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来了!婆婆来的当天,王一芳的亲妈也在。两个亲家母在深圳首次会师,住一屋。第一次见面两老太太表现挺好。赵子荣还很礼貌地伸出手,两人客气握手。又争先恐后地去做饭,拖地板。这一切都令王一芳和陈浩明喜出望外,多和谐多令人欣慰啊这场景!
晚上睡觉的时候出事了。
夜里睡觉,两老太太一人一张床,躺着拉家常,东一家西一家。因为第二天赵子荣就要回去了,家常拉到最后,赵子荣说话就显得语重心长,她说:“老姐姐,我明天要走了。孩子这边的一摊子事呢就靠你一个人了。我女儿脾气倔,从小被我惯坏了,但心眼不坏。以后还请你多担待。”赵子荣继续又说了很多王一芳和陈浩明的现状。说深圳是个大城市,孩子们独自来这里闯不容易,你看闯了这么多年连房子都没有买呢?
陈老娘插了一句:“呀,老妹妹,这房子不是挺大的吗?”
赵子荣说:“老姐姐不知道啊,孩子们现在住的是租来的,每个月要交给人家钱,3000多块一个月啊。要买的话,就咱们住的这地段,一张床大的地就值好几万呢。贵得吓死人。”
“听浩明说他们单位就是管土地的,跟领导说说划拉一片地,建个自家住的小楼,不就行了。”
敢情这陈老娘把这大都市当成乡下了,把城里的商品房都当成乡下的宅基地了,要真是那样,还真没这么多人间悲剧了。赵子荣心里敲打着亲家母的可笑之处,可笑这老太太不够体恤民生,不体恤民生就没办法设身处地,不设身处地就考虑不到子女现在的难度,闺女和这个婆婆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好处啊。能听出来,这个女婿尽给家里说好听的了,没错,他陈浩明是在国土局上班,但他怎么没告诉他们家人,自己只是个雇员。什么是雇员?就是拿着低工资,干着超量的活,说被辞就被辞的一种工作。
赵子荣说:“在国土局干有什么好的。房子都是租的,工资也低。”
陈老娘不干了,她噌的从**坐起来:“你说啥,我们家浩明一个月能挣这个数呢,待遇也好,雨打不着风吹不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啥没吃过,你可不能这么贬低我们家浩明。”
赵子荣:“那是孩子为了让你放心,虚报的数,一个非正式的拿不到那个薪水。”
陈老娘:“亲家母,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家浩明!你再这样说,俺跟你急啊!”
赵子荣:“我的意思亲家母误会了。我说陈浩明每个月拿多少钱,不是嫌他拿得少。现在拿的少没关系,还可以继续拼搏嘛。我就是想说,深圳这地方消费太贵,一斤青菜都好几块,吓死人的贵。孩子们挣钱不容易,压力大!”
陈老娘再也按捺不住,噌的一下坐了起来:“就你体谅孩子,就你知道孩子有压力,俺就不体谅了。俺不体谅俺能来吗?”那架势,都准备要动手了。在农村,估计早打上了,这是在大城市,老太太才来第一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还有些心虚。
赵子荣高中毕业,当过会计,还教过十多年的书,她懂些知识,见过些世面,她尽力表现出一个有知识人的文气样子给亲家母看。所以整个谈话的气氛,随着陈老娘的情绪波动和跨度动作而显得跌宕起伏,但海平面却始终是悄无声息的。两个老太太还没撕破脸皮,还没相互撒泼。第二天一大早,赵子荣甚至还主动跟陈老娘打招呼,她说:“老姐姐,我就要回家去了,这里就麻烦你了。”陈老娘装作没听见,很显然她还在赌气。
赵子荣走的当晚,陈浩明审问起王一芳来了:“是不是你告诉你妈的?”
王一芳:“我告诉我妈什么了,莫名其妙!”
陈浩明:“少装傻,不是你告诉她的,她怎么知道我一个月赚多少钱啊?知道就知道了呗,还跟我妈说!”
王一芳:“我吃饱了撑的,再说了告诉她了我脸上有光啊?”
陈浩明:“我告诉你王一芳,以后你嘴巴严实点,别老往我脸上抹屎,把我比下去,就把你自己抬起来了,你赚的比我多,你就牛逼是不是?”
王一芳:“我都跟你说了我没跟我妈说,你要我怎样做才能相信我呢?估计是你自己把工资单随处扔,在洗手间我都捡了好几回了。”
说实话,陈浩明也没想到,早上把丈母娘送走,正准备去上班,陈老娘非要问问儿子工资的事,陈老娘说:“儿子,你到底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陈浩明说:“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你骗俺的吧。”
“我什么时候欺骗你了。谁跟你说我骗你了?”
“你丈母娘说的,她说你是非正式的。”
“她还说什么了?”
“还说按你现在的工资在深圳一辈子也买不起房子。”
“高工资高待遇”,陈浩明已经习惯了在家人面前这么说,这叫做报喜不报忧。没办法,谁叫陈小南比他能赚钱呢,谁叫他又是陈小南的哥哥呢。在他们农村,面子大过天呐!现在面子被破坏了,还得一通解释,真他妈的叫人不爽。王一芳她妈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走到哪里都喜欢问人家年轻人的工资,比如出去旅游,老太太很能说,也容易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熟了她就拐弯抹角地问人家干什么职业的呀,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王一芳提醒她好多回,不要问人家这个,会让对方反感,但老太太改不了这个习惯。
老太太另外还有自己的对比逻辑。比如说,上海青在老家是7毛钱一斤,深圳三块五,深圳是老家的5倍。那么一个在老家工资拿到2000块的人,就相当于深圳每个月赚1万块。这种比较法虽然不甚科学,但老太太能基本判定,按照陈浩明目前的薪水,基本上就是老家中下等人的待遇水平。
王一芳说:“你这么换算有什么意义么?”
赵子荣说:“有啊,能换算出你嫁了个什么等级的老公啊。”
第二天早上起来,王一芳见陈浩明还在生气,就跟他道了个歉,王一芳说:“以后我让我妈说话注意点,你别生气了啊!”
