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九十八章 虎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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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罗汗山西五里左右,将军阿扎率军在此扎营,而后迅速点派骑兵从山两侧的平原朝东绕行,骑兵皆带一日干粮,轻装便行,目的是要在洮水袭击娄师德的大本营。

另外,阿扎亲自带领吐蕃步兵分三路带重甲进入素罗汗山腹地,吐蕃东西南北的大山,阿扎放牧时都曾呆过,素罗汗山他再熟悉不过了。

但即便阿扎熟悉地形,他也不能准确地猜出娄师德的兵士到底隐藏在山中的哪个地方,此时裨将赤练随行,也一直不曾说该怎么办。

直到军队下到了山谷当中,赤练才叫阿扎让三军停下。

“这又是要做什么?”阿扎问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怎么把山中的中原士兵引出来吗?”赤练慢悠悠地从腰间的囊中取出一物来。

阿扎凑近一看,只见那是一张符咒般的东西,上面写满了密文,阿扎根本看不明白。

“这是什么?”阿扎问道。

“你不是一直好奇军师有什么本事吗?”赤练笑道。

阿扎一头雾水,只见赤练手中那几寸符咒,能有什么作用。

“赤练,你就莫在我面前卖关子了!”阿扎道,“你就说接下去该怎么办?”

“将军不要着急。”赤练又将那符咒收将起来道,“等风雪停了,将军就明白了。”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阿扎又问。

“就在这里等着。”赤练不慌不忙道。

另一边,此时方无礼等人因为风雪阻路,只能暂时在林中修整,而火拔仇的伤势又等不得,只能先让阿史那白马骑马带着火拔仇去军营,而方无礼与裴直则仍旧在原地等待,按照计划,只要风雪一停,就能把隐藏在山腹中的漕帮兄弟悉数召出。

届时在率兵出山谷配发盔甲兵器,不消半个时辰,素罗汗下就能多出一支劲旅来,这一招是吐蕃怎么都想不到的。

虽然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但曾跟着娄师德与吐蕃交锋过的方无礼仍旧是忧心忡忡,这是军人天生的直觉,方无礼也说不出来,此时他只希望这场风雪能够早点平息,一旦这些漕帮兄弟都穿上铠甲,拿起武器,他们才真正成为方无礼手中能够指挥的兵马,而现在还不是。

至于未时,持续了一昼夜的风雪方才稍稍平息,此时天空阴云散尽,几炷香之后,天空又透出几丝笔画般的光亮来,裴直与方无礼只觉双耳边上呼呼的噪声余音不绝,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师傅,这大雪可算是停了。”裴直站起身来。

方无礼亦拍了拍身上的雪沫道:“你觉得这场风雪长吗?”

裴直点点头。

“哈哈哈。”方无礼边笑着,边将背囊中的金铎取出交给裴直道,“昼夜的风雪在西域是罕见的,一般都是连着好几天不停歇的,若是那样的话,可就真的难捱了。”

“这就是所谓的天助我也。”裴直笑道,“师傅你看,这千里冰封的,怕是吐蕃骑兵再厉害也没办法策马在雪地里作战吧。”

“竖子莫要掉以轻心。”方无礼厉声道,“难道吐蕃只有骑兵吗?记住,骄兵必败。”

“难道……”裴直正想问,却被方无礼打断了话。

“快敲金铎。”方无礼深吸一口气,朝四周的森林中望了望,心中戒备更加了一分。

裴直听令,立即敲击金铎,这金铎的声音锋利绵长,不容易被积雪吸收,只听得金铎声刺进山谷深处,来回**漾,绵绵不绝。

方无礼屏住呼吸,去听山谷中的动静。

裴直一连敲击了十次,山谷之中仍旧没有反应。

“师傅,难道不在这里?”裴直问道。

方无礼摇摇头道:“不急,这金铎声虽然不大,但能传很远,漕帮的兄弟就在附近,应该能听见,再者他们收拾东西再赶过来,也需一些时间,你就在这里不断敲击金铎即可,让兄弟们都辨清了方向。”

