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奴

第十七章 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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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荣的到来加重了王一芳和王小四情感上的负担。王一芳的家庭纠纷问题,王小四与陈小南的恋爱以及王小四失业这些都是需要她们刻意隐瞒而不给老妈知道的。但还是给老太太知道了。王小四和陈小南的事,本来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偏偏周末带令令去欢乐谷玩的时候,小丫头耍懒,不坐公车,非的士不坐,王小四就请来陈小南当了一天的免费司机,晚上回来的时候,小四一再告诫令令:“别把今天有叔叔陪我们玩的事告诉外婆。”

令令问:“为什么不能说?”

王小四说:“哪那么多为什么,反正不能说。”

小孩子就是这样,越是着重强调不能说的事情,她越要冒险说一说,回到家趁着小姨进去洗澡,就讲给外婆说了。晚上,赵子荣问小四:“今天开车那男的是谁呀?”

王小四轻描淡写:“一普通朋友。”

赵子荣哦了一声就没再问,第二天,陈小南按昨天的约定一早打电话过来,说车在路上,10分钟后到。没想到车刚到,就给跑下来的赵子荣给看到了。赵子荣跟车里的陈小南摆摆手说:“你,给我下来!”

陈小南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伯母好!”

赵子荣说:“你这是来接我们小四的吧?”

陈小南说:“是啊,怎么了?”

赵子荣说:“你回去吧,小四今天不出去玩了。哦对了,你和小四不合适。”

王一芳和陈浩明闹矛盾的事,赵子荣也知道了。涉及两女儿的感情问题,老太太跟女儿们开了无数次小范围会议,批评、指责、痛哭流涕,都用上了,王一芳和小四的意思很明白,她们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不需要老妈瞎操心。

老太太能坐视不管么?尤其是知道这次王一芳出来,又是因为家庭暴力的时候,相当的气愤。于是她就想到了一个惩治的办法。赵子荣带着令令去陈浩明家。快到门口的时候,停下来,叫令令去敲门。并一再叮嘱:“要是一老太太开的门,你就说敲错了,然后赶紧回来;要是陈浩明开的门,你就叫我,知道么?”

赵子荣还给了令令一把钥匙:“要没人开门,你就自己进去……”令令按照外婆吩咐的那样,敲了半天,没人开门。小丫头就把准备好的钥匙伸进锁孔里,然后一闪身就进去了。赵子荣正准备跟过去,正好碰见从电梯间走出来的陈浩明。

“妈,你怎么来了?”

“跟你说个事。”

“行啊,进屋说吧。”

“不用,就在这儿说。”

赵子荣就把带莫莫去他妈妈那儿跟陈浩明说了,陈浩明还以为丈母娘是来骂自己的呢,没想到是这个,相当豪爽地答应了,说:“没问题,下午您直接去幼儿园接就行。”赵子荣又跟陈浩明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像拉家常似的,一点责备的语气都没有,也没提上次打架的事。陈浩明正纳闷着呢,赵子荣对着走廊那边喊令令出来。

陈浩明这才发现自己家的门开着,进去一看,令令把家里搞得一片狼藉,衣柜里的衣服在地板上扔得到处都是;垃圾桶里的垃圾打散了,摊了一地;刚买的一打鸡蛋一个个全砸墙上了,厨房水龙头开关松了,汩汩地往外喷水;被破坏的还有洗手间的马桶、花洒、浴缸,以及他还没来得及发现的……

陈浩明怒不可遏追出来的时候,赵子荣和令令已经进电梯间了,令令把头探出来,做了一个相当牛逼的鬼脸,然后电梯关上她们走了。赵子荣很高兴,自己为女儿一下子做了两件事,莫莫也给带回来了,真是太有成就感了。其实她不知道把莫莫带走正好了却了了陈浩明一桩心事。

说起来,陈浩明这段时间,活得挺累。

首先累在家里。把王一芳给挤对走,按说家里应该天下太平了。这几个流着同条血脉的老小三口活得更惬意才是,事实上,还没来得及品尝胜利的果实,这个家就出现了新的矛盾和阶级对立。而且还是个三角矛盾和三角对立,三角是最为稳固的几何关系,在矛盾和对立的问题上,再次印证了它良好的稳固性和难以根除性。

