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台砂輪機,都有大小兩個砂輪,現在,大的歸阿月,小的歸我。
阿月來自江西,矮小,豐滿,足踝纖細,腰肢柔韌,青春煥發的臉頰上總有層輕柔的軟毛。她像個調皮的小姑娘,周身充滿混亂而喧囂的熱情,眼神溫柔潮濕,嘴唇閃光,語速飛快,我雖辨不清那嘰裏咕嚕的一片,卻已強烈感受到生氣勃勃的氣息。
她彎曲脖頸,用掌心托著塊長方形黑麵板,對著砂輪機,向我演示如何將絲印打磨掉,以便將舊款型換成新的。我們的電子廠還接了研發開水器的活兒,那麵板就是舊款型上的外殼。
砂輪由拋光布構成,將圓圈狀白布重疊,厚度達五十公分,最外層是毛茸茸的白絮狀,摸起來異常柔軟,但吸上砂粉、沾上灰塵後,變得青灰黃褐、生澀堅韌,轉起來如海浪,不間斷、無止盡地朝外湧。
我們長久地托舉著麵板,接受砂輪的打磨,讓震顫通過手指、胳膊、心髒,傳導到全身。那冰涼、急速轉動的機器,因吸納了人的血氣,在某個瞬間,似乎變得不那麽森然。然而,每當我將麵板上的白色印刷體對準它時,像傷口遇到傷口,那種嘶嘶聲,便從飛旋中泄出。
機器也會疼嗎?
它們像兩頭幼獸,噴出驚厥的白氣,充滿個性。
那摩擦的強力吊詭猛烈,讓桌上礦泉水的表麵像一鍋開水,細小水泡雨點般一個個鼓凸、抖動、爆炸,我不得不繃緊神經,全力對付這貌似遊戲的工作,清除、清除、清除……不留一絲痕跡。到後來,連這個動作本身,都變得恍惚朦朧。
二
車間裏的燈一關,我們便切斷砂輪機的電源,推開玻璃門,換鞋。
坑窪灰白的路麵上,馳過重型卡車,裹挾著黃土,胸腔裏發出轟隆的低吼聲。
街道邊隨處可見簡易晾衣架,由三根鋼管構成:豎、橫、豎,吊掛著牛仔褲、米黃線褲、水紅毛衣、薑黃襪子、肉色胸罩、紅黃相間的圍裙……人們還將衣服搭在鐵門上,自行車的把手上,樹杈上,兩座樓房中間的軟繩上。它們軟乎乎地搖擺在風中,洗淨後,又沾染上粉塵、黑灰、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