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所在的网络部,没什么班可值的,不像编辑部,得做版,得处理报料电话。上面的通知有规定,任何部门都得派专人驻守,一天至少配一个。网络部就4个人,配不到大年初四就配完了,卡卡索性包揽了前3天的值班。
大年初一,睡了个懒觉,吃了速冻饺子,就带着妮妮出门了。先去报社溜了一趟。大年初一当班的没几个人,编辑部的就文永生一人,和他待在一层楼里,卡卡觉得不舒服,准备待一会就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卡卡叫妮妮在外面等着,自己拐进了洗手间。妮妮今天穿的衣服很漂亮,新买的,总共买了8套,过去这些年,她对妮妮的关心太少,只是每个月寄些钱回去。本来想按妮妮年龄算买7套的,正好春节假期也是7天,一天穿一套,多有意思。去安奈尔专柜买的,一律的新款式。买的时候又想7这个数字不吉利,那就多买一件吧,就凑成了8件。这是母女俩在这个春节的最大的一笔消费。
卡卡在洗手间待了一会,听见妮妮好像在外面跟人说话,赶紧就往外面走。走到门口一看,是个银发碧眼、衣着入时的老太太,在问妮妮编辑部怎么走。
妮妮摇摇头,说:“奶奶,我不知道,我姑姑知道。”
妮妮看见卡卡出来,赶忙过来求助,卡卡说:“报社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就剩下几个值班的。”
老太太说:“我找的就是值班的……”
今天值班的有好几个呢,她卡卡也算一个,编辑部的那几个早溜之大吉了,也就文永生一个还在那里。于是,卡卡指了指左手边的最里面的那个办公室说:“阿姨,您往那个房间里看看,有一个当班的……”
老太太说谢谢谢谢,往里边去。走前拿出一个红包塞给了妮妮。临末还赞了这么一句:“这孩子多有礼貌多漂亮啊!”这个老太太不是别人,就是文永生的老妈文老太。大年初一的,这老太太怎么会出现在报社呢?说起来这话可就长了。简单地来说,老太太是来找儿子的。
文永生这些天的举动很反常,有家不想回,有老婆不搭理,甚至老婆有了身孕这么个天大的消息,都不能让他开心。要不是媳妇潘美凤向她诉苦,她特地跑来深圳,眼见为实了一番,她还真不相信。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天大的喜事啊,媳妇怀孕了,她知道后,别提多开心了。
文老太对潘美凤这个媳妇,一直不冷不热的,平常有事没事也是跟儿子聊,每次来去匆匆,跟潘美凤的话能少则少。甚至婆媳之间不可避免的那些小摩擦大鏖战,都没有过。给外人的感觉就是,这婆婆不屑交手。也许正因为如此,媳妇潘美凤在她面前才处处小心,平常把文永生欺负得不行,但只要她在,潘美凤就不敢,不仅不敢,还得特别贤妻良母一番。
文老太对潘美凤有意见么?当然有,哪个婆婆对媳妇没意见。文老太当初是嫌弃媳妇内地来的,文凭学历也不高。文老太拿着这样的架子和态度,其实就是想让媳妇明白,他们文家是排外的,有门槛的,不是谁都能进得来的。现在端的架子和态度,则是另外一种含义,就是,一个站着茅坑不拉屎的人,是永远被孤立的,不得民心,在家族里甚至是没有未来的。跟文永生结婚那么多年了,居然一个孩子都不生。文老太气恨的是这个。当然,她不知道,潘美凤和文永生当年是假结婚,办的假证。
当然,文老太这么做,就是以正视听,让他们在传宗接代这个问题上严肃对待。潘美凤的观察多细致入微啊,多聪明,老太太心里在意什么,她还能揣摩不出来。没错,精力没白白付出,潘美凤年前突然有一天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妈,我怀孕了。”
文老太反应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阿生了么?
