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何时起,我被当成了处理尸体方面的专家级人物。一旦遇到特别事态下死亡的尸体,马上就会请我到场解决,因此我经常去各种现场。
现在,对于我来说,即使不到现场,只要告诉我地点,基本上就能判断出尸体大概是什么状态。
比如,如果是在电车轨道沿线或铁路道口,死者想必是被轧死的,而如果是港口或海岸边,死者可能就是溺水身亡。我会根据这些信息做出判断,带上与尸体状况相合的用具赶往现场。
一般交通事故的死者都会被救护车送往医院,那些需要把棺材送到事故现场,就地入殓的,大多是需要警方处理的特殊情况。
今天接到警方的通知,让我带棺木马上到场。地点是海边,我就想当然地认为有人溺水而亡,稍事准备后就出发了。
当时已近黄昏,一靠近现场,就看见几辆警车。车上红色的警灯旋转个不停,灯光闪烁。海岸边的松林里停着一辆私家车,四周有几个警察。我凭直觉断定这是一起汽车尾气自杀事件。吸尾气自杀的尸体,如果发现得早,算是死尸中最漂亮的了。但如果是夏天并且发现迟了,就会成为根本无法碰触的腐尸。
我在私家车旁边将棺木卸下后,一个警察走过来用手往上指。原来松枝上还吊着一具尸体。
按说在这类案件中,警察会在棺木送到之前验尸完毕,并用毛毯或别的东西将尸体掩盖好。但今天我好像比法医更早到达。等了一会儿,才见一辆装有梯子的货车型警车开了过来。
谁都不想碰触这种尸体。
然而肯定得有人伸出手去做。到最后我发现,每次主动做这种事的,几乎都是几张熟脸。
年轻警察煞有介事地又戴手套,又戴口罩,最后却只是拿手电筒帮着照明,自始至终根本就没碰尸体。
前几天收拾卧轨自杀者的死尸时,也是这样。最后拿着塑料袋边走边收殓死尸的人,只有资深验尸官S先生和我。那位死者的头盖骨已被轧得粉碎,脑浆如大头鱼的鱼白一般,喷溅在枕木之间。我们从铁路旁折来树枝当筷子,一点点地夹拾。工作进行到这个阶段,只剩下S先生和我还在坚持。
其实我大可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只要把棺木送到现场,再把已经装殓了尸体的棺柩送往大学的法医解剖室,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到了现场,我就会不自觉地出手帮忙。
Death
白隐慧鹤
凌晨一点,公司值夜班的人打来电话,说有一户人家的棺材爆开了,让我马上赶过去看看。
这户人家是我昨天傍晚负责装殓的。我到达时,整座房子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站在门外的大路上。
我问:“怎么回事?”
他们情绪激动地说:“棺材爆开了!”
我心想,这怎么可能?探头看看作为灵堂的房间,鲜花和器具散乱一地。我靠近灵位一看,棺材果然因爆开而毁坏了,死者的手臂也从棺木缝中露了出来。
死尸已腐烂,臭气熏天。我强压着呕吐的冲动仔细勘察了一下,发现棺木周围缠过胶带。
导致棺木爆裂的就是这些胶带。那家人说,守夜时觉得尸臭太熏人,就决定把棺材的接缝处堵上。他们用胶带缠裹棺材,把它彻底地封实。死尸和干冰散发出的气体涨满棺木,最终导致棺材爆裂。
我不得不在凌晨两点重新纳棺。
死者是为救溺水的孩子而淹死的父亲。
孩子获救了,这位父亲却失踪了。大约一个月后,尸体被冲到新潟县的亲不知海岸。尸身已高度腐烂,面部几乎难以辨认。
死者的大女儿从东京赶回来,像是个大学生,哭着喊“爸爸”,要求我把棺材盖打开。母亲一开始还劝女儿别看,后来可能是被女儿歇斯底里地搂着棺材痛哭的阵势给弄糊涂了,让我开棺给她看一下。
我一打开棺材盖,那位女儿只看了一眼就瘫坐在地,连声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是前一晚的事情。
我把尸体纳入新棺材,重新简单地布置了一下灵堂,交代他们“等天一亮就会有人过来处理”,然后才离开。
出门一看,天快亮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仍觉得身上有股尸臭,难闻得很。到家后,赶紧从头到脚冲洗身体,换完内衣裤后才躺到**,然而还是觉得身上残留着一股尸臭味。
