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行干得久了,我渐渐变得敏感,一踏进丧主家大门,便能感知这家人悲伤的程度。
如果是家里至关重要的人物突然离世了,我不用进到里屋,就能嗅到笼罩在整个家庭的浓重的悲哀。
今天遇到的就是这么一户人家。
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两个孩子驱车外出,不幸发生车祸,在后座上玩耍的孩子们平安无事,驾车的丈夫身负重伤,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妻子被甩出车外,当场死亡。我要处理的死者就是这位妻子。
农家特有的设着大佛龛的里屋铺设了一张床,**躺着一具头部缠裹着绷带的女性尸体。一件绣有家徽纹章的和服外褂倒盖在被褥上。
死者的枕畔坐着个老婆婆,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显得特别悲伤。一个四五岁的女孩紧挨着老婆婆,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死者的脸颊没有丝毫伤痕,可能是谁帮她合上了眼睛,遗容安详美丽,给人一种因病沉沉睡去的错觉。
女孩忽然发问:“妈妈怎么还在睡呀?”
这一问引起周围一片低泣。老婆婆捶打着榻榻米痛哭失声。
我一时无法纳棺。
在周围人的哭声和眼泪中,我结束了纳棺工作,起身打算去洗手。一位看似村中长老的人叫住我,把我引到后院。
那人先在一个塑料桶里装上凉水,再从热水壶里倒些热水进去,然后递给我并叮嘱道:洗完手后把水倒在院中的小竹林里。他离开时还特意说了一句:这是本地的习俗。
当我把用过的水倒在小竹林里时,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从眼前掠过。仔细一看,是一只纤细的豆娘,在竹丛中颤颤巍巍地低飞。
过了一会儿,它停在了新生的格外翠绿的嫩竹枝上。
我靠近仔细观察,这只豆娘晶莹剔透的体内竟满载着虫卵。
刚才纳棺时,我没流一滴眼泪;但此刻,看着闪闪发亮的虫卵,我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这只小小的豆娘,生命仅几个星期而已。但是从几亿年前开始,豆娘们就怀着一排排虫卵,代代繁衍,生息不止。
我这么想着,止不住潸然泪下。
电车窗外的世界
充满了光明
充满了欢悦
生机勃勃地呼吸
当我意识到也许该与这个世界作别了时
身边早已熟识的景色
忽然间看起来如此清新
这个世间
人类和大自然
都充满着幸福
我却一定要死去
这个世界看起来如此幸福
慰藉着我的悲伤
我胸中充溢着感激
揪心的感觉让我泪流涔涔
…………
这首诗名叫《电车窗外的世界》,作者高见顺于昭和四十年(1965年)死于食道癌。这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出版的诗集《死之深渊》中的作品。
高见顺在“二战”刚刚结束时,曾因患肺结核差点死去。十年后,又患上食道癌,再次面对死亡。
十年来,我也一直面对死亡,但这些终究是别人的死,而不是自己在最近距离上凝视死亡。
我在清扫蛆虫时见过蛆虫发出的光芒,在矮竹丛中见过豆娘发出的光芒,我敢肯定这些与井村医生在公寓停车场看见的光景和高见顺见到的电车窗外的光,都是同一性质的。
每当想到这些机缘时,我都泪流不止,心也不由自主地揪痛。
难道说,人一旦靠近死,面对死,眼前所见的一切就会发出光吗?
至于那些光究竟是怎样的,我实在没把握能说明白。
握着我的手说“谢谢”的叔父的脸上和我见到的很多死者的脸上,都微弱而虚浮地映着晚霞般的残照。
生命与死亡相遇,展开殊死搏斗,难道在生与死最终达成和解的一瞬,总会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光的现象吗?
