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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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既不忍心看着被遗弃在雪峰顶上的阿玲婆婆的身影,也不忍心看到自卫队总监室里三岛由纪夫那让人介错后滚落在地的脑袋。

撇开自杀、意外死亡等特殊的死法,我们平时所讲的一般意义上的“美丽的死”,大概是不得阿尔茨海默病,不长期卧病在床,某一天毫无痛苦地忽然离世这样模糊的概念。

最近肿胀的尸体明显多了起来。那些苍白肿胀的尸体,就像是装满了水的尼龙袋。

我开始干汤灌和纳棺的活儿是昭和四十年(1965年)初。那时,一半以上的人都死在自己家里。那些山脚农家死者的尸体,大都干瘦如枯枝一般,肤色也都像是柿子树枯枝一样黑黢黢的。尸体大都弯曲地躺在昏暗的设有佛龛的里屋。

将这些尸体纳入棺材很不容易。死者的腰背已经弯曲如虾,如果想让人们从棺材的天窗里瞻仰遗容,就得把尸体的腰背抻直了仰面安放。然而尸体总是很难放平,不是膝盖上翘顶着棺材盖,就是脑袋翘起来,总之得费很大劲儿才能把棺材盖好。

这些尸体的形状表明了他们历经的人生:从孩提时代起,几十年如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耘。在大多数老人都会变得弯腰曲背的时代,坐棺下葬的形式很合时宜。特别是那种圆形洗澡桶式的棺木,最合适不过了。

对于这些尸体来说,用“遗骸”来形容再适合不过,它们看起来就像蝉蜕一般,只剩一层干瘪的外壳。

随着国家经济高度发展,这种枯枝一般的尸体已越来越少见。

现在的人除了意外死亡和自杀之外,大多都在医院里去世。过去人们老了病了不能进食时,身体就会消瘦,死时四肢就像枯枝一般细瘦。如今却不然,病人可以打点滴,输营养液,很少会像过去那样消瘦下去。

一些肿胀的尸体被送出医院时,胳膊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针眼,有的尸体甚至在喉咙或下腹部拖着导管。

这些尸体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截活着就被劈开的树桩,很不自然,无法给人一种晚秋落叶般自然的感觉。

而且,如今医疗机构根本就不给病人思考死亡的机会。

围绕在病人周围的,除了维持生命的器械装置外,还有被延命思想武装的医生团队,和一群执着于生命的家人。

垂死的病人就这样被放置于一堆冰冷的器械中,孤零零地与死亡对峙。他们无暇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也没有人会给他们任何建议。

即使他们主动谈论死亡,得到的回答也永远只是“要加油啊”。

每天从早到晚他们就像就职于竞争激烈的大公司营业部,总被鼓励“要加油啊”。亲人来了,对他们说“要加油啊”;朋友探望时说“要加油啊”;就连抽空来巡房的护士扔下的也是那句“要加油啊”。

我参加过一次关于晚期癌症的研讨会,国立癌症中心H教授的发言令人记忆犹新。

有一次,他遇到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发现每次有人说“要加油啊”,那个病人就会露出痛苦的表情。有一次他帮病人注射完止痛针后,说:“我早晚也会跟你一样走这最后一段路。”他说完后,这位病人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后来,病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这样的医生很少见,而这类病人往往会被送入集中治疗室。这样一来,连探视都不允许,虽然很少再听到人们鼓励说“要加油啊”,但身上却插着无数根橡皮管子,被软线和机器仪表连接起来,接受严格的观察。一旦病人打算接受死亡,灵魂游离欲飞向光明世界,监视仪器马上会发出警报,医生和护士则会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又是插针又是拍打脸颊,实施抢救。

这种情形,就像你好不容易找到了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却被人无端地强行更换了频道一样。

用“救助生命”这个响当当的大义名分武装的“生”的思想,让现代医学旁若无人地傲然行事,把过去人们最珍视的东西毫不手软地夺走,即使在人临死的瞬间也毫不留情。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又怎么可以死得美丽呢?!

