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叶圣陶点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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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语出《孟子·公孙丑》篇,云:“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集义,言事事皆合于义也。

②子莘,马明衡,莆田人。正德进士,世宗时官御史。后得罪废弃。闽中有王氏学,自明衡始。所著有《尚书疑义》。

【译文】

陆澄问:“有人晚上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这只是平日里不能做到行善,心中有所愧疚,因此害怕。如果平日里行为合乎道义,又怎么会害怕呢?”

马明衡说:“正直的鬼不必害怕,但邪恶的鬼不管人的善恶,因此未免害怕。”

先生说:“邪恶的鬼怎么能迷惑正直的人呢?这种害怕是因为心已经不正了!所以有被鬼迷惑的人,并不是鬼迷惑他,而是心被自己迷惑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被色鬼迷惑;贪财,就是被财鬼迷惑;不该生气而生气,就是被怒鬼迷惑;不应害怕而害怕,就是被惧鬼迷惑。”

【原文】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先生说:“安定是心的本体,也就是天理。动和静是情况不同时的表现。”

【原文】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译文】

陆澄问《大学》《中庸》两本书的异同。

先生说:“子思将《大学》这本书的主旨,概括写成了《中庸》的第一章。”

【原文】

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①,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瞆岂不感动底豫?蒯瞆既还,辄乃致国请戮。瞆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瞆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巨百姓尊瞆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释】

①《论语·子路》篇云:“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先正名乎!’”胡瑗曰:“卫世子蒯瞆耻其母南子**,欲杀之,不果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瞆之子辄以拒蒯瞆。夫蒯瞆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名矣。夫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具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此盖揣测“正名”之说如此也。

【译文】

有人问:“孔子主张正名分,先儒认为孔子是向上告知天子,向下告知诸侯,废除辄而拥立郢,这种解释对吗?”

先生说:“恐怕是这样。一位国君待我恭敬尽礼,希望我能辅政于他,我却先要废除他,哪有这样的人情天理呢?孔子既然愿意辅佐辄,一定是辄已经能够做到认真听取意见,将国家托付给孔子。孔子真诚的德行,一定已经感化了卫辄,使他知道不孝顺父亲的人就不能称之为人,他必然痛哭奔走,去迎接他的父亲。父子之爱本是出于天性,辄能够如此真切地悔悟痛苦,蒯瞆怎么会不感动呢?蒯瞆归国之后,辄将国家归还给他,自己请罪。瞆已经被儿子感动,又有孔子诚心地居中调解,当然也坚决不肯接受,仍令辄为国君。群臣百姓也一定要辄出任国君,辄于是披露自己的罪过,请示天子,告知诸侯,一定要将国家交给父亲治理。瞆与群臣百姓,也都表彰辄悔悟仁德孝道的美德,请示天子,告知诸侯,一定要让辄出任国君。于是大家要求辄重新出任卫国的国君,辄不得已,于是就像后世‘太上皇’的例子那样,率领群臣百姓推尊瞆为‘太公’,使他资物齐备,得到供养,这才恢复自己的君位。于是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名正言顺,这一举动就使天下归正了。孔子端正名分、责任,也许就是如此。”

【原文】

澄在鸿胪寺仓居①,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②。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③,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注释】

①鸿胪寺,掌赞导相礼之官也。仓,言衙舍也。

②语出《大学》。

③毁不灭性,意为孝子虽悲伤,但应有度,不能失去本性。语出《孝经·丧亲》:“孝子之丧亲也……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编者注

【译文】

陆澄在鸿胪寺暂住,突然家信送到,说他的儿子病危。陆澄心里非常忧闷。

先生说:“这时正适合用功。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种时候磨炼自己。父亲爱儿子,自然感情极深,然而天理也有它自己中和的地方,超过了就是私心。人们在此时大多认为按照天理应该忧伤,于是一向忧伤困苦,不知已经陷入了‘心有忧患,不得纯正’的地步。一般人的情欲感受,过分的多,不够的少,稍有过分,就不再是心的本体,必须调整适中才可以。比如父母去世,做儿女的恨不得跟着哭死心里才痛快。然而圣人却说‘不能过分悲哀而失去本性’,并不是圣人强制要求人们的情感,天理本体,自有它的分寸,不能太过。人只要明白了心的本来状态,自然就不会增减一分一毫了。”

【原文】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①。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①《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处语本此。

【译文】

先生说:“不能说平常人‘都能保持情感未发时的中正状态’。因为本体与作用同源,有什么样的本体,就有什么样的作用。有‘未发之中’,就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现在的人不能‘发而皆中节之和’,是因为他未能做到‘未发之中’。”

【原文】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①

【注释】

①辞,《易》爻、卦之辞也。“初九,潜龙勿用”,《易》乾卦爻辞。初,初画也。九,阳数,乾之初画为阳也。潜龙勿用,内敛而不外展之意也。象,取于事以为象征也。变,变化也。值其画,言各爻当其画而成变化也。占,占吉凶也。用其辞,言就爻、卦之辞所称,以知吉凶,所谓“玩其辞”也。

【译文】

先生说:“《周易》的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周易》的卦象是指初九爻;《周易》的变化是出现新爻;《周易》的占卜是利用卦辞和爻辞。”

【原文】

“‘夜气’①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②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注释】

①《孟子·告子》篇,孟子既以牛山固生木喻人性本善,以斧斤伐之、牛羊害之喻本性放失,续云:“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至于本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稀;则其旦画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夜气,言未与物接时一种清明之气也。