老太太这么问其实也是有目的的,她想问问她在儿媳妇的心目中有多重的分量。别看婆婆一直不承认这个媳妇,关键时候还是在乎自己在媳妇心中的位子。潘美凤的回答,让她相当有成就感,潘美凤说:还没告诉他呢。看潘美凤这话说的,要是夫妻感情好,没出什么事端,老婆怀孕后第一个被告知的人,那肯定是自己的老公。婆婆算什么?文老太太高兴了,或者说她被某一种成就感冲昏了头脑,总之她没看出这里面的非常态,文老太跟媳妇说:我去告诉阿生去。
挂了电话,老太太就往深圳赶,半路上给文永生拨了电话,像接住了一个天上掉的馅饼似的,就把潘美凤怀孕的事说了。还夸儿子播种得好,这些日子的努力没白费,看来已见成效了。还叫儿子放心,老娘之前的那个承诺有效,生个孩子就给一分子钱,无论男女。到了深圳,老太太就忙活开了。文老太是深圳人,对养生有着相当的研究,这些年虽然没抱过孙子,但事关孕期、哺乳等这养生之法,早已做了相当时间的准备和考究工作。
一开始,文永生推脱工作忙,不回来吃住,她也没在意。在意什么?她现在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花在媳妇的肚子上了。儿子嘛,他的历史使命暂且告一段落,临时后台休息,就让他休息去吧。所以年前那几天,都是老太太和潘美凤在一块过。潘美凤上班,文老太奔波于菜场厨房之间,汤煲好了,打车去媳妇的公司,看着媳妇把汤喝了,她带着空饭盒回去准备下一餐。
这么大的喜事,不能不告诉文家的其他成员。文老太打电话,通知了在美国的儿子,这次春节都得回来过。多少年了,孩子们各奔东西,过得年不像年节不像节的,岗厦的拆迁已经开始,租户搬得差不多了,成了一个空城。拆迁工人很快就开着拆迁吊车过来了。文老太希望在拆迁前,全家人能在岗厦的房子里过最后一次团圆年,同时也让四邻八舍的都看看,他们文家的这一支系要后继有人了,这是老太太的心愿。所以这一次,老太太把话说死了,甭找原因,谁不回来谁就别想从拆迁补偿款里拿走一分钱。
大年二十九,老大老三,以及老大老三的女友,都回来了。一下子过来那么多人,按说安顿这一大家子吃饭住宿的事,应该包在文永生身上,可文永生在这上面的积极性并不高,不仅不积极甚至有些排斥这么多人这个时候来他家。
潘美凤的表现正好相反,对于文家人的光顾她是热烈欢迎,并且以一妇女主人的姿态,把文家人在深圳的吃喝玩乐住做了缜密的安排。潘美凤是谁啊,公关公司的总经理,上千人的宴席酒会都实操过。所以这些对她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
文永生不知道潘美凤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热情洋溢这么主动积极,反正他看着挺反感,挺恶心的。更不会感激她。潘美凤那么爱抢镜头,那么爱出风头,那么爱打点,那么爱凑热闹,就让她去凑吧,咱躲着还不行么?放假前报社要大家报值班名单,文永生一口气把初一到初七的班全给报了。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全家人在饭店吃过年夜饭后,又拐到岗厦老房子里坐了一会儿,老房子这里潘美凤第一次来,过去每年春节文永生都会被老妈单独叫到这里参拜祖先。除了以上这些非得必须出席的公共活动,其他活动一概不参与。他就像没放假似的,大年初一早8点拎个包就从家里出来了。他这么做,就为了一个目的,就是少和潘美凤打照面。
可是文永生没想到老妈竟然会到报社来找他。绿帽子都给他戴了,还要他怎么原谅?潘美凤怀孕的事,不仅老妈知道了,整个文家的人都知道了。他现在没办法,那就躲着吧。至于将来怎么办,分是必须的。什么时候分,怎么个分法,还没想好。
文永生很不情愿地跟着老妈从报社大楼出来。今天的活动安排是全家人深圳一日游,说要看看深圳这些年的变化。这种活动能少得了文永生么?两人走到一楼大厅的时候遇见了卡卡,文老太说:“这不是刚才的那个小姑娘吗?”
