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短篇選

16、大風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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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之七

人生的變化,往往是從不可測的地方開展開來的;中途從那一所教會學校退出來的我們,按理是應該額上都負著了該隱的烙印,無處再可以容身了啦,可是城裏的一處浸禮會的中學,反把我們當作了義士,以極優待的條件歡迎了我們進去。這一所中學的那位美國校長,非但態度和藹,中懷磊落,並且還有著外國宣教師中間所絕無僅見的一副很聰明的腦筋。若要找出一點他的壞處來,就在他的用人的不當;在他手下做教務長的一位紹興人,簡直是那種奴顏婢膝,諂事外人,趾高氣揚,壓迫同種的典型的洋狗。

校內的空氣,自然也並不平靜。在自修室,在寢室,議論紛紜,為一般學生所不滿的,當然是那隻洋狗。

“來它一下罷!”

“吃吃狗肉看!”

“頂好先敲他一頓!”

象這樣的各種密議與策略,雖則很多,可是終於也沒有一個敢首先發難的人。滿腔的怨憤,既找不著一條出路,不得已就隻好在作文的時候,發些紙上的牢騷。於是各班的文課,不管出的是什麽題目,總是橫一個嗚呼,豎一個鳴呼地悲啼滿紙,有幾位同學的卷子,從頭至尾統共還不滿五六百字,而鳴呼卻要寫著一二百個。那位改國文的老先生,後來也沒法想了,就出了一個禁令,禁止學生,以後不準再讀再做那些鳴呼派的文章。

那時候這一種“嗚呼”的傾向,這一種不平,怨憤,與被壓迫的悲啼,以及人心躍躍山雨欲來的空氣,實在還不隻是一個教會學校裏的輿情;學校以外的各層社會,也象是在大浪裏的樓船,從腳到頂,都在顛搖波動著的樣子。

愚昧的朝廷,受了西宮毒婦的陰謀暗算,一麵雖想變法自新,一麵又不得不利用了符咒刀槍,把紅毛碧眼的鬼子,盡行殺戮。英法各國屢次的進攻,廣東津沽再三的失陷,自然要使受難者的百姓起來爭奪政權。洪楊的起義,兩湖山東撚子的運動,回民苗族的獨立等等,都在暗示著專製政府滿清的命運,孤城落日,總崩潰是必不能避免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