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州城,天光将将破晓,三匹骏马便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颜真人与裴双共乘一匹,行至城外,下马步行。几人不敢问路,怕有人提前通报,故此只能在房陵一处处的寻。
这李显也一家也是当真低调,深谙福祸生死之道,即便身在房州这般的四塞之地,仍旧能够收敛声息,颜真人心中敬叹,此子若无高人指点,岂能有这般的气性,而这背后的高人不是韦氏又能是何人。
即使是已经到了房州城,颜真人心中还是带着不少的忌惮的,颜真人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凡人,他虽可以料算到房州李显是一枚棋子,但他料算不到对方会怎么利用这么棋子,届时找到了,就看长孙句芒怎么逼供了。
两个时辰前,天色晦暗。
李显房中烛火动摇,而此时的门外静立着一抹人影,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毒师陆针。
陆针此来不仅是奉乌有先生之命策反李显的,更是保护李显一家的,此前来时,就派人将房州城中暗藏的无禁不良人悉数杀死,紧接着又命人在城外守住,但凡觉察是高手者,一律杀死,为的就是保证房州城的消息不会泄露出去。
无禁不良人直属武后管辖,与地方管理部门并没有交集,几乎都是从洛阳城来,回洛阳城去,此时陆针利用的就是这几天的时间差,等洛阳那边觉察这些委派过来的不良人已经回不去时,这边该办的事情早已经办完了。
掌握恰好好处的数,往往就能快人一步。
而至于派遣到房州城来的无禁不良人的形貌服饰,以及数目等,乌有先生都提前告诉了陆针,房州城内原有三十无禁不良人,后来的还有二十人,至于目前,悉数斩杀完毕,未曾留下一个,不过尽管如此,陆针还是派人守在城外,以防万一。
乌有先生对外称这些都是他的数,其实陆针不知,这些无禁不良人的消息来自于一个瓜州判官,是段秋将无禁不良人的信息及其行动计划透露给乌有先生的,段秋跟陆针一样,与武周朝有着血海深仇。
凌晨,宿鸟鸣啼。
“陆大侠!我们决定好了。”韦氏一边用剪刀剪短灯芯一边道。
此时距离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城门未开。
而后陆针轻轻推门进来,暗夜之中,陆针的脸更似鬼魅,他对这个结果是胸有成竹的。乌有先生交代过,倘若庐陵王李显不答应,那便杀了李显妻小,另外用毒药坏了李显五官感知,这枚棋子用不得了,也不能留着。
“两位也是好能磨蹭,陆某等了整整一天,要是再等下去,我那帮兄弟们的伙食,可要二位负责了。”陆针淡淡道,此人话语中总是有一股说不尽的浪**气。
“陆大侠,这是举义,不是孩童之间的大闹嬉戏,岂能随意?”韦氏不卑不亢。
而李显则稍显得怯懦,他不敢在这个随时都可能杀人的陆针前说话,半低着头,时而点头。
陆针眼神一瞥,心中稍有失望,在陆针心里,他是希望李显不答应,这样陆针就能在武后的儿子身上报自己的血海深仇了,可惜了。
“好了,不废话了。”陆针行到案几前,不等两人邀请便坐下,“既然已经决定好了,那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了。”
陆针说着从囊中掏出一个锦囊来,这个锦囊是乌有先生在委派毒师陆针来之前交给他的,里面写了什么,陆针亦不知道。
“给你。”陆针将锦囊推给了韦氏。
乌有先生将所有事情都已经策划好了,如果仅仅是派陆针来策反,就算策反成功,凭借李显夫妻单薄的势力那也是半点作用都没有的,所以写在锦囊中的妙计才是重点。
韦氏打开了锦囊,掏出一封书信,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李显与韦氏都同时一愣。
“怎么了?”陆针见两人的表情不对,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书信上一个字都没有。
“这……这什么都没写啊?”李显有点慌张。
“你急什么?”陆针朝李显一瞪眼喝道,李显吓得一哆嗦。
陆针哈哈大笑,他就喜欢看李显这般懦弱犯怂的样子,武后与自己家门有血海深仇,此时捉弄一下她的亲儿子不算过分。
“乌有先生该不会耍弄我们夫妇吧。”韦氏沉言道,气魄非常,一点都不惧怕眼前这个毒师陆针。
“乌有先生哪有这般闲工夫陪你们玩耍。”陆针慢悠悠地接过书信,念道,“这上边明明有字啊!”
