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女孩

北方出逃

字體:16+-

小琴是離家出走的。

她來樟木頭後,舅舅給我打電話,讓我勸她回家。我說讓她在外麵長長見識也好,舅舅冷笑說,她是甜的吃膩了,自找苦吃。

舅舅的電話讓我憶起小琴的模樣:扁平鼻子,單眼皮,瘦削而羞怯。

舅舅家遠離哈密市,在臨近沙漠的白楊村。黃泥土坯房,紅柳柵欄圍起個菜園。穿過沙土路,二十分鍾到達果園,種著杏樹、桃樹、紅棗樹、葡萄樹,但最能掙錢的,是哈密瓜。我曾在這個世外桃源住過兩周,小琴跟前跟後,告訴我哪兒種瓜最甜。有些城裏見不到的老品種,舅舅種在菜園裏,產量低,不好銷售,隻自己吃。那味道,像舌頭上裝了個跳板,能讓人一下子彈起來。在風沙、幹旱、炙熱的折磨中,哈密瓜一點點濃縮,將身體凝結成一包明亮、甘甜的糖塊。

舅舅的果園,讓我既感到親人相擁的溫暖,同時又心如刀絞。

舅母年輕時還算清醒,到中年,臆想讓她發狂,常**奔跑在荒原。舅舅把她關在簡陋的土屋中,不見任何人。小琴偷偷帶著我去看她。從門縫望去時,我的腿抖得厲害:裏麵的那個女人壯、胖、老,頭發披散,兩眼渾濁。

我以為她見到有人窺探會變得狂躁,但她卻安靜地倚靠在牆角,沒一點反應。那一瞥讓我深深受挫,讓我覺得我們不過是些稻草人,對他人,幫不了一點忙。我記得她剛結婚時的模樣,戴塊青色頭巾,一低頭就抿嘴笑。小琴的模樣不像父母,她放大了他們的缺點,但她是個機敏的姑娘,從花粉和塵土中穿過時,總惡作劇地揚言要將我一個人丟下。這是很可怕的,周圍空**,喊破喉嚨也無人應答。

我按地址找到工業園時,還沒到下班時間,太陽穿過樹枝,令街道鋪滿豹斑。工廠的電動門如手風琴般被拉得飽滿,門口寫:“禁止帶盒飯入園,禁止12點之後入園。”告示欄裏,貼著各種各樣的罰款通知。崗樓內,警衛穿著製服,守著個橫道木,監督來往人員和車輛登記。門內多為六層樓,龐大、堅固、幽暗,窗戶上反光的綠玻璃,將裏麵任何動靜都一筆勾銷。樓宇間拉著紅標語:“歡迎你,來了就是一家人。”宿舍樓的長條陽台上,胸罩、短褲、線衣、襪子、襯衫、牛仔褲等被吊起,再瘦瘦地飄垂而下。門口電線杆下,三個半人高的敞口垃圾桶,草綠色,形成三個魔圈,散發出巨獸混雜、沉默、忍辱負重的味道。榕樹上掛著牌子,黑墨汁寫:“叉車、吊車出租,電話XXXX。”樹根下,一堆蜂窩煤燒後的磚紅粉末,像衣領一樣將樹的脖頸圍成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