卡卡笑笑,算是招呼。文永生打量了妮妮几眼,从口袋里拿出个红包,要派给孩子。被卡卡拦住了:“不要了不要了,阿姨刚给过。”说完拉着妮妮的胳膊快速地往外走,争取把文永生和他旁边的老太太撇后边。不用问她也看出来了这老太太跟文永生什么关系。走得太快了,卡卡只喘粗气,出了报社南门,卡卡一屁股坐在花坛的沿子上,接下来她要带着妮妮到马路对面坐车。前面的斑马线车流比较急,绿灯时间较短,她们得快速通过才行,所以她要休息一下攒口力气,等一下一气呵成。
这个时候,一辆帕萨特在她们跟前停下来,车窗一摇,坐在里面的是文永生他们。文永生新买的一辆车,赌气买的,和潘美凤那辆价钱差不多,20万。那天从山水宾馆回来后,实在没处撒气,直接就去了汽车大世界。
是文永生他妈要儿子停车子的,一个大肚子孕妇拉个孩子走啊走的,多不方便呐,老太太招呼妮妮带姑姑上车,问她们去哪里她让儿子送她们一程。文老太的热心,一时搞得卡卡很尴尬,大过年的,想推辞,又觉得拂了人家的面子,不太好。只好说:“不麻烦了,阿姨,我们就是到就近的地方走走。”
文老太说:“赶紧上来吧,大过年的,累坏了身子可不好。”
卡卡和妮妮上去了。老太太要妮妮坐过来,和她坐一起。卡卡打算带着女儿去华强北逛逛,大年初一待在房间里,觉着实在对不起孩子。从这里到华强北有5分钟的车程,一老一小你一言我一语聊上了,能看得出来,文老太很喜欢孩子,很喜欢妮妮。文老太逗妮妮说话,一边逗一边跟前面开车的文永生说:“瞧瞧,这孩子嗬,嘴巴多甜,真讨人爱。”
文老太也跟卡卡聊。过去瞅见大肚子的女人,老太太心里总是酸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现在不同了,自己家也多出了个大肚子。对大肚子也就有了亲切感,半道上走路碰到个孕妇都要主动跟人家聊两句,交流切磋一下孕育经验,老太太管这叫偷师,借鉴别人的经验,此所谓取长补短,这对自己孙子有好处啊。只要对自己孙子有好处的事情,她都愿意去干,潘美凤的肚子现在还没大起来,但迟早会大起来的,等到了大起来的那一天,该注意些什么,该准备的东西都提前准备好。有什么错,有什么不好呢?!
所以,在和卡卡的谈话中,老太太一直在积极主动地提问发问,问题问得广泛而有深度。事实上,卡卡没什么经验可以分享,因为从怀孕到现在,她没怎么好好地呵护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基本上是放任自流的态度来对待的。
文老太对生活的积累多资深啊,一听卡卡这回答得模棱两可,结结巴巴的,她就知道这是个粗糙的、缺乏足够爱心的准妈妈,对于这样的人,老太太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她。严厉地告诫卡卡可不能吃东西太随便,千万要去医院定期检查。
文老太对于卡卡撑着这么个大肚子去逛街,也非常有意见,当然因为不熟悉,老太太把责备的话说得挺含蓄:“你们年轻人,怀孕生孩子是那么轻率的一件事么?阿生他老婆也是这样子,该吃什么该喝什么全要我提醒。你老公也是的,这出去逛街怎么也不陪着?”