裴直半信半疑,因为素罗汗山不能算小,这般小小的金铎在山中又能被几个人听见。

但裴直不知道,这是方无礼早先就跟漕帮兄弟设定好的接头暗号,至于边境的冬季,隐藏在山中的漕帮弟兄都会有人出来放哨,哨岗一般都设置在山顶,这金铎声不需所有人都听见,只需哨兵听见即可。

而这清脆的金铎声又是自然界所没有的声音,故此不容易弄错。

约摸一炷香时间后,但听得山中一声哨响,虽然隐约,但两人都听见了。

既而周遭的山中都渐次出现了哨声。

裴直心中一喜,没想到这小小的金铎竟然真的能引起山中漕帮兄弟的注意,忍不住侧耳去听山中如鸟雀齐鸣般的哨声。

“别挺,继续敲!”方无礼道。

约摸一刻钟之后,但见山谷前方约摸百米处探出几个脑袋来,方无礼心头那口气终于是松了,这一招是险棋,虽然漕帮是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但仍旧害怕这些兄弟临时散伙,此时看见了,心中的担忧便悉数消散了。

“帮主!你可算来了!”随后山谷另一头踏来一个虬髯大汉,身材与火拔仇相似。

裴直一眼打去,认出那人来,记得才到洛阳的时候,大理寺少卿李退向娄师德举荐自己后,娄师德派自己去城北绞杀一个叫“东郭树”的贼豪,最开始与自己交手的山形大汉便是这个人,是说许久不见其人了,原来是被方无礼派到了这里。

随后虬髯大汉带来数百先锋兵,他们负责在山中巡逻,联络各部。

“杜亏,其他众兄弟可还好?”方无礼紧握住大汉杜亏的手问道。

“哎呀!别提有多好了。”杜亏道,“以前在洛阳,一天到晚因为船货忙个不停,现在在山里面,那都闲坏了,你看我都胖了多少了,不过,唯一不好的就是没有肉吃,天天吃小米咸菜,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

那大汉杜亏也是个话痨,不等方无礼说话,又接上了:“帮主,可算是把你们给等来了,我们什么时候跟那帮吐蕃鸟贼打仗?我我可是早听说了,吐蕃遍地都是牛羊,这要是打过去,我非得宰他七八头牛吃,还有!听说吐蕃娘们儿热情的很,兄弟们都憋坏了!”

方无礼面色一沉,没有回答杜亏的话,漕帮的这群兄弟虽然一个个身怀绝技,但始终不是正规军,在洛阳方无礼为了掩人耳目也不敢用太过明显的纪律约束他们,只想着此番到了这里,重申几次再说。

“楼纪纲呢?”方无礼接着问道。

杜亏一听方无礼这话,立马明白了方无礼的意思,气势减了一大半,这个楼纪纲是方无礼特地派来整治纪律的。

“他称职得很。”杜亏知道方无礼要拿楼纪纲开刀,于是说情道,“每天都抽空给我们强调纪律,帮主!你莫因为我这个粗人的几句鸟话,就罚楼大哥,这样不公平。”

裴直心中嘿然一笑,想不到这杜亏心思还挺细。

接着,山中渐次熙攘起来,各处都拥来不少漕帮的兄弟,裴直心中大为惊叹,想过这山中会有不少人,但不曾想过会有这么多人。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之间山中的漕帮兄弟悉数收到消息,都从根据地依次出来。

接着,方无礼命裴直、杜亏等人先行带领先锋兵走在前面,这狭长的山谷之中无法容纳这么许多人。

此时素罗汗山中,一支望不尽首尾的军队浩浩****地朝东边的洮水而去,在白雪世界之中,恰如一条黑色的河流,而与此同时,在洮水边,娄师德已经命人架锅生火,准备犒劳这支在山中潜藏已久的军队了。

素罗汗山西,阳光渐次在山中铺开,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明亮。

阿扎陪着赤练在山中等了数个时辰了,现在风雪好不容易停了,赤练仍旧不动声色,心中越发的着急,不知道这个赤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来,问她她也不说,只说这是军师吩咐的。

“来人啊!随本将军搜山,见到唐军就给我杀!”阿扎终于忍耐不住了,站起身来喝令道。

“你要做什么?”赤练问道。

“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阿扎道,“你莫不是带着我们来这里玩耍的吧!”