陈浩明面无表情:“先管住你自己的嘴再说吧,有其母必有其女。”说完“咣”甩上门就走了。王一芳想着这气撒出来也好,撒出来就没事了。王一芳这可就把自己老公的宽容度给高估了,事实上,这股气并没有撒出来,在陈浩明并不宽敞的心胸里迂回曲折了一两天,再也没憋下去,就又给撒出来了。
具体来说,陈浩明采取了打击报复的做法。他的报复手段这次很有创意,那就是带着陈老娘一日三餐在附近的饭馆子里转,每天不重样的吃、吃、吃。一周时间差不多吃了3000多块。王一芳心疼钱不是,看重钱不是,那好,他就可着劲地花,让王一芳可着劲地心疼。这一招果然奏效,陈老娘相当受用,她打心底觉得儿子有出息,每个月不挣个万儿八千的,能有这样的花钱气魄么。
王一芳心疼钱,无奈理亏,只好忍气吞声不做评论。她也不去掺和,这样的闹剧她有心无力,工作上的琐碎还忙不过来呢,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在办公室耗到很晚才回去。
这天,王一芳回来早些,到家时陈浩明他们正要出门。陈浩明随便问了一句:“要不一起出去吃?”王一芳回答太累,你们去吧。就这么着祖孙三人关门走了。王一芳在客厅沙发上,躺了好一阵子,漫无目的地看了会电视,然后就去冰箱里随便找些吃的应付了一下肚子。
三代人回来的时候,王一芳已经倒在**睡了一阵。陈浩明叫醒了,说一块吃西瓜吧。王一芳窸窸窣窣起来,到了客厅。陈老娘和莫莫已经吃上了。婆婆边吃边看电视,西瓜籽顺便就吐到了地上。对于陈老娘随地吐东西的习惯,王一芳一直隐而不发,倒是陈浩明提醒过几次。王一芳拿眼睛去看陈浩明,陈浩明拉了一张报纸过来,说给老太太垫脚下。老太太不让,说西瓜籽不脏。还说吃完西瓜她就去扫地,一扫不就干净了,真是的,多读了几年书,就多了这么些穷讲究。
“为这个扫一次地,至于么?直接吐到垃圾桶里岂不更省事?”王一芳说。
陈老娘刚来那几天,整个家到处是瓜子壳,花生皮,水果核和浓痰。一个农村老太太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一时还真改不过来。王一芳也没强行。王一芳、陈浩明还有莫莫一大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走了,老太太在房间里肆无忌惮,想怎么着都行。但到了晚上,在全家人面前你的这些个坏习惯就得收敛。尤其是那浓痰,看了都恶心,更别说一个乙肝携带者的浓痰了!
媳妇这么一说,陈老娘不干了:“怎么着,老娘俺就这样。几十年都这样,俺这个当娘的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来说啊?”
王一芳不说话了,她再接下去争吵肯定升级,索性息事宁人,这个时候谁也没注意到旁边的莫莫,大人间的说话他在旁边观摩了一会儿,很快他就知道了其中的是与非,在大人冷场的这一会儿,小家伙说话了,他煞有介事地指着陈老娘的鼻子说:“你再吐,我就批评你!”
小家伙这阵子自我意识大爆发,喜欢装大人样,吐字上着意于语气气势的运用。在过去陈老娘肯定不当真,不仅不当真还会夸孙子聪明,嘴巴小大人似的,但这次不一样,她觉得自己的孙子这话说得有所指,有所依,而且还界线分明,轻重明显偏向妈妈那边了:“耶,连小娃娃都嫌弃俺这个乡下来的老婆子了啊!还批评起来俺了啊?”
说着就要下手去打孩子,王一芳不自觉地欠身一拦。“这下子得寸进尺了啊,打都打不得了啊!!”陈老娘作势撒起泼来。
陈浩明赶紧过来开导:“妈,你别怪孩子,这话都是幼儿园老师教的,让小朋友从小都讲文明讲卫生……这样少生病嘛。”
陈老娘且不论那一套,她有自己的逻辑推理:“哦,你意思说俺不讲文明不讲卫生了。你小的时候还天天踩着鸡屎狗屎猪屎玩呢,也不病不灾地长这么大……?”
陈浩明:“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老娘:“不是那意思,是啥意思。老师教他敬老爱幼没有啊,这也是俺的孙子,打一下都不行啊?”
“妈,这孩子没错,你还真不能打他!”王一芳又插嘴了。
王一芳犯了个大错误,这个时候她更不该说话,人家三个,怎么着都是血肉关系,打也是假打,生气嘛也只是暂时的,架吵得也含糊,吵得不干脆,但是加进媳妇这个外人,就变味了,就真正演变成敌我矛盾,势不两立了。在平常人的印象中,都是奶奶护孙子,爸妈跟着后面追打。但这几口完全颠倒了。王一芳护着孩子自有她的道理,小孩子已经有了对与错的评判标准,明明是奶奶有错在先,现在却让他挨打。这肯定给孩子的心灵上造成影响。王一芳觉得自己护得有理,护得得当!
就在三个捉迷藏的时候,陈浩明一把抓住了莫莫,拎着孩子的耳朵像拎小鸡一样把孩子拎了起来:“过来,跟奶奶道个歉!”
小家伙哭了,边哭边挣扎:“奶奶错了,奶奶错了,奶奶道歉……”
王一芳又气又急跑过去拦:“陈浩明你别黑白颠倒了啊!你这是科学教育吗你?孩子根本就没错,别跟孩子置气,要是错那也是我错了,要打打我吧!”
一时间三个人扭作了一团。这下莫莫哭得更伤心了,语言也跟着升级:“爸爸坏蛋,奶奶坏蛋。”
陈老娘跑到自己房间里,拿了个背包向门外冲,嘴巴里一直喊:“奶奶坏蛋,奶奶坏蛋奶奶走奶奶不在这住了……”陈浩明眼尖,松了母子俩,箭步去拦自己的亲娘。
王一芳都不知道怎么把孩子带出来的。来到小区广场,莫莫还在哼哼地哭,王一芳跟儿子讲:“莫莫别哭了,是奶奶做的不对,奶奶不应该随地吐西瓜籽,莫莫批评得对。”
小家伙还在哭:“爸爸打莫莫了。”
王一芳说:“爸爸也不对。”
孩子还真不哭了,想了一会儿,他有一个新问题问妈妈:“爸爸为什么不打奶奶呢?”