首先是陈浩明和陈老娘之间的矛盾关系。别看母子俩在对待王一芳的事情上,表现得那么一致对外,死磕抱团。一旦外敌歇菜,内部矛盾就显露出来了,并且很快演化成主流矛盾,不可调和的矛盾。

王一芳走了,刚开始陈老娘因为惯性意识,还会时不时跟陈浩明提到儿媳妇,唠唠叨叨的,说的都是些王一芳的坏话。陈浩明不耐烦了:“妈,人都赶走了,你还唠叨,有意思啊?赶紧打住吧啊!”

有时候,陈浩明会耐下性子,说上老太太几句:“你说莫莫和您吵架,是人家王一芳故意使坏?你说王小四和小南好,也是王一芳在使坏。妈,您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

“妈您得用用脑子,上床这件事,吃亏的到底是谁?”

母子俩经常性的磨嘴皮子,要说大动干戈还不至于。但老太太还是觉得挺憋气。王一芳在的时候,陈浩明多懂得体贴老人多有孝心啊,现在说句话就给你顶回去。陈浩明心烦,可以跑出去,找朋友喝喝酒,散散心。一个乡下老太太能到哪儿去。在这里待了几个月,还没碰到一个能彼此说得上话的人。自从王一芳离家出走,陈老娘成了这家里的唯一女主人后,老太提啊做的还是过去做的那些事,买菜做饭,接送莫莫上幼儿园,劳动量没增加,但辛苦感却好像升级了。整天累得疲惫不堪,哎声叹气的。反正就是没劲!

莫莫这孩子身上的问题也不容小视。一个从未离开妈妈的小孩子,突然间没了妈妈,开始焦虑烦躁。莫莫入园登记,家长联系表上填的是陈浩明的电话。有那么一阵子,陈浩明经常性地接到幼儿园老师的投诉电话。莫莫打架了,莫莫咬人了,莫莫把小朋友从楼梯上推下去了……

幼儿园经常性做一些家长互动。王一芳在时,都是王一芳去,现在王一芳不在了,就全摊到陈浩明身上了。什么亲子运动会、家长观摩日、亲子互动周,都要参加。家长亲子日搞得挺麻烦,就是家长用两个小时的时间扮成老师,给小朋友上课。授课内容包括讲故事唱儿歌。为了生动形象,增强孩子视觉感和代入感,还得制作成PPT格式……陈浩明做的快烦死了。

中间有一次,实在忙不过来,就没去。会后,幼儿园老师在电话里劈里啪啦把陈浩明批评了一通:“有你们这样的家长吗?这么不重视孩子的教育啊?这段时间,就你们家的莫莫问题最多,还打算家长会上,好好和你们家长沟通交流一下呢啊……”

莫莫问题确实多,不仅打、掐、咬其他小朋友,还动不动就撒泼,躺地上打滚,老师问他,你为什么打别的小朋友呀?这孩子就回答:“我爸爸就这么打妈妈的!”老师听了这个,非常生气:“以后大人之间闹矛盾,最好别当着孩子的面……”这事搞得陈浩明特别的不好意思。到了夜里,莫莫变得特别脆弱,动不动就哭鼻子,一哭就得找妈妈,还不让陈浩明靠近,下床,到另外一个房间去,总之小家伙不要和爸爸睡一起,奶奶更不行了。

陈浩明到哪里给他找妈妈,只好想着法子哄、劝、低三下四求,捏着鼻子、吼着嗓子讲各种好听的童话故事,以达息事宁人。但孩子不吃那一套。陈浩明被折腾得又困又乏,耐心也消失了,不得已就亮起拳头,在莫莫屁股上一顿揍,孩子撕心裂肺哭起来,奶奶跑过来又嚷又骂,一时间整个家顿时被搞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但不得不承认一点,暴力在任何时候,都是简单有效的工具。在拳头的疼痛和威胁中,孩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这种入睡程序,一度成了父子俩每晚的必修课。陈浩明打一次,心疼一次,但又不得不打。父子俩已经依赖上这种非正常模式了。而对于三岁的莫莫来说,一时的暴打和疼痛感也许会让他暂时忘却妈妈,忘却对妈妈的想念。

