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一芳和小四,还有陈小南来说,这注定是个黑色的星期一。首先是王小四被公司辞退了,辞退的罪名有二:1、发布会上,没按媒体名录严格执行,放滋事者进来,影响了这次发布会的整体水平,影响很坏;2、假公济私,把该给指定记者的红包,给了自己的姐姐。
这个周一,王小四不用起得那么早。公司有规定,加班者,可酌情晚些上班,王小四把这个“酌情”诠释得挺充分,差不多11点才去公司。到了公司,还没坐稳,就给潘美凤叫过去了。
“周六新闻发布会王一芳闹场还有红包是怎么回事,说说吧。”潘美凤面无表情。
王小四确实在会后给王一芳塞红包了,可王一芳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到现在那个红包还在她兜里揣着呢,准备今天交公。当然,这次新闻发布会她确实不应该放王一芳进来,要说犯错的话,也就这个了。发布会现场,还不是靠她随机应变,把王一芳的提问四两拨千斤给拨回去了吗?要不是她挡着,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呢?水湾科技那些个猪头高管除了会发脾气,检举别人,还能干什么?
潘美凤:“王一芳是不是你请来的?”
王小四:“没有,我一个字儿都没跟她透露……”
潘美凤:“那她怎么跑来的?”
王小四:“我怎么知道?”
潘美凤:“她一没邀请函,二没……她怎么就能撞进来……”王小四不说话了。
潘美凤:“王小四啊,王小四,公司这么信任你,顶着各种风险,让你去尝试……可你却把一个好端端的会,给搞成这样。”
王小四:“成什么样了,不是有惊无险,结局还算圆满啊。”
潘美凤:“圆满个屁!你看网络直播没有,看网上都怎么评价的。”
“有那么严重么?”王小四声音压得很低,纵使这样,她还是不放过任何不屈服和申辩的机会。
“最后迫不得已又把网络直播给拿下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啊?意味着水湾科技要花更大的成本,更大的精力去北京,去上海再开两次新闻发布会……”潘美凤撂出了这么一句:“我们得对水湾科技有一个交代。你说怎么办吧,这些损失让谁来承担。”
明摆着,把问题推给了王小四,会是王小四主持的,发起的,意外也是王小四一手造成的,这责任理所应当由王小四来付。到了这个份上,王小四也只有决然地以辞职来谢罪了。
“好,辞职是你自己提的。”潘美凤按了一下电话,“财务部么,给王小四结算一下这个月的工资……”
从说出辞职到被公司“净身出户”,整个过程不到10分钟,等王小四头脑清醒过来,已经走出了名扬天下公司的大门。走了两步,突然想到格子间还有她养了两年的那盆银边粉黛,又返回去拿罢。王小四抱着一堆东西从电梯里出来,此时正是午饭时间,写字楼里人潮涌动,下馆子的,赶食堂的,甚至去洗手间内急的,每个人都挺有目标感地疾驰而过,王小四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王一芳的深度稿,终于做出来了,两万字。这只是系列调查报道中的第一篇,也就是说这篇发出去后,她还会继续推出第二个,第三个……这么一系列地做下去。人生真可谓幸福无比。
这次深度调查来之不易,对于一个采访业务荒废了4年的女记者而言,更属不易。这中间发生诸多干扰,诸多困难,都被她一一克服掉了,现在成果出来了,她可以把这个成果理直气壮地交给文永生了。接下来,它将变成铅字,出现在财报重头栏目上,出现在全国各大门户网站上,成为中国商业领域的一颗重头炸弹。
王一芳把深度稿交给文永生时,文永生迅速阅览了一遍,当即竖起了大拇指,表示相当满意。
那一刻王一芳喜极而泣,这次深度调查做到后半期,她唯一的动力就是儿子,早些做完,通过试用期,她和儿子未来的生计问题就有了着落。这个晚上,是王一芳怀孩子后的4年来,睡得最踏实,最有安全感的一个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带着莫莫去坐摩天轮,随着摩天轮的呼啸来去,莫莫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他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而且还做起了小人版的空中翻,王一芳给逗的,脸都笑僵了。醒来一摸,满脸凉凉的泪水。
第二天一大早,王一芳一觉醒来,简单地洗漱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去公交站边上的报刊亭买报纸,时间还早,报刊亭还没开始营业。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在街角的报刊亭终于看到有新财报卖了,抱着刚买来的一大摞报纸,王一芳觉得沉甸甸的。
她忐忑不安地打开了报纸,在头版迅速扫了一眼,没有!真是奇怪,怎么会没有呢?按说,这类的深度稿都会在头版做重头推荐的。算了,直接去深度栏目看看,深度栏目也没有。
王一芳那颗热血沸腾的心,如遭冰雹袭击,骤然间冷却下来。赶到报社,报社一如既往地忙碌着,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大家不咸不淡地打着招呼。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反馈热烈。
肯定是报社哪根神经出错了,或者说哪台机器出现了故障。自己辛辛苦苦2个月采写的深度稿,竟然没上报,没有任何反馈。王一芳在自己座位上坐了整整一上午,没有人来找她,也没有电话打给她,工作邮箱也空空如也,甚至她的手机都是悄无声音的。快到吃午饭的时候,王一芳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复杂情绪,敲开了文永生的门。
第一句话就是:“主任,我的深度稿今天怎么没上?”