Heirinji Temple Bell,1951

吉田远志

早上醒来一看,下雪了。

雪好像是从昨夜开始下的,一直到今天早上,积雪厚达二十厘米以上。

对于生长在雪国的人来说,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一片银白的世界猛然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惊喜。

邻居家的篱笆墙下,山茶花开了。也许那株山茶早就开花了,只是我从未留意。从厚厚的积雪中展露出来的红色花瓣,格外亮眼。

我盯着花儿看了许久,忽然醒过神来,只见四周一片纯洁的雪白。

如此难得的静谧假日,却被一阵电话铃声扰乱了。一个亲戚打来电话,说是我那位远房叔父得了癌症,住院了,建议我去探视一下。自从断绝关系以来,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一瞬间,闪现在我脑海里的竟然是“他活该”。原来我心里仍在怨他。

他骂我是家族的耻辱,把我斥骂为蛆虫般不堪,这些我都不能原谅。

任凭谁怎么劝说,我也不打算去探视。我这么恨恨地想着,慢悠悠地清扫车顶和房子周围的积雪。电话铃又响了。

这次是母亲打来的,她好像刚从医院探视回来。

“你去看看他……”

“我不!是他亲口说,别让他再见到我这张脸。”

“唉,你小时候,叔父很疼你啊……再说了,上午我去看他,他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看情形,也就是今晚或明早的事儿……”

听着母亲近乎哀求的话,我默默改变主意。既然他已经病得认不出人来,恐怕也不会再对着我说教了,况且婶婶待我很好,我和她又没过节,还是去一趟吧。

“好吧,我去。”

我挂了电话,也没跟妻子说一声,便去了医院。

我站在单间病房前,调整一下姿态后敲门。婶婶从门后探出头来看到我,大声说:“你来啦!正是时候啊!”她解释说,叔父一直昏迷,这会儿才苏醒过来。

我一边想着“来得真不是时候”,一边已经被婶婶拽着胳膊领到了病床边。

叔父像是真的神志不清了。

但他好像明白我是谁,颤抖的双手向我伸过来。我顺势握住,在婶婶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叔父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他的脸安详而柔和,与对我说教时判若两人。眼泪从他的眼角淌落。我感觉到他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同时还说了一声“谢谢”。

之后,叔父一直握着我的手,重复那句几乎听不清的“谢谢”。

他的脸温柔得几近炫目。

叔父于翌日早晨去世。

我心中的怨恨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断涌上心头的愧疚。

在叔父的葬礼上,我上香并祈求原谅。我泪如雨下,打湿了整个脸颊。

这是叔父葬礼两三天后发生的事情。

我很少见地收到一个邮包。寄件人是一个以前和我交往甚密的朋友。拆开一看,里面装了本小册子,是一位叫井村和清的三十二岁就去世了的医生的遗稿集,名为《感谢大家》。

我不经意地翻看起来,不由得被吸引。等意识到时,发现自己一直跪坐着,而且读着读着已然泪湿双颊,无法认清字句。

虽然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当听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时,我还是一瞬间感到后背发冷。癌细胞扩散不止一两处了。从放射室走出来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踏踏实实地走到尽可能到达的地方。

那天傍晚,当我在公寓停车场停车时,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光景:世间一片光明。那些去超市购物的人身上看上去闪烁着光辉。那些四处玩耍的孩子身上也闪烁着光辉。那些狗,甚至垂首的稻穗,还有杂草、电线杆、小石块……都闪烁着光辉。我回到家中,妻子竟也显得无比尊贵。我感动得不由得想双手合十。

读到这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叔父的面容,好像明白了叔父安详纯净的面容背后的奥秘。

叔父那时肯定是看到了我、婶婶、医院的窗台、花瓶、护士小姐等都闪烁着光辉,才会有那么柔和的表情。

叔父握着我的手,低声呢喃的那句“谢谢”,与井村医生遗稿集最后一页上的话,意思一模一样。

感谢你们每一位。

北陆的冬天无比静谧。

忍过漫长的冬季,

冰雪融化,草木发芽,

郁金香盛开的季节就会来临。

感谢你们每一位。

你们都有一颗温柔的心。

在你们的温柔汇成的浪波之间,

我幸福地泛舟摇曳。

我幸福地睡去,感觉幸福无比。

感谢你们每一位。

我从心底,深深地感谢你们。

每天和死尸打交道,渐渐地,我觉得死尸看起来都很宁静,甚至美丽。

相反,倒是那些恐惧死亡、面对死亡战战兢兢的活人的脸孔,令人觉得丑恶不堪。擦洗死尸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人们投来的交织着惊惶、恐惧、哀伤、忧愁、愤怒等情绪的目光。