卡卡说:“嗯,他比较忙,在美国,回不来。”
文老太说:“哎,现在男的都忙工作去了,到这个时候了,是工作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啊?待会逛街的时候,牵紧孩子的手,别走散咯。”
“没事的时候,下了班坐阿生的车来我们家,喝我煲的汤,我们家的那个小潘啊,一个人喝不完呵呵~同事嘛,不要客气的呀~”。
整个过程,文永生都没怎么吭声,兜着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开着他的车。偶尔透过后视镜,看卡卡的眼神也很复杂。
卡卡有好些年没回家过年了。她一人在外惯了,回家反而有太多不适。这个春节她原本还是一人在深圳过。一个人过年倒也没什么,最难挨的也就是大年夜和初一。大年夜里要放烟花爆竹,窗外烟花璀璨,爆竹声声,会让人心里不舒服,就想出去走走,在街道上看看人来人往,到饭店里填填肚子。春节,很多饭店照常营业,不会找不到饭吃,但是大多饭店里吃的都是年夜饭,卡卡一个人去过一次,进去一看,全饭店的桌上都是拖家带口,围满了一桌子。有的一桌子还不够,多添几张凳子。唯独卡卡就一个人,即便别人不说什么,她自己也待不下去,饭菜还没上来,她就闪了。打那以后,再逢年过节,没人陪着,打死她也不愿意一人到外面吃饭了。
妮妮的到来,早在计划之内,是卡卡这边一直拖着,说实话,她真没想过和妮妮在一起生活。快过年了,妮妮和哥家的孩子,闹了个小矛盾,过去没闹过矛盾么?肯定闹过。但没人跟她打电话,这次不同,这次主要是妮妮动手了,打了人家,而且还打的不轻。哥哥嫂嫂不愿意了。嫂嫂在电话里把话说得挺难听。后来卡卡妈又打来电话,哭得挺伤心,要卡卡无论如何接妮妮过去,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这个春节因为妮妮的加入,过出了别样的滋味。过去卡卡吃的基本上是速冻食品,打开火,锅上加点水,把要吃的东西一加热,就凑合着吃了。卡卡还担心妮妮会不会适应她的速冻饮食方式呢。没想到妮妮会做饭,不仅会做饭,在做饭的花样上相当的丰富多彩,这完全出乎卡卡的意料。卡卡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妮妮就一人包揽了做饭洗刷,以及所有的家务事。
初一初二初三这几天,卡卡带着女儿去逛街,说是逛街,也没走多远,就是在华强北、东门商圈转转。小孩子从小乡下待惯了,没见过大城市的世面,什么都觉得稀奇。初三,卡卡带着女儿又去报社溜了一圈,签了个字,准备走人。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文永生来的短息:我在办公室,过来坐坐吧。
卡卡给妮妮找了个空办公桌,还搬了把椅子,叮嘱她好好做作业,就去了。估计文永生刚才在抽烟,办公室的门窗大开着,外面的风呼啦啦吹进来,烟味在内外的空气交流互动中散去了不少。卡卡进来,把门关上。
文永生说:“很抱歉啊,那天让你尴尬了,老太太就是这么个热心肠的人。”
卡卡说:“有什么尴尬的,这么些年早习惯了。”
文永生说:“你身体还行吧?”
卡卡说:“挺好的,能吃能睡。”
文永生说:“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卡卡说:“别这么说,当初也是我一厢情愿的,对吧?!听老太太的意思,你要做爸爸了?那恭喜你了。”
文永生说:“是啊,稀里糊涂的就做上了……你一个人又照顾孩子又照顾自己,行么?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有些忙我也许能帮得上。”
卡卡说:“你这是客套话呢,还是真心话呢?潘美凤怀孕,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似的?”
文永生有些尴尬:“人就是这么奇怪,一直追求的东西,梦想成真了却怎么成了烫手山芋。哎,对了你在网络部的工作还行吧?!”
卡卡说:“有什么行不行的,我现在就是混口饭吃。”
文永生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
卡卡说:“谁的现在和过去是一样的啊,人活着就是在变,今天是天使明天是魔鬼。”
文永生说:“我还担心你跟我没话说呢。”文永生说的这些话,仔细琢磨没什么,跟两个平常朋友之间的谈话,没啥区别。此时此刻,由文永生口里说出来,就不一样。当着文永生的面,卡卡差点没把泪流出来。经过这么多事情,这么多年,她还是挺感动。
卡卡笑起来说:“跟你开玩笑。我还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你医院有熟人么?我想把手术给做了。”