我很想睡着,可是那股尸臭味搅得我根本无法入睡。
辗转反侧之际,我突然想到,也许臭味附在鼻毛上了,于是跳起来清洗了鼻毛,甚至用剪刀修剪了一遍。果不其然,尸臭味消失了。
今天又碰到一件异常的事情。
警察通知,让我带着棺木去一趟。我急忙赶过去,发现现场是一间破旧的平房,房前站满了警察和附近的居民。
大门和窗户全都大开着。
我问是怎么回事,有人回答说,里面有一具情况很糟糕的尸体,人没法进去。原来是个独居老人,死了好几个月才被发现。
我从其中一扇窗户望进去,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中央铺着被子,尸体好像在被子下面。
也许是错觉,我看到稍稍隆起的被子好像在颤动。不仅如此,房间的地面上撒满了很多像豆子一样的白东西。
仔细一看,原来是蛆虫。它们从被子里爬出来,散布到整个房间,甚至蔓延到房前的走廊上。
我后背发凉,问旁边的年轻警察怎么办。他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最后拜托我说,请无论如何想办法把尸体纳棺。我用警车上的无线电通话器联系公司,让人送来笤帚和簸箕,以及装尸体的塑料袋。
总之,如果不先把蛆虫清理掉,就无法靠近尸体。
首先把大门口到走廊的蛆虫扫到一起,用簸箕移走。再往里打扫,一直到棺木能放到被子近旁为止,整整花了一个小时。
放下棺木,掀开被子的一瞬间,我感到毛骨悚然。我身后的警察连忙别过脸后退了几步。而公司派来送笤帚的家伙,竟然夺门而出。
无数的蛆虫在尸体的肋骨中间,像微波**漾般蠕动。
我和一名警察各抓着被子的一头,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倾入棺中。棺材被运往大学的法医学解剖室。而我仍然留下来清扫蛆虫。邻居妇人也拿来笤帚和簸箕,一边帮忙,一边为自己住在附近却没发现老人死亡拼命辩解。说什么老人以前住过医院,以为最近又住院了,又说老人在东京有个养子,还想着是不是搬去跟养子一家一起生活,等等。
其实我根本没必要在这里清扫蛆虫,但想到这里可能会用来办丧礼,还是帮着打扫一下为好。
渐渐地,一只只蛆虫在我眼前变得鲜亮起来。我注意到,这些小小的蛆虫为了不被逮到而拼命奔逃,有的甚至试图爬上柱子逃生!
蛆虫也是一种生命。这样一想,我似乎看见蛆虫们发出光芒来。
人都想死得美丽,但都不太清楚到底怎样才算死得美丽。
是没有痛苦地死去,还是不给别人添麻烦地死去?或者说,是死后的肉体形态美丽,还是死的形式好看些?
人们连在意的究竟是死法还是死后尸体的状态都拿不准,要是和死后尸体的处理方法结合起来考虑,就更难说明白了。
在医科大学的筹建过程中,我因宣传遗体捐献活动而与筹委会的M先生熟识。M先生是解剖学教授,为了凑齐开设医科大学所需的遗体捐献者登记人数,他日夜不停地埋首工作。
一个经我介绍参加遗体捐献活动的人,在教授那里登了记。那天,教授向我表达谢意之后,突然兴致勃勃地说:“有件事很奇怪啊!在‘白百合会’注册登记的会员中,百分之五十是基督徒。但他们在本地的宗教信徒中占的比例还不到百分之一。你怎么看这个现象?说‘当我闭眼之后,请把我的身体扔进贺茂河里喂鱼’的,是亲鸾(1)吧?净土真宗的信徒,在北陆地区可是占了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呢。”
M教授以学者惯用的方式列举数字,兴奋地谈起这件事。
后来,那位登了记的捐赠者去世了,他的葬礼筹备会出了问题。
当时死者的亲属说死者登记过要捐献遗体,问我这种情况具体怎么办。虽然已是深夜,但我还是给M教授打了电话。他接到电话就乘出租车赶了过来,详细地解释了具体程序:葬礼仪式可如常举行,只是出棺时,棺木不是运往火葬场,而是运到大学里;三年后遗体火化,骨灰奉还给家人,其间大学方面每年会为捐赠者举办供养佛事;等等。最后,M教授郑重其事地恳请死者亲属:“希望大家为医学的发展和培养未来的医生共同努力!”说完双手触地深行一礼。