在历经叔父之死和读了井村医生的遗稿之后,我特别留意起死者的面容。

这令我想起,长久以来我虽然每天接触死者,但对他们的面容却好像总是视而不见。

人总是这样,对于讨厌、害怕、忌讳、嫌弃的东西,只会敷衍了事地一扫而过,而不会认真地看清楚。想必我以前在面对死尸时也是这个态度。然而现在每当面对死尸时,我都会很认真地观看。

我用心地观察尸体,渐渐地发现死者的面容竟然都那么安详。

我不知道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好事或坏事,但此刻好像都不相干。生前对宗教是笃信还是漠不关心,信仰何种宗教、哪个宗派,甚至对宗教有没有兴趣,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的遗容一律都那么安详。

这个地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丧礼都按照净土真宗的仪式举办。然而并不能因此断定,这里虔诚信奉净土真宗的人很多。很多人是在家里要办丧事时,才弄清楚到底信奉哪个教派。这些人在参加别人的葬礼时,也会手挽数珠双手合十,但并不是因为虔诚信仰阿弥陀佛而口诵佛号,他们只是形式上的信徒。

然而即使是这些人,死后脸上也会呈现安详之相。特别是刚刚咽气时,大都半合着双眼,简直和雕刻精美的佛像一模一样。

《叹异抄》(2)中有一名句:“善人尚得往生,何况恶人哉。”我在学生时代对亲鸾的思想根本不理解,但这句话却令我感到莫名愉悦。

随着日复一日地对死者遗容的观察,我渐渐觉得对于往生成佛的人来说,无所谓善人恶人。有些《叹异抄》的注解书试图对亲鸾的话做解释,说什么“善人靠自力成佛,恶人却无法如此”等。但死者安详的面容,跟这些干巴巴的理论丝毫扯不上关系。

前几天纳棺的一个死者,生前是黑社会的头目,他的遗容也是那么安详。听说他年轻时因杀人获罪,长期在监狱服刑。

一个人很可能为报效国家而主动请缨上战场,却不曾杀过一个敌人;而有的人虽然并非自愿却被征入伍,因而杀了很多人。有些时候,好心帮人却陷人于不幸,而冷淡待人却救了他人性命。

在如来和菩萨的眼中,世间没有善人和恶人之分,有的只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以自我为中心的可悲的人。

亲鸾在《叹异抄》中对唯圆说:“若有因缘,纵伦理上讲为绝对恶者,人亦为之。”

亲鸾持这种观点,是因为他站在超越恶与善的立场上。

我们思考或表达观点时,总是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比如谈论善恶,把自己划归善人一类的人和自认为属于恶人一边的人,出发点不同,因此各自眼中看到的善恶,自然样态迥异。

特别是在谈论生死问题时,人们往往把立场设定在“生”上进行单方面论证,而从“死”出发做出论证几乎不可能。

释迦牟尼和亲鸾却能站在超越生死的地方看问题并表达思想。那是一个既能看见生也能看见死,既能看见善也能看见恶的地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凝视死者的面容时,会满脑子思考这些问题。

苏联宇航员弗拉基米尔·蒂托夫说:“一年来一直看着地球,渐渐地竟然觉得地球是这样柔弱可爱的东西。”

我们这些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从未曾觉得地球柔弱可爱。倘若我们把视点移到宇宙,回望地球,便能如此感性地认识它。

如果我们不改变视点,仍然坚持立足于“生”来探讨“死”,那么我们的思想永远只能停留在“生”的延长线上。再说,人们在谈论“死”的世界时,提出的不过是推论和假说。

将踏上死后世界的旅程,描述为身穿朝拜时用的白色衣装、手持木杖、颈挂六文钱串渡过奈何桥……统统不过是我们站在“生”的延长线上搬用人间的一套而已。

在理论物理学中,如果一种新的假说得不到实证性的证明,就会被抹去。而关于死后世界的假说,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根本不会得到实证性证明,但诸种假说反倒都留存下来,经过几千年的流传,巧妙地融入各种传说和神话故事中。

不论发展到什么时代,人都会立足于“生”的本位来忖度“死”的世界,层出不穷地构筑关于死后世界的思想。特别是许多学者,坚持认为人的智慧可以解释一切,他们不了解真实的情形,却一味执着于感性的“生”的世界。

