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骂我是家族耻辱时,我还不太介怀,朋友的疏远却让我怅然落寞。
破产的后果很严重。平日围在身边的朋友哗的一声四散奔逃,弃我而去。他们听说我现在的职业是为死尸擦洗身体,当然更加不肯与我来往。
然而更令我沮丧的是我竟在意起别人的目光。我开始有意地避开人群,不跟人接触,终日独处,自卑而郁郁寡欢。
写作的欲望早已冷却,以前的稿子也被当作垃圾处理了。
然而,那一天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从她那盈满悲伤和惊讶的美丽双眸的深处,我读到了某些信息,解开了心结。
左右人生喜怒哀乐的,不过是人心简单的取舍。
你终日怨天尤人地过活,愤恨社会不公,抱怨生不逢时,其实不过是把一切怪在外界或他人身上。然而有一天,你发现芸芸众生中,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承认并接受你现在的模样,你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而后连思想都会发生改变。
我们一直抱怨忌讳死亡是社会成见,却没发觉自己其实也在延续这种社会成见。
如果想改变这种成见,只要改变自己的思想就行。
一个人思想发生了变化,行动自然随之改变。
我立马走进医疗器械专卖店,买来了外科医生的手术服、口罩和薄薄的橡胶手套。
购齐了行头,再将工作场合的礼数谙熟于心,我充满自信地以不卑不亢和真挚的态度开始工作。我肯定了自己是一个“入殓师”。
这样做的效果立竿见影,周围人的看法马上就转变了。
例如昨天,办丧事的是山脚下的一户农家。我干完活儿,应邀留下喝茶,一个比死者年长的老婆婆像是从榻榻米上爬过来一般靠近我,满脸认真地央求:
“医生先生,我死的时候,能请您为我做这些吗?”
被称为“医生先生”,我始料不及,她的“预约”也令我不知如何应答。她这是在为自己预约死后的纳棺人!我不忍让她失望,就说:“好啊,没问题。”
老婆婆听后,对我展颜一笑。
今天还有件事值得一提。当我纳棺结束,被引领到僧侣休息的房间里喝茶时,有个和尚向我搭话:“刚才我一直在看您干活儿,可真漂亮!我们要向您多多学习。敢问您毕业于哪所大学的医学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刚好这时有人过来通知,说守夜的灵堂布置好了。对话就此中断。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认为我是从大学的医学系出来的,只知道今天纳棺的过程与以往有所不同。
思想转变,视角随之改变。我开始惦念之前未注意到的地方。
由于工作,我经常与火葬场和殡仪馆的从业人士以及僧侣接触,发现他们身上都存在致命的问题。
他们要经常面对“死”,而他们却刻意回避“死”并在这个前提下工作。
他们觉得从事的职业卑贱,对深深参与其中怀有强烈的自卑,把工作的价值仅仅定位在赚钱上。这样的话,他们要想在社会上提高自己职业的地位,基本毫无指望。而且他们认为自己被人看不起是社会成见所致,甚至怨恨起社会来。
从业者不敢正视所从事工作的本质,甚至把它仅看成一桩活计,这种工作就不可能得到人们的信赖。
有人说,工作虽然令人厌恶,但只要有钱赚就行。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这种观念,收获的永远只会是人们的鄙视。
我在日记里写得头头是道,自我开导得很明白,可是现实生活并不乐观。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还是知道了我工作的内容。虽然已经知道,却不说破,只是压在心里独自闷闷不乐。
昨夜我向她求欢,被她拒绝了。她说,只要我还干着现在的工作,就别碰她。我们试着沟通,她请求我为孩子们的将来想想,最后还大哭起来。
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顺口说,好吧,我答应你,会考虑考虑。搪塞之后,我再次求欢,妻子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冲着我大嚷“你肮脏污秽!别碰我”,再次拒绝了。
我心神不安,久不成眠。
我为那句“你肮脏污秽”心生怒火,不能释然。过去她也朝我嚷嚷过类似的话,并拒绝我的要求,但那是因为她发现我在外面花心。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也从来不曾多想。
但是昨夜她骂我“你肮脏污秽”时,我就像被利刃刺中,身心受到极大冲击。
据说,人会被某些言语冲撞而感觉受到打击或愤怒,大多是因为最脆弱的地方被刺个正着。如果一个人平时最为谨慎介怀的事情,某一天被人毫不留情地指责,这个人很可能会当场狂怒失态。
特别是某些可以深深刺入人类自身存在深渊的言语脱口而出时,这种怒火更会以异常强烈的形式表现出来。那通常不是崇高的思想或言语,而是像人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扎根于民族或部族的陈规陋习中的粗俗卑污的言语。有时候这些言语冲突甚至会引起杀戮或战争。
比如“污秽”的“秽”。从古至今,不管外来思想和异国文化多少次冲击日本岛国,这个字包含的意思在日本人心中从来没有改变过,而且是根深蒂固地筑巢于民族的心理底层,生生不息地繁衍至今。这就像生命体内的染色体,承载着祖先世代的遗传基因,丝毫不差地被我们继承下来。
折口信夫和柳田国男在日本开创了民俗学。他们调查了日本各地的风俗习惯和冠婚葬祭的礼仪文化并加以归纳,最终得出结论:这些习俗无不由“秽”和“晴”这一对好似变形虫般原始的思想范畴发展而来。
关于“秽”的思想,在古代的《延喜式》中有着详细的规定。其中“死秽”和“血秽”,是诸“秽”中最不堪的两种。
