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娄师德已帅兵士至于洮水,在西岸安营扎寨,而再往西的群山,就是武周与吐蕃两国的界线了。
按照此前的布局,娄师德的先遣军已经到达目的地,此时更是天寒地冻,洮水冰厚三尺,所以背水扎营并没有什么影响,按照王将军的指示,当还要进军一日,安营在山谷口外二十里地处,如此一来,吐蕃的骑兵就会失去优势,另外山谷口外风大,能起砂石,不利于战马冲杀。
背水布兵虽然是兵家大忌,但兵法更注重灵活,王孝杰所以如此,原因有三,第一此时是漫长的冬季,洮水冰冻三尺,与陆地没有什么区别,第二将部队布置在谷口处,不容易被包抄,第三,背水布兵能够出其不意。
另外,王孝杰所选的这个位置,进可攻退可守,是为占尽了地利。
而此时裴直、方无礼还有阿史那白马三人化妆成牧羊人前往边境,目的是为了将隐藏在山腹中的先遣军调回,如此才能做进一步的部署。
为了隐藏身份,三人只能步行,那些提前隐藏在山中的兵士都是漕帮兄弟,只认方无礼,故此方无礼不得不亲自出马,再者三人都武功盖世,就算中间遭遇小股吐蕃兵马也能得全身而退。
“师傅,此去是要到哪里?”裴直问道。
几人的兵刃都藏在一根圆木之中,由裴直扛着。
方无礼将手朝前一指道:“素罗汗山。”
裴直一眼打去,只见前方的地势如阶梯般的升高,一抹如屏障般的山峦隐约在远方。
“素罗汗山往西就是吐蕃了。”方无礼道,“吐蕃善于游牧,素罗汗山往东多山谷,他们的兵马轻易不会跨过边境。”
“但吐蕃往北直接控制了安西四镇,所以中原军队必须要从素罗汗山处拿下吐蕃往北的要塞,才能有机会遏制吐蕃往北的趋势。”阿史那白马也熟读兵书,听方无礼这么一说,顿时明白了。
有时两国制衡不在正面的交锋上,而在于其他地区或者国家。
但裴直却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知两人在说什么,一个劲儿地问。说话之间,几人已经进入山腹之中了,此处山高而林木稀疏,自然造化形成了千奇百怪的岩石。
此时方无礼的漕帮兄弟尽皆隐藏在着连绵不绝的大山深处。
与此同时,娄师德帐中,这位王将军早已帮娄师德布下可退之阵了。
“王将军的意思是,此战必败无疑?”娄师德对方无礼的漕帮很有信心,对此这场战争,娄师德虽然有分寸,但心中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
武后之所以急派娄师德前来,那便是在心中已然放下了对娄师德的戒备,作为的一个高明的统治者,深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理。
武后执掌权柄几十年,不论多大的风雨阴谋都见过,她岂能想不到可能有人在离间娄狄二人,所以在这一布局上,两位国柱大臣,武后必须要选择相信其中一个,不然如果是有人使离间计,那失去两位国柱武周便会满盘皆输,不仅如此,甚至关系到武后自己的身家性命。
正因为王孝杰对吐蕃形势的分析,武后才下定决心将信任押在娄师德身上,因为这中间有一个理论上的不可能性,那便是吐蕃的国力,凭借吐蕃此时的国力,至多能与中原抗衡,而无力觊觎,那是一个新兴的游牧政权,如同当年的突厥一样,对中原耕地并不感兴趣。
故此娄师德西征,其意在联合吐蕃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而狄仁杰亲李篡位却非常有可能,满朝的文武大臣,有不少都是怀着对高宗的忠心而辅佐朝政的,此时若有位高者亲李举义,一夜之间,他们就会阵前倒戈。
在两者之间权衡之后,武后体现出了一个君王应有的魄力,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接着王孝杰将武后的意思传递给娄师德。