文永生表情有些尴尬:“哦,这个……这个嘛……是这样的,深度稿上头都比较重视,要一级一级批阅下来,才能刊登的。”
“哦”。王一芳如释重负。
“那具体什么时间能见报呢?”王一芳问了第二个问题。
“这个不好说。尽快吧。毕竟是新闻时效性很强的重度稿嘛,你说呢?”文永生说。
王一芳情绪复杂地挨到了下班,结果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把儿子的脑袋给磕了个大包。小家伙没怎么喊疼,王一芳也没放心上,做了简单的酒精消毒处理,第二天继续送去了幼儿园。
下午再去接,被幼儿园老师告知说孩子他爸给接走了。一连好几天,王一芳都没接着儿子,每次去都看见婆婆已早早的在幼儿园大门口守着了。
第三个月的业绩表这一周终于出来了。这次的业绩表除了把第三个月的采写数字做一呈现,还把这三个月来的个人业绩做了一个归总。王一芳后两个月的时间一直忙着采写深度稿,其他的没写多少。业绩表上王一芳的业绩又得了全编辑部倒数第一。
上午业绩表出来,下午就风传字数不达标的试用记者将被辞退。王一芳既恐惧又期待。她的那个重度稿怎么到现在还没出刊?从周一等到周五,眼看着这一周就过完了,王一芳再也不能坐以待毙了。她又去了一趟文永生的办公室。这次文永生没隐瞒,言简意赅地告诉她稿子不能发。
“为什么啊?”王一芳几乎落泪。
“稿子涉及的负面信息太多,涉及的层面太广,牵涉面太大……上面的意思是,这个稿子要是发了,非引起商业地震不可,所以编委会一致决定暂压下来不发。”
王一芳几乎是哭着离开文永生办公室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这篇稿子她付出了怎样的千辛万苦。领导一句不能发就把她的辛苦给打发了。这一周的焦急等待中,她的期待点一降再降,她现在只想稿子变成铅字,变成字数,让她过了试用期,正正经经地拥有这份工作,至于稿子刊发出去,轰动不轰动,已经不重要了。可即便如此低微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为什么?王一芳跑到洗手间,坐在马桶上一阵子悄无声息的恸哭。哭够了,出来,洗脸整装的当儿,卡卡正好进来。
王一芳准备低头过去,卡卡先开了口:“一芳,你那篇深度稿,怎么还没上啊?你字数缺太多,得问问领导,赶紧把字数算进去。要不你麻烦可就大了。”
“问过了,领导给压下去了,上不了了。”王一芳实话实说。
“为什么呀?”卡卡吃惊不小。
“我也不知道。”王一芳答着话就走过去了,卡卡的话又追过来:“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给压下去了,毕竟是你辛辛苦苦采写来的……要不要我帮你问问去呀……”
在长走廊里走着走着王一芳的眼泪又出来了。记得来财报复试那次,也是穿过这个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贴满了财报这些年的荣誉,大稿好稿,王一芳那时就想着要是每天穿梭于这走廊,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这3个月,她在工作上分秒必争,幸福感是有的,满足感也是有的。一刻前,她还在努力奋斗和憧憬着,争取在工作上获得更多、更持久的幸福感和满足感。
回到座位上,电脑显示有新邮件,打开邮箱,是人事部发给全编辑部的公开信,信中通告了此次通过试用期的人员名单。名单上没有王一芳的名字。此刻的编辑部热闹非凡,通过试用期的记者聚在一起商量着晚上到什么地方庆祝。有人提议去钱柜K歌,有人说算了,还是找个馆子吃顿实在的,仨月啊,多么艰辛的岁月,怎么着也得把这犒劳做实在点。
王一芳回去了,王小四看见她,说:“怎么了姐?”
