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海子总是住在秋天。这是个无言的季节,无论多宽阔的秋水长天,都解释不了诗人内心的悲凉。雁声远过潇湘,诗人就在落木萧萧的风景里独自沉吟,饮下杯中的西风和月光,面向远方的天涯。或许天涯才是诗人永远的归宿,那里衰草连天,残阳饮血,诗人能够遇到的,只有古道西风瘦马。
西风萧瑟,夜雨霖铃,这样的季节,海子总是在微弱的灯光下,暗自抚触生命的伤痕。很多时候,他就像是秋夜里凄切的寒蝉,无人知道他的悲苦。那些夜晚,他总是想起十里平湖霜满天,想起杨柳岸晓风残月,然后,他想到了离别。
秋天,注定与离别有关。尽管我们相信秋天里也有童话,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执手相看泪眼,离人无语凝噎。多情的人,都会因离别而黯然销魂,毕竟世事难料,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永别。其实人都害怕离别,可是谁又能改变注定的结局。秋叶纵然万千不舍,却也敌不过西风凛冽。世间的事本就如此,若想离别的时刻不至于太伤神,就只能随遇而安。可是能做到随遇而安的又有几人!
海子已经很久没见到沈碧了。尽管那个女子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可是真实的世界里,他们却早已远隔天涯。那个女子就像是天边的云彩,偶尔投影在海子的波心,让那片心湖泛起涟漪,却又匆忙归去,让海子无限怅惘。这个秋天,海子遇到的雨都让他心寒,他知道,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打一支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头被雨淋湿的麦地
又弱又小的麦子
然后在神像前把火把熄灭
我们沉默地靠在一起
你是一个仙女,住在庄园的深处
月亮 你寒冷的火焰 你雨衣中**少女依然新鲜
今天夜晚的火焰穿戴得像一朵鲜花
在南方的天空上游泳
在夜里游泳,越过我的头顶
高地的小村庄又小又贫穷
像一棵麦子
像一把伞
伞中**少女沉默不语
贫穷孤独的少女 像女王一样 住在一把伞中
阳光和雨水只能给你尘土和泥泞
你在伞中,躲开一切
拒绝泪水和回忆
1986年9月,海子去找沈碧,他们在熟悉的河边走了很久,却仍是言语寥寥。河水中倒影的他们,像两个陌生人,只是偶尔微笑致意。而这样的微笑,早已含了离别的苦楚。海子的泪水流入心底,无人看见。沈碧定然知道他的痛苦,却无能为力。她没有给海子温暖的答案,秋风四起的时候,她注定要去远方,彻底离开海子的世界。她是枝头的叶,而海子是那棵憔悴的树,长在落寞的天涯。
世间许多相逢都是如此,两人从远方赶来,赴那红尘的约定。相见的日子,尽情欢笑,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可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离别的路口,于是默默挥手,各自荒凉。似乎是毫无痕迹,深情的人却早已心伤暗结。只是所有的悲伤都藏在心底,如暗涌的河流。那些年的海子便是如此。
无情不似多情苦。说得多好,若能做到无情,也就没有所谓的悲欢离合,也就没有那么多飘零时分的默默无语。可是人若无情,生于红尘又有什么意思。天生多情的人,不会吝惜生离死别时候的悲伤和泪水。或许,悲伤也是一种美,无情的人永远不会懂。
海子终于对那段爱情绝望了。他只想要简单的爱情,彼此携手畅游人间,没有贪求,没有虚伪,只是彼此相依,不离不弃。纯真的海子对于整个世界总是有着简单的态度,他以为一切简简单单便好,可是红尘俗世哪里有纯净如水的爱情。这终究是个物质的世界,再美丽的爱情也要面对柴米油盐,生活从来都是这个模样。世间能有几对恋人在老去的时候仍如初见,陪着彼此看花谢水流?