文永生说:“熟人没问题,不过你可想好了。”
卡卡要去医院引产,她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对于这个决定,她思考了好久,这些天想得非常透彻,好的坏的,都罗列出来写在本子上,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觉得这个孩子不能要。
妮妮的到来是个原因,她不想要了也是一个原因。王一芳跟她说过,再傻的女人也没像她这样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她当时没想清楚,没想明白,现在她想清楚想明白了,她知道无论是为了妮妮,还是为了自己,她都得回到生活的正常轨道上来,她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她得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她没有能力做两个孩子的单身妈妈。如果拿妮妮和肚子的BB,让她选的话,她没得选,她必须选妮妮。她没办法两者兼之。
这段时间,妮妮做饭洗衣拖地,看着妮妮做这些,她一点都不欣慰,她很伤心,她知道妮妮这些年肯定受了不少的苦。如果她是一个正常家庭出生的孩子,有一个正常的妈妈和正常的爸爸,她会被剥夺掉童年的快乐么?肯定不会。卡卡觉得自己已经做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了。她之前多少听说过引产。据说这将是一次痛苦可怕的经历。
晚上,卡卡在网上搜了一下关于引产的资料,看了一些当事者的说法,看了很多细节,这些细节让卡卡觉得很恐怖,很残忍。即便这样,也没动摇她去医院的决心。她决定初四一大早就去医院,文永生那边已经联系好了。
不知是不是一种感应,肚子的胎儿一晚上都在动,好像是翻跟头,也好像是伸伸腿。早上不到6点卡卡就被它的敲鼓点给敲醒了。她躺在**,抚摸着肚子,和胎儿玩了一会捉迷藏。捉迷藏,这是她给这种玩法起的名字,具体就是,她在肚皮的左边敲几下,等待宝宝的反应,等宝宝在左边反敲几下,她又赶紧跑右边敲,不一会儿宝宝也跑到右边冒泡。这种情景是她逗宝宝,也有宝宝逗她的时候。如此反复,乐趣无穷。这次,她笑得把眼泪都流出来了。
也许这是她跟他之间,最后一次玩捉迷藏游戏了。这些日子一来,宝宝感受着她感受到的一切,她的快乐、痛苦、绝望。她伤心的时候,他也会不安,在肚子里东来东去。她开心了,他也跟着开心,在肚子里敲锣打鼓庆祝一番。
卡卡悄悄爬起来,去洗个澡。在做手术之前,得先把自己洗干净了。冲澡的时候,花洒喷出来的水珠子在肚皮上噼噼啪啪跳舞的时候,小家伙在肚子里表现得很活跃。卡卡开始哼歌,都是她平常哼的一些很动感的歌。想让他在肚子里多活跃一些,最好把这一天的精力挥洒完,等手术的时候,他就有可能在睡觉。在睡觉中死去,应该会少了一些疼痛。小家伙更开心了,踢打着卡卡的肚子,凭着它踢打的力度,卡卡知道它比两天前,长大了,更有劲了。有那么一次他竟然把卡卡的肚子踢出一个高高的小山坡出来。卡卡又把眼泪给笑出来了。
这是她倍感温馨的时刻。妮妮没来前,她失眠或者周末无聊,就抱着肚子跟它说话,什么都说,她把它当成了一个听众,一个读者,一个知心朋友。甚至她哭的时候,也尽量大声一些,让它听得着。那些日子,它给了她很多安慰和快乐。
按照网上的经验,她打点了一些衣物,纸巾,以及她和妮妮的洗漱用具。早饭是卡卡做的,妮妮还在睡觉,她不舍得叫醒她。用豆浆机打了一份豆浆,又去菜市场买了几个包子,妮妮醒来后,她又煎了几个蛋。
她没告诉妮妮要去医院干什么,她觉得没必要跟孩子说这个。说了她也不懂,兴许懂了又会跟着伤心。前几天妮妮还在跟她商量给孩子取名字呢,她说叫胖胖吧,老家的那只小狗就叫这个名字,她一个人来深圳后,每天都在想它。这么说,妮妮都懂。文永生打来电话,说他在路上了。卡卡没让文永生过来,他硬要过来,也就随他自愿了。医院人很多,妇产科人更多。产房里的床位排得满满当当的,连走道上都摆着床睡着人。文永生拿出一张条,给妇产科医生看,对方打电话又核实了一番,即刻安排卡卡办理相关手续。
文永生那边已经办好了入院手续,卡卡这边还在做检查,量血压,验血,肝啊、肾啊心啊还有胸透都做了一遍,又做了一系列的妇科检查。等这一切都做好了。被医生带到了产房,按着指示躺到**去,医生的一双大手就在卡卡的肚皮上按来按去,可能下力太重了,宝宝开始在肚子里翻滚,卡卡有些伤心,她可从来没舍得这么大力气按过肚子。
按了一会儿,医生拿出一根长针管子,要往卡卡肚皮里扎。卡卡说:“医生,等一下好么?”
