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奴

第二十五章 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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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陈小南的死,真令人痛心。整个春节,陈小南都过得非常开心,这是他踏入职场后第一次在国内和家人一起过春节,前三年的春节都在国外黯然寂寥中度过的。

元宵节这天,陈小南带着老太太去陈浩明家吃汤圆,手工包的,豆沙馅,猪肉馅,好几个品种,比超市卖的好吃多了。按照老家的风俗,这一天早饭吃汤圆,午饭和晚饭吃饺子。因为白天都在上班,所以汤圆和饺子就集中在晚上一块吃了。老太太做的饺子也是手工的,花样也挺多,一大锅饺子一会儿的工夫也给吃完了。吃完饺子,陈浩明、陈小南带着老太太还有莫莫出去溜达,看烟花,王一芳留在家里收拾。

莫莫挑了两盏灯笼,一个是点蜡烛的传统纸做灯笼,一个是电动的,一摁按钮就能唱歌的塑料灯笼。元宵节挑灯笼也是陈浩明老家的风俗,但不知道为什么深圳这边八月十五中秋节才给孩子挑灯笼。所以,元宵节那天,陈浩明跑了很多地方,才买到一盏,另一盏是陈小南买的。他们就是在边走边玩的过程中,陈小南偷偷地把借钱以及他要失业的事给老哥说了。

为了应付房贷车贷,陈小南准备把房子转手卖掉,可现在的问题是房价正好是跌到市场的最低点,而他又正好是房价涨得最凶猛时买的。这么一转手,不仅赚不到钱,还得赔钱。陈小南就想着借点钱,作为这段时间的资金周转。

听了这些,陈浩明也比较坦白说:“钱是有,可都在王一芳那里,那也是她写稿费的私房钱。能不能借来我不敢说。”

陈浩明就找了情人节那天的机会,把借钱的事跟王一芳说了。王一芳表现得很为难,事实上,她现在的处境也不好:即将面临再就业,就目前的大环境,再就业谈何容易;另外,莫莫以及全家的生活开支基本上都是从她这里出,攒下的钱也就是那么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敢动。王一芳犹豫不决的时候,陈浩明这边也跟陈小南说:等一等,别着急,在商量中。

这中间哥俩还见面喝了一次酒。陈小南请的,在一家小酒馆里。陈小南说:“二哥,谢谢你这么费心,我会记住你的情义的。”

当时陈浩明还打了陈小南一拳头说:“靠,怎么突然说起人话来了?”

陈小南继续说:“二哥,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么?”陈浩明摇摇头。

“我的生日啊,估计连咱妈都忘了,过去咱们家穷,都没过过生日,我后来读大学就发誓将来一定要有出息赚大钱。可是我现在发现我太理想化了,把自己给高估了。我其实没那么大的能耐,现在连工作都给弄丢了……”

陈浩明有点心酸,陈小南的话何尝不是他想说的,陈小南还有勇气说出来,他现在连说的勇气都没有了。最悲哀的是,陈小南每次需要他这个做哥哥帮忙的时候,他却无能无力。比如当年读大学的学费问题,比如现在。

兄弟俩推杯换盏,喝了不少酒。一晚上就没再提钱和工作的事。他看起来情绪挺好,很高兴,也很文明,还很有礼貌地站起来给陈浩明倒酒,一晚上也没怎么说脏话。这些异常陈浩明都看到了,都注意到了,可他没往别的地方想,他想的是陈小南成熟了,一夜之间长大了,这也许就是俗话说的“困境催人熟”吧。

第二天,陈浩明正常上班,到了单位,忙完了一个报告的写作,中间还跟老妈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太太今天是陈小南的生日,晚上叫上陈小南一块儿到这边吃蛋糕。快到中午的时候,接到王一芳的电话,说水湾科技被裁的员工里有人跳楼。

陈浩明“噢”了一声,说:“是么?”

王一芳说:“你联系一下陈小南,看他怎么样?”王一芳其实想说我下午把钱取出来,你叫他过来拿吧。想了一下,没这么说。

陈浩明打了陈小南的电话,果然关机了,又拨了陈小南住处的固话,老太太说:“小南从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陈浩明打辆车往水湾科技赶。到了门口,门卫拦住不让进去。陈浩明没办法,站在外面等。等了一会儿,出来一辆救护车。陈浩明赶紧坐车去追,就这么一路追到了医院。

据目击者称,陈小南是从最高的那幢顶楼跳下去的,对面正好对着公司食堂,所有赶去公司食堂吃午饭的员工,都亲眼目睹了他跳下去的那一幕,真他妈的太惨了,五脏六腑都迸出来了,可以说是当场毙命。

陈小南死了,奋力一跳,解脱了。可他没想到,他这一死给他的家庭,他老妈老哥会造成怎样的伤害。王一芳和陈浩明前后脚到的医院,王一芳到的时候,医生已经放弃抢救了,陈小南身上蒙上了白布单,陈浩明双手护头,蜷缩在抢救室外的长登上。王一芳挨他坐下,想想,前两天陈小南还在他们家吃饺子呢,今天突然就死了,一股悲怆的气流横扫丹田,没憋住,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陈浩明不准备这么早告诉老妈,可是说好晚上一起给陈小南过生日的。下午的时候,老太太打来电话,说你们不用准备了,直接回家吃就行了,蛋糕买好了,菜啊汤啊什么的都做好了。陈浩明跟王一芳商量要不要跟老太太实话实说。王一芳说:“别在电话里说,回家当面说吧,这样有个意外什么的,有我们在跟前呢。”