深秋的时候,海子的初恋彻底画上了句号。沈碧的父母为了让海子离开沈碧,甚至对学校施加压力。于是,那段从秋天开始的爱情,又在秋天落幕了。海子对沈碧一往情深,可是那时候,他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了断情缘,有些人可以淡然处之,开始下一段爱情旅程;有些人却落得满身伤痕,仍在原地回忆遗失的美好。显然,海子属于后者。在沈碧之后,他遇见的所有女子都不能让他这样刻骨铭心。或者说,从此以后,他从未这样深沉地爱过。
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着
我们双膝如木
我们支起了耳朵
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
这是我们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诗歌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只有我一个双膝如木
只有我一个支起了耳朵
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平原上的水
诗歌中的水
在这个下雨的夜晚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为你写着诗歌
这是我们共同的平原和水
这是我们共同的夜晚和诗歌
是谁这么说过 海水
要走了 要到处看看
我们曾在这儿坐过
沈碧注定是海子生命中的过客,他们的爱情,注定要以曾经沧海难为水为最后的记忆。可是深情的海子却总是无法释怀,他甚至差点自杀。他的秋天猛然间转入了冬天。
海子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难关。我差一点被毁了。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个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现。”可想而知,那段在海子心中无比圣洁的爱情,在无奈终结的时候,他有多么痛苦。可他又实在无力改变什么,在生命途中,他只是孤独的行客。沈碧于他是最美的风景,却注定与他擦身而过。那些前世的回眸,只换得此生数月的欢乐。这样无言的结局,让海子无比绝望。
最后的山顶树叶渐红
群山似穷孩子的灰马和白马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倒在血泊中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穷孩子夜里提灯还家 泪流满面
一切死于中途 在远离故乡的小镇上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背靠酒馆白墙的那个人
问起家乡的豆子地里埋葬的人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问起白马和灰马为谁而死……鲜血殷红
他们的主人是否提灯还家
秋天之魂是否陪伴着他
他们是否都是死人
都在阴间的道路上疯狂奔驰
是否此魂替我打开窗户
替我扔出一本破旧的诗集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我从此不再写你
那天,海子与孙理波坐班车从学院路到昌平,北风呼啸,寒气袭人,增添了海子心中的郁悒。看着车窗外的城市,他甚至觉得那不是人间,而更像是一座鬼城!晚上,他们在昌平西环里喝酒,酒入愁肠的海子想到了自杀。爱情的结束,让本来就孤独的他更觉得了无生趣,于是他想在那个夜晚了断尘缘。许是喝多了酒,那晚他回家以后就沉沉睡去了,醒来的时候,等待他的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一场大雪,暂时掩住了他的悲伤,以及自杀的念头。
为爱情自杀的人,必是被爱情伤到了极点。你可以笑他软弱,但你绝对不能笑他痴情。情之一字,有的人以为只是花开花落,自有时节;有的人却为此不离不弃,生死相许。我以为,为情自杀的人总比那些为了名利背叛爱情的人高尚得多!
几天后,海子对孙理波说:“那天你救了我一命。我本来打算干掉自己,喝了点酒回去就睡了,第二天中午起来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突然就不想死了。”想必,独自伫立在雪地上,看苍茫的世界,海子又会想到生命如尘,往事如烟。他定会明白,所有的聚散离合都只是梦幻泡影。只不过,他仍是那个纯粹的海子,而尘世却仍旧喧嚣不断,纷扰未停。当他无力承受的时候,他终究会彻底放下,飞出红尘。尘埃般的他,可以那样决绝。
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
你可知道,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
正当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
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
的老虎
断了两根骨头
正在这条河流开始在存有笑声的黑夜里结冰
断腿的老虎顺河而下,来到我的
窗前
一块埋葬老虎的木板
被一种笑声笑断两截
这是个令人窒息的11月。爱情凋谢之后的海子,似乎找到了重生的力量。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但我活下来了,我—一个更坚强的他活下来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强者的尊严、幸福和神圣。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我现在可以对着自己的痛苦放声大笑!”可我们都知道,故作狂放的他,心底的悲伤却不言而喻。他是悲伤的海子,从来都是。
这时候,海子买了《西藏唐卡》这本书,一百五十元,花了两个多月的工资。这是一本装裱精美的关于藏传佛教的绘画书。西藏从来都是海子无比神往的地方,所以失恋以后,他又回忆起在西藏的那些日子,回忆起雪山和神鹰、经幡和玛尼堆。
12月,海子获得了“北大一九八六年度五四文学大奖特别奖”,这是他人生中获得的第一个诗歌奖项。艺术节设置的“中国新诗奖”授予北岛,“中国新诗探索奖”授予芒克和宋琳,特别奖授予海子和西川。但是海子并没有回北大领奖。那段时间,渐渐走出悲伤的他又开始沉醉于文字。他在《诗集》这首诗里写下这样的句子:诗集,穷人的丁当作响的村庄。这样的自嘲,分明有着作为诗人的骄傲。或许,村庄里那几缕袅袅的炊烟,都比城市里的霓虹灯更让他欢喜。
静寂的冬天,静寂的海子。漫长的冬日里,他似已沉睡,却又无比清醒。他清楚地记得爱情最初的颜色,清楚地记得午夜梦回时心底的惆怅。只是,他不知道,尘世的风烟为何总是笼罩着他纯真的生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像他不知道为何爱情不能清澈如水。
他是天真的孩子,心底的梦田开满野花,春风徐徐,阳光打在温暖的地上。他只属于那片纯净天地,且早已朝那里走去。于是,他与繁华越来越远。他在幽暗的灯光下写诗,孤独不可言说。散淡的时光里,他与月亮面对面,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