王一芳想笑:“奶奶啊,从小没上过幼儿园啊。没上过幼儿园就没有老师告诉她讲卫生啊。”
“哦,那得让奶奶上幼儿园。我明天带她一起去!”总体上来说,莫莫还算是个讲道理的孩子。
“好的。”王一芳搂着儿子的小脸蛋,不知怎么的泪出来了。
王一芳本来想带着莫莫去小四那里住,夜不归宿的罪名就大了,矛盾肯定升级。王一芳带着儿子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又回去睡了。夜里,王一芳跟陈浩明就西瓜籽事件进行了一番交谈,陈浩明承认这样做不好,但老娘太脆弱了,要慢慢跟她说,要不她就以为我们嫌弃她,嫌她脏,不讲卫生。
“但你这样做,对孩子有影响知道么?”王一芳反问,“两年多培养的好习惯、好标准一下子就让孩子弄懵了,他一直哭着说我没错,爸爸为什么要打我?这样下去可不行。再说老太太随地吐东西的毛病还真得改,孩子模仿能力那么强,别以后也养成随地吐痰、吐东西的习惯,那可就麻烦了。”跟陈浩明讲大道理他不听,一拿孩子说事,他就听了。在对待孩子的事情上,俩人还是能谈到一起的。
王一芳上班了。开始的几天是培训,不算正式的入岗。从今天起,就算正式上岗了。上班第一天,总的来说平淡无奇。她被分到了卡卡的栏目组,分到卡卡栏目组的还有苗绘和李树,再加上一个叫张浅浅的老记者,卡卡手下有四个人,三女一男。上午卡卡给大家开了个小会,张浅浅没参加,王一芳和苗绘、李树在会上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其实不用怎么介绍,在之前的培训中,大家都认识了。
唯一让王一芳尴尬的是,卡卡对她的态度,和对其他新来的记者一样表情严肃,王一芳王一芳的喊着,好像初次见面一样。这一严肃搞得她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卡卡合适了,喊什么呢?卡卡老师,刚来的两个85后都这么喊。
下午有个新闻发布会,卡卡带着王一芳去了。路上俩人也没怎么说话,卡卡还是表现得挺严肃,这种严肃,让王一芳感觉非常的不舒服。参加完发布会,卡卡直接回了家,王一芳回报社写稿子。小稿子豆腐块大小,而且是现成的,不需要你劳神重新构思,这种稿子在过去王一芳是不屑于写的,但现在不一样了。王一芳对重返职场的第一份工作稿写得还挺专心,挺投入。
稿子写好了要打印一份、再复印几份出来给领导过目。这里指的领导,也就是栏目组编辑卡卡。使用复印机的时候,遇到麻烦了。得有好几年没实地操作这个大家伙了,再说这类大家伙每个单位每个部门还都不一样,款式五花八门。旁边有个等着复印的女的开口了:“快点快点啊!”
王一芳很尴尬,也想快点,可摸索了半天也没摸索好。那女的很强势的走过来,三下五除二复印机就弄好了:“新来的吧?!”
紧接着对方的脸凑过来,看王一芳胸前的工作牌:“哦,采访部的,估计是采访部最笨的记者了。”
有这么说话的吗?可偏偏人家就这么说的。王一芳忍住没发脾气。第一天上班,就当自己清零了,重新来过。人家不把你当新人看,那女的又开腔了:“不像刚毕业的大学生啊,肯定闲了好几年的,生孩子去了?”
王一芳点点头,然后拿了复印稿子要走,准备以一种好涵养的姿态把这个女人忽略不计跳过去。这女的话赶话又跟过来了:“我跟你情况一样,我也是刚来的,叫素素,编辑部打杂的小行政,我孩子1岁1个月,你呢?”
王一芳真不想在办公室跟别人谈这个。但看这个叫素素的一转刚才的冷漠,无比热情状,就简单地说:“我儿子要大一些。”
“呵呵,不简单啊,进采访部,上头有关系?”素素故作神秘地问。
王一芳摇摇头。
“要么就是你笔杆子耍的好喽!真羡慕你!我不行,生个孩子什么业务能力都荒废了。要不是我老公在广告部做部门经理,我真进不来。”
王一芳把手上的工作干完,也到了下班的时间。素素又跑过来跟她聊天。素素的情况也挺特殊,之前做保险,怀孕后辞了职,一人带孩子,孩子快1岁时厌烦了全职妈妈的生活。就找了个保姆,她现在这份工作是编辑部行政,说白了就是一小文秘。每个月拿到的薪水除去保姆的开销外,也没多少剩余。但素素说,她喜欢。人多,视野开阔,比带孩子有趣多了。
卡卡每天参加1~2个新闻发布会,每次去都要带上一个记者,一开始是王一芳、苗绘还有那个叫李树的男孩子,三人轮流作陪,这次你去,下次我去,下下次就是他去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卡卡作为领导的公平公正。可轮着不到一个星期小意外出现了。
按说这次轮到苗绘跟卡卡去。临出发前,苗绘去了趟洗手间。卡卡也没去叫她,直接叫上王一芳走了。等苗绘从洗手间出来,她们已经下楼了。这本来是件小事,王一芳想着下次轮着自己的时候把机会再让给苗绘。下午参加发布会回来,苗绘就开始给王一芳脸色看了,脸拉得老长,还摔摔打打的,王一芳不好意思当面解释,就写了封邮件,大概意思是,她不是故意抢位的,等下次轮到她的机会再让给她。
邮件发出去苗绘也没回,等到第二天,王一芳反而收到了卡卡的一封邮件,打开一看,是转发她写给苗绘的那封信。王一芳坐在那里琢磨半天,也没看明白这里面的意思。苗绘为什么抄送给了卡卡,卡卡又为什么又转给了她。这里面弯弯绕绕有些复杂,王一芳也没放在心上。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本来就是一件小事么?但这件事后不久,王一芳发现卡卡很少带她出去了。就是在李树和苗绘俩人身上来回轮。到了后来,更不公平了。苗绘和李树争着抢着出去的机会了。每次卡卡要出去,苗绘赶紧跑过来,跟卡卡撒娇:“姐姐,我陪你去吧”“姐姐,带我去吧,我最喜欢写房地产行业的稿子啦!”
别看李树是个男生,一撒起娇来,比苗绘的更管用。这就是小青年的魅力,会撒娇,人来熟,亲爱的亲爱的叫着,有需要的时候,会把自己放的很低,这种弱势策略很是惹单位里那些老记者怜爱。王一芳都30岁了,论年龄她比有的老记者还老,怎么扮清纯,怎么撒娇装嫩?装不来了。
做得来与做不来的差别可大了去了。就说新闻发布会吧,公关公司请的都是老记者,老记者喜欢蹭蹭饭,拿拿红包,至于发稿他们兴趣不大,这事大多由新人代劳,所以新的喜欢黏着老的,老的又需要这种被黏着的感觉,所以就形成了互助一条龙。新闻稿是短小,但再短小也是算字数的呀。积少成多。尤其是日报,每天保持发一个豆腐块,一个月下来,那字数就可观了。
有一次卡卡把王一芳叫到没人的地方,问她:“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新闻发布会上采写的稿子啊?”