王一芳不说话。
“出事了?”
“我试用期没通过。”
“咳,我以为什么事呢,没通过就没通过呗,我都被公司辞了我还不照样又唱又跳的过日子。姐,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怎么这么脆弱,送你一句话共勉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王一芳又不吭声了。
“姐,我都想好了,我不给别人打工了,我自己创业,开个服装店。姐,咱姐俩一起干,怎么样?”
王一芳心思都没有放在小四的话上,她还在为试用期的事愁肠百结呢。晚饭姐妹俩没怎么吃,王小四到楼下小卖铺搞了一打啤酒上来,还有几份小菜,姐俩就喝上了。王一芳好多年没沾过酒了,读大学的时候,她多能喝啊,为人豪爽大方,姐们义气又强,敢作敢当的,没和陈浩明好之前,经常和系里面的那些男生在一起写诗喝酒。后来恋爱工作结婚生子,为别人活着活着,就把自己活丢了,性格也变了很多。
喝着喝着,王一芳就哭起来了,哭一会儿,又开始笑,嘴巴里话也多了:“小四,你别拦着啊,今个儿姐我得一醉方休,找一找过去的感觉,我他妈的过去多逍遥派呀,没老公没儿子,没压力,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后来不知道怎么变着变着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小四,是不是现在连你都看不起我了……这些年的这些事把我给左右为难的……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样好了我……。”
王一芳一连喝了4瓶干啤,继续喝:“没事,小四,你尽管说实话,我不怕你打击我,姐我扛得住……妹呀,我心里头难受啊,可我一直找不着人说。”
王小四也不拦着:“姐,有话跟我说呗。”
王一芳说:“小四你是85后吧,我现在最怕的85后了,他们老笑话我,其实人吧,都是这么走过来的,都得走这一步是不是。所以我很宽容大度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你说我何尝不想强硬啊,跟陈浩明强硬,跟婆婆强硬,跟他妈的工作强硬,强硬谁不会啊。可我一想到我有个儿子,我是孩子他妈,我儿子聪明可爱,我就强硬不起来了。为了儿子我怎么着都行,我就是把自己给牺牲了搞得没自我了,忍辱负重了,我也得为儿子着想。”
喝得差不多了,王一芳又跟小四说:“小四能不能帮姐一个忙。”
“啥忙?”
“让陈小南把莫莫带出来一会儿,我想看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王一芳都趴沙发上睡着了,莫莫才来,一见到儿子,王一芳没控制好,哭得稀里哗啦,莫莫也哭。哭完了,王一芳就不让儿子回去了,小四劝:“姐,我失业,你也快了,等咱们稳定下来再说吧。再说你现在的情绪对莫莫也不好啊。”
第二天王一芳打开手机,收到陈浩明的一条短信:“你没事吧?”王一芳才想起来昨晚自己喝酒。
王一芳不知道,陈小南昨天晚上来,也抱着酒瓶子喝了好多,送莫莫回去的时候,王小四担心路上出事,一路跟车过去的。自从在网上发了那么一个帖子之后,陈小南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他根本没想到这么一颗小石子丢下去,能起那么大的波澜。公司先是昭告天下,又是内部捉奸,检举啊,一轮挨着一轮的轰炸,本来销售部里边的人就挺各的,这么一来,更是暗中较劲了,各求自保,某些人甚至趁机捏造,栽赃陷害,由此株连了很多人,据说黑名单差不多一百号人,搞得那些“专案组”的同志看谁都是凶手。陈浩明不敢确定黑名单有没有自己,但他还是被叫去询问了几次,有几次,陈小南差点没撑住,他去找潘美凤。
潘美凤叫他稳住,不要露什么蛛丝马迹,上班时间,该干吗干吗,下了班,还是该干吗干吗。这种伪装对他来说没问题,但问题是,心理上很痛苦,难有一刻平静的时候。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应该听潘美凤的,发什么帖子啊?!特别是听说王小四失业跟那个新闻发布会有关后,陈小南更有心理负担了。
王一芳在报社很尴尬,新来的记者该过试用期的都过了,没过的寥寥可数的那几个,也都趁早另攀高枝了。只有王一芳没动,她没地方可动。
编辑部的工作部署进行得有条不紊,通过试用期的记者和各栏目组之间又重新进行了人员配置。苗绘和李树调到了其他栏目组,其他栏目组的记者又配了两名给卡卡。经过一番重新配置,王一芳就凉那儿了,不赶你走,也不派你任务。工作连续失眠了好几天,早上睁开眼,就在去不去上班的抉择中痛苦挣扎,去吧,无所事事,还觉得别扭;不去吧,待在家里,更觉得空落落的。