陈浩明继续守在医院里。王一芳去幼儿园接儿子。接完儿子回到家,婆婆已经忙上了,要王一芳跟陈浩明和陈小南打电话赶紧回来吃饭,饺子这就下锅了。

这个时候,王一芳不得不跟婆婆实话实说了,当然也不算是实话实说,只说陈小南在公司摔伤了,在医院救治呢,估计要在那里住一晚上,留院查看,陈浩明陪着。婆婆一听这个,就哭了,还好情绪反应不是很剧烈,哭了一会儿,去厨房下饺子,下好饺子非要装饭盒里给儿子们送去。王一芳带着莫莫、婆婆,还有满满当当的两饭盒饺子,就去了医院。

到了这个时候,纸再也包不住火了,陈浩明就把小南自杀的事说了,说完老太太血压也上去了,当场晕倒,一家人大呼小叫地喊医生喊护士,把人往急救室里抬。这下陈浩明的任务更繁重了,又要在病房陪老妈,又要时不时往太平间里跑。王一芳想留在医院帮把手,陈浩明不让,要王一芳带儿子回家去,还说:“你们俩明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不准在家里耗着,听到没有啊?”

陈浩明不知道,王一芳已经跟报社请过假了,电话请的。王一芳中午从报社出来的时候,编辑部已经在讨论水湾科技的员工自杀新闻了,像这种新闻报社肯定不会放过,大做小做要看其他媒体的动作,文永生一般的判断标准是——一旦遇到这类的新闻事件,外地的媒体同行就会互相打电话,说你们去几个人,我们去几个人呐~~~谁谁已经去了~~。以此断定媒体的重视程度,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检测标准。王一芳不知道文永生怎么对待这个新闻。

她还没来得及参加编辑部的临时会议,就跑出来了。所以编辑部那边的动静她不知道,但主任在电话里的语态能听出来,很重视,要做大。王一芳说:主任我要请几天假。主任回:“现在不是请假的时候,赶紧回来,有重要采访。”

王一芳问什么采访。文永生说:“水湾科技被裁员工跳楼的新闻啊,网站报刊媒体都在跟进。”

王一芳说:“领导,这个新闻我就不参与了。”

文永生说:“水湾科技一直是你在跟,你不参与谁参与,谁都没你合适。”

王一芳只好说了实话:“主任,这次我真的做不了,因为死者和我有特殊的亲属关系。”

文永生说:“死者只是一个切入点,我们主要做的还是水湾科技。”

王一芳想还做水湾科技呢,水湾科技都是我们报社的大客户了,动客户不是主动找死啊。王一芳觉得主任真是幼稚,追求新闻理想的人估计都这样吧。

从医院出来,莫莫一直偎依在妈妈怀里,眼神扑朔迷离的,好像受过惊吓过似的。王一芳尽力不提医院的事,也尽可能不在儿子面前提和死相关的字眼,可三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知道小叔叔从楼上跳下去死了。莫莫说:“妈妈,小叔叔死是什么意思?”

王一芳说:“就是睡着了。”

莫莫说:“那他还醒来么?还能陪我玩么?”

王一芳说:“睡醒了才行。”

莫莫说:“爸爸告诉我小叔叔永远都不醒了,呜呜~~”

王一芳说:“爸爸说对了一半,小叔叔肯定会醒的,白雪公主睡着了最后也醒了呀?”

莫莫说:“那奶奶为什么那么伤心啊?”

王一芳说:“奶奶伤心是因为小叔叔睡着前没告诉奶奶,他要是告诉奶奶一声,奶奶就不会那么伤心。”

对陈小南的死,王一芳内心里是有愧疚的,当初她费力吧唧地阻止他跟小四好,一直觉得他花心自私。现在想想,倒觉得对陈小南的看法,自己武断的多,客观的少。要是小四不离开深圳就好了,有谈心说话的人陪着,也许就不会那么绝望了。

第二天,老家的人就过来了,陈浩明他大哥大嫂,还有两个堂哥,三个表哥,基本上都是壮力型的男人。水湾科技忙前忙后的给安排住处,还设了专人接待,善后处理做得非常周到细致。可大伙都不愿意在那住,7个人全挤在陈浩明的家里边。房间挤满了,就在客厅打地铺,又不是来旅游的,细节上的吃住大家都不在乎了。

早上,王一芳先把莫莫送到幼儿园,顺便去了一趟菜场,回来钻进厨房给这些大老爷们做好了饭,又打包两份给医院里的婆婆和大嫂送去。等这一切忙完之后,王一芳抽空去了一趟报社。

到了报社,编辑部正在开会,文永生正在谈自杀新闻对于财报的重要性,说:“同志们,看到没外地的媒体都跑过来了,从昨天到现在我手机都快被外地的媒体朋友打爆了,都在探咱们跟进的最新进展,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们说我们还没做。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丢人,这样的新闻发生在我们地盘,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我们却无动于衷似的,这种不作为会让同行们耻笑的。据我了解,很多媒体行动敏捷,已经展开调查了。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一亩三分地,如果连我们的地盘都能给蹲失守了,那以后我们报纸在媒体圈还怎么立足怎么混啊?这一仗我们务必把它打响了,打彻底了,明白么各位?”