王一芳说:“没有啊。”
卡卡说:“那你怎么一点都不积极。别人都在争来争去,你怎么像个局外人似的。”
王一芳说:“我怎么没积极?我积极了呀!”其实王一芳内心里特别想说“那下次你带着我去好了”。
卡卡说:“那也没见着你怎么来争取?我告诉你啊,王一芳,在这里可是竞争激烈啊,你们仨最后得刷掉一个,你要是不想自己最后输掉的话,你就把自己的心态放平稳了先。”
这次谈话后,王一芳变得主动多了,像她这样的女子,再怎么主动,也主动不到哪儿去。这就像当年她跟陈浩明谈恋爱。想当年如果她有那么一点点勇气主动的话,现在和她一起过日子的可就不是陈浩明,而是另一个他了。
不久后,王一芳又被卡卡批了一次。事情大概是这样子的,这天早上王一芳来单位上班,在大楼门口遇到一男的,30多岁,举个牌子,上面写着“水湾科技还我真相”。
报社门口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人,喊冤叫屈的,投诉无门的,也大都弄个牌子。有的为了引起财报记者的注意,牌子上的语言都写得相当有煽动性,不知是牌子上的字太淡定,还是路过的记者们看得多了麻木了,反正没人搭理他。
王一芳路过的时候,特意望了一眼,一看“水湾科技”四个字,她心里咯噔一下,就把脚步停下来了,走过去问举牌子的男人:“你要还你什么真相啊?”
后来,王一芳就把这男的给请到了编辑部的休息室去聊。聊了一上午,还没聊完。王一芳就带着那男的到外面吃了午饭,午饭后继续回到编辑部聊。第二次聊的时候,卡卡进来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跟王一芳说:“你过来一下。”
王一芳一出去,卡卡就劈里啪啦把她一顿狠批。说你知道他什么人么就自作主张把他带进来啊?你以为咱们单位是什么啊,带人进来前得给我商量一下知道么?你看看主任都知道了,刚把我骂了一通。
王一芳说:“他真的有内情。”
卡卡问:“什么内情啊?这个人从去年就开始在报社大楼前站着了,都站了快1年了,要真有内情的话,那么多记者都眼瞎了啊?!去,赶紧把他赶走。”
发生了这两件事之后,王一芳很伤心,她都不知道卡卡怎么那样的态度跟她说话,好像她们真的只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似的,可她们是好姐妹啊,七八年的闺蜜交情啊。当初她选择进报社,一方面也考虑到这里有卡卡,虽说无法做到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但至少平常有个照应,她做得不好或不到位的地方,卡卡能给予善意的指正。可现在哪里是善意的?那凶巴巴的样子,几乎要把她给吃掉。
这天是周二,按照惯例编辑部要开一次全员参与的选题会。王一芳好些年没参加这种选题会了,她觉得挺新鲜。全报社的编辑记者加起来,人数还真多。把面积不小的会议室给塞得水泄不通。围会议桌一圈的椅子是留给编辑坐的,记者都站在后面。王一芳自认是新来的,处处谦虚谨慎为妙,所以她捡了个靠后的角落。
按原规定的会议时间,各版的编辑还没到齐,文永生决定再等等。等得差不多半个小时了,编辑席上还空着。文永生有些不耐烦了,他扫了一下整个会议室,问:“哪个版的编辑没有来啊?”
最后把目光落在最后面的王一芳身上,王一芳也不知怎么的就回应了一句:“卡卡好像还没到。”
在开会这件事上,新的永远比老的积极。王一芳很后悔自己积极在这个上面了,因为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对文永生的问题给予确切回答。王一芳明显感知自己做错了,话说得有些不经考虑,有些冒尖,甚至有些低级幼稚!
这次开会,大家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发行积压严重的事情早在报社传开了,总编室为此还开了个紧急会议,责令文永生给各版编辑、采访部的记者们好好检讨一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为这事,文永生也在闹情绪,一遇到发行量的问题,就从底层找原因,为什么你们高层不找找自身的问题。这两年报社业绩严重滑坡,固然有底层采写内容的原因,高层呢?高层问题多了去了。这种责问轮不到文永生来提,他只是个编辑部主任,没有发言权。
每次报社高层把问题归咎为编辑团队,文永生都想方设法拦追堵截,作为一个领导,他得保护他的团队。但是偏偏一个小小的选题会,都开不好。你对他们再好有什么用?现在流行强权政策,软了不吃,硬的狠的倒是管用。文永生对自己以往的体恤民生有些自恼,今天倒要来个硬的给他们看看。
会议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基本上开完了,卡卡不合时宜地进来了。进来后屁股坐上去,一副懒散颓废、不管不顾的表情。
文永生拍了一下桌子,问:“卡卡,怎么回事?”
卡卡依然是懒散的表情,没吭声。
全会议室的目光在文永生和卡卡的脸上穿梭,大家似乎等待着某种好戏的开演,平常和卡卡有些矛盾间隙的同事此时更是幸灾乐祸。他们与其在等待着什么,不如说他们正在渴望着什么。
文永生抬高了嗓门:“问你话呢!”
卡卡想都没想就说:“来晚了本来就很正常啊,大家平常不都是这样嘛。”
这句话明摆着挑衅,在小范围的编辑圈里你可以这样,但是这次不同,全报社的记者也都在场,而且还当着新来的记者。文永生没办法,还非得拿这个当典型,给全体同事看看:“上次提过,迟到5分钟扣20,50分钟是200,一个小时就是500。小素会后把迟到的人名登记一下。以后开会累计迟到超过3次,就别来了!”
这话还没说完,卡卡已经甩袖子走人了。
这事本来是卡卡违规在前,文永生作为领导,惩罚在后。好像没王一芳什么事,但就是有那么几个好事者把会上王一芳点名的事说给卡卡听了。经大家这么一翻译,好像是因为王一芳才让卡卡损失那500块钱的。这下,王一芳成了罪魁祸首。
王一芳起初还不知道,等收到卡卡那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死女人你干的好事!才明白过来。
她想向卡卡当面道歉,认个错。但一连好几天卡卡都没来上班,卡卡不上班,版没法做,稿上不了报,直接影响工资收入,同一个栏目组的其他记者有意见了,尤其是苗绘指桑骂槐、借东打西、含沙射影、哼哼唧唧,王一芳觉得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她又不知怎么说,只好忍着,且让他们闹去。
卡卡终于回来上班了,板着脸,对王一芳爱理不理的。从卡卡短信骂她那时起,王一芳都在想应对之策,看怎么能把俩人的关系给扳回来。想来想去也只有发短信。所以整整一天,除了写稿,其余时间王一芳就坐在座位上发短信。一个接一个地发,发完了偷偷去看卡卡的反应。卡卡坐着,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也不掏手机。王一芳继续发:“对不起啊”、
“要不你杀了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妹妹,饶了姐姐这一回吧”、“妹妹,俺是生过孩子的人,糊涂着呢,别跟俺一般见识行不”、“要不,那500块我掏”、“算了,为了表示俺的诚意,俺准备出血了”、买一条丝巾送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最后,这一句奏效了,这一句是这么说的:“我婆婆最会做家乡菜了,你要不要去我家尝尝?”