所谓“死秽”,缘于死和死者被看作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所有与死以及死者有关系的人事物件,都被视为不干净的存在。而“血秽”,虽然也包含着因受伤而流出的血污,但主要是指妇女月经的血污,有偏激者最终将妇女本身也视为不洁净的“秽”的存在。
时至今日,有些地方仍然把粪尿等排泄物称为“污秽”,还有人把茅厕称作“不净处”。如此,粪尿之类当然也是“秽”物。
于是逃离这诸般污秽就成了人们最重要的事情。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或为掩人耳目而远远避开,或画界线加以隔离,甚至制造一些“女人禁忌”。
然而,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隔离或根本无法避开的。这时人们就想办法通过某些祓邪仪式或超度仪式,只需一瞬就把不净和污秽变为“晴净”。
所谓“晴”,即“晴日”(天气晴朗)或“晴服”(体面雅致的出门礼服)的“晴”,指事物处于清净神圣的状态。
“秽”与“晴”的关系表现在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大相扑的竞技台,一旦被“清洁”过后,女人就不可以登上去;而那些所谓的灵山,比如比叡山、富士山、立山、白山等都曾禁止女人登攀。
家中有人去世,门前贴上一张写着“忌中”字样的纸,送葬的人从火葬场回来后,还要在身上撒清洁盐举行清洁仪式。这些生活细节都是从“秽”与“晴”的意识派生出来的。
为什么清洁仪式会使用盐呢?有人说是因为《古事记》里有这样一个神话。
大神伊邪那岐从黄泉国(死亡之国)回来后,对人们说黄泉国乃秽土世界,并用海水清洗身上的污秽。人们根据这一神话,用盐和水代表海水,清洁污秽,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清洁大相扑竞技台时用水和盐,丧葬仪式中使用清洁盐和桶装水,料理店也用水和盐来做清洁,日本神道的许多祭祀仪式,无不是以水和盐为道具,把“污秽”转化成“晴净”。
这些东西已根深蒂固,不是我们通过讲道理就能轻松解决的。
那夜被妻子大声叱为“肮脏污秽”后,我辗转难眠,唯有久久地翻看旧书。
雪雨终于从空中飘落。
山顶的积雪线越来越低,红叶林也像被追赶似的,染色线与积雪线保持一定距离,一步步向山麓退让。
雪雨来临的时节,正是山脚农家院子里的柿子树落叶的时候,枝头高高挑起几颗零星残留的赤红柿子。
每到雪雨飘落的季节,镇上许多人家都会晒鲑鱼。
鲑鱼寿司店的屋檐下,整列整列地挂着鲑鱼。鱼铺前的梧桐树上,原本用来晾晒稻子的木架上也满满当当地挂着鲑鱼。
那些鲑鱼被一条条麻绳穿过鳃,大张着嘴巴,瞪着湿漉漉的双眼望向天空。
天空中,被立山群峰阻断的雨层云卷舒堆积,与山脊互相挤压,越堆越低,不肯让步。
雪雨一刻不停地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下来,染湿秋寒,如单色画一般。这样的风景是此地独得大自然造化的恩赐。
一地的地貌由气候打造而成。不应该说是“雪落在山上”,而应该说是“山被落雪塑造出美丽形姿”。
天空一旦飘起雪雨,北陆地区的人们就实实在在地感到冬日将至。雪雨时节来临并不定时,有时是十一月下旬,有时则在十二月下旬。
“雪雨时节”是北陆地区特有的季节。
“雪雨”,在英语中好像没有完全对应的词。词典中将它译为“Sleet”——“冻雨”,并不能准确表现“非雪非雨”的雪雨现象。这也许意味着在英语国家里,既非雨又非雪的暧昧的现象,还没有作为语言固定下来。英语国家的人可能不擅长用语言描述时刻变幻莫测的事物。
在把握“生死”这个词时也一样。西方思想中,不是“生”,就是“死”,而不存在中间的概念——“生死”。
而在东方思想的范畴内,特别是佛教思想中,生死被看作一体。如果把生与死的关系看作雪雨中雪与雨的关系,“生死”一如就是“雪雨”,而将雨与雪分开来讲,就已经不是雪雨了。
然而,就像雪雨会受气温影响而改变雪和雨的比例,生死中的生与死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比例也会改变。比如说战争年代,或是严重饥荒、瘟疫蔓延的时期,死的比例就占得多一些。死亡多了,人们对死也会谈论得多一些,甚至会将死美化。而像如今这样的时代,不论是人们的日常生活还是思想意识,都很少接触死,死就处于劣势,被视为不好的事情。
把死视为应该忌讳的丑恶,赋予生以绝对价值,这种价值观的不幸在于,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因而必须面对这个令人绝望的矛盾。
我们有时会因为亲戚朋友的去世而接触到死,但那不过是短暂地感到逝者对我们的恩惠,一时缅怀,并没有把死亡当作跟自己日常有关的事物看待。有人去世,终究不过是“他人”离世。我们很难把别人的死与佛教中讲的“机缘”结合在一起考虑。
即使我们诵读莲如上人《白骨章》中的警句“此身朝为红颜,夕已白骨”,也并不能引起听者的惊觉。
现有的宗教好像已经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了。佛教本来是为了解决人生四大苦厄——生、老、病、死的问题,如今却沦为在葬礼上诵经和做法事超度的仪式。现行佛教早已背离原旨,只剩下反复背诵经文和重复空洞的说教。
然而,在和诵经说教的僧侣完全无关的世界里,一个冒着漫天雪雨洗萝卜的乡下老婆婆,每当一片枯叶从头顶的枝头飘落下来时,都会口诵一句“阿弥陀佛”。
Boat on a Snowy Day,1930
川濑巳水
今天,天空中仍旧飘着雪雨。
我不由得想起宫泽贤治的诗。
就在今日
妹妹将要离开我们去远方
天空飘着雪雨,
外面显得格外光亮。
(那似雪似雨的东西,给我取一点来好吗,哥哥?)
