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她的女儿。妈妈原谅女儿是很容易的事。”
祖母安静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以前祖母因为活儿多而没时间照顾妈妈的时候,年幼的妈妈总是安安静静地自己玩,从没像别的孩子那样给大人惹过麻烦。她喜欢看书,还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小说送给祖母看。这样,祖母有空了就能看看自己喜欢的小说。两人坐到一起共同读一本书,这是祖母和妈妈之间为数不多的情感表达。
吉南善去了束草以后,一次也没有联系过祖母。但母亲在户籍上并不是祖母的女儿,而是与自己没有任何共同记忆的生物学上的父亲及其配偶的孩子。吉南善似乎认为,自己没有让女儿成为私生子,已经尽到了对女儿的义务。至少在户籍上,妈妈是一个正常家庭的成员,不会因为没有父亲而受到社会的歧视。
祖母希望妈妈不要憎恨自己的爸爸,所以编造了吉南善做出这种无耻行为的理由——“你父亲以为他的家人在战争中都丧命了,他把这些都告诉我了,所以他和我结婚不是重婚而是再婚。你父亲得知他以为去世的那些家人都还活着的时候,不得不离开我们。他想把你带走,但我没允许,于是你就跟着我了。我还求他不要再回来了,我怕你见到父亲会难过。”听了祖母的话,妈妈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是妈妈上小学四年级时的事情。
祖母和妈妈之间没有常见的母女矛盾。祖母责备妈妈时,妈妈不会说别的,只说对不起。祖母经常说妈妈是“没有感情的孩子”。妈妈没有否定这句话。妈妈不是那种叛逆的女儿,她品行端正,学习也不用人操心,从未闯过什么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开始对祖母说敬语。祖母看到别的孩子惹是生非、闯了祸以后,一边喊着“妈妈,妈妈”一边挂到自己妈妈身上时,总是感到很羡慕。
祖母知道妈妈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但还是努力告诉自己,妈妈只是比其他孩子早熟和沉默,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有所改变的。可妈妈高中一毕业就去了首尔,在那里找到工作后,就地扎了根。她和熙岭的祖母以及曾祖母刻意保持着距离,就像在惩罚祖母,就像在示威——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惩罚祖母。祖母对妈妈的这种态度感到伤心,更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承认自己受了伤害而感到愤怒,于是经常向妈妈显露出攻击性。
“一天,美仙打来电话说自己要结婚了,带着你爸爸来到了熙岭。我不太喜欢这个姓李的年轻人,可美仙喜欢,我能说什么呢?他们在家里住了一晚,走的时候李女婿说,他听说了美仙父亲的事情,说自己会好好说服父母的。‘那么,你们家还没有接受美仙吗?’我问。他低下了头。当着他的面,我说,我不希望我们美仙的婚姻得不到祝福。但是没有用,婚礼照常举行了。在相见礼(4)上,我向亲家一家低头表示感谢,说感谢他们接纳了我们如此不足的女儿。”
祖母淡淡地说。
“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生了女儿就要低人一等。被婆家抓住把柄能有什么好处?父亲的问题已经成了女儿的短处,我不想因为自己让女儿变得更加难堪。我告诉自己,输也是赢,说点他们想听的话得了。我觉得那都是为了美仙。”
“反抗的话会挨两拳、三拳,而且不会赢。不反抗的话,挨一拳就可以结束。”我想起了说这话时的妈妈的脸。“输也是赢。”“如果因为别人欺负你,就跟他们一样使坏的话,你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扼杀自己就可以活下去。”这些话充满了失败感,因为认定了就算反抗也不可能赢,于是早早地缴械投降。我是多么蔑视那种心态啊。为了不被那种心态影响,我挣扎了那么久。我讨厌强迫我这样想的妈妈,抗议说自己不想过那种屈辱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我愤怒的箭头总是指向妈妈呢?为什么不是向着那些让妈妈选择屈服的人呢?如果我在和妈妈一样的环境中长大,我肯定会做出和她不同的选择吗?我能像自己想的那般理直气壮吗?我试着把自己放到妈妈的位置上,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我在见面礼上是那样说的,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回家后我给美仙打了电话。我说,‘你哪里差了,还没结婚就要俯首帖耳?你难道不应该找到尊重你的男人和家人吗?都准备结婚的人了,怎么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我说,‘希望美仙你能幸福’。”
可是妈妈用喝醉的声音反问:“幸福?”然后尖声笑了起来。祖母听着妈妈的笑声,心里不安起来。
——我也想过平凡的生活,这是我的梦想。对别人来说很简单的事情,到了我这里却这么艰难。
妈妈的话在祖母听来像是在埋怨自己。“为了抚养你,我吃了多少苦啊。你以为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容易吗?”祖母心想。妈妈像是读懂了祖母内心的想法,她说:
——如果没有我,妈妈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您当初还不如把我送到爸爸那里呢。那样的话,妈妈和我都会轻松很多。
妈妈这样说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到最后就像在喃喃自语。
“我知道那不是美仙的真心话,但还是很伤心。她不是会说那种话的孩子,所以我才更伤心的吧。挂断电话后我哭了很久,边哭边想——从来不会流露出疲惫神色的孩子喝了酒说出那些话,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谁把美仙的心里搅得太乱,所以她就那么爆发了?那个人不会是我吧……直到结婚那天我们都没有再联系。我只是寄了些钱给她,让她买被子和嫁妆什么的,买点好的。结婚典礼那天,我和你曾祖母一起去了新娘等候室,看到我们,美仙哭得像个孩子。我走到她身边,她对我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因为这句话,我原谅了她。”
我想起在妈妈的相册里看到的结婚照片。可能是典礼开始之前妈妈一直在哭,虽然化了浓妆,但还是能看出来她的脸很红、眼睛充血。那时的妈妈是怎样的心情呢?在装着结婚照片的影集中,有妈妈新婚旅行时的照片和新婚时期的照片。那时的妈妈看起来很开心,不知道是因为那时候年轻,还是因为照片美化了那些瞬间,抑或妈妈真的快乐地度过了那段时光。不可否认的是,照片上的妈妈确实散发着光芒。
“美仙结婚以后,我就更难见到她了。婆婆家很近,她好像也去不了哪里。过节的时候她也回不来。李女婿是家中长孙,亲戚也多,所以偶尔美仙来一次熙岭对我来说就像礼物一样。她一年能回来一次,孩子很快也大了……”
最后祖母有些语焉不详。
“姐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
“我叫她小土狗。”
“小土狗?”
我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小土狗。她真爱感叹啊,看到小青蛙也‘哇’,看大海螺壳也‘哇’,总是‘哇哇’的。其实你也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是看着姐姐长大的。说不定是从我妈妈那里遗传下来的呢。她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喜欢感叹,我常常想,她以后的人生该有多丰富啊。今后的日子里每当有好事发生,她就会说‘哇’。那曾是我的希望。”
一开口似乎就要流泪,我在沉默中等待着祖母的故事。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淋浴器的水流声,水声响了一会儿停了,不久又重新响起来。水声消失后,过了一会儿,祖母接着说:
“她喜欢唱歌,有时候还会自己写歌唱。每次想到正妍,我就会想起她站在院子里一脸淘气地唱歌的样子。她喜欢以这样的方式被人关注,所以我和你曾祖母经常一起给她鼓掌,同时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里屋角落里有个放被子的地方。姐姐喜欢爬到上面,两手交握着唱歌。在胡同里奔跑的时候她也爱放声歌唱,为此还被邻居们说过。所有这些记忆对我来说都栩栩如生。都说四五岁时的记忆不可能那么具体,如果抹去童年记忆的力量真的如此强大,那么内心深处的我可能是在拼命地抵抗那股强大的力量。我非常迫切地记住了一切。
“智妍你很喜欢正妍,你以她为傲。大家都说你太小了,不懂什么……但我不这么想。”
这句话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虽然我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
“正妍不是很像美仙吗,长相也好,说话也好,吃饭的样子也好。”
的确如此。姐姐和妈妈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笑起来眼睛会变成半月形,额头窄窄的。姐姐的面孔又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美仙经历过什么。除了美仙,再没有人知道。你却对她那样说……”
祖母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说,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我说,人命在天,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吗?因为美仙总是自责,所以我想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
祖母看着妈妈听完那句话的表情,终于明白,自己的女儿是不会原谅自己了。还有,是自己推开了那一瞬间女儿伸过来的手。
“从那以后我就不说话了。你也知道的。”
妈妈和祖母越来越疏远。我十岁的时候,时隔五年妈妈又带着我回到熙岭,我对熙岭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祖母非常高兴,认为和妈妈的关系迎来了新的转机。可晚上我睡着以后,妈妈告诉祖母,自己第二天要离开熙岭。
——请帮我照看十天孩子。孩子她爸知道我和智妍都来熙岭了,您不要说漏嘴。
祖母忧心忡忡地问妈妈:
——我不明白。你要去哪里?