慢慢的王一芳想清楚想明白了,她不能就这么罢休,就这么不吭一声地走了。她是没过试用期,可试用期间她也没闲着,她在采写深度稿,她没日没夜的采访、挖掘、到处低三下四的找人,特别是想到在北京出差的时候,自己和儿子受的那个苦,心里就不是滋味。现在小四还为她把工作丢了。
王一芳觉得她现在不仅仅是为自己争取,同时也是为儿子、为小四争取,为自己的尊严和辛苦付出争取。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开始在王一芳脑海里一阵翻腾,特别是王一芳知道自己的稿子被无缘无故地为报社换来了500万的广告大单的时候,更是出离愤怒了。说起来这里面的真相,要不是素素多嘴,王一芳永远都不知道。当然素素也不知道里面具体的内部交易,她知道的仅仅是广告部涉及的一小部分。对王一芳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知道她的深度稿为什么不能发了,是被水湾科技的500万收买了。
王一芳找了好几次文永生都没有找到,去他办公室也没见到人,打电话没人接,她就发了个短信问试用期没通过怎么办,文永生也没回。王一芳想想,这事肯定没希望了。整个上午,王一芳可以说是在煎熬中度过的,一方面她找主任找不着;另一方面,素素告诉她关于500万的事让她非常非常的抓狂。中途又去了趟茶水间,又碰见了素素,素素又深入的告诉她500万的事跟卡卡有关。王一芳不信,素素说我老公他们广告部的人说的,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
中午吃饭的时候,很多人都把王一芳在食堂的这顿饭当成她最后的午餐来吃了,本来王一芳没觉得什么,她也没想着离开,但自从稿件门发生后,大家都挺同情王一芳的,特别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过来,和她一起吃。边吃还边安慰她,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经常来玩啊、你很有才你走是报社的损失等等,反正说得王一芳也觉得马上要跟大家诀别了似的。
王一芳快吃完的时候,卡卡才进来,她选择一个隔得挺远的一个角落里,和苗绘、李树三人凑一起吃,看他们三个吃的那么开心的样子,王一芳难受劲就上来了,特别一想到素素上午的那些话,更是怒不可遏,端着盘子就去了卡卡那一桌。
李树说:“正好三缺一呢。”
王一芳看着卡卡,没说话。
苗绘拉王一芳坐下,没成功,苗绘说:“力气还挺大,那你站着吃吧。”
卡卡一开始没说话,她也许在思索说什么合适:“一芳,你没通过试用期,我也很难过。你不要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不好,好像是我没让你通过试用期似的。”
王一芳还是不说话,卡卡接着说:“一芳,其实你吧,出来工作就是个错误,继续在家里挺好,有老公撑着,怕什么呢,我们可不像你,进可攻退可守,不干了,回家继续有人养着。你说你担心什么呢?”
王一芳说:“卡卡我不是来跟你谈试用期的事,我问我那稿子怎么变成了500万广告费,你今天跟我说清楚。我一直把你当成好姐妹,掏心掏肺地对你好,没想到关键时刻,害我的人,竟然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们之间有利益冲突么?没有啊,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让我死也得死个明白啊!”
王一芳这个时候说话彻底不过大脑了,反正她也不想单方面的顾忌姐妹之情了。她是让卡卡说明白原因么,也不是,她就是心里憋屈的慌,素素告诉她之后,忍了好几个小时,告诫自己忍了忍了,可还是没忍住。稀里哗啦说了这么多,那样子简直像撒泼,李树在一边推,说完也被李树推出食堂了。连看一眼食堂里那些人的反应都没来得及,就给推走了。王一芳哭着冲进编辑部,趴在自己座位上。她就那么趴着,没有走的意思。下午的时候,主任那边叫她过去谈一谈。
王一芳就过去了,经过食堂的那次发泄,王一芳情绪已经稳定多了,主任说:“王一芳啊,上边了解了你的情况,你的那篇稿子虽然没发,给扣了,但通过这篇稿子你所展示的业务能力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所以领导决定再给你一个月试用期,怎么样?对这个结果满意吧?!”
