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曆史

珍藏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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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雪月

我幾乎一氣嗬成,僅用短短的時間就讀完了一本回憶六七十年代的短篇小說集。雖然書隻是由許多的短篇組成,雖然隻有每個人那些支離破碎的回憶,可將這些斷斷續續的記憶與零零散散的碎片拚合起來卻構成了我兒時所走過的曆程。風風雨雨、坎坎坷坷,盡管步履維艱可沒有人能為我攙扶,就像我記憶中的那個大個子叔叔一樣,在他最需要人們的理解、最需要曾經同舟共濟的親人陪他一起度過人生磨難的時候,他沒有得到,而回報他的卻是那些不明是非的人們無情的誣陷、仇視的目光、羞辱的唾液、憤怒的鞭撻;麵對的是被那個特殊時代的風雨衝刷後扭曲的心態及變形的麵孔。他完全沒有了希望,沒有了一個人最起碼對生的渴望,他感到了無助,他把最後的眼淚流給了我……人們總說,童年的記憶是最真實最清晰最深刻的。也許發生在昨天的事情會變得模糊,會失去諸多細節,而對孩童時的記憶卻是完整的,每段時間、每個地點、每位人物和每個情節。

記得那是在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我跟著母親,就著席卷遍地的落葉和掀起滿天塵埃的秋風,隨著滾滾的下放洪流,登上了開往寧夏的火車,奔赴寧夏平羅國務院直屬口“五七”幹部學校。寧夏平羅東臨黃河、西環賀蘭山,雖說是守著黃河,但那時的黃河卻是掀著塊塊幹裂的黃土皮,全然不見波濤翻滾、直撲蒼穹那種宏偉壯觀的氣勢,更找不到清代詩人法海名句中“若說良田無限好,風光誰亞小江南”所描述的秀麗的景色。而我們要去的幹校又正好坐落在一個灌區的邊緣,真可謂是一片貧瘠的不毛之地。下了火車,轉乘幹校派來的卡車穿過片片的沙丘,寥寥的濕地,來到了我們的住所。

幹校專為第二批下放幹部及家屬增蓋了兩排平房,母親與我被分到最邊上一間不足六平米的屋子。當時在下放的學員中流傳著這樣一個順口溜:“新蓋的房,雪白的牆,油炸饅頭蘸白糖。”聽起來像一曲共產主義頌歌,直到住進去我才理解了這其中的含義:一幢用土坯壘起的新房,牆上浮滿了白花花的鹽堿。可那時怎麽也想象不出這與油炸饅頭有什麽關聯,也許是內容描寫與政治形勢的需要吧。離住處不遠,有間破舊的小屋,四周圍著粗細不一的枝條,枝條上密密麻麻地纏著鐵絲,屋子的門窗全用木板封得嚴嚴實實。聽隔壁的阿姨對她的孩子們說,那個屋子裏死過人,是用來關壓“牛鬼蛇神”的地方,每天早晚都會出來放風,所以千萬別到那玩兒,離得越遠越好。幼小的我哪裏懂得“牛鬼蛇神”真正的意義,但對鬼神卻生出極大的好奇。於是,第二天我趁著早晨出去拾樹枝撿煤塊兒的時機,遠遠地站在那個小屋旁邊,默默地等候著鬼神的出現。太陽懶洋洋地爬了上來,盡管還未進入冬季,但是寒風已經打透了我身上的棉衣,兩隻被凍僵的小手插進袖管裏立刻涼透了全身,凍木的小腳早就沒有了知覺,而我還是癡呆呆地望著那間鬼神出沒的屋子。門終於打開了,我全身不由打了個寒戰,側身躲到了樹後偷偷窺視。從屋裏最先走出來一個穿著軍大衣的年輕叔叔,後麵緊跟著一個身著發白藍布製服、低垂著腦袋的大個子叔叔,脖子上還掛著一個沉甸甸的牌子,上麵寫著:“我是牛鬼蛇神,我該死。”兩人走到院子,年輕叔叔便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抽煙,大個子叔叔開始圍著柵欄走,他胸前的那枚毛主席像章在太陽下一閃一閃地發著耀眼的光茫。不一會兒走過來幾個男男女女,有的向他啐唾沫,有的衝他扔石頭,還有的用木棍狠狠地打他,嘴裏喊著:“打死你這狗東西!”隻見他用雙手緊緊地捂著毛主席像章,不停地說:“是,是,是;我有罪,我有罪;我該死,我該死。”