以战后活跃一时的现代诗人为例,他们拼命挣扎也没逃出虚无之境的根本原因,恐怕就是他们过度执着于“生”而无法如实面对“死”。现今社会,信息泛滥,很多艺术家衡量生命的尺度,全部局限于他们等身的著作中,根本原因可能就是他们不敢正视“死”,仅仅站在“生”的角度看世界。

宫泽贤治却克服了这个局限,他用一种超越以人为本位的衡量尺度,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作为一位科学家、佛教信徒和诗人,宫泽贤治说:“所谓‘我’这个现象,就是一种基于假设的有机交流电灯的一丝蓝色的灯光。”“所谓四维空间的感觉,就是给静态的艺术加入流动的因素。”他说到四维空间,就好像曾亲自往返过一样。

宫泽贤治的作品优于常人之处,在于他既着眼微观世界又观照宏观世界。当我们追随他的视线去看微生物世界时,转瞬之间,他又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太阳系、银河系甚至整个宇宙,而在下一个瞬间,又转移到基本粒子世界。他那双眼睛就像自动变焦镜头一样,在微观与宏观之间自由转换。

就像《般若心经》(3)中描述的观自在菩萨那样,宫泽贤治拥有一双能自在观察世间的眼睛。

只要能够转移视点,思考问题的心就会产生关怀。所谓关怀就是能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宫泽贤治在《永诀的早晨》一诗中,几乎是把自己和快要死去的妹妹登志子合而为一,完全从他妹妹的感受去看世界。那首脍炙人口的《风雨无阻》,通篇表达的是对所有人的关怀。

宫泽贤治的童话《夜鹰之星》中,当夜鹰感知到小飞虫也是一条生命,并产生关怀之情时,就变成了一颗星星。

宫泽贤治对世间任何生命都充满关怀,他拒绝肉食,只吃素菜。这种素食生活成了他后来罹患病痛的原因之一,他去世时年仅三十七岁。

宫泽贤治在病榻上写下了这样不可思议的诗:

没有用了

它涌流不止

咕嘟咕嘟地喷涌而出

从昨夜起,我就血流不止,无法入眠

那里是一片蔚蓝静谧

我可能快要死去

可那是什么风在吹啊

已经快到清明了

就像从蔚蓝的天空冒出,蜂拥而来一般

吹来美丽的风

风儿吹动枫叶的嫩芽和毛茸茸的花儿

涌起波纹似摇曳的秋草

带有烧焦痕迹的蔺草席子也呈蓝色

你好像刚开完医学会回来

身上还穿着黑色礼服

你已经尽心尽力为我做了所有的治疗

即便就此死去,我也毫无怨言

虽然血流不止

我却能如此安宁且不觉苦痛

也许是因为我的灵魂已有一半离开身体

但是因为失血过多

我无法讲给你听,实在可惜

在你看来,我如此光景想必凄惨可怜

而映入我眼中的

是美丽的蓝天和通透的微风

宫泽贤治由于拒绝食用一切肉食而患上坏血病,牙龈出血不止。同时还染上肺结核,不停地咯血,最终病倒住院,高烧达四十摄氏度。

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因此此诗就叫《用眼睛诉说》。

这可谓宫泽贤治的濒死体验。

诗人离开躺在病**的身体,浮游在空中,见到医生和自己身体出血的样子。他已不再痛苦,放眼望去只见蔚蓝的天空。

我曾经长年思考死为何物,死后世界又是何种模样。当我读到这首诗时,从中获得了相当肯定的启示。

高更在塔希提岛时,画了一幅名字很长的画,叫《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将往何处去?》。

每当身处丧礼现场时,我都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我们是谁”可以交给哲学家去解答,但“我们将往何处去”却会在送葬时迫使我们深思。

在净土真宗教徒的葬礼上,送葬的人会齐声颂唱“投入佛的怀抱”,把死者送走。念悼词的人会以“灵魂啊,安息吧”为结语。丧家代表则会答谢众人道:“想必家父在草荫下也会感到欢喜。”

这样看来,有人以为亡者已被佛接受而获得超度,有人认为亡者的灵魂浮游于虚空,有人则认为亡者已长眠于草荫之下。

来奔丧的人也是举动各异:有的对着遗体合掌,有的对着遗像合掌,有的对着祭坛或灵车,甚至火葬场的烟囱里冒出的烟虔诚合掌。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很少有人在重要角色“佛像”面前双手合十。

僧侣念诵的经文根本听不懂,人们也不知道死者到底去了哪里,于是就想当然地对着个东西合掌祈祷。

佛教思想中有个“中有”(中阴)的概念。一切生命都要在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六道间进行生生死死的转世轮回。

一次生命的终结到另一次生命的开始的这段时间叫“中有”,为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被分为七个七日,每个七日的第一天,灵魂都有可能转世投胎。但如果过了四十九日还没有去处,灵魂将会迷失,不知去向。

不管何时何地,我们终不能解答这个问题:我们将往何处去?