王一芳还能怎么说,只能说满意咯。王一芳还想跟主任确认一下500万广告单的事,可主任只字未提,也没有想告诉她的打算,主任只是说,深度稿子的事就到这儿了。不要再计较了。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很快就过去了,你要好好把心思放工作上,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其实王一芳不知道,文永生这几天一直都在查稿件门幕后的事。水湾科技的揭露稿没能刊登,文永生觉着很对不起王一芳。这个女子是个好同志,虽然接触才短短的三个月,但她的苦干、隐忍、吃苦耐劳,他都看在眼里。稿子做出来了,质量上乘,堪称深度揭露文章中的精品典范。文永生立刻做了批阅,并给予主编和社长及其他编委。几乎在一致的喝彩声中,此稿即可随报入厂复印。
过去的稿子,都要反复经过多次修改,这篇稿几乎不用。采访人众多,有理有据,揭露稿中的矛盾冲突,故事情节都做得有张有弛,恰到好处。但是到了快出菲林时,出事了。水湾科技不知哪里得到了风声,直接就把电话打到了编委会。社长主编,甚至报社的更高层,倾巢出动。文永生接到撤稿电话,已经是凌晨3点。
撤稿是硬性要求,不得任何商缓的可能。第二天文永生才得知,水湾科技动用了高层关系,愿意出500万的广告费做交换。这个结果,令他非常难过。难过归难过,幕后真凶还得找出来,要不整个财报里谁还敢写深度稿啊?没人写深度稿,财报还有未来吗?想想,真TMD的气,不揪出这个内奸,他这么多年的编辑部主任也算是白当了。
文永生想找王一芳谈谈,这几天她都跟谁接触了,电脑被谁看过,深思熟虑了一下,还是没叫王一芳,在事情未曾水落石出、一锤定音之前,他不想让她受这个打击。文永生像过滤漏斗似的,把全编辑部的编辑记者都过滤了一遍,有那么一会会儿,他看谁都像内贼。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内贼的自身技术含量不需太高就可以轻易到手,不过他觉得凡是做内贼的人,反侦察能力肯定也很强。
文永生跟没事人似的,在每个编辑记者眼前晃来晃去,不过他不敢到王一芳的座位附近晃,不仅不敢,还有意躲着王一芳,就好像欠这个女人什么似的。这种感觉让文永生很不爽,快40岁的人了,在财报大小也算是个领导,偏偏在这件事情上躲着人走。文永生想着得赶快找出来,要不整天提心吊胆着可不行。广告部那边据说已经派人过去和水湾科技再谈年度合作的事了,一旦谈妥,大笔广告费到手,这事就板上钉钉了,想翻局就难上加难了。
文永生整天像个思考者一样,皱着眉头,凝神沉思,一步一深沉,上班这样,下了班也这样。潘美凤做好了饭,饭菜上桌,都泛凉了,人家还坐在沙发上呆愣愣的。潘美凤上去给他肩膀就是一绣拳:“吃饭,吃饭啦,大思想家!”
饭菜做得挺丰盛,挺美味,基本上是发扬了潘美凤高厨的做菜风格,但文永生没吃几口又把筷子放下了,潘美凤的一句话,他咯噔一下,又走神了。潘美凤的这句话是这么说的:“丢个东西跟丢了魂似的,至于嘛……”
一句无意之言,就这么脱口而出,文永生却逮住不放。非要问问潘美凤这话是什么意思。潘美凤说:“没什么意思,我是打个比方而已。”
“你这个比方打得太对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你,你怎么知道我丢了个东西?”
“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真丢东西啦?”
“可不是,还是个大东西……”
“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丢的,要不要报警……”
“找回来估计也迟了。”
在自己琢磨的同时,他还去频繁地骚扰社长,软的硬的问社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说清楚他就一直在社长办公室里待着。一连好几天上班时间,他都在社长那里耗着不走,社长没办法丢给他一句话,这句话是这么说的:“文永生啊文永生,你这不是为难我么,这事我还没有你老婆知道得多呢,她可是水湾科技公司的公关代表。”这句话一下子启发了文永生,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但是单凭社长这句话就去质问潘美凤,文永生觉得不妥。
这天晚上,潘美凤接了个电话,看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估计饭后就出门,果不其然,潘美凤加快了往嘴巴里扒饭的速度,吃完把碗往桌上一推,就进去浴房哗啦哗啦洗起澡来。潘美凤的手机又响了,文永生喊潘美凤出来接,潘美凤把淋浴调小,拉开浴房的门说:“一个姐们来的,告诉她我马上好,这就下楼……就5分钟5分钟啊……”
文永生循着手机铃声,就往潘美凤包里找,把手机掏出来的时候,随手夹带着掏出来一个U盘。“你哪位?……她让你等她5分钟……对……对……”文永生接电话的当儿,眼睛往U盘上随意那么一瞭,心里咯噔一下。
潘美凤心急火燎地**身体就跑出来了,边跑边喊:“老文,帮我找找我的那件灰色外套……衣帽间挂最里边的那件……”潘美凤直接在客厅穿衣打扮,衣服都套上了,文永生还没动,潘美凤继续催:“快点啊,死木头……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潘美凤玩到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家里灯关着,潘美凤进屋,把包往鞋柜上一撂,伸手开灯。这个时候,坐在客厅的文永生说了这么一句:“别开灯!”