这句话发过去,卡卡回了句:“没有十大盘,我不去!”
卡卡空着手去王一芳家的,本来准备到了王一芳家楼下的超市再买的,到了一看,超市没了,改成卖家具了。卡卡就给王一芳打电话问附近还有没有别的超市。王一芳说:“客气什么呢,赶快上来吧,菜都摆好了。”
卡卡空着手就上去了。卡卡跟陈浩明很熟,自从王一芳和陈浩明谈恋爱那时候起,他们就认识了。但是卡卡和陈老娘是第一次见面。陈浩明之前是这么跟陈老娘说的:老太太你不是老说碰不到家乡人吗?我今天呀,就给你带个回来,是个女的,让她过来陪你说说家乡话,好不好?老太太一听说是个女的,劲就上来了,她这一辈子生的全是儿子,一直渴望能有个闺女,所以也就特别喜欢女孩子,当然,儿媳妇王一芳除外。所以老太太回答得很爽快说好啊,还自告奋勇要做个十大盘款待人家。
卡卡一进来,老太太就亲热地跑上来和卡卡握手,卡卡呢,一看见这个家乡来的老太太,也有些动容。总觉得这老太太的鼻子啊眼睛啊嘴巴啊,哪儿哪儿都有自己亲妈的影子。王一芳原先还怕冷场呢,没想到这么出人意料,一老一小俩女人亲热得很。本来准备给她们相互介绍一下的,现在看来全多余了,连她自己都显得多余。
卡卡和陈老娘说的是家乡话,王一芳能听懂一些,但她还是觉得她被她们排斥了,本来人家俩人是家乡话对家乡话,你这一插嘴,就把这种语言的和谐美给破坏了,所以王一芳不好意思插话,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了好一会儿索性躲到厨房去帮忙。陈浩明正在厨房里忙活,看到王一芳进来:“好好和卡卡聊聊,跑这里干什么。”
王一芳凑近陈浩明耳朵:“正和你妈热乎着呢。”
陈浩明:“看不出来她们还真能谈一块儿啊?”
王一芳:“你妈可从来没这么热乎过我。”
陈浩明:“我怎么知道,这得你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王一芳:“你什么意思?”
陈浩明:“为什么人家卡卡到谁那儿都招人爱,而你却不能呢?”
王一芳:“是啊,要是卡卡做这个家的女主人,这个家会不会就变得特别美满和谐呢?”
陈浩明:“我也在这么想。要不你去问问卡卡愿不愿意?”
王一芳:“去你的吧。”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跟卡卡继续聊,夸卡卡会说话、卡卡长的年轻漂亮,卡卡说:“哪还年轻啊,我和一芳是一年的。”
一听这个老太太更得夸了:“哟,真看不出来。”老太太又问卡卡在哪里上班,干什么的。其实按一般人的逻辑思维,这些问题大都是在俩人见面后首先聊的,可老太太跟人家卡卡聊了大半天,偏偏把这个问题放在最后,挺有意思。王一芳并没放在心上,听她们聊,也不说话。
卡卡告诉老太太,和一芳在一个单位上班。老太太说:“那挺好,你们是谁管谁啊?”
王一芳接话:“她是我领导。”
老太太一听又笑了:“真让俺猜着了,像你这么聪明懂事的姑娘,肯定干得比一般人好。”
这里边老太太的话都是冲着赞美卡卡来的,可王一芳越听心里越觉得不舒服。不过这顿饭本来就是为了让卡卡高兴。为了摒弃前嫌,为了息事宁人,个人做些牺牲还是应该的。饭后王一芳负责送卡卡回去。说是送,也就是把卡卡从他们家里送到小区门口。走这段路的时候,俩人顺便聊了几句。
王一芳说:“怎么样,对这顿饭还满意吧。”
卡卡说:“还行吧。”
王一芳说:“怎么叫还行?为了巴结你,我们家可是出了大力气的,所有的成年人倾巢出动啊!”
卡卡说:“用词不当啊!这不是巴结,这是革命同志之间的请客吃饭。”
王一芳说:“现在变成革命战士了啊?今天早上你怎么不跟我革命战士啊,有事没事就批评我!”
卡卡说:“这不是因为过去这么多年,没逮着机会嘛。”
王一芳说:“以后别老批评我了,行不?我好几年没工作了,自信心严重缺失。你能不能多夸夸我,鼓励也行,只要不批评。”
卡卡说:“我那是批评你吗?是告诫你。”
王一芳:“你那语气我接受不了,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
卡卡:“那你让我怎么样?告诉所有的人咱们俩关系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铁?告诉你这样子对你对我都不好,尤其对你。如果编辑部的人都知道,咱们俩好,好多人会把咱们孤立起来,这是办公室政治,你知道么?很残酷的。”
王一芳:“这样搞得很没劲,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进财报了。”
卡卡:“咳,你呀这几年和小朋友待一起都待傻了,不跟你说了,走咯。”
这才刚过去几天,王一芳又遭遇了一次尴尬。说起来,卡卡是给王一芳帮忙的,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得全办公室的人跟着看笑话。具体事情是这样的:报社广告部过来人,要卡卡帮忙找几个记者协助一下工作。每年一到年尾,报社广告部都要给重点合作客户拍一组DV,一是作为宣传之用,二来答谢客户,以期待来年更紧密更深度的合作。而采访部要做的协助,就是让记者在镜头下完成一组视频专访。采访提纲都是现成的,只需对着念就行,技术难度一点都不大,卡卡推荐了王一芳。
王一芳临时受命,就跟了广告部的一个同事小刘走了。到了客户公司,对方公司的媒介总监出来,小刘引荐王一芳过来和总监握手,双方递交名片。寒暄了一会儿,总监把小刘叫到旁边的会议室,嘀嘀咕咕了一阵子。然后小刘就出来了,跟王一芳说:“小王,不好意思,他们要换个记者……我刚才跟张浅浅打了电话,她在路上,要不你先一人回去吧。”
王一芳不解:“为什么要换人啊,没看我表现怎么就知道我不行呢?”