年近七旬的娄师德热泪盈眶,几欲说不出话来,对于武后的猜忌,他老人家何尝不知,但作为一个宰辅大臣,娄师德又不能将心中的不平表现出来,只能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身的清白。
而也正是娄师德毅然以高龄西征之举,让武后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忠心,如此一想,这一环又不得不扣上,娄师德也明白了,原来武后现在是在排除,用最原始的方式找出那个幕后之人。
“那圣人还有其他旨意吗?”娄师德擦了擦眼角的泪,问道。
“圣人吩咐我见机行事。”王孝杰道。
“全凭将军部署。”娄师德虽是宰辅,却没有宰辅的架子,如是问道。
“进兵,诈败而还。”王孝杰将视线转向了舆图,“此去就是素罗汗山腹地了,王某知娄公的意思,想借用峡谷地势遏制吐蕃骑兵,但……”
娄师德起身,问道:“将军但说。”
“王某常年在吐蕃边境,对他们太了解了。”王孝杰道,“我们万不可仅仅把他们当成高原上的野蛮人而已,这几年吐蕃国人才辈出,如此简单的布局,吐蕃将领绝对知道。”
娄师德眼轮一抬,叹了口气,心中的侥幸彻底被打碎。
“娄公你看,素罗汗山东西呈一个口袋形,口朝东。”王孝杰道,“我们陈兵山谷之中,的确可以以逸待劳,但如果吐蕃骑兵绕行素罗汗山,从东边过来将我们堵在峡谷之中,围而不打,那会是什么后果?”
娄师德屏住呼吸,这个后果根本不敢去想。
“吐蕃骑兵绝对有这般的能力纵深绕行。”王孝杰道,“他们的马匹日行千里,这种打法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这次要诈败而还。”娄师德道,“那就是说武后已经有了部署。”
对于此事,王孝杰语焉不详,此事是武后大计,王孝杰绝不能透露半分。
而后王孝杰将手指指向地图上的素罗汗山,道:“娄公是提前将兵士分批次送进山中的,此时大约多久能撤回来?”
奇袭吐蕃的计划是娄师德与方无礼两人策划许久的,而奇袭的最关键处在于出其不意,所以在年初,方无礼就命漕帮子弟陆续赶往大非川附近,目的就是想在吐蕃最意想不到之时出奇兵偷袭,一举夺下南北要塞。
可惜的是,娄师德怎么也预料不到,这件事早已经被吐蕃军师罗婆寻勒的金雕尽收眼底了,而至于这件事,娄师德与王孝杰都不知道。
“兵士数万,径直撤回一夜即可,但怕会引起吐蕃的注意。”娄师德道,“吐蕃的边军就在咫尺,老夫已命人前去通知撤回了。”
此时正值西域漫长的冬季,王孝杰也料吐蕃至多只会出动小股军队,于是道:“分批次慢慢撤回即可,如遇大敌就立马从洮水冰面上撤到东岸摆开阵仗。”
“洮水。”娄师德听得王孝杰说出这两个字,心中隐隐担忧。
洮与逃同音,岂不是在示意此战要逃,人的年纪大了,难免都会有几分迷信的。
娄师德送王孝杰出军帐之后,凝视了那千军踏过的洮水冰面,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诈败而还……这一诈天下不闻,这一败举世皆知,娄师德缓缓抬起头,寒冷的北风把将军须发揉乱飘飞,这是一个耆宿老臣的最后能为国家做的事情,他要以一个败将之名黯然退场。
此时,娄师德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不仅是老了,还朽了。
赤岭以东,据罗婆寻勒部署,将军阿扎与裨将赤练原地开拔,将军队逼近唐蕃交界的素罗汗山附近。
朔风猎猎,风雪比前几日还要大,即便是适应了高寒气候的吐蕃骑兵也几乎有些站不住脚。
此时将近阿扎与赤练登高远望,前方除却呼啸的风雪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我说赤练大小姐,这种天气连高原的马熊都不敢进山谷,你说唐军会来吗?”阿扎大声问道。
赤练沉沉道:“将军不了解唐史吗?”