医生有些生气:“等什么啊?有话快说,后面还有一堆人等着我呢。”
卡卡想问问医生这针管子装的是什么药,管什么用。她不敢问,也许这就是网上所说的摧毁胎儿肾脏的药物吧,如果是的话,那么这一针扎下去,肚子里的宝宝将性命难保。刚才做B超时,医生还在夸宝宝长得可爱,在羊水里安然自得地吃自己的手指头呢。
卡卡越想越不忍心让医生这么快就下“毒手”,她要医生停下来的理由是,她想再做一次彩超,拍个图片留做纪念。她想拖延时间,拖得越久越好,所以她临时就想了个拍彩超的请求。等卡卡把这个要求提出来,医生哼了一下鼻子:“你们这些人烦不烦啊,进医院前就得想好,想好了再做,这多耽误事啊……”。
医生这么回答,够客气的了,这是看在她关系的情面上。卡卡坐起来,她知道只要她从这个架子上下来,她就不会再回来。不回来,她的宝宝就得救了。可是她这么做,对自己对宝宝有什么好处呢?与漫长的人生之痛相比,短暂的痛苦是何其的轻微,可以忽略不计。
卡卡又躺下了,示意医生把接下来要做的程序给继续下去。针管子扎进了肚皮里,**药物顺着管子缓缓流进卡卡的身体里。拔掉针管子医生就出去了,卡卡在产房里待了一会儿,她想确认一下宝宝有没有动静。一点动静都没有,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正在甜甜地做着美梦呢,书上说,胎儿到了6个月,就开始做梦了。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产房里静悄悄的,卡卡从产房里走出来,进了洗手间,顺手把洗手间的门反锁上。卡卡脑子里还想象着在接下来的48小时之内,针管子里的药物在羊水里缓缓扩散,向胎胞里的他形成围包之势,当他退无可退,无路可逃之时,他就会在挣扎中死去。
她变得有些伤感,继而止不住地恸哭起来。她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水龙头被打开了,哗哗的流水声,湮没了她的哭,她开始捶打自己的头,自己的脸,自己的屁股,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她绕过大肚子的部位把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捶打一遍。她哭了好一阵子,越想越哭,越哭越伤心。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是一个任人唾弃的妈妈,是凶手,杀人犯。
回到病房,文永生和妮妮在等着她。文永生关切地问:“没事吧?”
卡卡说:“我有点累,睡一会儿就好了。”
文永生想伸出手来搀,被卡卡给推开了,文永生只好说:“那我带着妮妮到外面吃午饭,你想吃什么,我们给你打包带回来。”
卡卡说:“等我饿了再说吧。”
文永生和妮妮出了病房,跨过长长的走廊,离开了住院部,来到了医院的前门。文永生问妮妮想吃什么。妮妮对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叔叔有几分畏惧,她不想给他找麻烦,再说她脑子里实在没有想吃什么的概念,她什么都能吃,或者说,吃什么都可以,她不挑食。特别是这个叔叔请她吃饭,她更不能挑食。叔叔给她买什么,她就吃什么。
文永生说,那我们去吃面点王吧。妮妮点点头。文永生又问:“那我们坐车呢,还是走着过去呢?”
妮妮有些不喜欢这个叔叔了,他怎么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这么问题都甩给她来回答,让她心里越发不安和局促起来,她怎么知道,是走着还是开车过去呢?!