李显微微抬头去看,什么也看不到,自顾自小声喃喃:“什么也没有啊?”
陆针咳了一声嗓子,而后念道:“听好了哈,这上面写着:庐陵王李显谋反,罪该万死!”
李显一听此话,吓得是站起身来,十几年来他终日战战兢兢,甚至连马蹄声都不敢听见,此时听陆针念出这么一句滔天大罪的话来,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连忙伸手去抢陆针手中的信,却被陆针一把推倒在地。
陆针看见李显这般的反应,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看见武后有如此无能的儿子,心中甚是满足。
“陆针!”韦氏拍案喝道,“做人不要太过分!你三番两次捉弄一个老实人有意思吗!”
陆针听罢又是一笑,摆摆手道:“夫人,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庐陵王你好歹也是个王啊!怕什么,这本就是谋反!你若赢了,那谋反就不是谋反了,所以庐陵王你可要加油啊!”
李显一脸怯懦,他总是觉得眼前这人随时都能要了自己性命,他何尝不知,自己只是乌有先生手中的一枚棋子,乌有先生手下高手如云,此时要杀死自己就如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好了,适可而止,乌有先生到底要我们做什么?”韦氏问道。
陆针深吸一口气,脸色亦沉静下来,道:“乌有先生写的重要信件都是密信,看罢之后就要销毁的,夫人放在烛火上看看。”
陆针说着将书信交给韦氏。
韦氏将那封无字的书信小心翼翼地放在烛火之上,果不其然原本一个字都没有的书信上此时显出一列列小楷来。
韦氏一目十行,将乌有先生的书信读罢,而此时书信纸张也因为烛火的熏烤而燃烧起来,倏忽之间就成了灰烬。
李显根本就没来得及看,只看到信件上写了一些人的名字,有些名字自己认得。
“原来如此,乌有先生高招啊!”韦氏轻叹一声。
陆针最厌恶什么谋啊策的,也懒得管这些,他只听乌有先生吩咐便是。
“夫人,乌有先生到底让我们做什么?”李显问道。
“相公,需你草拟一些书信,还需相公的印章 ,这些书信用以联络各地李氏王以及朝中大臣。”韦氏道,“乌有先生早先便联络了张柬之、袁恕己等人。”
李显听罢终于展颜一笑,张柬之这个名字他听得非常亲切,他由狄公进谏提拔,才干极高,两人曾有私交,朦胧之语中,李显能感觉到张老对李氏的忠诚,有张柬之相助,事情就简单多了。
“那有狄公吗?”李显趁着兴奋劲儿,又问。
“信上不曾提及。”韦氏道。
李显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因为狄仁杰是柱国大臣,娄狄二人对局势有着决定性的作用,朝中派系大多以二人马首是瞻。
“相公不需担忧。”韦氏道,“狄公那都是明示还政李氏的,只要局势一动,狄公还能不站在相公这边吗?”