轻薄微红的云彩渐渐苍白,
雪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那似雪似雨的东西,给我取一点来好吗,哥哥?)
那两只绘着莼菜花样的蓝色陶碗,
还缺了口,
我用它来盛雪雨,给你吃。
我像离开枪膛的子弹一般,
飞快地跳进雪雨中。
(那似雪似雨的东西,给我取一点来好吗,哥哥?)
雪雨从铅灰色的云中,
淅淅沥沥地落下。
啊!登志子!
你就快离我而去了,
却为了给我留下明亮的记忆,
要求我为你,
盛来这一碗晶莹的雪雨。
谢谢你呀,我坚强的小妹妹!
我将勇往直前地活下去!
(那似雪似雨的东西,给我取一点来好吗,哥哥?)
你高烧不退,痛苦喘息的间隙,
为了我,要求我为你盛来一碗雪雨。
那是从叫作银河、太阳、大气圈的世界里飘来的
最后一碗雪雨啊!
两块花岗岩上
雪雨孤独凄然地积存着。
我战战兢兢地爬上去,
雪与水混存的青松上
缀满透明冰冷的水滴。
我从鲜亮逼眼的松枝上,
给我那可爱的妹妹,
取走她今生最后的食物。
在我们一起成长的岁月里,
习惯了的陶碗的蓝色花纹,
从今天起
就要和你永别。
(我,独自一人走了。)
今天真的要和你永别。
啊!那紧紧封闭的病房,
黑暗的屏风和蚊帐内,
躺着你,我那因高烧而脸色苍白的、
勇敢坚强的妹妹!
不论选择哪处的雪雨,
它们都纯净洁白。
这美轮美奂的雪雨,
竟然是从那可怕的天空落下的。
(等我转世再生,我将不再如此痛苦。)
面对你要吃的两碗雪雨,
我在心中祈祷:
愿这碗雪雨变为天上的冰激凌,
成为你和大家分享的圣洁的食物。
我愿付出所有的幸福,为你祈祷。
——宫泽贤治《永诀的早晨》
我每次读这首诗,都会浑身战栗。
不仅因为诗文忧伤凄美,还因为对沐着雪雨长大的我来说,能够从诗中感受冰冷的雪雨和它无声的气息。
妹妹登志子的死让宫泽贤治一夜之间写出了《永诀的早晨》《松针》《无声恸哭》等一系列挽歌。
宫泽贤治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将视角指向与死亡无限接近的地方,透过透明的雪雨,写出如此充满慈悲之光的美丽诗篇。
既非雪亦非雨,拈在手中,即刻化为清水,这就是雪雨。
如果用照相机把雪雨飘落的瞬间拍摄成一幅幅静止的画面,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或许是雪,或许是雨,或许仅仅是水。然而把这些还原到时间中去,它就是不停变换状态的雪雨。
我们把这种变化称作“无常”,并用“诸行无常”来说明世间万象瞬息万变、生生不息。我们民族格外偏爱这个优美的词,常用它来表示四季的变化和人的生死等善于变换推移和难以估测的事物。
只认可“生”之价值的现代人,却偏执地认为自己永恒不变,因此“无常”一词几近死语。
春之新绿很美,秋之红叶亦美,冬之枯树也是另一种美。
在同一双眼睛看来,青春是美的,年老却是丑陋的,而死亡,则令人忌讳厌恶。
在偏执的眼睛看来,雪雨昏暗、荫翳。
然而宫泽贤治看到的不论是雪雨还是死亡,都透明且美丽。
(1) 日本谚语“猪受吹捧也会爬树”,意思是被吹捧之后不知天高地厚。——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