妈妈撕下一页笔记本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祖母。纸上写的是她在庆州的住处和电话号码,妈妈说她要在那里暂时待几天。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祖母心头。
——去庆州做什么?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
——我需要时间一个人思考。
——思考什么需要十天的时间?
——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妈妈含糊地说。祖母揣测着这句话里的种种可能性,却什么都不敢问。
——你去哪里做什么都行,但是十天后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回来啊。你只答应我这一点就行了。
——谢谢,妈妈。我会好好跟智妍说的。
妈妈从包里掏出我的应急药和乳液、衣服等,向祖母一一做了说明。她又拿出一个关于我的笔记本,里面写着——她不爱吃肉,不要勉强,不然吃了会呕吐;她经常肚子疼,睡觉的时候别让她凉着肚子;她行动比较慢,但没有问题,请不要一直催促,孩子会有压力的;万一抽风了,要马上叫救护车。有问题的话,请马上打电话到我的住处。
这些祖母都照做了。她带着我去溪谷、寺庙、海边,叫来朋友一起跳舞、逛市场。尽管如此,祖母的心还是一直系在庆州的妈妈身上。“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妈妈这样说着的时候,表情竟然出奇的平静。她似乎早已不是处在问题的中心,而是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笃定了心意。对任何问题都心如死灰、无论如何都让自己尽量去适应的女儿,现在竟然说自己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十天后,妈妈按照当初的约定回到了熙岭。她吃着祖母准备的饭菜,一边问我作业做得好不好,日记有没有落下,一边喃喃地说:“离开学还有十天……”她又决定回到那个自己满心希望能离开的地方了,祖母望着女儿,眼神苦涩。
——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回来。
望着祖母,妈妈点了点头。我生怕错过任何细节,夸张地讲述着过去十天里发生的事情,妈妈努力地向我挤出一丝笑容。在我来熙岭之前她再也没有去过熙岭。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祖母轻声说。
“我也是。如果我没来熙岭……”
“我们就没有机会了解对方。”
冻僵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温度。时间过去很久了,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天亮了,我就更没法对祖母说出那句话了。我终于开口了:
“应该事先跟您说一声的,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什么?”
“我要去大田的研究所上班了。我,三月就要离开熙岭了。”
“大田啊,太好了。那里是大城市,住着很多年轻人,对智妍你更好。”
没想到祖母很高兴。
“谢谢您,祖母。”
“祝贺你!我就知道会有好事发生的。”
“我还会来玩的。”
“好。你随时可以回来。”
窗外渐渐亮了起来。我听着祖母的声音,进入梦乡。我要离开熙岭了,离开祖母……这里曾经是我苦苦支撑的地方,是我一直都希望能离开的地方,但和祖母相比,此刻的我对这次的离别似乎更感到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