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才知情重,醉过方知酒浓。都说爱情如镜花水月,可是爱情来临的时候,谁又能忍心关闭心门,任那暖风吹向沧海桑田。我想,纵然爱是烟火,瞬间绽放后便熄灭在茫茫夜空,至少,爱过以后,我们都会懂得感恩,懂得慈悲。那是一米阳光的温暖,曾让我们心花烂漫,若失去,便是情深缘浅。浮生如梦,几无痕迹,记得相遇时那份美丽心情,便好。
和世间许多爱情相似,海子的爱情故事也总是起于欢喜,止于悲伤。但是这个天才的诗人,却可以用他清泉般的诗句记录那些悲欢离合。他永远记得与他相遇在人海的那些人,只是多年以后,还有多少人记得,曾经有一个纯净的诗人,在城市的灯火里写诗,从沉默到悲凉?那些他爱过的和爱过他的人,是否还记得那些年与他红尘携手的欢乐?
海子终于和洛安萍挥手告别,他做不到微笑着面对离别,做不到轻挥衣袖不带走云彩。洛安萍永远是他心中的渔火灯帆,可也只是如此。他们之间的故事,简短而疏淡,却又余味悠长。此后若再相见,料想仍是把酒言欢,无限畅快。可是人间的聚散,谁又能给个答案。
回到查湾村后,海子开始疯狂写作。他仍是沉醉于乡村、沉醉于山水炊烟的少年,仍是与叶赛宁隔着时空遥遥相望的那个天才诗人。除了《两座村庄》《九首诗的村庄》等数首短诗外,他把更大的精力倾注在长诗《土地》的写作上。
秋夜美丽
使我旧情难忘
我坐在微温的地上
陪伴粮食和水
九首过去的旧诗
像九座美丽的秋天下的村庄
使我旧情难忘
大地在耕种
一语不发,住在家乡
像水滴、丰收或失败
住在我心上
这时候,他仍会偶尔想起沈碧,但已不是思念,他知道往事如烟,月光永远只是月光,毕竟和他隔着千万里。此时的海子,想念的仍是北方,却是另一个名字。那个在冬天给过他温情的女子,此时飘然落到他的诗句里。在回昌平前的2月11日早晨,他写了那首《献诗—给S》: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 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谁在炊烟散尽的村庄
谁在晴朗的高空
天上的白云
是谁的伴侣
谁身体黑如夜晚 两翼雪白
在思念 在鸣叫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尽管没那么炽烈,尽管覃诗不似洛安萍那般诗情画意,但海子确定,自己爱上了那个温柔的女子。只因心中充满甜蜜,那个早晨便无比美丽。安静的冬天,安静地想念。当下一个清晨来临,他又背起了行囊,离开了宁静的村庄。城市的灯火里,那段充满感恩色彩的爱情悄然开放。
重逢的日子,虽然春寒料峭,却无限欢乐。重拾爱情的海子,暂时告别了孤独,但是孤独的种子却始终长在他心底,随时都会在风中发芽开花。而我们知道,这份爱情,覃诗从仰慕开始,海子从感恩开始,或许在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因为爱情而意乱神迷,不知道彼此之间的距离,但是日久天长以后,他们总会明白,他们其实分属两个世界,你有你的草长莺飞,我有我的天蓝海碧。不管怎么样,这个春天,他们拥有共同的花前月下。
由于覃诗的努力,海子获得了1987年3月昌平县文化馆颁发的“1986年度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虽然这样的奖项对海子没多大的吸引力,但他对覃诗充满感激。他永远是天边的孤云,独自来去,不喜欢混迹人群,不喜欢喧杂。他有着闲云野鹤的气质,却又不愿意学陶渊明去桃花源,独享悠然。他喜欢用年轻的速度追赶太阳,冲击生命极限,这是他最后的选择。
表面上看,海子依旧享受着平静如水的爱情。5月,他写了许多短诗,如《长发飞舞的姑娘》《北方的树林》《五月的麦地》《美丽白杨树》《晨雨时光》等。似乎他与覃诗的爱情风平浪静,但是实际上,这些诗里分明透着几分孤独。对于爱情,海子有他的理想,那是怎样的情致和风景,无人知道。而此时的海子,已经在那份爱情里看到了烟云。
小马在草坡上一跳一跳
这青色麦地晚风吹拂
在这个时刻 我没有想到
五盏灯竟会同时亮起
青麦地像马的仪态 随风吹拂
五盏灯竟会一盏一盏地熄灭
往后 雨会下到深夜 下到清晨
天色微明
山梁上定会空无一人
不能携上路程
当众人齐集河畔 高声歌唱生活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这个5月,海子的长诗《土地》即将完工。他去苇岸住处找关于土地的书,他想找到像《瓦尔登湖》那样的书,却无所获。此时的海子,对于文字可谓驾轻就熟。苇岸曾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海子已经是成熟的诗人,在语言上,我看不出他的破绽。语言在他手里,像斧头在樵夫手里。海子的诗不指向任何具体事物,而指向实体。幻想和实体是它的两翼,尽管它像精灵一样漫天飞翔,但依然活生生,可感,有质量。海子把他唤来的一切幻象,都化作他所熟悉的家乡事物的意象,使他的诗在根源上与民间和大地保持着亲密的联系。读海子的诗,你也许感觉不到它实在的意义和目的,但它至少打开了你关闭已久的精神之窗,使你的心头忽然一亮。”
