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海子是一个独特的生命存在,他甚至可以游离于尘世,只如白云一般,飘**在自己梦里的天空。他是极其善感也极其具有梦幻色彩的,似乎随手捡起一些意象,随意摆放,就能成为美丽的诗行。这是他的天赋。可以说,他是天生的诗人,只需被细雨微风触动心弦,诗意便会汩汩而出,如泉流一般。只不过,一个诗情太过饱满的人,会越来越疏远物质的世界。而当他们以梦为马,越过山水,俗世的人们便只能在远处莫名地打量他们的背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原来自己早已走入了荒凉。
海子总给人这样的印象,像一个孤独的行者,满身的风沙,独自面对寥落的天涯。他甚至不是孤舟蓑笠或者采菊东篱的形象,只如一粒尘埃,在时光最安静的角落里,守护着自己的几叶青草、几片云彩。可是熟悉海子的人都知道,他曾经无比快乐,像一只自由飞翔的鸟。事实上,他尽管是一个为诗而生也为诗而死的天才诗人,但他同时也是最平凡的生命,有着最平凡的渴望。
这已经是1980年的春天,海子最喜欢的季节。北方的春天太短暂,给人的印象是,东风刚刚吹绿了柳条,还没来得及看百花暄妍,夏天就倏然而至了。此时的海子仍在北大的校园里静静地数点着自己奋斗的年华。由于英语底子差,前一个学期他没有拿到学校的奖学金,这让他有些失落,于是这个学期,他买了很多英语方面的参考书,开始恶补英语。他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决定要做好某件事,便会为此不顾一切。这样的特质最终让他太执着于诗而远离了尘烟。
天上的音乐不会是手指所动
手指本是四肢安排的花豆
我的身子是一份甜蜜的田亩
我感到魅惑
我就想在这条魅惑之河上渡过我自己
我的身子上还有拔不出的春天的钉子
我感到魅惑
美丽女儿,一流到底
水儿仍旧从高向低
坐在三条白蛇编成的篮子里
我有三次渡过这条河
我感到流水滑过我的四肢
一只美丽鱼婆做成我缄默的嘴唇
我看见,风中飘过的女人
在水中产下卵来
一片霞光中露出来的长长的卵
我感到魅惑
满脸草绿的牛儿
倒在我那牧场的门厅
我感到魅惑
有一种蜂箱正沿河送来
蜂箱在睡梦中张开许多鼻孔
有一只美丽的鸟面对树枝而坐
我感到魅惑
我感到魅惑
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
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
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一个瘦小的身影,独自坐在未名湖畔,捧着一本书,默然地阅读,若有所思。想必喜爱读书的海子,常常走入这样的画面。而当他如此安静的时候,水中倒映的那些白云,定能让他为之心动,悄然滑向梦里。这或许只是瞬间,或许会持续很久,毕竟他是个敏感的生命,那样唯美的景致,会牵动他尚未清醒的诗意情怀。当他从想象中走出,却又是那个发奋苦读的海子,与很多大学生一样,不断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这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海子果然获得了奖学金。我们不知道这笔奖学金到底是多少,也不知道海子是如何分配的,但可以想象,当时的海子无比兴奋,他一定想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父母。带着这样的喜悦心情,海子登上了回家的火车。坐火车对他来说,已经无比熟悉,他习惯了在火车上看窗外的风景,也习惯了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和莫名地敲击生命骨节的感觉。只是这次,在漫长的旅途中,海子的脑海却总是出现半年前在火车上的情景。
那次,和海子一起回家的,是几位同样来自安徽的女大学生。她们就坐在海子旁边,一路尽情地谈笑,青春与美丽就那样毫无掩饰地呈现在海子面前,让十五岁的海子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我想,那种青春时期的萌动谁都有过,而那时候的海子感觉似乎更强烈些,他甚至希望那样的时光永不逝去。女同学中间有个叫王晓能的,个子也和海子一样矮小,因此她和海子总被其他人拿来开玩笑,但是海子对此没有任何抵触,他默默地享受着那种青春的错觉。有这样的错觉,旅程就会显得极其短暂。可想而知,当火车到站以后,即将与那些女孩作别的海子,心里定会涌起几分落寞。