陈老娘和陈浩明的降服孩子的方式有所不同。在暴力的基础上,有所创新。莫莫使性子或不听话的时候,老太太也打屁股,也会运用语言上的夸张来吓唬孩子。这些都失去其效果时,她会使出杀手锏,那就是给孩子买好吃的。什么巧克力、糖果、薯条,各种饮料。糖果买得最多,便宜嘛。陈浩明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莫莫的牙齿出现了虫蛀。吃零食带来的更直接的后果,是孩子体重明显下降,光吃不胖,而且拒绝主食。

为这个,陈浩明跟陈老娘大吵了一架,老太太一甩脸,去了小儿子那里。这下轮到陈浩明一人带孩子做家务了。赵子荣要求带莫莫走的时候,陈浩明心里正求之不得呢。王一芳和儿子好久没见面了,进门的时候,莫莫正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发呆。看到妈妈进来,小家伙停顿了那么一小会儿,继而带着一脸欲哭无泪的哭煞表情,迅速蹦下来,扑进妈妈怀里。

母子俩分离的这段时间,王一芳也去看过儿子,跟幼儿园老师请个假,他们不走远,就在幼儿园后面的小花园里玩一会儿,和儿子说一会儿话,听儿子唱首歌,然后就把儿子送回去。

跟妈妈出来的时候,小家伙会很开心,手舞足蹈的,回去就不行了,知道要和妈妈分离,下一次来看他不知还要等很久,所以就舍不得,大哭,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后来,王一芳想清楚了,与其这样,不如不看,咬咬牙,狠狠心,还真就不再去了。这次失而复得,妈妈和儿子谁也不想再离开谁半步。王一芳走到哪里,莫莫就跟到哪里,相同的,莫莫走到哪里,王一芳就跟到哪里,上个厕所都寸步不离的,生怕一转眼不见了。

赵子荣想着俩孩子在一块儿更好带,可她没想过凡事都有另一个极端。令令和莫莫这俩孩子,天生气场不和,根本待不到一块儿,见面就掐。莫莫年龄小,他内心里挺希望跟令令这个小姐姐玩的,但令令压根不屑理他。莫莫干什么,做什么,她都要打击一下。比如说,莫莫爱唱歌,大人就拍着巴掌鼓励莫莫来一首来一首。莫莫深受鼓舞,撩开嗓子唱起来。令令站一边说风凉话:“切!幼稚!破锣嗓子,真难听!”

令令正在玩一种游戏的时候,只要莫莫往前一凑,她马上就不玩了,嘴巴里还骂骂咧咧的:“小屁孩滚一边去,别再让我看见你啊!”

令令看书,莫莫也想看,凑过去,摸摸翻翻,令令又骂上了:“小破孩,你再敢动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这些话莫莫当然能听出来好和坏来,令令冷落他,疏远他,让他觉得很伤心,会经常哭。莫莫过去一直都是王一芳自己带的,性格上独立坚强,轻易不哭的。但现在这孩子变了,动不动就哭鼻子,敏感脆弱。谁都不能大声说话,声音大一点,他就全身一哆嗦,眼神恐慌游离。

令令呢还霸道,占有欲特强。赵子荣和王小四对莫莫好一点,她就受不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反过来,赵子荣和王小四对令令好一点,莫莫也委屈,情感上受不了。

两个孩子在赵子荣心里呢,分量都重,都足,手心手背都是肉。谁伤谁,她都心疼。但王一芳的建议是,不管他们,任由他们掐去,内心里她是心疼莫莫的。但令令这孩子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性格,你哪句话不对,她会以出走相威胁,根本不敢得罪。晚上睡觉又遇到麻烦了。王小四家本来就小,现在又多出了个莫莫。王一芳一个人的时候,怎么着都好对付,可以凑合。但有了莫莫就不行了。