潘美凤给吓了一大跳,说:“快吓死我了,你怎么坐客厅里不开灯啊你!”
又伸手去开灯,刚触碰到开关,文永生那边又吼起来:“你他妈的听到没有,别开灯!”
潘美凤觉得莫名其妙,说:“你神经病啊你,不开灯我什么都看不见。”
文永生说:“你还知道看不见啊,我他妈的早被别人当成了瞎子。”
“你今天怎么了?说话这么冲。”
“你自己都干了什么事,你还好意思问我?水湾科技和财报要签个大广告单,这事你知道吗?”
“是么?好事啊,你们财报该偷着乐了……”
“你先回答我这事你知道么?”
“这两天听水湾科技那边的人提及过,怎么了?”
“水湾科技怎么突然就想着在财报上做广告了,你不觉得这事蹊跷?”
“蹊跷不蹊跷跟我有关系么?”
潘美凤摸索着往洗手间的方向走,文永生一声喝:“站住!”
“神经病啊你,我去方便!”
“不把话说清楚,哪儿也不能去。潘美凤我问你王一芳的采写稿怎么跑到你的包里来了?”
潘美凤不说话,还想走。文永生说:“潘美凤,我告诉你,这事你不给我说清楚,今晚上你就得给我搬出这个家!”
“我没听懂你说什么。”
“我说王一芳写的水湾科技的调查稿怎么跑到你的包里了?你不说话是不是,好,这个U盘是你的吧。你一个外人U盘里怎么会有我们报社记者的稿子?”
“人家给的。”
“谁给的?”
“不……不是给的,是买的。”
“买的?多少钱买的?我给你钱你再买一篇试试。”
王一芳的稿子可谓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当然,他申请上报的时候给社长、总编发过。但他敢肯定绝对不是从他们那里流露出去的,因为给社长和总编,他都是用只读文本发的。潘美凤不说话了。
“哪儿买的,跟谁买的?”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这是商业秘密。”
“秘密个屁。你说不说,潘美凤。你不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文永生一时也想不出怎么个不客气法,他基本上没打过女人,也没骂过女人。文永生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你知不知道,这事给报社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
潘美凤翻了个白眼,不屑道:“狗屁负面影响,500万的广告费……难道是白给呀!”
文永生说:“你先别跟我说这个。现在的问题是这东西怎么到了你手里。”
潘美凤说:“说过了是买的。”
文永生说:“跟谁买的,谁卖给你的,你得告诉我呀?”
潘美凤说:“凭什么告诉你?”
文永生说:“凭我是受害者,凭我是你丈夫。”
潘美凤说:“啊呸!我丈夫?还受害者……我才是TMD真正的受害者!”