想必这也是许多人对海子诗歌的印象。在文字的世界里,他可以纵情高唱,也可以自由奔跑,可以沉睡在雪地上,也可以静坐在大海边。他有着天马行空的幻想,把纵横的意象信手拈来,编织成诗,又不着痕迹。他能带着你无边地遐想,也能让你莫名地悲伤。这就是天才的海子带给我们的诗意世界。但是不喜欢他的人却会对他冷语相向。再美丽的东西也不能让所有人为之沉醉,就像天边的云彩,有人说它自在,有人说它迷惘。是与非,好与坏,谁又能说得清楚。
全世界的兄弟们
要在麦地里拥抱
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
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
回顾往昔
背诵各自的诗歌
要在麦地里拥抱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
在五月的麦地 梦想众兄弟
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
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
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
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
海子只愿安静地写诗,不愿打扰任何人。但是风已在他的前头,他必须面对初夏那些莫名的风声。1987年5月,北京作协举行了西山会议,会议上,有人给海子罗列了两项罪名,其一是“搞新浪漫主义”,其二是“写长诗”。海子并非北京作协会员,按理说,他的诗不应该进入会议议程,但他却莫名地受到人们的指摘。树欲静而风不止,便是如此。
当然,这件事至少表明,海子此时的诗歌,已经让那些所谓的诗坛元老们感到了他孤野、强硬的存在。对于那个由许多人苦心孤诣围成的圈子,天真的海子显然不知道其中的山高水深。他就像一枝梅花,飘然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引人注目也令人惊愕。这个独树一帜的天才诗人,必然会让好不容易才在那个圈子获得名位的那些人心里不平衡,继而不满。于是,就有了5月的那场批判。
西山会议让海子极其伤感,甚至有些愤懑。醉心于写诗的他,对生活中的风起云涌几乎无能为力。他只能默默地坐在他的夜空下,用文字为自己申辩。5月29日晚上,海子赌气似的写了《辩解》《上帝的七日》《王子·太阳神之子》三篇文论,一直写到次日早上八点多。其后,一直到11月,他完成了《伟大的诗歌》《朝霞》《沙漠》《曙光》。这就是《诗学:一份提纲》的所有内容。
在《辩解》中,海子说:“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尽管人们都喜欢他轻灵如雨、余味悠长的短诗,但是海子却更喜欢那些深沉、宏大的命题。史诗是他永远不忍放弃的梦想。
在《上帝的七日》和《王子·太阳神之子》中,海子对人类历史上那些大诗人如数家珍地进行了归纳,将其分为太阳和太阳王子两种类型。那些在创作中完成了自己艺术理想的巨匠,被海子称为王者或者太阳,如米开朗琪罗、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而那些才华横溢,光芒四射,对王位进行过血的角逐,却终因命运不济而中途夭折,被人们称为天才的,则被海子归入王子或者太阳王子的类型,诸如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爱伦·坡、普希金……显然,海子更加珍惜后者。不仅因为他们代表了人类的悲剧命运,还因为海子意识到了自己与他们的心性和精神相通。
《诗学:一份提纲》不仅是海子的自我思考和总结,也是对诗歌的探索和展望。恐怕他用大半年时间写出的这些文论,在很长时间里都无人问津,但他必须这样做,这是他的性格。他必须对自己钟爱的诗有个交代。天真的海子,绝对做不到宠辱不惊。他的行事总表现出十足的孩子气,却又让人忍不住怜惜。
因为总不被人理解,所以孤独;因为无法到达理想的彼岸,所以绝望,这就是海子。他不愿做随风而转的烛火,可是风就在那里,尘烟就在那里,他只有梦里的田园,而身处的尘世却总是雾霭深重、流光黯淡。
这是个宁静的夏天。海子的爱情还未凋谢,只是大梦无痕,或许某天醒来的时候,他和她已经天各一方。远方的村庄里,炊烟和知了都已沉睡,蛙声响彻河边,星辰烂漫地闪烁,夜色已浓。而海子所在的城市,万千生灵仍在驿动漂泊。这是喧嚣的城市,远离村庄,远离大海,也远离草原。不知何时,他已沉沉入梦,梦里的天堂,天高海阔,云淡风轻,那是他归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