赵子荣好说歹说,令令就是不答应莫莫睡小姨家里。等到令令睡着了,王一芳才偷偷搂着莫莫睡地板。夜里莫莫老哭,一阵一阵的哭,也不醒,就是闭着眼睛,又抓又挠的,谁都不让靠近。哭声越来越大,最后令令也被吵醒了,小姑娘相当恼火,从**爬下来,噌噌的过去对着躺在地板上的莫莫就是一巴掌,嘴巴里还骂着让他闭嘴!

卡卡在交警局扣的那辆保时捷,遇到麻烦了。确切地说,保时捷的车主秦生遇到麻烦了,所以保时捷也遇到麻烦了。

卡卡在按照单子上给的地址去扣车场拿车的时候,却被告知车提不了了。卡卡悲悲切切地跑来找王一芳帮忙。王一芳又去悲悲切切地求主任帮忙。有时候王一芳想这样的事情卡卡应该直接悲悲切切地去找主任帮忙,省得她在中间转来转去的多麻烦。找了熟人车还是取不出来,说是“上边下来的通知”。

卡卡急了:“你把话说清楚,这是啥通知,是就我这一辆车不能提,还是今天所有的车都不能提啊?”偏偏人家不想说清楚,僵持的这会儿,已经有好几个人过来办手续把车提走了。

“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你得到上面问问。”

卡卡拉着王一芳又去了一趟交警大队。大周一的,值班人员的服务态度和做事多少有些懒散,有些心不在焉。网上一查,问话:“车主是谁?”

卡卡说:“我啊。”

值班人员说:“我说买车时用谁的名字购买的?”

卡卡说:“哦,好像是我老公。”

值班人员不耐烦了:“别好像是。到底是还是不是?”

卡卡说:“当时我忘了带证件,就用他的了。”

值班人员说:“得了。这就搞明白了。现在这车你还真拿不走。”

卡卡问:“为什么?”

值班人员说:“这车的车主,现在出现了点问题。车得先扣在这,他的问题搞清楚了再说。”

卡卡莫名其妙:秦生有什么问题。昨天还给她电话来着,电话里谈笑风生,说过两天就回来了。卡卡还告诉他自己感冒了,发了两天烧。秦生很紧张,卡卡赶忙说已经好了。

“什么叫出问题啦?什么叫搞清楚?你这人是怎么说话的呀,把你领导叫过来……”卡卡气得不行,还没见过这么说话的。

还要继续闹,王一芳赶紧拦着,说:“卡卡,你这是干什么?”

卡卡说:“一芳,你听见没有啊,见过这么诅咒人家的么?什么叫出问题啊?你亲妈亲爹才出问题了呢……”

后半句基本上被王一芳给捂住了,没扩散出去。要真被那个值班听到了,指不定又会怎么着呢。现在的政府机关办事人员,一个比一个牛,你毕恭毕敬说一大堆好话,人家还摔鼻子摔脸给你看呢,更别说骂了。在交警大队门口,卡卡怀着复杂的心理给秦生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打到后来,干脆关机。卡卡快急哭了:“怎么不接电话啊,是不是在飞机上呢。”

王一芳说:“别急,不差这一会儿,等等再打。”等了好些个一会儿,卡卡拨来拨去,拨了无数次,拨到最后,那边竟然说该号码是空号。

第二天一大早,卡卡就接到电话,要她去局子里一趟。再回来时,东方花园的别墅也打了封条。秦生出事的消息很快在报社传开了。这事想捂都捂不住,报社那堆人是干嘛吃的。再说秦生大小也算是个公众人物,台下有多少双眼睛时刻在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呢。