文永生猜得没错,其他媒体果然是出手迅捷。下午,已经有捷足先登的同行把自杀者陈小南的个人资料及照片传到网上去了。文永生和几个编辑记者,还对着资料和照片研究了好一会儿,在探讨接下来的新闻点从哪里下手。看照片的时候,文永生觉得照片上的陈小南好眼熟,特别眼熟,非常眼熟,好像跟他一起经历过某一件印象深刻的事似的,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人到了一定年龄,看到陌生人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晚上下班回到家,潘美凤还没回来,文老太和新请来的保姆在厨房里忙活,离吃晚饭还有一会时间,文永生躺卧在客厅沙发上,把下班路上买的晚报拿出来看,晚报头版也放了一张陈小南的照片,文永生对着照片观摩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然后从沙发上起来,外面有门铃声,潘美凤回来了。

保姆跑过去开门,潘美凤闪身进来的那一刹那,文永生想起来了,没错,山水宾馆里的那个小白脸就是陈小南。这个新发现让文永生变得很亢奋,他站起来,对正往衣帽架挂衣服和包的潘美凤说你来一下。在卧室里,文永生没跟潘美凤谈几句话,他先是把晚报扔给她看,然后等着看潘美凤的情绪反应。其实这个时候,文永生根本不需要这么做,这么大的新闻,而且还是关于水湾科技的,潘美凤肯定比他知道的还及时。

文永生说:“是陈小南死了是吧?”

潘美凤说:“我知道。”

文永生说:“作何感想?”

潘美凤:“个人的感想没有,倒是觉得这种死法很不道德,死就死了,还给公司带来了麻烦。”

文永生:“你不觉得他死得很惨么?”

潘美凤:“你干吗问我这个?”

文永生:“就是觉得替你俩惋惜,要没有这一跳,还能继续比翼双飞呢。”

潘美凤:“你什么意思?”

文永生:“没什么意思啊。”

潘美凤:“文永生,你要是觉得我不应该待在这个家,你可以当着你妈你爸你们全家的面说出来嘛。”

文永生:“何必搞得那么兴师动众呢。”那天晚上和潘美凤谈话之后,文永生心情复杂。他说不出来,陈小南的死对他和潘美凤来说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对潘美凤,文永生能做到这么大度,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想想看,一个男人被自己的老婆戴上了绿帽子,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分手是肯定的。分手的同时有的还会把奸夫**妇各暴打一顿。尤其把男的给打一顿,为什么呢?因为心理学家说,一个戴上绿帽子的男人要想接下来的余生不活在自卑和阴影中,就必须用暴力的行为给抵消一下。要不说世间会有那么多的男人因为妻子外遇,而去杀人的呢?

文永生没那么做,他考虑到自己曾经也这么对不起潘美凤过,现在这样就算是扯平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潘美凤怀孕了。而且,这件事文家人都知道了,尤其是自己老妈,那种高兴劲他这一辈子也很少见到过。从香港搬过来,常驻深圳,连什么皮肤过敏啊,拆迁款啊统统的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守着潘美凤的肚子,等着抱孙子。文永生想就这么拖着耗着吧,他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折中的办法,更好的解决这个问题。

一转眼春节过去了,上班了,各就各位了,他也慢慢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对于潘美凤肚子里的孩子,文永生的直觉告诉他那是他下的种,但有时候也会沉迷于蒙受耻辱那一幕里纠缠不清,每当这个时候,他质疑自己和孩子的血缘关系。

不是曾经有一个国外的新闻,说一个女人在和白种老公**后,又跑去和黑种情人媾和,结果生下来一黑一白两个孩子。检测结果说黑的是情人的**所为,白的是老公的**所为。

当时大家都把这事当做一个小几率的笑话来看,可现在他不那么想了。

当所有人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娱乐事件来娱乐的时候,有谁想过那个白人老公当时的感受。文永生真想知道这位白种男人最后是如何抉择的。是留下妻子和孩子,继续做他的乌龟。还是一怒之下,把他们赶出家门。

一个人最大的痛苦不是受伤那一刻,而是治愈中舔舐伤口的过程。你不得不一遍遍重温那个耻辱的一幕。那是一种不自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忙完工作突然闲下来的时候,抽烟的时候,开车的时候,甚至想到潘美凤三个字的时候,那一幕就不自觉地跑出来,在大脑里盘旋往复,想摁都摁不住。现在好了,陈小南死了。但是,死了就意味着这种三角关系的终止吗?死了就意味着过去的耻辱一笔勾销了么?文永生不知道,但他还是愿意把这件事往好的方向去想,去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