阿扎是个急性子,这下一着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指着赤练的鼻子就说起来了。

“糊涂!”赤练道,“军师的办法能不费一兵一卒,你能吗?”

短暂沉默。

“那你倒是说啊!到底什么办法?”阿扎只有一根筋,他非想知道应该怎么办。

赤练仍旧掏出那张符咒道:“阿扎将军,你看得懂吗?”

阿扎气的脖子青筋迸起道:“废话!你觉得我看得懂吗?”

“那不就得了。”赤练道,“早就给你看了。”

“那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阿扎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赤练道,其实赤练也不懂这是什么,只知道这是军师留下的金刚狮子吼的符咒,需要罗婆寻勒的那只金雕才能触发。

“急死我了!”阿扎拔出巨大的古司刀来一把插在雪地上喝道。

两炷香之后,盘旋在素罗汗上头的金雕缓缓变大,而后落在了赤练的肩膀上,这只金雕不是普通的金雕,正是罗婆寻勒驯养的雏雕,金雕的双眼能够配合罗婆寻勒的双眼法海及其符咒施术。

赤练将符咒举起,准备轻轻地抵在金雕的双眼上,忽而犹豫了半分,阿扎自然是不知道赤练这般究竟是想做什么。

赤练之所以犹豫也是因为罗婆寻勒的吩咐,罗婆寻勒在书信中早有交代,对于此术一定要慎行,一旦触发,后果将是不可挽回的。罗婆寻勒在信中亦提及自己东去是寻找战争的答案的,这般颇具哲理的回答,让纵横沙场的赤练很难理解。

这是战争,用道德衡量战争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对于将领来说,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战争的胜利。

想到此处,赤练双目之中闪过一丝凶狠,果断将符咒附在金雕黑色的双眼之上。

阿扎在一旁看得清楚,大吃一惊,口中不自觉地喃喃了一句:“妖法?”

此时但见赤练手中的那张符咒上面的密文忽而旋转化作一缕缕黑色的烟雾,而金雕的眼睛则如同一股漩涡一般地将这黑雾吸进双眼之中,在大白天地看见这般的事情,阿扎包括众将士都吃惊不已。

末了,赤练微笑着抚了抚金雕雏儿的羽翼,而后那金雕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啼,紧接着一个俯冲,而后升腾而起,拍着翅膀冲进了刺眼的阳光之中。

“这……这是什么情况?”阿扎一边说着,一边取下背上的弓箭,出于猎人的本能,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情况。

“怎么?”赤练道,“你想把金雕射将下来。”

阿扎低声道:“我身后士兵的性命可全都在我手上,他们都是牧民猎人的孩子,可不敢拿来开玩笑,你若是不说明白,我宁愿把那只金雕给射下来。”

赤练长叹一声,因为她也不知罗婆寻勒所谓的术是什么,但她知道罗婆寻勒一定是可以信赖的人,看当下这情况,不说明白,一根筋的阿扎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于是赤练高声道:“这是军师饲养的金雕,它勘察到了唐军所在的位置,我等不需费一兵一卒,只需跟着金雕走,然后把唐军堵在山谷之中,到了夜晚,寒冷的雪山山神自然会收走唐军的灵魂。”

如是这般神神叨叨了一会儿,三军的士气一下被鼓舞起来了,这不需打战就有战功,何乐而不为,现在即便是将军阿扎怀疑,那只能被形势推着走了。

阿扎气的一跺脚,又不敢大声说,只得凑到赤练耳边压低声音道:“若这战败了,我扒了你的皮。”

赤练漂亮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倨傲,笑道:“扒我的衣服都不敢,还敢扒我的皮?”