车被扣,房子不让住了。卡卡又回到了之前租住的房子里,出去的时候经常被便衣盯梢,每天都要被带去警察局问话,问来问去还是关于秦生的事。这个时候接打个电话,都小心翼翼的,谁知道电话设没设监听啊,特别是接到陌生电话,尤其的紧张。卡卡挺希望秦生跟她联系,又不希望联系,那一段时间内心里特矛盾特煎熬。有时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说不定谁搞的恶作剧呢。有时她想着这秦生是谁,自己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卡卡的肚子差不多3个月了,小腹凸起,懒散嗜睡,胃口出奇的好,早孕期还没过完就重了差不多10斤,秦生的事一出,这些好表现全没了。失眠,焦虑,还老犯呕吐,人一下就瘦下来了。还好,王一芳带着莫莫过来陪她。王一芳帮她收拾好家务,又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饭后,卡卡带着王一芳和莫莫在小区外的路上转圈儿。这是上世纪90年代建成的小区,楼层不高,不过6层,楼房间错落有致,小道幽静,鸟语花香,是王一芳所喜欢的那种居住风格。拐弯的时候,王一芳看见靠路南的一家房屋租赁公司还在营业,就让卡卡带着莫莫在下面等着,她上去看看。不一会儿出来了。

王一芳说:“这里的房子怎么这么贵,一个40平米的公寓,租金竟然要2500一个月。”

卡卡说:“你想租房啊?”

王一芳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趁莫莫玩滑梯的时候,就把自己和陈浩明的事一五一十跟卡卡说了。卡卡提议暂住她那里,等过了年再说:“我正好现在也需要有个伴……”

王一芳说:“算了,早晚得租。”

卡卡说:“你不怕我一个人想不开,自杀啊?就算你陪我好啦。”

王一芳算是答应了,说是入住,其实一点仪式的做派和必要都没有,王一芳的一包衣物,还有莫莫的一包衣物,还有一手提袋王一芳吃饭用的家伙,什么采访笔和手提。第二天王小四变戏法似的运来一大堆莫莫落在陈家的衣物用品。

王一芳和莫莫搬进来后,就多了两个陪她说话的人,真的挺好。至少心里边不那么空虚,自杀死啊什么的她倒没想过,就是绝望,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关于肚子里的孩子,卡卡准备去医院把它做了,自从秦生出事后卡卡的胆子就变小了,医院一个人不敢去,得王一芳陪着。王一芳上班时间忙得不可开交,有空闲了医院那边也该下班了,总是不凑巧。

这天,卡卡又闹着去医院,王一芳说:“医院早下班了。”

卡卡说:“那去黑诊所吧。”

王一芳说:“你想送死啊!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陪着!”

这下卡卡不闹了,安静了,乖乖地等周末。到了周末,王一芳就有空了。卡卡越来越发现,莫莫这个家伙很搞笑,经常语出惊人,比如卡卡郁郁寡欢的时候,他会走过来说:“你不开心的时候,可以找我。”

“我很负责的告诉你,我很搞笑的。”

“你要不要感受一下。”

“因为我说话比较强,所以我们班的小朋友都怕我。”

每天醒来,莫莫都会跑过来,摸摸卡卡肚子:“阿姨,小宝宝什么时候生出来呀?”

“你着急啦?”

“嗯,我想让他和我一起玩。”

“好啊。”当年女儿生下来还没来得及体验做妈妈的快乐,就落荒而逃,回到了深圳。和莫莫接触后,才发现小孩子太生动有趣了,慢慢的她就不提打掉孩子的事了。

卡卡休息没几天,人事部就开始催卡卡回来复工。这天早上,卡卡说想去报社走走,王一芳说好啊,出了门,卡卡拿着车门钥匙就要去地下停车场,就这么打了个恍惚的愣登瞬间,才想起来已经没有车了,那辆保时捷还在扣车场,或者干脆说那车已不属于她了。

俩人带着孩子坐公交车上的班。她们中途下了车,把莫莫送去幼儿园。从幼儿园到报社路途挺短,也就三五站的距离。搁在过去,卡卡肯定是扬手招辆的士。现在,她没这个魄力了。和秦生好的几个月里,外人肯定以为她斩获多多。事实上她什么都没要。订婚宴结婚宴都请了,就差出差回来办结婚证了。等结婚证一领,还用得着她主动伸手么?他的财产就是她的了,至少得几千万吧,还在乎那一时半点。所以卡卡不争,踏踏实实地等着。可没想到,这一等就等成了一场空。