这时候,在场的一位女士突然变脸,哭着喊道:“我反对!绝对反对!不许把爸爸的遗体……”说着便扑到棺材上号啕大哭。
其他亲属聚在一起悄声议论,最后的结论是:不同意捐献遗体。
M教授失望而归。他离去时垂头丧气的背影,我一直记忆犹新。
人们对死的认识非常顽固,不容易改变。这种顽固还影响了人们对死后情形的认识。
最近我看报纸,说国外一些地方,政府发出通告,禁止土葬,一律改为火葬。结果由于认为火葬后不能升入天国,老人纷纷自杀。
读了这则报道,我对人们的“我执”之心深感震撼!竟然有人如此执着于死后尸体的处理方式,并为之烦恼,甚至不惜赌上性命。
自古以来,人们根据各地的风土、文化和宗教习俗,在死尸的处理方式上采用过土葬、火葬、水葬、风葬、鸟葬等。
“葬”是象形文字,上下各一个“草”字,中间夹着“死”字。“死”是由“歹”(散乱了的骨头)和“匕”(人倒立的形状)两字组合而成,由此可以推断,在“葬”字产生时,埋葬死者的方式,也许仅仅是把死了的人放在草丛中。
总而言之,概念一旦固定下来,就很难改变。
对于“美丽的死”的认识也是如此。
所谓美丽的死,也因人们各自的世界观、宗教观和审美意识而各不相同,并且与每个人所处的风土习俗和社会环境关系密切。
没有一个普遍的法则可以规定什么是美丽的死。然而在某个时代,某种社会环境下,美丽的死可能表现为某种倾向。
以前,人们错误地赞美《叶隐》中“所谓武士道,就是寻找死亡”的思想,认为与其苟且偷生不如勇敢赴死,如此即被称颂为大善大美。
但随着日本战败,这种思想体系土崩瓦解。人们开始认识到,活着才是最好的,而死亡不论是什么形式都变得丑陋。
就在“生”被赋予绝对价值的社会风潮中,昭和四十五年(1970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岛由纪夫在陆上自卫队东部方面总监室切腹自杀,对当时的社会造成极大的冲击。
三岛由纪夫在《忧国》中曾解释:
我始终无法释怀的,是年老的永远丑陋,而年轻的永远美丽;年老者的智慧永远模糊,而青年们的行动永远清晰。人越是活下去,就越走下坡路,人生就是直线式下落的过程。《忧国》中,那对中尉夫妇在悲境中不知不觉地达到了人生最高的瞬间。我试图将他们肉体极致的解脱和无以复加的痛苦,统括于同一理念之下,以期实现最高境界的幸福。因此我才会把“二二六”事件设定为他们死亡的背景。
在《镜子之家》一书中,三岛还说:
即使我们把人的肉体假设为一件艺术品,恐怕也无法阻止它被时间侵蚀而日益老化。
因此,他在作品中让年轻的主人公殉情了。
同样是与其苟且偷生不如选择死亡,深泽七郎在《楢山节考》中表现的方式却完全不同。
《楢山节考》中的阿玲婆婆也认为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死了好,自己已经到了该去“弃老山”上等死的年纪,如果迟迟赖着不肯上山,会非常可耻,于是她让儿子早日带她到山上。
对于阿玲婆婆来说,在楢山山顶上迎接死亡是美丽的死法。
这部作品参评“中央公论新人奖”时,三岛由纪夫是评委之一。他的评语是:“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拖入黑暗潮湿的泥沼底层,虽然觉得很美——也许是我个人的感觉,但又觉得有些恐惧,就像我读《说教节》《赛之河原》《和赞》等作品一样,整个人像是要沉溺了。”
深泽七郎的作品描述的世界,应该不是三岛由纪夫能够接受的。
阿玲婆婆的死是一种牺牲自我的爱,和“生”息息相关;三岛的死,则是对自我的“爱”,是切断与“生”的一切关系的“爱”。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阿玲婆婆的死是社会共同体中个人的死,而三岛由纪夫的死,则是一个被社会遗弃了的近代知识分子的独特的死。
事实上,没有什么死法会比自杀给社会造成的困扰更大。自杀这种行为,就是被社会疏远的人孤独地解决问题的方法。
总而言之,自杀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