遗族亲友会在死者逝后一周年、三周年、五十周年时举办追思佛事,至于死者到底是否已经超度成佛,活着的人谁都无法得知。

有些事还是不知为妙。如果我们明确地知道六道轮回是怎么回事,那么事先就能知道亲人是会投胎为畜生还是转生为饿鬼,抑或堕入地狱了。比方,如果有人知道自己的祖父会投胎做畜生,那他肯定不会光顾卖牛排的西餐厅或卖烤鸭的中餐馆。所以亡者究竟去了哪里,人们最好还是不知为妙。

自从入了殡葬这行,我发现了一件令人深感困惑甚至惊讶的事情。

那些乍一看好像意味深远而庄严肃穆的丧葬仪式,事实上不过是一些支离破碎的迷信和陋俗的拼凑。迷信能被这么具体化,还以葬礼仪式呈现出来,不由得令人诧异。

人们对死的讳莫如深给了迷信和陋俗可乘之机,它们就像魑魅魍魉一般在世间横行,并日渐神秘化为神圣而不可靠近的禁区。

几千年来的迷信和迄今为止的陈规陋习重叠累积,再混入日本神道教和佛教诸多流派的教理,时至今日已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并且呈现出复杂怪异的样态。

要说产生这些丧葬礼仪和各种习俗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将往何处去?”,而这些问题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从佛教徒的殡葬仪式及其内容来看,大都立足于一个假设:人死后灵魂四处游**,无所依存。

当问起在死者枕畔点燃的线香为什么非得是一支而不能是两支时,人们会说死者的灵魂会被两缕青烟弄迷糊。再问为什么要摆设牌位,人们会说是为了让灵魂栖身其中。至于六文钱串、头陀袋、手套、脚套、手杖、草鞋等,据说是为亡魂走过“中有”这段路途配备的行装。葬礼上需要“引导僧”出场,据说是为了给死者(亡灵)指点迷津。尽管引导僧会大声催喊:“速去成佛,呵!”可谁也不知道亡灵是否会成佛。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成佛,葬礼之后才举办一系列的追思佛事。

还有一些习俗,比如为驱除邪魔在死者胸前放一把短刀,或把屏风倒放在死者身旁……总之净是些匪夷所思的名堂。

现今的佛教葬礼仪式,与释迦牟尼和亲鸾的教义相去甚远。严格说来,如今的佛教葬礼,内容上与泛灵论和以尸体崇拜为本质的原始宗教毫无二致,而仅仅在形式上采取了现代化的装潢。

时至今日,科学已经试图破解宇宙和生命的奥秘,但相信万物有灵的泛灵论几千年来在人们心中筑巢生根,毫无变化。这只能说明在迷信和陋俗背后,隐藏着人们相信灵魂实际存在的“自我”,而这个“自我”,几千年来从未消失过。

当婆罗门教相信灵魂存在并主张轮回说时,释迦牟尼否定了“灵魂”(自我)的存在,并以“无我”为缘起,倡导新理论,这就是佛教的“无我缘起说”。

(1) 亲鸾(1173—1262),净土真宗开宗祖师,八岁离别父母出家。(若无明确说明,均为作者原注。)

(2) 《叹异抄》,亲鸾的直系弟子唯圆著。亲鸾殁后,世间关于亲鸾的教义异议横生。弟子们决定记录下亲鸾生前说的话,集合成批驳异议遵循参照的小册子。此书采用亲鸾与弟子唯圆问答的书体,代表了日本佛教思想的极致。因为此书容易引起误解,被莲如封存在本愿寺的仓库底层,明治时代以后才广泛被知识分子们传阅,影响极广。

(3) 《般若心经》,全名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一部把浩瀚的般若经压缩成二百六十个字,表达了般若皆空的精神的经典。我们熟知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语,即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