颜真人轻抿了一口酒道:“虽然自古帝王皆是心狠术多之辈,然而好的帝王心中必有黎民百姓,这两者不冲突,帝王所顾的不是某个具体的百姓,而是百姓这个概念。”

“那你又如何肯定那个背后的操纵着心中没有黎民百姓呢?”长孙句芒听到此处问道。

“波斯王子卑路斯之死,波斯胡寺案,西明寺案以及历年来大大小小的诡案,足见此人心术不正,善用邪魔外道,更何况欲勾结境外势力企图夺得中原权势。”颜真人道,“其他的且不说,这个人如此做极有可能引发第二次五胡乱华,长孙兄,你告诉我为了天下不择手段的人,究竟是否有资格做天下之主?”

颜真人此话一出,其他三人心中都豁然一明,出于这般的考虑,的确非常有必要阻止这场谋乱,因为如此做引发的恶果谁都不敢预料。前面几个理由似乎显得有些冠冕堂皇,并不足以打动人,但最后一个理由是实实在在的,袁天罡的动机在于保住武后,而颜真人的动机是真的为了天下。

“所以颜先生才决定重新出山,匡扶大局的对吧。”长孙句芒眼神愈加的坚定了。

颜真人哈哈一笑道:“长孙兄这话,老朽可担不起,只是老朽受人之托,不然我哪有这般的心思来吃这么些苦头啊!”

“受人之托?”长孙句芒道,“你可别忽悠我了,你什么脾气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的,太宗皇帝都请不动的人,还有谁能托得了你?别开玩笑了。”

裴双听罢笑道:“长孙兄这次还真料错了,他还真是受人之托。”

长孙句芒大吃一惊,问道:“那我可好奇了,谁人的面子大过天?”

“白鹤山道士袁天罡。”颜真人沉沉道。

长孙句芒与秦木兰同时一惊。

房州城内,李显府邸,一点烛火风动摇晃,就如此时李显忐忑的内心一样。

“围魏救赵?”李显听罢韦氏的话,自顾自喃喃道。

李显饱读诗书,围魏救赵战法的玄妙之处他不可能不懂的,按照乌有先生的策划,此时自己要做的角色就是赵国,换句话说,就是要引来武后的军队攻打自己,不得不说这是一招险棋。

因为,在乌有先生的这条计策里面,李显与韦氏是被放在被动的位置上,就是一颗棋子,李显自认为可以扮演赵国的角色,但乌有先生是否会扮演齐国的角色,这就是无法确定了。

“相公是在忧虑乌有先生的局对吧?”韦氏何其聪明,她哪里能看不出来这其中的玄妙。

“不错,香儿。”李显道,“这可以是围魏救赵,也可以是鹬蚌相争,依我看,鹬蚌相争的概率更大,乌有先生想利用我的正统名声,扶我做傀儡皇帝,与其做汉献帝,我不如仍旧呆在房州城。”

“相公此话是短视。”韦氏道。

“暂且不管乌有先生是否有后招,也不管他到底是围魏救赵,还是鹬蚌相争。”韦氏道,“无论如何,这对我们是有利的局面,他可以鹬蚌相争,我们更可以三分天下,没有什么比此时还早糟糕的境遇了。”

“那如果乌有先生没有任何动静呢?我们岂不是孤立无援了。”李显问。

韦氏淡淡一笑:“他现在不得不行动了,相公放心,我可以百分之百保证,乌有先生会出手。”

“夫人何出此言?”李显问道。

而后韦氏将原因仔细道来。

韦氏认为乌有先生此番必要出手的原因,有三点。

其一,武后已经是垂垂老矣了,此时正恰在权势交接的最关键时期,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早了武后及其君子朝力量太过的强大,而晚了,继任者年轻气盛,更为不利。

其二,此时武周外部压力很大,又是娄公西征,两大柱国大臣走了一个,还剩下一个刚被贬召回的狄仁杰,可谓最弱的时期,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能搅动武周朝的棋子现在只有李显一人了,李旦被软禁在武后身边,是基本不可能被策反的,只有李显,乌有先生不可能置李显的安危于不顾,因为武后一旦再一次平定叛乱,其统治将会在数年之内更加的巩固,乌有先生就算还能策划十几年,但他也没有可策划的棋子了。

基于这三点,韦氏确信乌有先生届时定然会出手相助,就算是鹬蚌相争之时,乌有先生要做渔翁,他也会趁着最佳时机介入,所以李显按照乌有先生的计划去做,摆脱房州困局那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了。

再者,李显毕竟是正统,乌有先生是何人,只是顺目公子的忠臣而已,所以韦氏料算,最终的结果定然是好于此时的处境的。

李显听罢,长叹一声,心有所动,因为韦氏说的这些的确非常有道理,处境再坏,坏不过此时,经过韦氏这么一鼓动,李显那颗本已经熄灭的内心终于被点燃了。

绛州城外,朔风猎猎。

睡梦之中的娄师德忽然毫无预兆地醒来,只觉心中怔忡,老宰辅一生从未害怕过,不知为何,在此时来回的风雪声中,他隐隐地害怕了。

他倒不是害怕自己的生死,而是害怕自己所谓的西征取得不了任何实际的效果,白白让自己的漕帮兄弟折却了性命,更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惹来吐蕃的猛烈反攻,陷百姓于水火之中。

但西征的决定是娄师德考量许久之后做下的,目前是一个死局,唯独西征才能有机会打开这个局,但经验丰富的娄师德岂不知水来土掩之理。

想到此处,娄师德心情沉重地起身,命人点灯,取来纸笔,正襟危坐地写了一封绝命书,如果说在西征开拔之前,娄师德还抱有一丝胜利归乡的侥幸时,此时面对绛州城的风雪,他已经窥视到遥远吐蕃环境的恶劣,此番西去,九死一生。

一鼓作气,洋洋洒洒地写完千言绝命书,娄师德将其收好,而后取下挂在帐中的唐刀来。

听着刀身凌然的吟吟声,与映在刀面上自己老朽的面孔时,娄师德摇头长叹。

“袁兄啊!这到底是谁布的局,又是什么局。”娄师德轻叹道,“娄某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娄师德回想起来,这个白鹤山道士在一夜化身仙鹤拜访自己的府邸说的那番话,娄师德听不明白袁天罡那玄而又玄的话,但他听明白了袁天罡说的祸从西来。

袁天罡历仕三朝,是中原最高明的术师,曾与李淳风联手,两人力挫西域十八术师,一举成名,袁天罡的料算应该不会错的。

这也是娄师德为何在如此高龄仍旧坚决西征的原因。

这般在天下人眼中固若金汤的洛阳城,此时在娄师德的眼中,就如一块被好几只野兽盯住的食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娄师德心头从未如此沉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