小刘说:“他们说你是见习记者。”
单位给新来的记者,印发的名片上,都写着“见习记者”,又不是她一人的名片上这么写的。
王一芳没到单位,这件事就在采访部传开了。有几个记者还特意问王一芳怎么这么快就完工了?王一芳没答理他们。去洗手间,在马桶上坐了很久,泪水很委屈地流啊流。她也不知道自己委屈什么,有什么可委屈的。想当年她大学毕业第一次参加工作,也没遇到这么多的挫折。那时压根就没有挫折,意气风发,才华横溢,都是她给别人挫败感,怎么会轮到她受挫折呢。生个孩子,四年空挡期,就变得一无是处,任人唾弃了。甚至连自己一向要好的朋友都那么瞧不起自己。哭得差不多了,王一芳准备打开挡门,这时外面进来两位,一进门就聊上了,一个说:“咱们组新来的那个老女人,今天丢人丢大发了,你看到没有,她刚才回来时那落魄样。”
另一个接:“卡卡怎么会派她去,咱们组里那么多帅哥靓妹……”
“谁晓得呢,该不是报复上次她的多嘴吧。也活该那样,跟这种人同事,我都掉价。报社怎么招的她啊……”
“嘻嘻,怎么招的得问文主任去啊!你觉得有年龄代沟啦!”
“代沟还在其次。”
“怎么啦?人家招你惹你了?”
“就她杵在那,咱组整个成了一家政部,其他人再怎么提高品位都不行喽。”
“你这话挺难听的呵。”
“难听?难听话我还没讲呢?同样是30岁女人,卡卡都能捯饬成貌美如花似的,她怎么不行。”
“谁都有黄脸婆的那一天嘛。”
“没听素素姐说嘛,连复印机都不会用,真是奇人。”
“别小看人家,据说她过去比张浅浅还厉害呢,名记。”
“就她,我看算了吧。上次还傻头傻脑的把楼下那个傻男带上来做采访。”
“就楼下天天举牌子的那个,给带上来啦?”
“是啊,是不是很二呀,你不知道当时把我给笑的。李树还给她取了绰号,叫二娘。”
“二娘,这个绰号好,很形象很形象。上次就卡卡迟到那事,她做的确实挺二。”
“今天穿的那条裙子,你看到没有,侧身的拉链没拉上去。我看见了也懒得跟她说,反正她这种人再丢脸也丢不到哪去了。等会儿你在她旁边走一圈看看,拉链还开着呢哈哈……”
“哎,还有啊,她的胸一个大一个小。是李树告诉我的,我仔细看还真是。”
“你们是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观察人家呀,都没有干点别的?”
听得出来,那个一个接一个爆她的料的是苗绘,她真没想到这个苗绘这么不待见自己,听着她们的对话,王一芳恨不能立刻冲出去骂人。自觉屈辱得不行,可她就是站不起来,也许人家的某些方面挺对的,比如说拉链问题,她确实一忙起来就丢三落四的,不是有人说吗,生个孩子傻四年,她活活傻了四年,还在傻着。在过去她行动比思维还敏捷呢,现在做了妈妈,对外界包容了,想想也就算了,嘴巴长在她们脸上,想说就说去吧。在这种单位,比的又不是容貌打扮。容貌打扮能写出好稿子?比来比去,终究还是要回到专业能力上。
这些接近90后的小青年,干什么都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横冲直撞架势,浑身透着刺,就爱招惹个谁,她自己也从那个阶段过来过。这些闲言碎语也就当练练心智吧。王一芳这样想着,反而心平气和了很多。要一点都不计较别人的看法,那肯定也不是现在的王一芳啦,这事直接促使王一芳决定干一件事:买衣服。上班前,王小四多次提醒过她,不能穿的太随意,她就是不听。要是早听就好了,就不会别人取笑她了,所以从另一方面看,她还挺感谢苗绘的,如果苗绘不说,她王一芳还真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呢。
当天晚上,王一芳就跟小四打电话,说我得改改形象了。王小四说早该这样了。王一芳说,那明天下了班你陪我去逛吧。第二天起床,王一芳把事先取好的两千块钱带上,把卡扔家里就上班去了。对王一芳来说两千块钱用来买衣服已经差不多了,不带卡是怕到时候受小四的蛊惑。两千块钱是上限,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不能超过这个数字。这是她给自己定的框框。
王一芳一上午都在网上看时装,看人家上班白领的搭配。王一芳的五官长得其实挺精致的,除了胸部的缺陷外,腿、腰、腹、大小腿,以及脸形皮肤、体型都很好,不都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么,王一芳吃亏就吃在这七分打扮上,最重的加分项目你给舍掉了,底子再好也不行。
下午编辑部要开个临时性的会议,王一芳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会,问素素,素素说是批判大会。王一芳心里咯噔一下,这批判谁呢?下午两点半,会议开始。这次是在大会议开的,每人都有座。王一芳旁边坐着一个女的,样子长得有些陌生,直到文永生点名她才知道是张浅浅。自打进报社,王一芳老听说张浅浅这个名字,还没见过真人,这张浅浅老神出鬼没的,说是在家休养吧,隔两天又跑去采访了,说是工作吧,很少来报社,来了也是转一圈就走。
一个单位总有那么一个人,被同事引为经典,传的神乎其神的。如果财报真有什么经典人物的话,那这个人物就是张浅浅。据说此女再艰巨的采访任务都能完成,反正那意思是此人相当了得。看张浅浅的衣着打扮,年龄不大,大概也就二十五六岁吧。王一芳看她的时候,她也在观察王一芳,俩人眼神就这么不经意地碰了一下,都很礼貌地笑笑。
点完名,素素挨个发给大家一张表,王一芳接过来一看,是编辑部上两周的业绩评估。新人组专辟了一个表出来,以发稿量多少,从上到下排列,苗绘最靠前,王一芳排最后。文永生说:“大家都看到了,过去外面是一个月评估一次,有编辑反映说一个月拉的时间太长了,督促力度不够。所以呢,从这次开始,就每两周评一次,大家都先看看字数上有没有算错。”话音刚落,就有人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计算器,劈里啪啦打起来。
王一芳坐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特别是文永生讲话时不经意间的一瞥,让她一时间万千滋味在心头啊,总觉得愧疚,辜负了领导。自己能进到这里工作,一定程度上得感谢文主任,当初谈的时候,自己那叫一个自信满满,信心十足啊,可现在呢?居然落在这帮小青年的后头,真丢脸啊。
文永生接下来又对业绩显著的苗绘和其他两个同事表扬了一番,当然,自然少不了对业绩落后的记者进行了语言上的鞭策。文永生说,你们这些新人,不是说进了报社,就能一劳永逸高枕无忧了,这个想法千万要不得啊。在这里,我毫不保留地告诉大家,三个月后,你们里边的三分之一的人是要被刷掉的,最后谁走谁留,那就看这个业绩表了。
主任的话还没讲完,被敲门声打断了,素素去开门,是下面行政部的一个小前台,进来就问:谁是王一芳,外面有家属来找。王一芳很尴尬地站起来,她还不敢走,等着文永生下指示,文永生没说话,应该是默认了。王一芳这才离开会议桌,朝会议室外走。到了外边一看,是婆婆和莫莫。
王一芳说:“你们怎么来了?”