阿扎本就是个放牧的糙汉子,天生会带兵打战,别说读唐史了,就是吐蕃的历史他也弄不明白。
“赤练大小姐,你这不是为难我吗?”阿扎大声道,“山上鸟儿认识的字都比我多,你就说直接说来听听吧。”
“唐国太宗时期,有一个名将叫侯君集,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这位侯将军在帅兵征讨高昌国之前,高昌王觉得唐国军队是无法跨越沙碛大漠的,而就在高昌国麻痹大意之时,侯君集率大军杀到城下,并一举将高昌灭国。”赤练道,“高昌王也是觉得唐军无法跨越天险,阿扎将军,如果说吐蕃是高原上的雄鹰,那大唐就是中原的猛虎,千万不可麻痹大意啊!”
一谈到这些,将军阿扎就有些闷闷不乐,似乎所有读过书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教育自己,而阿扎对于书本知识则是嗤之以鼻,他心里知道赤练的话是对的,但嘴上不愿意承认。
“我是个粗人,只会领兵打战。”阿扎噌地一声拔出背上的大古司刀,刀身在凛冽的寒风之中吟吟作响。
“至于怎么打,打哪里,军师不在,我就听你的!唐军只要赶来,我就让他们的亲人明年到这里来祭拜他们。”阿扎道。
赤练微微一笑,而后指了指上下的纵横的山谷道:“军师早就以术法窥视到了唐军的动向了,不瞒阿扎将军,唐军此时就在我们脚下。”
阿扎一愣,朝着山下的茫茫风雪望去,此时两人正位于素罗汗山的高处,而再往东就是峡谷纵横的素罗汗山腹地了,阿扎有些不敢相信,两军距离已经如此接近了。
不过阿扎信任赤练,见此情景,不无忧心道:“赤练!唐军果然狡猾,他们躲在峡谷之中,我们的骑兵如何冲杀!”
“阿扎将军,除了骑兵,难道吐蕃就没有步兵了吗?”赤练道,“唐军喜欢出其不意,那我们就利用这个先机,也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赤练你的意思是不用骑兵?”阿扎道。
“不错!”赤练道,“唐将对我们的骑兵应该有预先估算,而我们这次用步兵,从峡谷中截杀。”
“说得清楚些。”阿扎道。
“今夜就可以动手了!”赤练说着从腰间取出事先画好的地图,张开道,“山下都是唐国事先部署好的军队,军师说了他们都没有盔甲,隐藏在山中,今夜须将他们引出来,引到这条峡谷中,届时围而不打,只需一夜,风雪便会要了他们的性命,而同时派骑兵从素罗汗山两侧绕行,袭击唐将大本营。”
阿扎大吃一惊,没想到赤练部署的计划会如此的快,这与平时所见的赤练似乎有些不同。
“赤练,这都是你学的兵法?”阿扎不得不惊叹了。
“不是,这都是军师的部署。”赤练道,“另外,军师还说了。”
阿扎此时有些转变对罗婆寻勒的看法了,连忙问道:“说了什么?”
“对于没有盔甲的唐军切勿赶尽杀绝。”赤练道。
阿扎刚对罗婆寻勒改变了一些看法,忽而听见这么一句话,战场拼杀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怎么能放走敌军呢?