此时,秦生的负面新闻早已见诸报端,别的报纸在做,财报也在做,不仅做,而且还在搞系列报道。最新的当天报纸标题挺大,版式也挺大,但内容几乎没怎么更新,价值信息仍然是说“利用商业诈骗骗取某国企三千万资金,卷款潜逃中国警方正全力抓捕”。这类的新闻都是据说,无确凿考证,反正就是栽了。这男的栽了就意味着傍靠他的女人也跟着倒霉。所谓鸡犬升天,所谓殃及池鱼,反正一旦辉煌不再,他身边的人也跟着日暮图穷。

一进办公楼,王一芳就觉得气氛诡异,当班的几个男女门卫一个劲儿都往这边瞅,还指指点点的。王一芳为卡卡担心,打眼去看,卡卡神态倒是放松。进了编辑部的楼层,卡卡跨步在前,一脚就踏进了大办公区,面带微笑,见谁都哈喽哈喽打招呼,跟没事似的。经这么一次变故,卡卡过去在报社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待遇,肯定会有所变化。人本身就是势力动物,你风光的时候,巴结奉承无所不及;你吧唧摔落在地,就不是冷言冷语这么简单了,时逢霉运时被乱脚踩死都有可能。

第一天,同事嘴巴和态度上还有些忌讳,对卡卡,虽然没了之前的热烈,但终归是客气的,还略带敬畏的。但第二天,第三天,慢慢的态度就变了。应该说卡卡的肚子不争气。怀孕以来早孕反应一直很轻,不吐,嘴巴也不挑。不知怎么的,遇事后这些日子,就开始吐。特别是编辑部前不久刚布置进一批新的办公家具,有些隐隐约约的油漆味。一有油漆味飘过来,胃就发酸发冲,一路颠簸跑到洗手间,那个狂吐啊。卡卡在洗手间撕心裂肺的干呕声,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路强音波钻进办公区,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那叫一个振聋发聩啊!

一群人跑过来关心了:“哟,卡卡姐,反应这么厉害?”

“走就走呗,还给搞了这么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这男人缺德不缺德啊?”

“是啊,卡卡,赶紧做了,肚子越大越危险。”

“哦对了,卡卡姐,你跟那个逃跑的家伙,领证没有啊?”

“还好,要真领了证,你的历史遗留问题那可更难对付了,指不定你银行的存款都得充公,首先给你冻结,一分钱都没得要……咳,我觉得你真可怜!”

这些话或明或暗,或讽刺或促狭,反正都没安什么好心,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参与的。

晚上,王一芳问卡卡要不要明天去医院把孩子做掉。卡卡没吭声。天知道她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半夜里,王一芳起夜,没开灯,摸着黑去的。回来的时候,卡卡冷不丁一句话:“几点了?”让她吓了一大跳。

王一芳说:“3点了,你没睡着啊。”

卡卡说:“睡不着!”

王一芳说:“我怀莫莫那会儿,嗜睡得很,雷打不动。”

卡卡说:“一芳,你相不相信命。”

王一芳说:“有时信有时不信。”

卡卡说:“你说要是秦生打电话给我,要我跟他一起走,我去还是不去?”

王一芳说:“他跟你联系了?”

卡卡没回答,黑暗中她窸窸窣窣地从**爬起来,下床,径自走到王一芳这里,往被窝里钻。

王一芳迅速地把熟睡的莫莫小滚圆的身体往外欠欠,给卡卡腾空间。两个女人躺在一个被窝里,枕着同一个枕头。这种亲昵的场景一时令卡卡感慨万千:“一芳,对不起啊!”