婆婆说:“幼儿园开家长会,非要你亲自去。”
下午是家长会,昨天晚上在儿子的书包里她看到了会议通知,但通知上也没特别说明非得孩子爹妈参加啊,王一芳就跟高老师打了个电话,说:“老师你看能不能让孩子的奶奶去代替参加一下啊。”
高老师说:“我们在通知上不都强调了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了吗?这次家长会很重要很重要。本来家长和老师沟通的机会就少,家长会你再不参加,是不是太那个了点啊。”
王一芳说:“不是,高老师,我下午有个挺重要的会要开,时间磨不开。”
高老师说:“人家当局长的,开公司的,不都挤时间过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就缺你们一家了。”
“啪”电话挂了。老师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参加,可就说不过去了。王一芳咬咬牙,给卡卡发了短信,说下午孩子幼儿园有事,请个假。也没等卡卡回短信,王一芳就带着儿子往幼儿园赶,到了,才知道,又是收费的事,动员家长给孩子报兴趣班的事,看样子要当场拍板。
老师给每位家长发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二十多个兴趣班,王一芳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给儿子报哪一门合适。本来3岁不到的孩子现在最大的兴趣就是玩,除了玩好像暂时还没看出来他在哪方面有兴趣。老师说:“兴趣是培养出来的,报了班不就是为了培养兴趣的吗?”
王一芳觉得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到底是自发兴趣重要,还是培养兴趣重要呢?
没办法,就报了个绘画班。老师说:“至少得报两个。这样有比较,才能看出孩子到底更喜欢哪个。”王一芳就只好又添了一个武术班。
忙完了幼儿园的家长会,往报社赶,编辑部的会早结束了,下班时间也到了,编辑部的人下班的下班,出去吃饭的吃饭。王一芳就又折回到幼儿园。到了幼儿园才想起来昨天和王小四相约的事,晚上肯定逛不了了,身上的那两千块钱给儿子的兴趣班交了学费后,就没剩下多少了。去逛也买不了什么东西。算了,王一芳就告诉小四临时有事,改天去。
印象中有好久没接送儿子了。没上班那段时间,天天接送,搞得小家伙在小伙伴面前相当骄傲,说是妈妈来接的他。王一芳那时就发誓要让儿子的这种骄傲情绪一直保持,无论怎样都要尽量亲自接送儿子。可一上了班,就身不由己了。
小家伙看见妈妈,很激动,眼泪稀里哗啦落下来了。
“妈妈,我以为你走了呢!”
“是啊,妈妈没走,妈妈一直在外面等着你呢。”
“妈妈我太高兴啦。我一高兴就哭啦,妈妈以后你天天来接我吧。”
“好,妈妈天天来接你。”
“那你也天天送我吧。”
“好,妈妈天天去送你,奶奶送你不也挺好的呀。”
“我不喜欢奶奶。”
“为什么呀,奶奶也是很爱宝宝的呀。”
“奶奶老是吓唬我。”
“哟,奶奶吓唬宝宝啦?怎么吓的呀?”
“奶奶只准我和她一个人好,不准和妈妈好。”
“哦。”
“奶奶说我妈妈是巫婆变的,我不信。妈妈你是巫婆变的吗?”
“那你说妈妈是不是啊?”
“妈妈不是,妈妈每天都抱着我睡觉,巫婆才不会对我这么好呢。”
“对呀。”
这段时间,王一芳也看出了莫莫和奶奶之间的矛盾对立面。
怀莫莫那会儿,王一芳辞职在家,无所事事,就整天捧着本书做有声阅读,孩子出生后,王一芳放了书本,天天对着小人儿说话,抱着、背着、推着、躺着、在家里、外面闲逛,一刻不停止地跟孩子说、说、说。王一芳这么做,不是因为育儿专家说这样做对孩子好,而是因为她太寂寞了,怀孩子、带孩子是一件寂寞的事。
想想看,一个女人一下子从一个广阔的世界舞台上退回到小角落——陈浩明说手机对孩子有辐射,把王一芳的手机给停了;陈浩明说电视剧武打片影响孩子情绪波动,勒令王一芳远离电视,那段时间看电视就像做贼,鉴于王一芳的屡禁不止,陈浩明后来索性暂停数字电视的套餐服务;陈浩明甚至不让王一芳下馆子,不吃鸡精酱油醋,超市里含有一丁点添加剂的食品都不得入口下肚,不喝除却孕妇奶粉之外的任何饮料水,只饮白开水——口腹之欲彻底被剥夺一空,外交通讯也断掉了,王一芳彻底生活在真空状态里,她唯一能享受到的就是纸质书籍,抱着书有声阅读,那一段时间是她人生的最大的乐趣。
后来,王一芳看育儿方面的书,说跟孩子说话益于孩子的大脑发育,王一芳就变本加厉地跟孩子说话。王一芳五音不全,为了克服这方面的缺陷,她改为说儿歌。中国的儿歌歌词都挺押韵,经她二次加工,儿歌说唱起来还别有一番风味。就这么着,王一芳的话唠有了回报,莫莫不到一岁就开始咿呀学语,一岁刚过一点,说话就相当顺溜了。走到哪里一开口就吓人一跳,整个小大人似的,莫莫语言方面的卓越表现确实是王一芳的骄傲。
有时王一芳抱着儿子,就像抱着一块宝贝,这是她四年委曲求全、寂寞歌唱的心血之作。但现在孩子的会说话反而成了一个灾难。小家伙好为师表,见到什么都要自作评论一番,好的他就大加称赞,不好的他就毫不客气地批评,这份正义感是王一芳和陈浩明充分尊重孩子个性发展的结果,他们自是习惯。但陈老娘不习惯啊,孩子这么小一点,就跟个警察似的,处处盯着你,你哪儿一做错了,这孩子见到宝贝似的就跑过来了,对你大肆批评一番。