李显一听,只觉得有道理,立即听韦氏的吩咐,找来纸笔,按照书信上所提的,亲笔给每个人写了策反的书信。
一通忙活下来,已经是天明时分了,韦氏将书信悉数密封好交给毒师陆针,委托陆针必将这些信件送到这些人的手里。
只要届时房州一动,天下云集响应,加之娄公西征,洛阳那就是笼中之鸟了,任凭武后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法扭转乾坤了。
毒师陆针做事不拖泥带水,收好书信,招呼都不打,便离开了李显家。
夫妻二人见毒师陆针远去,心中稍安,乌有先生的计策果然高明,似乎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此时李显总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了。
天光大亮后,李显积压了好几年的抑郁似乎都在此刻要释放出来了,他对着阳光大喝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与力气,竟然把自己儿时学的那几招三脚猫功夫拿出来耍了几下,胖乎乎的身体搭配李显稍显迟钝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幽默感觉。
忽地,噼啪一声,自己家中的大门忽然炸裂开来,李显将将想练完一套五连鞭而后吟诗一首,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坐在地上。
韦氏听见这般大的动静,也赶来一看,只见家中大门四分五裂,只见那门框之外站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那人面如大将,双目像火一般,看着就有点怕人,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三人,分别是一个白发道人与两名女子。
而为首的那个高大的汉子,李显看着似乎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
“你们想干嘛?”韦氏冲上前去拦住几人。
因为昨夜才策划了谋反的事情,而早晨就有了变故,就算是韦氏心中也开始提心吊胆起来了,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消息走漏,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情她都不敢去想。
韦氏只是感叹武后的动作未免太快了。
“这是李显家吗?”长孙句芒怒目横眉道。
“兄弟,你破门而入,还问这些废话。”颜真人跟上道。
这几人的装扮完全不像是无禁不良人,而且年纪看着比不良人要大不少。
“是又怎样?”韦氏道。
“那就好。”长孙句芒听罢,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韦氏上前欲要拦住长孙句芒,长孙句芒身材高大,俯瞰着身前的韦氏,怒目一瞪,吓得韦氏也不禁后退了几步,此人身上的气势实在太大,让人看着就害怕。
“起开!”长孙句芒沉言道。
韦氏气性非比寻常,心中虽然害怕,但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李显。
但长孙句芒向来就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一把将韦氏推得飞将出去,摔倒在地,而后直朝吓得瘫在地上的李显走去。
李显一见这阵仗,浑身颤抖着朝屋里爬。
“再跑,老子就打死你!”长孙句芒咬牙道。
李显听罢,半点都不敢动弹。
“怂货!”长孙句芒瞪着李显道。
“你是谁?”李显怯懦颤抖地问道。
“我来问你是谁?你倒问起我来了,你认不得我吗?”长孙句芒蹲下,怒目横眉地瞪着李显。
李显都不敢看长孙句芒的眼睛,只觉此人有些熟悉。
“我……我不是李显。”李显撒谎道。
“模样虽然变了,但跟小时候一样怂!”长孙句芒道,“我曾经揍过你,你还记得吗?你不是李显你还能是谁?”
李显一愣,又惊有恐,但实在没想起来这人是谁,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他娘的是你表叔!”长孙句芒一把揪住李显的衣襟径直给拎了起来,吼道。
颜真人一看长孙句芒这阵仗,担心他收不住手脚要打李显,长孙句芒确是李显的表叔,高宗李治的大舅是长孙无忌,而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句芒则自然是李显的表叔了。
李显打死都没想到,这次找上门来的竟然是自己的表叔。
“原来是叔叔啊!”韦氏一听,发现不是武后委派来的,立马道,“叔叔来时也不打声招呼,叫我们怠慢了。”
长孙句芒朝韦氏一瞪眼道:“哼!跟你们打招呼就坏了大事了!进屋里说去!”
说罢长孙句芒一把提起李显直接给拎进了屋中,李显家的几个孩童见此情景,面面相觑。
而后长孙句芒声色俱厉地询问是否有人来找过李显,但李显夫妇拒不承认,因为毒师陆针前脚刚走,此时只要不承认,就算长孙句芒如何问,也问不出什么信息来。
但颜真人在房州城外遭遇了一伙贼人的事情,却让几人料定有人已经先几人一步到了李显家中了。
“庐陵王不像是撒谎之人。”颜真人笑道。
“哼!先生你别看他老实,其实他最不老实。”长孙句芒道,“儿时他便调戏宫女,叫我给撞到了,狠狠打了一顿,方才他还说他不是李显,此人极不老实,颜真人可别被他的外表所欺骗了。”
韦氏听罢,脸色稍有变化。
“哦,那倒也是,随口就撒谎。”颜真人笑道,“现在还在撒谎。”
李显一听这位道人悠悠然地说自己撒谎,不知为何,这个道人虽然不凶,但话听起来却非常的令人不敢应对。
“几位可不要胡说,这大清早的,谁来找我们夫妻,再说了,我们都这般遭际了,找我们能做什么?”韦氏道。
“谋反啊。”颜真人一边饮茶一边笑嘻嘻道。
韦氏与李显都同时一惊,这种话被贸然说出,心理素质再好的人都无法把持住。
“道人可不要乱说啊。”韦氏强笑道,“我们可以被不良人随时盯着的,道人随口一句话可要跟我们夫妻惹来天大的麻烦的。”
“不良人?”长孙句芒嘿然道,“不良人早就被杀光了,你们还怕不良人?”