文永生说:“潘美凤你不是一直挺想要要个真结婚证么?我给你,只要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潘美凤说:“你跟我讲交易是不是?我还就不告诉你了。”潘美凤真没打算告诉文永生这暗箱操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稿子怎么落在她的手上。第一天,第二天,到了第三天等文永生再问,她还是不说。后来,索性不跟文永生打照面了,下了班也不回家,耗到夜里很晚才回去。
文永生并没有放松警惕,他还坚持不懈地撬潘美凤的嘴巴,好话坏话、真话假话、粗话软话,软硬兼施,多管齐下,哪怕撬出个缝隙也好,这天潘美凤还真吐出了个缝隙。被文永生逼近了,她说出这么一句:“文永生你这是自作自受,你自己身边藏着一个白眼狼,你没看出来呀。”
文永生琢磨这句话,他身边藏着一个白眼狼,这话怎么讲?既然说是身边,那肯定是报社内部出了奸细。这他之前早预料到的,不过能称之为白眼狼的……可算是一种意指。文永生开始在心里对报社的编辑记者们做逐一排查,最后他不得不把嫌疑人落在卡卡和张浅浅身上。
他记得王一芳说过,稿子写完前,她跟张浅浅和卡卡有过接触。张浅浅的设局动机不好说,她也没这个必要,王一芳给她带来威慑了么?还有卡卡,卡卡的动机他也看不出来,但有一点很清楚,卡卡跟名扬天下关系密切,名扬天下和财报的媒体接口一直是卡卡。想到这里,文永生豁然开朗,之前的诸多莫名其妙的事件逐一对上。比如他当初复试王一芳,下午复试,晚上潘美凤就知道了;再比如那次餐厅邂逅,估计稿子泄露就是那时所为。要是他没猜错的话,肯定是这两个女人商量好,掐准了设的局。
文永生真想立刻把卡卡抓来问个清楚明白。但潜意识中,他一直不敢触碰这个女人。这个世界上,要是真有什么雷池禁区的话,文永生的雷池禁区就是这个人,更具体点就是卡卡这个女人。别看俩人同处一个单位,上下级关系,基本上没单独打过交道,谁也不搭理谁,反正就是形同陌路,彼此视作透明人。到这里,文永生基本上知道个大概,有了大概,就此打住,不能继续深入探究了。
要真的如他猜想的那样,还真不好办,这两个女人,他还真拿她们没办法。现在轮到文永生讨厌这个家,不想回这个家了,在办公室搭张折叠床,白天吃单位食堂,夜里睡小床。文永生没想过这种僵局能耗持多久,将来会怎样,他现在想不了那么多。潘美凤来财报找过他几次,文永生不给见,即使不得已见了面说不了几句就闪人。
按文永生对潘美凤的了解,应该知道他的这种躲避策略,对付潘美凤不适合。潘美凤这个女人有强迫思维,工作上或生活上,一旦和别人交上手,就会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跟你斗,直到把你斗败,使你折服,她的人生成就感基本上就是由此获得。你中途溜号还不行,还非得死缠烂打,直到你把这争斗继续下去,要不人家不过瘾啊。潘美凤基本上就是这种人。本来这事一开始是她躲着文永生,现在文永生突然就不追不问。潘美凤就不适应了,她开始不厌其烦地跑到财报来,非得把文永生扯回家。
“你怎么不追根究底了你啊?”文永生不说话。
“文永生,你是不是很鄙视我,特看不起我现在?”文永生还是不说话。
“文永生,你到底怎么想的?”
文永生终于说话了:“通过这件事,让我觉得你有点不像你了。”
“我也有这感觉。”
“哦,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啊!”
“可你知道么?我也不想这样。这件事我如果不掺和进来,一味被你们媒体胡作非为,那我的客户怎么办?我还怎么服务我的客户?”
“别跟我讲这个。我也犯不着听你讲这个……”
“沙场不论父子兵,利益博弈,容不得个人私情在里面……”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反着的。我特看重个人私情”文永生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一个人要是连这个都抛弃了,还他妈的还算是个人么?”
“这次就算我错了,行么?你不是也犯过错么?”文永生不说话了。
“你犯了错,我都能兜着。难道这次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么?”
“错误和错误是有区别的。能一视同仁么?”
“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了?”
“你那错,对女人来说,是最最无法容忍的。可我容忍了。”
“我犯的错误恰恰是男人容易犯的,你这是么?你这种行为,别说普通女人,就是一个大爷们还也没你做的这么绝,这么狠。”
“你不打算原谅我是么?”
“是。”
“那好。”潘美凤咬牙切齿了一会儿,似乎更委屈了,“老文你知道么,你和她好,我都原谅了你。”
文永生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男人容易犯的错误,可你这个不是。再说我后来不是迷途知返了么?”
潘美凤说:“你以为迷途知返就行了?人家要不迷途知返呢?!”
文永生脑神经还没反应过来,潘美凤把手里的一张相片丢给了文永生:“你自己看看,你这叫什么可原谅错误?”
潘美凤递过去的,是卡卡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照片,“你什么意思?”