②翕聚,xījù,会聚。——编者注

【译文】

存养“夜气”是对平常人而言的。学者如果能够用功,那么白天无论有事无事,都是“夜气”在收敛聚合发散。圣人则不必说“夜气”。

【原文】

澄问操存舍亡①章。

曰:“‘出人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人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②,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注释】

①上注所录《孟子》一章之末引孔子云:“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操,持守之也。舍,放纵之也。乡,犹处也。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言存亡之机甚微也。

②其语为“心要在腔子里”。意即孟子所称“放心”之反,要此心长存而不放失也。

【译文】

陆澄就《孟子》“操存舍亡”一章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善心的出现没有规律,也没有方向。’这虽然是就平常人的心来说的,学者也需要知道心的本体,原本就是这样的。这样操守存养的功夫,才没有缺点。不能轻率地认定‘出’不存在,‘入’应当存在。如果论到本体,原本是无出无入的。如果论到‘出入’,那么人的思维活动是‘出’。然而人的主宰昭然在此,哪里有个‘出’呢?既然没有‘出’,哪里有个‘入’呢?程颐先生所谓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成天应酬,但不出天理的范畴,就是在‘腔子’当中。如果越出天理,就是所谓的‘放’,就是所谓的‘亡’。”

先生又说:“心的‘出入’也只是动和静。动静无常,又怎么会有方向呢?”

【原文】

王嘉秀①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②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③。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注释】

①王嘉秀,字实夫。好谈仙、佛。守仁尝警之,谓“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故不易辨,惟笃志圣学者始能究析其隐微”。

②科,分科目取士也。贡,荐举学行优良之生员,使之入仕也。传奉,言铨选不由吏部,夤缘内臣受官者也。

③语出《易·系辞传》。鲜,尽也。

【译文】

王嘉秀问:“佛教凭借超脱生死来诱导人信奉,道教以长生不老来诱导人信奉,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要人做不好的事情。追根究底,也是看到了圣人的‘上达’功夫,但这并不是入道的正途。如今做官的人,有科举而成,有荐举而就,有继承而为的。但如果不是为官的正道,君子是不会去做的。道教与佛教达到了极处,与儒者大略相同,但有了‘上达’的功夫,遗失了‘下达’的功夫,终究不像圣人的学问全部兼备。然而佛与道在‘上达’方面与儒家的相同,这点不能随便否认。后世儒者又只注意到了圣人的‘下达’的部分,因而上下分裂失真,使儒学流于记诵、辞章、功利、训诂的学问,也最终不免成为异端。研究这四家的人,终生身心劳碌,没有一点益处。反观那些道教佛教的信徒,清心寡欲,超脱于世俗烦累之外的,这些人反而有所不及。如今的学者不必上来就排斥道教、佛教,而应当笃志研习圣人之学。圣人之学阐明发扬了,那么道教、佛教自然会消亡。否则的话,恐怕道教、佛教的信奉者对儒学的内容感到不屑,而反要这两家的人降格相奉,不是很难吗?这是我的粗浅看法,先生认为怎样?”

先生说:“你所论说的大体上正确。但所谓的‘上达’和‘下达’,也是由于人们见解有偏颇才会出现。如此论及圣人大中至正的道义,上下通达,都是相同的,又有什么上和下的区分呢?‘阴阳的交替变化就叫作道,但仁者把它叫作仁,智者把它叫作智,平民百姓每天接触阴阳之道而不懂得,因此君子之道就很少有人知道了。’仁、智不也是道吗?但见解偏颇了,就有问题出现。”

【原文】

“蓍①固是《易》,龟亦是《易》。”

【注释】

①蓍,shī,一种草,古代常用来占卜。——编者注

【译文】

先生说:“用蓍草占卜固然是《周易》,用龟背占卜也是《周易》。”

【原文】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①,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注释】

①《论语·八佾》篇云:“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舜之乐。武,武王乐也。

【译文】

有人问:“孔子认为周武王没有达到至善,恐怕他对武王有不满意的地方吧。”

先生说:“对武王来说,自然应当得到这样的评价。”

那人说:“如果周文王没有去世,会怎么样呢?”

先生说:“文王在世时,已经掌管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如果武王伐商时文王在世,也许不会发动刀兵,这余下的三分之一必然也会归于文王的统治之下。文王只要妥善处置纣王,让纣王无法作恶就可以了。”

【原文】

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①。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②,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注释】

①《孟子·尽心》篇云:“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②罅漏,xiàlòu,指裂痕和漏洞。——编者注

【译文】

有人问先生:“孟子所说的‘持中间态度而没有变通,也还是执着在一点上’怎么理解呢?”

先生说:“中间态度便是天理,便是权变。随时变易,怎么能持这种态度?必须因时制宜,预先规定好一个规矩是很难的。就像后世儒者要将道理逐一解说以求没有疏漏一样。立定一个规则法度,这正是‘执一’。”

【原文】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①,只是志到熟处。”

【注释】

①孔子自言进德之序,至七十而臻此境界。见《论语·为政》篇。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常存一个善念,需要为善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存在的时候,就是天理。这种念头就是善的,还去思考什么善呢?这种念头不是恶的,又何必摒除什么恶呢?这种念头就像树的根芽,立志的人只要恒久确立这个善念就够了。‘随心行事,不逾越规矩’,这只是志向达到了成熟的地步。”

【原文】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先生说:“精神、道德、言行,大多以收敛为主,向外发散是不得已的事,天、地、人、物都是这样。”

【原文】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①,惜其蚤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②。”

【注释】

①《孟子·公孙丑》篇,公孙丑问孟子:“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具体而微,言有圣人之全体,但未扩大耳。

②杜甫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