这样的感觉,隐藏在内心深处,本来是无人可知,就像每个人深锁在心底的某些心事,尽管曾让自己身心不安,却从不向人**。可是八年后,失恋的海子用文字回忆了当时的心境:“想起八年前冬天的夜行列车,想起最初对女性和美丽的温暖感觉—那时的夜晚几乎像白天。”回忆如门,走进去听见旧时的欢笑,返身而出,却又是茫茫的人世,独自彷徨。
很多人以为,海子只痴情于诗,陷在悲伤里面,没有体验过人世的爱恨。其实,海子曾有过几段扑朔迷离的爱情,美丽也好,惨淡也好,他都用心爱过,只是作为痴迷于诗情画意的诗人,他的爱情注定无法圆满。他是一个很痴的人,无论是对诗还是爱情,选择了就不舍不弃,可是有几人的爱情简单似水,又有几人的爱情不计算后果呢?越是爱得纯粹,失去之后也就越悲伤。痴情而纯真的海子,注定要与人世斤斤计较的爱情分道扬镳。
但这都是后来的事情,此时的海子仍在回家的列车上,回味着半年前的情景。那样美丽的时光让他觉得无比温暖,想起来都仿佛置身于斜阳小径,满眼都是绚烂的春花。可转念间,又觉得往事如烟,不禁有些伤感。明明是夏日,心底却分明有几分冰凉。这就是敏感的海子,可以从华美瞬间走入荒凉,而这样的心事变迁,很少有人明了。
海子没有想到,那个暑假会那样漫长。尽管曾因与家人、同学相聚而喜悦过,但是不久后,海子就觉得,自己无论是与家人还是同学,可以交流的东西越来越少。此时的海子,迷恋黑格尔等人的哲学,浸染在那些深邃的思想里,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懵懂的少年了。不能说他已经为自己的生命涂上了高贵的色彩,至少,他已经不再平庸。一个喜欢哲学的人,也就是一个敢于并且能够肢解生命逻辑的人。年轻的海子,虽然还没有遇到诗歌,却已经开始走向孤单。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或许,孤单的人可以在自己的天地里任意驰骋,无拘无束,但是偶尔驻足便会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远离人群,走在落寞的天涯。那里有霞光满天、扁舟斜阳,却不见一缕炊烟。可是你已经逃不开,如果你愿意,孤单也可以成瘾。毕竟,对某些生命来说,自由最重要,否则那些从人海中走出的人,为何不愿回头!
回到学校,海子仍旧必须面对乏味的课业。幸好,他还可以在课余的时候,沉浸在无限的书海里。他绝不是一个书呆子,更不是一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他喜欢深思,喜欢随着那些思绪徜徉在别人难以抵达的原野。天才的海子,尽管如孩子般纯真,却有着无穷的想象力,并且可以借此飞翔。对于他珍爱的书,他总能很快理出清晰的脉络,或者提出一针见血的观点。海子的身上似乎蕴藏着某种自然之力,就像他写诗,虽然并非文学专业出身,却能将丰富的意象糅合成绝美的诗句。这并非所谓的匠心独运,却分明是轻描淡写的心灵勾勒。这就是天才的海子,让我们惊喜的地方。
他对普希金和雨果有这样的认识:“在普希金和雨果那里则表现为一种分离:诗歌与散文材料的分离;主体世界和宏观背景(小宇宙与大宇宙)的分离;抒情与创造的分离。”(选自《诗学:一份提纲》)西川如此评价海子的阅读:“在海子身上蕴藏着自然之力,因此他的写作无须依赖书本、理论。他把自然之力转化为直觉判断力,一眼就看出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实就是一部《旧约》:像大卫王一样,布恩迪亚上校也领兵打仗,也写诗,也睡女人,也搞小发明。由于有了《旧约》的背景,《百年孤独》得以放肆地展开,同时不失其精神的一致性。他瞧不起《百年孤独》的追随者们;他瞧不起他们鸡零狗碎的文学。”
生命如尘,但是各有高度。海子的高度,不仅在于天生的诗性,还在于他对于许多事情高屋建瓴的探求与领悟。他并非只能写几首爱情的或者青春的诗,也能写大气磅礴的史诗,从东方到西方,从古代到现代,从真实的人间到虚无缥缈的神话,都能尽情表达,不落窠臼。尽管他的长诗并不被人们看好,可那些都是他的性灵远足后的顿悟,喜爱他的人,都应当知道那些文字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