“这些年,我跟着你,要名分没名分,要钱没钱你说我图你个什么?”潘美凤那个痛哭流涕啊。
文永生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不是不是……你……你说清楚再哭。”
这事说起来,文永生挺内疚。刚认识潘美凤那会儿,他30出头,风流倜傥,扣女泡妞无所不干。跟潘美凤一起出去玩,经常是潘美凤在人家楼下面等着,他上去,说是去朋友家拿东西,其实就是做女人,10分钟搞定后下去,搂着潘美凤的腰就走,跟没事似的。现在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丢人,那谎撒的那事做的,真TMD的荒唐、无耻。可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后来,身上染病,连带着把潘美凤也染上了,俩人一块儿去医院,一趟一趟的跑,医生问你们谁传染谁的?潘美凤的态度还挺积极,说是她传给老公的。医生本来看他们的眼神就不对,这话说完后医生看他们俩的眼色就更不对了。有那么一次,性病把文永生折磨得死去活来,潘美凤抱着文永生哭:“真希望你就这么摞倒,一辈子躺**,,我伺候你……”
那些年的那些个荒唐事,文永生现在想来都觉得愧疚的慌,现在他40岁了,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潘美凤却越来越年轻气盛。男人的精气就那么些,早些时候用的太过度,现在的他就像泄气的皮球,想硬起来都不那么容易,**就像挤牙膏。潘美凤还能这么立场坚定地跟着他,专心致志,不弃不离,挺让他感动,觉得愧疚。现在突然又多出来个女儿,而且人家潘美凤还知道得门清,没给你斗,没给你闹,还装作没事人似的,遇事才拿出来,你说一个男人,再不是爷们,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文永生心情挺复杂,感激潘美凤大度的同时,他对卡卡有女儿这件事还一时转不过弯来。确切地说,卡卡把孩子生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这么些年,一个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挺不容易,让文永生觉得他妈的挺愧疚。一时间,文永生对这两个女人的恨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感覆盖了,掩埋了。那天夜里,文永生没回家睡,还睡在办公室的小**,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凌晨的时候,他干脆不睡了,打辆的士就去了岗厦。
午夜的岗厦繁华依旧,虹霓灯闪烁,临街的店铺传出来的流行音乐个个开得震天响,隔一段就是一间发廊,灯光打得性感,探头进去,里面长椅子一拉溜排着一堆白花花的大腿,大腿以上、以下都不敢深究,大腿以上基本上一览无余,三分之二的胸和妖娆性欲扮得血足的白粉脸。
这些年,岗厦发展变化太大,每次回去都让他大吃一惊,过去多么淳朴简单的一个村子,开放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鱼目混杂,藏污纳垢,卖笑的,卖身的,甚至卖良心的,坑蒙拐骗,敲诈勒索,遍地开花。在这里,有卖的就有买的,有强的就有弱的,有打的就有挨的,有精明的就有傻的,有骗人的就有被骗的。在这里,饮食男女的七情六欲,锦衣玉食基本上都能得到得消费,得到满足。
文永生进了一家小酒馆。一个小酒馆,街面商铺,小到不能再小,酒馆前,就是握手楼之间的狭窄过道,各色人等攘来熙往,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眼看着这几年楼房一层层加高,在握手楼间的小道里走,基本上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轿车进不来,俩人走不开,长年既往地暗无天日着。他家的老屋,就挤在里面,和别的楼房别无二致,建造得一模一样,破败得也一模一样,甚至里面的住客也一模一样。从酒馆出来,他迷迷糊糊摸到自家楼房,爬到楼顶,坐在楼沿边抽烟。抽着抽着就听到旁边的阁楼里有动静,走近了才听清楚,一男一女大半夜的在做事情……
文永生踢了一下门,骂了声:“娘的西皮!大半夜的什么事不能干,干这个。”
文永生骂完还挺得意,等里面的反应。门里面继续二弦合奏,**迭起,人家根本不理你这个茬。文永生补了一脚才下楼。心里嘀咕,深圳的男人和女人白天黑夜都忙:白天忙着吸纳,夜里忙着释放。似乎没有停息的时候,想想人活得真累。
文永生回到酒馆继续喝闷酒。边喝酒边反思,反思潘美凤这些年的变化,也反思自己,反思做公关的,也反思做报纸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职业,甚至行业,他都能够得着反思。反思小人物小命运,也反思大人生大命题,反思来反思去,反思得痛彻心扉,反思得大彻大悟,反思得垂头丧气。人生就这么简单,经不起太多反思,反思清楚了,反思彻底了,就参悟了,就觉得出人生之滑稽,人生之悲哀。
文永生总结了2条:
1、一个快速发展的物质社会可以把一代人染黑,一代人连带着可以把三代人染黑。比如今天的岗厦,深圳,甚至全中国。
2、一个行业的游戏潜规则,可以毁掉很多人的良心,可以把一个美好的人,变成面目狰狞,反过来,很多人的良心可以毁掉一个美好的行业。比如自己老婆潘美凤和公关行业,媒体业也包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