王一芳呵呵笑道:“你还记得啊,我早忘了。”

卡卡说:“一芳,说实话你有没有觉得我这几年变化很大。”

王一芳说:“有点。有时候想着再不可能好到穿一条裤子,睡一个被窝了……”

卡卡又沉默了。女人之间没有友谊,她一直也这么觉得,也是按照这种游戏规则做人处事的。但看来,她错了,至少在王一芳身上,她觉得错了。

卡卡说:“一芳,我前两天去找陈浩明了。”

王一芳说:“哦。”

卡卡说:“我把他给骂了一顿。要不是身体不便,我还准备揍他呢。”

王一芳呵呵笑了:“大学的时候,你就是这么维护我的。”

卡卡说:“还记不记得你暗恋的那个法语系的男生,现在人家在外交部呢。”

王一芳说:“真的啊。”

卡卡说:“你不知道,其实那个男生也喜欢你,可自从被陈浩明给揍了一顿后,他就不敢了。”

王一芳说:“你怎么知道?”

卡卡说:“小焕告诉我的,陈浩明哪儿都好,就是爱动拳头。”

王一芳不说话了。读大学的时候,她、卡卡、小焕,还有陈浩明他们四个关系最好,是有名的铁哥们,四人帮。王一芳暗恋一个法语系的男生,单眼皮,戴个眼镜,个子不高,长得很有书生气。那时候的王一芳在同学眼里,大大咧咧的,都不像个女生。大家无法想象她那样粗枝大叶的一个人,怎么会萌动只有小女生才有的情思呢。王一芳求他们帮忙,去跟那个小书生说说她的心思,陈浩明、小焕不仅不帮忙,还笑话王一芳,说你在我们眼里根本都不是女人嘛,在我们眼里不是女人,那么在其他男人眼里就更不是了。

后来,他们还是帮了忙,那个小书生有一次还写了封情书给她,字里行间有那么个意思。但后来不知怎么搞得,他慢慢的冷淡,不理她了。这段未竟的情感事成了王一芳大学时代唯一的一个遗憾。

俩人就这么躺着说些碎话,尘封的过往的、刻骨铭心的、如缕青烟的,说着说着,卡卡不老实了,开始偷袭王一芳的胸,一手抓一个:“你这一大一小啊?”

王一芳自嘲道:“我这是奶孩子奶出了女人的绝代风华!”

卡卡无限伤感地说:“做妈妈真不容易!”

聊了一会儿,说到了文永生,是卡卡主动提出来的,她说:“一芳,给你讲一讲文永生和我的故事吧。”

卡卡就讲了起来,讲她刚进报社那会儿,他也是这么照顾她来的,后来这照顾就慢慢变成了爱,她就爱上了他,他们在一起,然后怀孕,他给钱让她到医院把孩子处理掉,可她没有。然后她就回了老家。这一段经历,自是让一旁的王一芳吃惊不小,尽管报社的素素之前稍带向她提过,但她还是觉得意外。

卡卡说:“一芳,你刚进报社那会儿,其实我有些嫉妒文永生对你好的。”

王一芳说:“孩子的事他知道么?”

卡卡摇摇头:“没有。我那时挺天真的,他说不和我好了,我就很伤心很伤心。就觉得天案要塌下来似的,然后就想着这肚子的宝贝无论如何得留下来陪着我。”有这种想法,并把它付诸实施的女人,当时心里的爱肯定热烈,非常热烈,一个小女孩,刚刚大学毕业,涉世未深,能在家里人的阻力和周围邻居的嘲讽中,坚持把孩子生下来,那没有热烈到一定程度,绝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这种情感王一芳未曾经历过,她没有资格评判好或者不好,她只是觉得震撼。她的震撼还在于卡卡一直不露声色地和她曾经这么爱的男人,和平共处同事这么多年。要是换做她,她早疯掉了,真的。所以从这一点看,卡卡的情感掌控力是怎样的了得。女人间的友谊挺奇怪。女人之间不会像男人那样桃园三结义,也很少有歃血为盟,更少彼此之间行侠仗义,两肋插刀。即便有友谊,也挺短暂,不纯粹。

女人之间要真有友谊的话,条件还挺苛刻:

1、不能有太大差距。一个高级写字楼的高级白领不可能和一个扫大街的清洁女工产生友谊,以披萨和西餐为主食的时尚女也不会和一个吃糠咽菜的土家女好一块去。

2、没有利益之争。这利益范围挺广,包括金钱上的,工作上的,甚至情感上的。当然,最好不要待在一个单位,不要同种职业,甚至不要嫁同在一个战壕里滚爬的男人。因为有了这些瓜葛,就会有对比,有对比就显出了小差距,可别小看这些差距,女人之间的小性子和醋坛子就是这么给激发出来的。除此之外,还得有一些共同的小爱好,比如爱吃一个牌子的小零食,爱穿同一个牌子时装去拉风。

境况相同。这一点相当重要。尤其是对那些大学毕业去大城市打拼的年轻女子之间,相当普及。除却读书时代的姐妹情之外,她们后来发展而来的同性友谊,大多数来自于职场打拼前期。当然,境况相同这一点,对于大肚子或带养BB的女人,也有着相当的共鸣。一起怀孕一起大肚子,一起谈及育儿婚姻的琐碎,女人之间的友谊很快就谈出来了……

卡卡和王一芳最初的友谊是建立在境况相同的条件上,当初俩人同样是独在异乡,同样是一穷二白,大学毕业生,又年龄相仿。在爱情和职场上一知半解,跌跌撞撞。太多相同的身世境况,不让她们亲密都不行。

随着岁月的变迁,各自境况变化万千,有的大富大贵,有的则人生凋敝,财富积累、社交阶层随之拉开距离,再相聚时,无话可说的同时,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种亲密无间的友情。当然,更多的是各自暗下心来的攀比,境况不好的,立刻生出嫉恨来:凭什么你比我好?从“凭什么”的疑问窦生心头开始,女人之间的友谊就此戛然而止,没得续。当然,境况好的,通常是炫耀,那种有成就感的炫耀。人生得意须尽欢,虽然表面上平易近人,但骨子里是对人生凋零的那一个,是鄙夷和看不起的:天,你是怎么混的?

卡卡当初也是看不起王一芳的,所以搁在一个月前,卡卡不会这么掏心掏肺地跟王一芳讲这么多,也不会亲密到盖一条被子;搁在两天后,她也不会。因为两天后,她和王一芳的人生境况又出现了区分,出现了新的反复,具体到怎么个境况的不同,下文中有分解。但今天,俩人同处在大一统的人生境况里了:都过得不如意,都处在人生的低点。总而言之,卡卡又把王一芳当成了好姐妹,闺蜜,当成自己的手心手背。当然,她在倾情敞怀的同时,还有所保留,比如秦生跟她联系过。这事,她摁下没说。

说到秦生跟卡卡联系这事。应该感谢电子网络。自从有了电子网络,人与人之间的某些交往,真正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就像前不久陈小南揭露水湾科技裁员风波,找了个网吧就把这事给办了,是不是挺简单。秦生也是这么干的,在地球的某个角落给卡卡的私人邮箱发了封邮件。

卡卡这人吧,一般用单位邮箱比较多。个人邮箱十天半月才想起来上去一回,上去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定时清理一下垃圾邮件。这天下了班在家无事可做,开了电脑,浏览了些新闻时事,顺便就拐到了自己的私人邮箱里。就是这么一个无意之举,让她在垃圾邮件堆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让她心血膨胀的邮件。

内容挺简单,就几个字:已安全脱险,爱子爱你!就这几个字,给了卡卡绝处逢生的信心。让她不那么在意周围人的冷言冷语,情绪值也上去了,吃饭也有了胃口。

当然,她也一直在琢磨“爱子爱你”这四个字,为什么是“爱子爱你”,而不是“爱你爱子”呢?这里面有讲究,卡卡看出来了:因为爱子所以爱你,因为前因,所以后果。言外之意就是要她好好地“爱子”,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们的孩子。要是卡卡把“子”给做掉了,那后面的“爱你”也就失去了依托。反正,卡卡琢磨得挺多,也许人家秦生压根就没这意思,但卡卡这么长时间琢磨,再没深意的文字也给琢磨出深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