颜真人道:“事出有急,两位就莫要扯谎了,这屋内满是毒师一门的味道,此番过来,老道没有时间与二位多说,对方做了何事,此时告知我们,及时阻止,还有回旋的余地,再说了长孙兄弟是你的表叔,沾亲带故的更不会加害于你,此时还来得及,莫被人利用,到时候追悔莫及。”
长孙句芒也道:“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长安抬阁山望知观的颜真人,当世的神仙,你们若是不答应,神仙当即腾云驾雾,倏忽之间就到了洛阳,哼!不要说我长孙句芒不提醒你们,到时候可就一点挽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显一听颜真人大名,豁然一下跪倒在地,颜真人何其人也,贞观年间破获傀儡一案,被太宗皇帝奉为上宾的神仙级别的人物,加上民间传言的加持,颜真人此时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神仙了。
而韦氏却仍旧想要周旋一会儿,不过她实在是小看了颜真人。
“夫人,你还不跪下!”李显扯了扯韦氏的裙摆道,“颜真人这是来救咱们的,赶紧把事情说了,还有挽回的余地。”
在李显看来,在颜真人面前说谎,那就等于是班门弄斧,人家掐指一算就能知晓天机的,此番不远千里的过来,不是为了救自己的还能是什么。
“别磨磨唧唧的,赶紧说,都做了什么?”长孙句芒急道,“晚了可就来不及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你们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吗?”
韦氏与李显只知道乌有先生要谋反,其他的确并不是很清楚。
“他要联合大食国进攻中原,届时就算你得了天下,也是个儿皇帝,免不了一个遗臭万年的名声,这般的骂名我看你李显背不起。”长孙句芒道,“你是武后的亲儿子,皇帝迟早都是让你来当,你猴急什么?跟着瞎起哄,莫把一手好棋给下烂,表叔我一家还等着你给翻案,岂能害你不成?”
颜真人站起身来,轻抚胡须道:“夫人看面相就是聪明之人,此番答应对方,应该是抱着侥幸吧。”
韦氏闭口不言。
颜真人微微一笑,又道:“你的悉数行动,对方完全知晓,你知道对方是何人吗?他连武后都有办法对付,还对付不了你们夫妻二人吗?换句话说,你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你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你这枚棋子就算做到死,也不可能有任何周旋的余地的。”
李显听此,更是死心塌地了,不等韦氏表态,一股脑地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韦氏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事已至此,此前的所有谋划都成了空。
不过,就算隐瞒,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的,因为此番颜真人亲自过来,相比于乌有先生,选择相信颜真人更加的有把握。
长孙句芒听罢,哗啦一下站起身来,喝道:“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你连你亲生母亲都要反!看我打不死你!”
说罢,长孙句芒伸手就要去打李显,幸好被秦木兰给阻止了。
李显则吓得以手掩面,嘤嘤哭泣。
“长孙兄莫要动粗,庐陵王也不是你打得的。”颜真人道,“既然毒师陆针已经离开,我们当赶紧去追。”
“神仙,今日的事情可千万莫说出去啊!不然我家小就没命了!”李显扯住颜真人的衣摆道。
“废话!我长孙句芒岂是那种背后告密的小人!颜真人更不是!莫要用这种话来恶心我们!”长孙句芒怒目喝道。
韦氏见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得任由颜真人他们阻止了,不过如果真的像颜真人说的那样,后果的确难以预料,这招险棋暂时走不得。
几人得知毒师陆针已经在清晨离开此地之后,半刻都不曾耽搁,立马追了出去,按照颜真人的料算,毒师陆针应该是会先去城外与其他毒师汇合,此时应该原路返回,并且要快马加鞭,不然让毒师陆针发现了,那就再难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