“这……这不是胡来吗?”阿扎道。
“这一点我也不理解。”赤练道,“可能是军师仁慈吧。”
“这点听不得他的,我的将士拿命守边,杀人是为了晋升邀功的,好不容易占得先机,不重挫唐军,岂能善罢甘休!仁慈是做给别人看的”阿扎大声道。
这一点上赤练不理解罗婆寻勒,也许是为了舆论的需要,毕竟对手是强大的中原王朝,如果不杀无甲兵士的命令是由罗婆寻勒下达的话,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赞普的意思,而至于混乱之中,士兵们怎么做,那是根本无法阻止的。
两国交战,舆论上也需占一个先机。
按照赤练的吩咐,阿扎当即命人穿上铠甲,从两侧山道遁入山腹之中隐藏好,只是不知道赤练用什么办法,将那些隐藏在山中的唐军给引出来。
素罗汗山西南方,风雪之中,马蹄声噌噌不绝。
高大的玄色大马上,一个身着粗麻军衣的大汉眺望前方,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突厥武士火拔仇。
几日以来火拔仇日夜赶路,丝毫不敢有所耽搁,他必须要赶在两军交战之前把消息传递给娄师德,好让娄师德提前做好部署,防范西北长城叶步山,不然一旦娄师德与吐蕃开战之后,叶步山趁机领兵袭击,那损失就大了。
黑马冲出风雪,此时前面的山峦重重叠叠,换做其他人,肯定会迷路,但火拔仇行走江湖多年,即便是四际都是茫茫大雪,也有一定的方向感,只是此时风雪太大,赶路速度慢了不少,但根据火拔仇的预估,今晚当会赶到娄师德的军营,因为裴直与火拔仇说他们的行军路线,将会在洮水一带进行长时间的布局,火拔仇此时要去地方便是洮水。
行马至于一片黑松林处,天地黑白交杂,好是一番景致,火拔仇心想如果白探微看到此情此景,非得坐下来弹一曲琵琶不可,只是目下情况紧急,就算有这般的好兴致,也没有时间消遣了。
正想到这里,火拔仇轻轻一勒马,放慢了速度,此时但见林中的小道之上静立着两骑,在阒寂的松林之中显得格外的诡异,火拔仇勒马停下,仔细一看。
没有看错,林中正立着两匹高头大马,马上静坐着两人,皆头戴竹编帷帽,身披玄色麻布大氅,身材高大,宛如木雕一般立在林中。
火拔仇深吸一口气,将背上龙环大铁锤的绷带松了松,这般的地方遇见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善类。
况且这两人看着便似乎在林中等了许久的,所谓有备而来便是这种感觉。
“敢问两位好汉!所来何事?”火拔仇知对方来者不善,仓皇逃遁肯定是不行的,因为自己已经可能钻进了对方的包围之中了,这林中不晓得还藏着多少贼人。
马蹄达达,左边一人,身材稍瘦,驱马上前了几步,冷冷道:“漠北狻猊火拔仇。”
火拔仇一惊,没想到此人竟然认得自己。
“不错!”火拔仇道,“难道阁下是故人不成?”
对方淡淡一笑道:“一面之缘,你的名声不仅仅在漠北,南洋也有所耳闻,传言武功天下第一,上次事急,不曾领教,今番阁下可有兴致与我切磋一番?”
火拔仇心中一紧,不知道这两人的来头,偏生要在这时候堵着自己找麻烦。
“这天寒地冻的,放不开手脚,等到了夏天,陪你耍斗几百回合如何?”火拔仇道,余光注意在四周,好像并没有其他隐藏的贼人。
“不成!到了夏季就改朝换代了。”那人缓缓解开帷帽在颔下的绳结,继续道,“到时我做了南洋王,亦无心再舞枪弄棒了。”
说完,此人缓缓将帷帽摘下,只见一幅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火拔仇的眼前。
此人面容清瘦阴鸷,肤色古铜,发饰古怪,一看便是南洋装扮,此人火拔仇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但他认得,就是上次在崤山,白探微孤身一人来营救自己时,林中来了一群术师,其中一个便是这南洋术师。
火拔仇心中一惊,难道自己的行程已经被乌有先生给盯上了。
对方看出了火拔仇脸上的惊讶,道:“乌有先生精通天下之数,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到了这般的地步,火拔仇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解下背上的龙环大铁锤,准备与对方决一死战,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是乌有先生害怕那封信上的消息传将出去,于是早派人在此等候,火拔仇眼轮一抬,不禁替白探微担忧起来。
火拔仇不相信什么算命数术,乌有先生能对自己的行动了如指掌,那绝对不是瞎猜的,肯定是商队之中混进了乌有先生的细作,如此才能部署得天衣无缝。
“这个乌有先生果然是神通广大啊!”火拔仇哈哈一笑道,不得不说他佩服那个暗中指挥一切的乌有先生,实在是太高明了。
“看来今日我火拔仇是没法活着走出这片松林了。”火拔仇豪气冲天,提着龙环大铁锤便下了马,就算今天无法活着出去,也得将乌有先生这两条狗腿子给掰折了。
“知道就好,怕你不用全力相搏!”那南洋人道,亦跃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