陈老娘一开始表现得比较文明,挺配合孙子的纠错行为。但有那么一次,这纠错纠得不是时候,但孩子的纠错纠出了自我意识和小小的成就感。有那么一段时间,小家伙就跟在奶奶后头,等着奶奶犯错。老太太是个乡下人,大半辈子活得粗糙,来到儿子这里,想一时半会变成个细致的人,还挺有难度。所以这犯错的几率特别大。比如大便后不冲马桶,拿枕套当抹布擦地板,不关自来水管,以为水和农村一样免费,吃木瓜不知道去皮去籽,上下电梯不会按开关……这些都没逃过小家伙的火眼金睛,为这些错误,反过来掉过去批评奶奶。
吃木瓜吃错这件事,遭到莫莫批评时,陈老娘不干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这老太太没吃过木瓜,也没见过木瓜长什么样,但她以六七十年接触瓜果蔬菜的老农经验自居,觉得对付一个木瓜没多大问题。但是,她还是错了,木瓜籽那个难吃呀,老太太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偏偏这个时候莫莫过来纠错。老太太大受打击。
她扬起胳膊,就要把一个大巴掌朝孩子屁股摔下来:“妈了个逼,教训起奶奶了。奶奶吃过的油都比你喝的水还多。”巴掌打在孩子屁股上,打得不重,老太太这一巴掌顶多是一个形式,吓唬一下孩子,让他闭嘴。
但孩子不这么认为,巴掌打得轻重如何他不管,他在乎的是大人的态度问题。奶奶扬胳膊和发脾气的表情吓他一跳,正义感吓跑了,孩子一时给打得稀里糊涂,不知所以。这事彻底让孩子对奶奶产生了排斥情绪。尤其是有爸爸妈妈在场的时候,他压根就不理奶奶。奶奶跟他说话,他也不理。但陈浩明和王一芳都忙着工作,莫莫还必须跟着奶奶,所以小家伙这段时间过得也相当纠结。
王一芳也注意到了孩子的情绪变化,但她忙着调适工作上的心情、心态,以及关注捕捉各种新闻选题,下班回到家要么抱着好些个新闻杂志、财经书籍看,要么就是粘在电脑前,一直没好好去体察儿子的小宇宙小心思在想些什么。今天无论如何好好带儿子玩一番。母子俩从幼儿园出来,没有回家,他们漫无目的地走,莫莫在前,王一芳跟后,反正有的是时间,晚饭大不了找个餐馆解决。
莫莫是个小小车迷,对车标相当有研究。每天吃饭玩耍手里都得攥着一辆车模,连睡觉时都要搂着。小家伙两岁半了,王一芳想不起来自己这个年龄是个什么样儿,肯定特傻特笨蛋。那个年代家里不富裕,上有姐姐,下有小妹,竞争小环境相当严峻,一瓶子麦乳精姐姐喝饱了,才轮到她。可想而知,那时的智力发育基本上是零值水平。
现在的孩子不一样了,智力发育那个高,那个好,时不时吓你一跳。莫莫一岁九个月就会一口气唱半个小时的儿歌,一首接一首,完整版,而且还不带重复的。为了发挥孩子的爱好特长,两口子买了很多小小车迷的书籍给他看。做新妈妈的好处就是,孩子学习钻研的时候,你也可以跟着更新一下知识,进行再学习。
王一芳过去哪在意过车标,在她眼里夏利和奔驰没区别,不都是四个轮子,外面包着一层铁皮。和儿子一起研究了各种车标和车史后,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多么孤陋寡闻,令人啼笑皆非。跟着儿子,她知道了一辆宾利都得几百万,路上难得一见,路虎呢是四轮驱动中的佼佼者,可以在很深的河水里奔驰如飞,价格上也比普通的宝马奔驰贵几倍。
母子俩在外面闲逛的时候,儿子总喜欢往各种露天停车场里跑,一辆一辆给妈妈指过来,这是保时捷,这是劳斯莱斯,这是法拉利,这是迈巴赫……市中心区来往的车辆密集,露天停车场一个接着一个,各种世界名车在这里都可以看到,碰到什么路虎、宾利、法拉利……
在这些车里面,小家伙尤其喜欢大众甲壳虫,小昆虫式的造型很是可爱,所以每遇到莫莫赖在家里电视前不出去玩的情况,王一芳就给儿子说:“我们出去玩‘寻找甲壳虫之旅’好不好啊?”。莫莫很喜欢这种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一、谁先看到甲壳虫。二、谁见到的甲壳虫多。三、获胜者可以享受暂时领导者待遇。四、什么领导者待遇,因情况而定,简言之为决策权。
这次他们又要开始寻找甲壳虫之旅,走着走着,还真找到了。就在一家高档酒店的露天停车场,黄色的,俏皮可爱地停在一大堆名车里。这次甲壳虫之旅,进行到目前,王一芳还没先看到一辆,莫莫暂时领先。暂时领先的小家伙这次想耍赖,他要现在就得行使决策权:“妈妈,我赢了,我现在就想当领导。”
王一芳说:“才找到一辆,我们再继续找,肯定还能找到很多呢。”
“不,妈妈,甲壳虫可能都去睡觉了。”莫莫为自己的耍赖找理由。
王一芳问:“你是不是不想找了啊?”
莫莫点点头,舔了舔舌头,一副馋猫样:“我肚子饿,我想吃蛋糕。”
王一芳抬头看,酒店一楼西侧,还真有一个大大的蛋糕坊的招牌。她不反对给儿子买蛋糕,但在这里买,她有些犹豫,这里的蛋糕肯定贵:“莫莫,我们去找找看有没有一品轩,那里的蛋糕也很美味啊,而且我们有会员卡,可以积分的呀!”
“不,我就在这里吃!”
“不行,这里的蛋糕太贵了!”
“妈妈我知道你在装穷,你在骗人,奶奶都说咱们有钱。”
王一芳不说话了,奶奶怎么什么都跟孩子说啊?!在她愣神的一刹那,孩子又说了这么一句:“我不让你买,我让小叔叔买,小叔叔有钱!”说完,朝酒店的迎宾门一阵小跑过去。
王一芳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赶忙去追,进了酒店大堂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小叔子陈小南还真和一女的坐在一楼的西餐厅吃饭聊天。
这女的,她认识,是潘美凤。世界真是又小又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