他们去了面点王,走着过去的。一路上,文永生又提了一大堆问题,妮妮一点聊天的心思都没有,她时时刻刻挂念着妈妈,她不知道妈妈怎么了,刚才干嘛去了,她之所以答应跟这个叔叔出来,是因为她可以帮妈妈带一份饭回去。妈妈不能饿肚子,早饭就没怎么吃,妈妈现在不仅要自己吃,还要给肚子里的小弟弟吃。这些道理她都懂,她对小弟弟有很大的期待,她甚至都想好了,将来她、妈妈、还有小弟弟三个人生活在一起的场景。
她从小孤单,没有朋友,还经常遭人欺负。现在来到了城市,来到妈妈身边,心情欢快了许多。但她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美中不足,比如少了玩伴,少了个爸爸。也许这些都可以慢慢增加。就像买新衣服一样,今天添置一件,明天添置一件,慢慢衣柜里填满了。妮妮知道,在不久的一天,她的那个小弟弟就会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她不急,只要她好好照顾妈妈,小弟弟迟早会出来陪她玩的。
文永生和妮妮吃完了饭,要了一份红豆粥,一笼包子,又要了饺子。他们回去的时候,卡卡还在病**躺着,头朝里,侧卧,被子把头蒙住了,看不到睡了还是醒着。文永生和妮妮都不便打扰她,但不打扰的话,这些饭菜等会会变凉的。妮妮走到卡卡床前,用手拍拍妈妈的屁股,小声道:“姑姑,吃饭了。”卡卡没回答。文永生跟妮妮招招手,示意别叫了,妮妮就退回到一旁,在一个椅子上坐下。
文永生出去给王一芳拨了个电话。他一个人照顾病人,实在不方便。刚才他问过医生了,打了针后,病人暂时没反应,药力会在第二天发挥作用,也就是说最有难度的是在明天。但病人不吃饭不行,明天要全力应战的呀。
王一芳赶到后,卡卡抱住王一芳就哭。边哭边说:“孩子没了,孩子没了。”
王一芳说:“你要是后悔了,咱现在就出院,不做了。”
卡卡说:“针都打过了,孩子这会恐怕在肚子已经死了。”
王一芳问:“什么针?”
卡卡就把一切说了,王一芳说:“别哭了啊,我去问问医生。”
王一芳跑到值班室找医生,护士说:你几床的?找医生什么事?这种事找医生也没办法啊,针都打了,省点力气明天上手术台。啪啪说完,就不理人了。卡卡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了,头靠在王一芳怀里,似睡非睡的,不说话,偶尔流两滴眼泪。
文永生又出去买了一袋子吃的东西,在王一芳的执意安抚下,卡卡吃了一些。因为引产的数量考虑,医院没有特别单辟出一个空间出来,引产的和足月生产的都安置在一个房间里。产房不大,6个床位,有3个已经生了,2个待产。另外一个就是卡卡了。新出生的婴儿单独在育婴房里待着,每天定时由护士送过来,母乳喂养。
生过孩子的产妇对待产的这几位,特别热心。待产的那2位也相当的不耻下问,双方的互动特别频繁,关于顺产剖腹产,关于母乳喂养,关于预产期提前还是推后,关于婴儿性别,还是关于产前产后的体重问题,以及将来用什么牌子的奶粉都在议论的话题里。
仔细看的话,你能看出来,生过孩子的产妇的表情一般都带着成就感,如释重负后的清爽劲。待产的则是紧张兮兮,又好似做足了准备,对即将来临的大战既憧憬又紧张。绝对没有像卡卡这样,哭鼻子的。生孩子是喜事,生前生后,都带着喜悦之情。当然,在临产前的痛苦挣扎中,会哭鼻子,但那种哭鼻子也仅仅是哭而已。
卡卡的状态,引得了周围产妇的一致质疑。她们观察她好久了,通过她肚子的大小,通过她的神情举止,她们多少知道了一些。有好几个过来偷偷问王一芳胎儿多大了,看肚子不像是足月胎,王一芳被问得很尴尬。
下午五六点的时候,两个待产中的一个,突然有了生产的迹象,稀里哗啦忙活了一阵后,很快就生了。产房里个个称奇,说没见过这么速战速决的,真幸福,好似一点痛苦也没有。7点钟,也就是晚饭后,另一个待产的开始哼哼唧唧,很快被护士带走了。至此产房安静下来。安静还是热闹,卡卡始终没有被外界所干扰,她一整天都在努力感知肚子里的动静。吃过药后,宝宝好似睡着了一样,没了动静。
卡卡想也许是早上起得太早,在补觉呢。中间踢过一次脚,与以往比力度较小,有些软绵绵的。然后就是一阵子**的翻腾,这一次力度加大了,好像要把卡卡的肚子撑破了一样,又好像在与什么作拼死的厮打,想挣脱掉什么似的。