阿扎一愣,现在只能说说狠话,这赤练是老将军的独生女,阿扎一个平民出身,岂能对赤练如何,只得无奈叹息一声,而后率领着军队跟着金雕往山谷深处冲去。

素罗汗山最大一条峡谷名为虎峡,方无礼的军队要撤出山谷,最快的就是从虎峡走,不过方无礼出于安全考虑,将漕帮军队一分为三,分三路汇合至于洮水边的军营,如此一来,不仅不会拥挤,而且万一出了状况可以相互驰援。

左右二军由楼纪纲,张没两人率领,山路陡峭,行军速度缓慢,但比较隐蔽,而方无礼、裴直与杜亏三人则带着人数最多的军队从虎峡撤退,因为前几日的大雪,此时虎峡之中积雪没膝,如此大大迟滞了行军速度。

东行半个时辰之后,方无礼一行人接近虎峡虎口处,此时只要东出虎口就是一马平川了,方无礼不敢怠慢,喝令所有人加速出虎口,而裴直等人来回呼喝,虽是在白茫茫的大雪地里,也仍旧热出一身汗来。

“裴直,军营都给咱准备了什么?”间隙,裴直与杜亏二人坐在峡谷边的石头上稍歇。

“酒肉自是不必多说,还有趁手的兵刃。”裴直道,“对了,还有暖和的衣裳。”

杜亏听罢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来,除了女人,那是什么都有了?”

“应有尽有。”裴直笑道。

“此番不是来打战的,是来赏玩……”杜亏双眼眯成两条缝,正说得起劲,忽听得噗嗤一声。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呼吸渐而沉重,裴直双目圆瞪,此时但见一直利箭直插在杜亏的胸口上。

而一时错愕的杜亏都没反应过来,在虎峡中行走的军队一切如常。

“噫,什么干活!裴大人……”杜亏咬牙道,此时杜亏喉间压着一道气,被什么东西扯住上不来,因为胸口的这道利箭直贯透心脏。

千万蛰伏突然躁动于呼吸之间,忽然峡谷两侧传来无数箭矢,带着锋利的咻咻声直蹿而下。

方无礼抬头一看,只见那阳光之中猛地钻出一根箭羽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侧闪而后伸出双指啪嗒一下夹住飞来的箭羽,随后目光一扫,但见得虎峡两侧已经布满了吐蕃的步甲兵。

“杀贼!”裴直此时双目发直,大喝道,同时噌地一声抽出手中的两把无常刀。

而便在眨眼之间,虎峡中的漕帮兄弟已经被射翻一片,众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方无礼都不知道,为何吐蕃军队会突然出现,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应战。

几个响指之后,忽而箭羽声止息,幽静的山谷之中传来士兵的哀嚎。

方无礼等人暂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快走!别停下!”方无礼见众人还在发愣,赶紧拔剑指着虎口的方向喊道。

这时漕帮兄弟才有了主张,纷纷没命似的往峡谷外蹿。

此时但听得一声绵长的金雕鸣啼从峡谷上空传来,裴直与方无礼同时抬头去看,阳光之下一只半大的金雕从峡谷上俯冲而下,压低身形从虎峡中快速地略过,而后又急然升起,飞到了峡谷外边去。

此时阿扎心中激动万分,拔出土司刀笑道:“军师果然没有欺骗我!来人呐,随我冲杀!”

“不必!”这时赤练一把按住阿扎道,“军师还有办法。”

赤练这话说完,便听得天地之间似乎有闷雷滚动,由远及近,这低沉而巨大的声音如一个罩子,将整座大山笼罩在其间。

所有人包括赤练在内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那只金雕不断在峡谷山中盘旋着。

“师傅,这是什么声音!”此时峡谷中的裴直也听见了。

这沉闷的声响越来大,越来越压抑,似乎整个大地都在颤动。

方无礼屏住呼吸,四周的嘈杂渐渐被这巨大的声音覆盖,山间的雪沫如白雾一般。

“走……”方无礼压低声音道。

“什么?”裴直有些不相信,从来都是如此淡定的方无礼此时脸上露出了丝丝怯意。

“不走就没命了。”方无礼噌地将长剑回鞘,拉起裴直的手猛地朝虎口的方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