也许,在人最终接纳死的一刹那,某种神秘的变化便骤然发生了。
Cherry on a Moonlit Night,1932
小原古邨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渐渐偏向于阅读宗教方面的书。记得当初心中充满苦闷,靠阅读《叹异抄》支撑自己走出了低谷。后来,渐渐地只要是宗教方面的书,手头一有我就拿来看。
疯狂阅读了很多书之后,我发现最能解释那种神秘之光的人是亲鸾。
亲鸾简洁明快地说:“佛乃不可思议光如来也,如来即光也。”
亲鸾的主要著作是《教行信证》。
如今,这部著作成为净土真宗立教的根本依据。
打开这本书,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卷的内容跟其他五卷相比,超乎寻常地短。
这是因为全书从结论写起。不仅如此,其他五卷也采用此法,就像法庭的宣判书一样,开头先用一句话呈现判决结果,接着才用长篇大论细述理由。与法然的《一枚起请文》和道元等人的说教风格相比,有学者认为《教行信证》太过冗长。其实,如果嫌长,不读全文也可以。因为亲鸾总是从结论写起。
“夫显真实之教者,则《大无量寿经》是也。”亲鸾在《教行信证》的第一卷中,首先简洁地断定,只有《大无量寿经》才是佛教真实的教义,然后引经据典,仔仔细细地说明理由。
我刚开始读《教行信证》时,感觉很多地方难以理解,于是找来好几本注解的书参阅。但我发现这些所谓的注解书,根本什么都没有解释清楚。
起初我以为是选的书不对,就找来不同作者写的注解书,不知不觉中收集了一大堆。
这些书的作者中有著名的宗教学者和佛教学者,他们都对亲鸾感到迷惑不解,有的说亲鸾的论证方法隐晦难懂,有的则认为亲鸾的论证方法太过古怪。
令学者们不解的主要是,亲鸾认为《大无量寿经》是释迦牟尼花费毕生精力创立的教理中的终极教理,但他在说明得出这一结论的理由时,其宣说的手法显然脱离常规。
亲鸾的理由是,他见到“释迦……光颜巍巍”,而《大无量寿经》中描写了释迦牟尼的容颜光芒辉映,这就是证据。
《大无量寿经》中有一段是描写佛陀的弟子阿难被释尊表扬。
阿难留意到释尊这天与平日不同,浑身洋溢着欢悦,脸上闪烁着清澈的光辉,所以发问:“何故威神光光乃尔?”于是释迦牟尼称赞阿难说:“善哉阿难,所问甚快!”
亲鸾根据这个场面,认为如来呈现“光颜巍巍”的形象,以及对弟子阿难能够留心此点加以称赞,足以断定《大无量寿经》就是释迦牟尼最真实的教理。
我却对亲鸾的这种理解方法产生了说不出的感动。我确信亲鸾秉持的是有生命实证作为依据的思想。
佛教,是释迦牟尼从自己的生命实践中证悟出来的宗教,而不是一个虚构的理想或者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如果我们不重新认识这一点,将难以理解释迦牟尼面容显现“光颜巍巍”时,与阿难对话的密意,或与此相似的“拈花微笑”(1)的禅宗故事。
我们把亲鸾视为一位大思想家,然而必须谨记,他首先是一位虔信笃行的宗教家。
如果亲鸾没有相当的宗教自信,就不可能仅凭《大无量寿经》的一段记载就断定这部经书是至真之教。
今天遗留下来的大乘佛教(2)的经典本身,都是释尊入灭两百年后才编撰而成的。
这些经典在流传的过程中,在各个地区被音译、意译,甚至加进不同民族文化背景下的诠释。敢于从对释迦牟尼的姿容描写入手察看教理的真实,本身就不是普通人能够接受的。因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一些佛典研究者难以接受亲鸾的做法。
亲鸾的着眼点完全与众不同。
我想,亲鸾肯定是有过与“光”接触的体验,并且因为窥见“光”的世界,才受启发完成《教行信证》。
接触过“光”,就是接触过如来佛;窥见过“光”的世界,就意味着窥见过佛的世界(净土)。我相信,亲鸾至少体验过井村医生所见的“光”,也见过高见顺遇见的“光”,而且对宫泽贤治在濒临死亡的深渊时所见的通透的天空和微风也不陌生。
我们唯有这么理解才能解开疑问。
不可思议的光现象是用理性无法解释的,如果没有亲身体验,根本无法理解。
任何宗教的教主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他们人生的某一个时刻,曾经与“光”相遇。
耶稣基督说“我是世界的光”。天理教(3)的中山教主和大本教(4)的出口教主等人也说过“开始的时候,这里有‘光’”。他们都以见到“光”为创教出发点。
亲鸾也是“光”的体验者。
就像亲鸾给这“光”起名为“不可思议光”,它不是我们凡夫俗子日常能够用肉眼得见的。神和佛都说过,这“光”是看不见的。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
——《新约圣经·约翰福音》
我常住于此,以诸神通力,令颠倒众生,虽近而不见。
——《法华经·如来寿量品》
宫泽贤治在《春天与阿修罗》一诗中说:
那个披着蓑衣朝我看的农夫
真的看到了我?