夜里王一芳和妮妮陪护,妮妮睡在卡卡脚头一角,王一芳搬张凳子,屁股坐凳子,上身趴**,就这么凑合了一下。文永生也没走,一开始睡在车里,后来又跑回到产房走廊外的长椅子,身上裹一件夹克外套,也是凑合。夜里风很大,冷飕飕的,文永生冷的睡不着。产房这种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待产的很多,新生儿也很多,哭的喊的叫的,不绝于耳,对一个大老爷们来说,真是见到了新鲜。
从9点开始就已经很疼了。肚子里的宝宝经过一番翻江倒海的踢打折腾之后,已经安静下来了。卡卡想着也许是死了。想着在她肚子里和她朝夕相处了6个月的孩子就这么死了。卡卡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哭。
7年前,生妮妮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新年过后,但比这里冷得多,倒春寒,天寒地冻的,在县城的医院里,只有妈妈一个人陪着。也是遭人白眼,那一次的痛是为了生的希望,但这次不一样。王一芳在旁边守着,经过了一天的高度备战,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这个时候也拿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了。
剧烈疼痛是从凌晨两点开始的。王一芳喊来医生,医生说到候产室待着吧。所谓候产室就是一间房,几张床。冷冷清清,空空落落的,其他什么都没有。隔壁也有一个候产房,要比这间大得多,房间里的摆设也相对好一些,里面躺了好几个大肚婆。王一芳想,也许引产和其他生产不一样,特殊对待吧。
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引产会如此顺利。卡卡紧喊了两声,医生护士还没赶到,胎儿就滑出来了。小东西被胞衣包着,混在血泊里,嘴巴、眼睛、鼻子、手、脚,甚至小小**都清晰可辨。而且很有肉感,像个足月的孩子。
它没有死。还能发出细微的哭声,那声音王一芳觉得应该比喻成猫叫比较贴切。哭声断断续续的,好像对来到人间的一种宣誓。只是这宣誓,这到来,只是昙花一现,卡卡半坐,抖着手要去抱那一堆小东西。被王一芳给及时制止了。
这时候医生护士进来了,医生看了一眼**的污浊,开始发脾气:“怎么生这里了,赶紧起来起来,到产室去。”然后医生拿出了一根细针管,在小东西的头部扎了一下,那猫叫声很快就断了,没了。王一芳给卡卡衣服外面套了件裙子,然后搀着她就去了生产室。
整个过程,文永生都站在门外走廊上,来来回回的走着,心里整个跟填满什么似的,很急躁,但又帮不了忙。妮妮呢,一步不离地跟着卡卡。卡卡疼的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在一旁嘤嘤地哭。也因为妈妈的痛苦给感染的,小丫头表情木木的,很难看。
等一切办理妥当之中,早上9点,办理了出院手续,文永生开车带着她们离开了医院,回家静养。回到家,卡卡半躺在**,似睡非睡的,妮妮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妈妈身边,王一芳去菜市场购置一些能给卡卡补身子的食物汤料。
早上做的是何首乌粥,里面放有大枣,还放了冰糖,用砂锅熬的。中午又做了一份红萝卜猪肝汤,下午又煲了鸡汤。中途回了一趟家看看儿子。王一芳夜里要陪卡卡,卡卡说没事的,有妮妮呢。王一芳就回去了,回去前,把买来的材料,按分类归整好,并告诉妮妮第二天早饭做什么,午饭做什么,晚饭做什么。做了一番叮嘱,就回去了。
王一芳一走,卡卡又想起来了引产的孩子,吧嗒吧嗒又哭上了。妮妮说,妈妈别哭了,你看我把弟弟给你带过来了。
说完妮妮从冰箱里取出一个袋子,袋子上写着医学用废物。打开袋子,里面竟然是那堆小东西。卡卡见了又哇的一声哭起来。
“妈妈,我知道弟弟死了,我也好难过。”
“妈妈,你别哭了,你看弟弟待在袋子里多安静啊。”
“妈妈,你别难过了,长大了我会保护你。”
晚上,卡卡带着妮妮拿着铁锹,把袋子和袋子里的小东西,埋在了荔枝公园。为了便于记忆,她们选择河边的一棵大树下。挖了个很深很深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