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中,借小王子之口说:
是的,家、星星和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那些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这些确实存在而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就是一直以来人们所称的“神”或“佛”。
亲鸾把这种“光”叫作“无碍光”,有时又称为“不可思议光”。
他还常常套用印度四世纪犍陀罗世亲命名的“尽十方无碍光如来”这一名号来解释此“光”。
此外,《大无量寿经》中还说到,“光如来”有十二种功能:无量、无边、无碍、无对、炎王、清净、欢喜、智慧、不断、难思、无称、超日月。净土真宗称之为“十二光”。
文字解释是:此光无可测量,更无边际,是通透自在之光。论其辉耀,无出其右者,乃清净而充溢喜悦之智慧之光。不可说,不可议,穷一生而不能窥其妙之光。
即使用尽世间溢美之词,也只会令人更难明了其真义,亦难以揣摩其形态。
但如果我们从《教行信证》或《叹异抄》入手,以亲鸾的言行为切入点看他描述的如来的世界,似乎能够获得他为体证过的世界勾勒的形象。
这么说是因为,这些形象与亲鸾在历史上留下的言谈举止完全一致。
即使看亲鸾言行相悖的地方,也不难发现这些言行都是从同一个方向照射而来的“光”的反射。
这无疑是“最初就有一个形象”这个起始命题,造就了其后种种。
我们总是按照自己事先描绘好的形象行动,只是浑然不自觉。与其说是“我们行动”,不如说“我们在脑海里浮现的意识形象支配下行动”更确切。
举个最浅显的例子。男人会因为某个酒馆的老板娘形象不错而经常光顾,而女人则不管左脑、右脑(5)那一套,全凭自己的意象行事。与自己主观意象一致的就喜欢,不符的就不喜欢。但意象也不过是一种假象。有时候我们结婚,是认为找到了符合自己要求的意中人。结果在一起生活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从而离婚,这就是假象导致了错觉。
再如那些沉迷于赛马和玩弹子球的人,即使下定决心戒赌,可赢钱时的意象一旦浮现于脑海,就会忍不住又去过把瘾。
据说最近在体育界,有人采用了意象训练法,让运动员一边想象自己获胜的瞬间一边接受训练。
曾经对全世界销售人员产生影响的拿破仑·希尔,写了系列书探讨成功哲学。书中说,人只要为自己设想一个将来成功的意象,并为之锲而不舍地努力,最终肯定会成功。
按照预先设定的意象去行动的行为模式,好像不仅仅局限于人类。
如果把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鸭子从母亲身边拿走,让它跟人或狗生活一段时间,这只鸭子一辈子都会跟在这个人或这只狗的身后。另外,我还听说过这样的事:种松树时,如果希望松树长得直,在旁边种上杉树就行了。也许松树可以被笔直生长的杉树影响。
可怕的是,有人会利用意象这种功能去控制别人。有些具有非凡魅力的政治家和宗教家,会在人们面前塑造一个美好意象,利用那些善良可欺的追随者,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总而言之,意象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人的行动,这点毋庸置疑。然而即使人们面对同一对象,产生的意象也因人而异。
三岛由纪夫对死产生的意象和深泽七郎对死产生的意象就完全不同。同样是写“死”,由于他们对死产生的死亡意象的起始点不同,写出的作品也不是同一类东西。
意象其实就是一个“目的地”,是结论。行动开始之前先定下目的地,接下来决定去的方式。很少有人先定下去的方式再决定要去什么地方。
想去京都,先决定了京都这个目的地,才会去买一张到京都的车票。很少有人随便去买票,偶然发现自己到了京都。
现在的一些宗教组织看起来相当混乱,问题大概就出在这里。他们天天忙着开会讨论行动的方法,至于要去什么地方,却还没弄清楚。就是说,他们没有一个清楚的意象。
对于亲鸾什么时候写成《教行信证》,至今没有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亲鸾五十多岁在常陆地区活动时就开始起草书稿,六十几岁回到京都后完成了全篇。
不管完成的年月如何,在普遍认为“人生五十年”的时代,《教行信证》可谓亲鸾历尽人生沧桑的晚年大作。亲鸾开始写作时,“真佛土”“阿弥陀佛”等意象,在他的脑海中想必已经鲜活呈现,而且这些意象的真实性也已得到实证,所以他的文章全都从结论写起,再细细阐述理由。
微风轻拂,流光闪烁。抬头望天,刚才还聚集在头顶的积雨云已不知去向,只剩下青瓷色的天空透明得无限蔓延。
远空中,一道划痕般的云缕,舒展延伸。
盯着云缕看了许久,虽然没见到飞机的影子,但这一笔直的存在,足以说明飞机的确从此经过。
亲鸾给这种光起名为“不可思议光”,因为每次这种光出现,总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
首先是人会失去对生命的执着,同时对死亡的恐惧也消失了,内心感到安宁和清净,觉得一切都可以宽恕,心中**漾着感激万物之情。
看到这种光时,人的心自然而然就会达到这种状态。
病危之人,突然之间面色光亮柔和,说了句:“谢谢。”即使已无法开口,也会在目光中饱含谢意望向众人。遇见过这种场面的人,离开后经常会说:“唉,这个人恐怕不行了。我去探视的时候,他的脸就像佛像一样安详。”
当人不再执着于生,不再恐惧死时,就意味着人已经消除了烦恼,超越了生死;当人的内心感到安宁和清净时,就意味着涅槃了;当人觉得一切都可以宽恕时,那就是超越了善恶;而当人心中**漾着对一切的感激时,那就是获得“回向”了。
这样理解的话,遇见这种“光”的瞬间,就意味着到达了大乘佛教要引导众生到达的最终目的。
关于这一点,亲鸾说过:“一念须臾顷,速疾超证无上正真道,故曰横超也。”亲鸾用“横超”一词来说明“光”显现的现象。
所谓“横超”就是从一旁超越。
前面说过,当人的心中**漾着对一切的感激之情时,就是获得“回向”了。这里所说的“回向”,是净土真宗教义的主干。
亲鸾在《教行信证》的开头说:“谨按净土真宗有两种回向:一者往相,二者还相。”亲鸾在此规定了净土真宗最大的特点:两种回向。
这两种回向就是亲鸾全部教义的结论,也是目的。
亲鸾教义的特别之处在于,在他以前,回向是信徒把修行累积到有足够的功德用来成佛。而亲鸾却倒过来说,回向是从佛的一方施与过来,众生是受施者。而且对佛的感激是“往相回向”,而来自佛的慈悲就是“还相回向”。亲鸾认为这两种回向自动自发地同时运行,就是光如来的本愿。
因此人们概括净土真宗的特征时,称为“报恩感谢的思想”。
所谓他力本愿,就是不关人的意志行为,以如来本愿(宇宙之真理)显现的不可思议的光现象。
例如,一位癌症晚期的女士写的诗。
生死
当我自觉了
死为何物时
生命的价值
就变得无比清晰
这曾经对立的两者
如今融为一体
如此安然,不可思议
伙伴
当此身立于死亡
这一绝对平等之地
我愿宽恕所有人
无论是谁
擦肩而过的路人
也显得如此可爱
我心中充溢着一种
温暖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